我把目标方向转向那座顶着史泰龙·日本公司名称的银色大楼,然后跳转。那栋大楼位于车站大楼南端步行约两分钟的地方,高耸的摩天大楼像是在俯视身边矮小的市民中心。以前,不过对我来说应该是现在,在二〇〇六年的时候,这一带的建筑物还只有一家外资食品公司和停车场,以及一些长久居住于此的人家民房。但那栋蓝色外壁的公司大楼和周边的民居似乎都已经被拆毁,取而代之的便是这座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巨型摩天大楼。顺着食品公司时代还不存在的,堪比五星级旅馆的停车场往上走,就能看到神情严肃的保镖取代了门卫站在门口。巨大的玄关是由两个旋转门和三个推拉式的门组成的,打开正中央的大门进去,还能看到里面安置着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被玻璃天窗覆盖着的宽阔门厅。内部被设计成了常青树林,到处点缀着种类繁多的杜鹃花,一直延伸到二楼、三楼。要是那些摆放在大厅的桌子边没有围着一群群的白领,这里真的很容易会被误认为是个高级酒店。在玄关的正面设有接待处的柜台,我信步走向那里……可是,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几个男人发现我的靠近,“刷”地站了起来走向这边。那是一个西装笔挺的半老男人和三个中年男人,以及一个大块头的年轻男人。这个年轻的恐怕是负责使用暴力手段的吧,他的眼神明显就不属于日本工薪阶层的感觉。无论再怎么隐藏,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紧张感。

当然我也很紧张,但看到那个半老男人在走近我之后竞露出了微笑,我不禁又感到一丝混乱。

难道这个陌生的老头认识我不成?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为什么……二〇一九年的未来世界的日本有人会认识我呢?

我突然醒悟过来,这里是史泰龙的公司啊。

“欢迎光临。首先请您原谅我的唐突,请问您就是星期三先生吗?迪斯科·星期三先生?”

老头问话了,看来他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难道他们在等我吗?

“你们是?”

“哦,非常抱歉,我们应该先自我介绍的。鄙人是史泰龙·日本公司的总经理,名叫篠崎真哉。”说着,老头从胸口的内侧口袋中取出名片盒,抽出其中一张,双手拿好,一边鞠躬一边呈到我面前,“星期三先生,很高兴认识您。这边这几位是本公司的副总经理兜屋有纪、铃木贵之、小山嘉崇。”

配合着老头的介绍,站在一步之后的三个人分别点头哈腰地双手递上名片。我也只得按顺序接下,那三个人的眼中依旧残留着尚未消退的惊讶,都在老头背后低着头翻着眼睛偷看我。看来他们是太过吃惊,眼睛转不开了。他们的表情看上去像是知道我要来,但却不太相信我真的会来。

年轻男人估计已经发现轮不到自己来发挥实力了,所以他盯着我悄然退下,就此离开了门厅。我目送他离去,然后删除细节简明扼要地询问道:“J.J.在哪里?”

听到我的问题,那四个男人齐齐吃了一惊,但篠崎马上重新站直说:“……您是说会长吗,他已经在等候星期三先生的到来了。”

呵,我忍不住笑了:“难道他是今天刚好来到日本调布市的吗?”

篠崎马上说:“不是的。”随后又说,“会长从去年起就一直驻扎在史泰龙·日本公司。不过他是最近才正式加入日本国籍的……”

“J.J.吗,他成日本人了……他真的入籍啦?”

“是的,就在今年夏天。”

“是吗,总之你先告诉我他在哪里吧。”

“当然。会长也吩咐我要带您到他的办公室去,您这边请。”

说完,篠崎的手掌“刷”地伸向里面的一台电梯,然后保持这个姿势领着我走进去。如果他告诉我J.J.人在哪里,我完全可以跳转过去,但现在那三个副总经理也已经紧跟过来,把我团团围在中间。这四个随便怎么看都像是普通日本公司员工的人是否也拥有操作时空的能力呢?我不知道。毕竟时空的变形和操作是用意识进行的,跟肌肉完全没有关系。所以就算是超过一百岁的老人和六岁的小孩子,只要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意识,就能实现时空的穿越。

我现在还未能改变时间的速度,所以如果这里出现了类似那个“虐待房间”的机关,我是毫无办法的……不过水星C已经想出了冲进那个房间的办法。我究竟是否能够进入那里呢?估计是因为这里一下聚集了如此多的公司高层人物,整个大厅的员工都齐齐看向我们,我一边跟着他走近电梯一边想。明明是你自己给出的提示,结果还是花了这么多时间。水星C确实是这么说的。提示是什么呢?应该是他说过的某些话吧。而那个给出提示的人,根据当时的文脉来理解,应该就是我吧。那么,照理说我也应该从自己这里得到了同样的提示。并且只要稍加思考,就一定能明白那个提示的。

到达一楼的电梯门一打开,看到总经理们聚集在电梯门口的员工们赶紧走出电梯,最后一个人则伸手挡住电梯门等待我们全部走进电梯。虽然当时也有其他等待电梯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入我们五个人占据的电梯里。挡着电梯的手臂抽离,站在周围的人们在电梯门完全关闭之前都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站在电梯按键板旁边的小山说:“现在带您到最高层,也就是二十七楼的会长室去。”说完,他按下最上面的一个按钮,随着一声信号音,按键板的显示器上出现了一行文字。

“现有未经登记的客人正在使用电梯,请问需要诊断吗?”

小山按下“NO”的按键,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动画风格的女孩子,鞠了一躬便又消失了,随后,电梯开始缓缓攀升。似乎一直在旁边观察着我的视线的篠崎说:“非常抱歉,这栋大楼的电梯一旦有人按下二十一楼以上的按键,就会为了安全起见,对电梯中的人员进行扫描和身份确认……”

“要是按了‘YES’会怎么样?”

“您的意思是?”

“要是被‘诊断’了会怎么样?难道数据会被放到网络上确认,而且可以马上得到那个人的犯罪记录之类的?”

“是这样的。不过在进行扫描的时候已经同时完成了犯罪记录的确认,那个屏幕上显示的文字,其实是委婉地传达了扫描结果。毕竟这是个密闭的空间啊。”

“哦。那刚才那段文字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危险人物正在乘坐电梯。要让他接受诊断吗’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是“危险人物”吗,哈哈哈,我大笑起来。“然后呢,什么是‘诊断’?”

“公司特别配备了一个部门,负责将客人请下电梯进行口头询问,所谓的诊断就是呼叫那个部门的人员。”

听起来好像蛮危险的啊。“是吗。那你不用叫他们来吗?”

“当然不需要。因为会长吩咐我们把星期三先生直接带到他的办公室去。”

J.J.就在那里等着我。

我完全没有余裕去思考改变时间速度的方法,电梯一下就到了二十七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下,打开了电梯门。

这里看不到一楼那样的电梯间,而是一个铺着厚重地毯的大厅。甚至连那些间接照明、高级配套设施和插花都带着一股浓厚的酒店气氛。篠崎再次走在前面给我带路,我依旧保持着被副总们夹在中间的状态走出电梯,沿着大厅向左移动,进入一个小单间。里面的两个年轻女孩见到我们马上站起来,待到篠崎走近,便恭敬地向他打招呼。当然,她们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好奇。“会长在吗?”篠崎问完,一个女孩子回答道:“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另外一个女孩则按下了手边的按钮,一扇门被打开。紧接着,她穿过打开的门,走到里面紧闭着的另一扇大门边,敲了两下门,还没等里面回应,便扭转把手将门打开。“各位请进。”

篠崎推开门,对那个女孩子挥挥手,然后进入室内,我们也紧跟其后。身后的三个人好像也在对女孩子道谢,但我现在却没有那个心思。

里面坐着的是我多年未见的J.J.。

华金·约瑟夫·史泰龙身着一身合体的西服套装,以晚秋的调布为背景,站在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屋顶的巨大落地玻璃窗前。

他脸上那个略带恶作剧的微笑还是跟以前一样……不,除了服装和所在的地点之外,他真的跟以前一模一样。

“啊哈哈,看来我们都还很年轻嘛迪斯科。不过还真是很多年不见了啊。”

J.J.用我所熟知的那张二十三岁的脸微笑着,对我用日语说。

J.J.也穿越了时空,我瞬间想到。

二〇一九年,J.J.应该已经三十八岁了,他看上去不该如此年轻。

“我也搞不清我们到底多少年没见了,J.J.。听说你变成日本人了?”说话间,我已经摆好了架势。姑且先查看了四周的情形,但室内只有办公桌和几张沙发,并未发现任何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话虽如此,身为一个可以自由改变空间的人,应该可以利用一切东西作为武器吧。

“啊,哈哈。不过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吧。”J.J.用下巴指给我一张沙发。“篠崎你们可以回去了。”

“明白了。”篠崎说完,又转向我的方向说,“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请在回去之前到我们在二十六楼的办公室坐一下。我们已经景仰星期三先生很久了……”

J.J.在惊讶的我背后说:“啊,不要再说废话了。快给我出去吧。别碍事别碍事!”他看似烦躁地挥挥手。“真是的。啊,井头小姐,麻烦你给我们泡杯茶。两杯哦……你喝茶吗?还是咖啡?”

“喝茶就好了。”

“冰茶,还是热茶?”

“冰的吧。”

“好吧。就要冰茶哦,井头小姐。”

片刻,一个女孩子笑着打开大门说:“二位明明都是外国人啊,却都像日本人一样生活呢。”

“谢谢你的夸奖。”

“啊哈哈。那我马上泡茶来。”

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后,J.J.又说:“来,坐下吧。”说着,他自己也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我也只好坐在一张三人沙发的正中间。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里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机关?

“要用英语说话吗,还是用日语?当然也可以用西班牙语哦。”

“还是日语吧,你的英语粗话太多了。”

“Whatthefuthefugworldareyoufu''doinginJa-FUG-pan?这样吗?”

呵,我也忍不住浮现出笑容。总之这家伙肯定是J.J.没错了。我非常熟悉这种随时保持过度兴奋状态的,略带危险的感觉。

“那句话除了FUCK没别的内容了吧。不过相比起来,日语只能在一句话的开头或者结尾骂人,实在是很不自由啊。像日本的黑道人士,最多也只会说说‘啊,喂,哦?白痴你算个毛啊找架打吗浑蛋小心我杀了你小子去死吧’之类的。然后就只能一边皱起眉毛瞪圆眼睛嗯嗯嗯地上下摇晃脑袋把下巴支出来一边靠近别人了……一开始我都不太懂这些姿势的含义,反而觉得更可怕啊。万一他突然在我面前‘啪嗒’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口吐白沫怎么办啊。而且我还一直以为日本人一旦陷入极端的愤怒状态就会发作什么毛病导致身体痉挛,所以刚开始那段时间真是白白替他们担了不少心啊。

“……不过你这个年轻的大毒枭好像在经营一个大得不得了的企业。”我话刚说出口,就为自己如此快速地进入主题而感到后悔了。“倒吊的男子”、他在凤梨之家的登场。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这一切都包含了某种意义的话,答案即将在这个办公室里被揭开吧,不过,我却完全不想听到那个答案。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必须尽早回到水星C那里。而且也必须让梢平安地成为井上梢,然后我再跟森永小枝一起度过剩下的人生。

“哦呵呵,你真是单刀直入啊。”J.J.面不改色地说,“不过你还是等一下吧。我之前一直等着迪斯科来找我,在此期间已经总结了很多想要跟你说的话哦,可是真的见到你了,反而就说不出来了……”

一直在等我?虽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却还是问了:“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的J.J.啊?”

J.J.马上吓了一跳,说:“什么时候……就是现在的啊。”

“.是从哪里来的?”我继续向他提问。现在停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啊,迪斯科。”

“一直?”篠崎说他是今年夏天加入日本国籍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穿越到这里来的,不过现在无论对我还是对你来说,‘一直’这个词都已经过时了吧。”

“啊?没

过时啊……喂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跟你说,我可完全不会穿越时空哦,迪斯科。我正常地出生,正常地活到了现在,根本没穿越到任何地方去过。”

……这家伙怎么好意思觍着那张滑嫩嫩的脸说这种话,我想。

“但你怎么看都不像三十八岁的人啊?”

J.J.听到这句话,马上轻抚自己的脸颊,冲我抛了个媚眼。

“对吧,谢谢你。”

这家伙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

在我话说完之前,J.J.就抢先回答了:“全靠保养啦,保养。真的哦,迪斯科。现在保养的手段可高明了。跟美容整形完全不一样,现在的人们都在用一种全新的方法来保养自己哦。”

是他碰巧天生丽质吗?可是我跟夏蓉相识的时候她也才三十五岁,但皮肤却已经惨不忍睹了……虽然又是酒又是毒品又是暴力的夏蓉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惨不忍睹。

“而提供这种全新保养服务的就是我们史泰龙公司哦。”

J.J.得意扬扬地说完,我又问他:“夏蓉……她真的死了吗?”

瞬间,J.J.的笑容僵住了,说道:“真的死了。她是被杀的。”

“被谁?”

“当然是被我啊。”

是J.J.干的……不过即使是真的,J.J.恐怕也只不过是被他背后的美国和哥伦比亚政府当成了共同作战的棋子而已吧。而且,如果夏蓉不幸被卷入了J.J.积极参与的毒枭战争中成为其中一个牺牲品,那么,说夏蓉是J.J.杀害的可能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正忙着思考这些东西时,J.J.又说话了:“夏蓉的死我也要负一部分责任……我想说的可不是这种感伤的话哦,迪斯科。我说她是我杀的,意思就是我杀死了夏蓉。

“我伺机下药让她动弹不得,然后在她没有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把她大卸八块了,就在她家的其中一个浴室里。那场面真是骇人啊。”

J.J.的眼中没有笑意……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在调侃我。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说着,我想起了夏蓉被分尸的那个场景。在我前往“凤梨居大剧院”之前,夏蓉造访了作为“踊场水太郎”的我的事务所,最后被NailPeeler在一瞬间大卸八块。她的身体被叠放在一片血海中,她的头颅就在自己零落的身体上沉睡。

“当然,那都怪她要背叛我。虽然我不是黑社会成员,所以不讲究什么血的帮规,但当时真的是气得失去了理智啊。气死我了,因为那个该死的夏蓉,居然到死都要袒护你啊!”

袒护我?“夏蓉怎么可能会袒护我啊?”

“当然会啊,夏蓉其实很喜欢你的。她一直都不愿意说出你的父母兄弟在什么地方。”

“我的……你说什么?”

“我当时正在满世界找你啊,因为你真的太妨碍我做生意了。虽然现在我已经不太在意了。”

我的后脑勺突然感到瞬间的麻痹。“你当时打算把我的父母兄弟找出来干什么?”

“我本来打算,如果他们不把你的藏身之处说出来就都杀掉,这还用说吗。难道你还不清楚我们的做法?不过后来我仔细一查,发现你真的没有亲戚啊。也就是说,我白白失去了夏蓉这个唯一的亲人。我根本没想到你原来真的是个孤儿啊,迪斯科……不,应该是威廉,伊迪先生。”

邦邦?重大事实揭晓!J.J.用这种感觉的笑容一边说着,一边死死地盯着我。这白痴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的脑中突然涌出大量的想法,让我觉得天旋地转。

孤儿!

威廉·伊迪!

啊啊啊!

我的确跟夏蓉说过我是孤儿……正确地说,应该是一九七一年七月的某个星期三早晨,被遗弃在圣地亚哥某个迪斯科舞厅正中央的弃儿……带着这一妄想,实际上是在某个星期一深夜被发现于圣保罗教堂中庭,差点死掉的孤儿,本名威廉·伊迪。我当时的确是对她说过这样的身世。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朝阳之蛇竟然真的相信了……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夏蓉其实很喜欢你的哦。

白痴,J.J.啊,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她肯定是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她才会完全没有去查证我所说的话,并且马上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J.J.啊!

只不过J.J.并没有相信她而已……这也就是说,J.J.与其说是没有相信夏蓉说的话,不如说他根本不相信夏蓉这个人。可悲的史泰龙姐弟……不过我根本没想到你原来真的是个孤儿啊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个孤儿?”

“你应该说,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个孤儿吧?你弄错find的翻译了哦,迪斯科。”J.J.一边自以为是地纠正着我的日语,一边站起来。

此时,刚才那个女孩子捧着一个盘子和两杯茶进入了房间。“两位请用茶和点心。”

茶托上放着两杯盖着盖子的茶,旁边还有一个方形的小瓷盘,上面盛满了橙色的点心。

“这是在附近新开的点心店里买来的,味道还不错哦,迪斯科先生,你吃日式点心吗?”

“……啊,嗯。谢谢你。”

“不用客气。茶和点心都可以再添,如果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不用客气哦。”

我在等待井头离开房间的那段时间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并重新调整好表情。因为我不能让J.J.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可疑之处。毕竟我真的有家人,虽然在二〇〇六年的时候,就已经很久不见了,但家人还是有的。而且还有亲情。

与此同时,我也让身体绷紧了。照这样发展下去,我肯定还要受到更多的惊吓……毕竟这是一个J.J.在看上去很正经的公司当老大的世界。而且他还有那么多日本员工,一个个都好像很敬仰他……

在门口迎接我的员工们。

我是他们等待已久的人,因为J.J.已经预知了我的到来。

当然,这其中很有可能设下了圈套。

我必须竖起耳朵仔细听取J.J.即将要说的话。

不……其实根本没必要听他说这些话,因为我只是偶尔在一个非常出乎自己意料的地方看到了J.J.的公司,并出于好奇心过来看看而已,或许我真的不应该来蹚这浑水?

可是J.J.也出现在了凤梨之家,而且还是“倒吊男子”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所以,就算明知道其中有诈,我也迟早会在某个地方与J.J.会面吧。虽然不知道J.J.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不过到时候他也肯定会用同样的方法像现在这样做好万全的准备专等我出现吧。那么,我什么时候来都没什么区别。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我真的很想知道。而且心中也有强烈的预感,觉得我必须知道些什么。在我离开凤梨居前出现的那个未来的“我”。现在你已经没有如此奢侈的时间让自己因为恐惧而双腿发软了。那个我应该是经历了跟J.J.交谈的我。所以,这里一定存在着我必须知道的事情。

不要胆怯。

“因为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准备的。”说着,J.J.把一个文件夹放在茶和点心前面,又重新坐到我面前。他打开封面,翻动着里面的页面,“啊,就是这个”说着,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个信封。已经拆封过。“这就是你的出生证明书。为了这张纸,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啊。你为了销声匿迹也着实努力过头了吧,迪斯科。害我竟然花了两年时间……两年哪!”

J.J.一边乐在其中地对我自己根本毫无记忆的事情发着牢骚,一边把那个信封“啪”地甩在桌上。我拿过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那份文件看起来跟真的没什么两样,但上面却写着“孤儿:威廉·伊迪”,“出生日期”也被改成了比真实生日晚两天的“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二!不仅如此,上面还写着“监护人:克里斯·马凯”。当然,我根本不认识克里斯·马凯这个人,但他的地址却是纽约的“圣保罗教堂”……这张纸简直就是把我的妄想现实化的产物。我开始想,难道像心意能够拥有人的外形一样,连妄想和空想也会拥有一定的外形吗?不过我马上又发现了,桌子上放着的这个即使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也还是能看出来不可能是政府用品的纸质上乘的信封一角上,恭恭敬敬地印着一个银色铝箔标志——“格曼&博格法律事务所”。G&B是真正的威廉·伊迪工作的地方……至少是他二〇〇六年仍在工作的地方,而且是圣地亚哥最大的法律事务所。

这个文件的伪造跟伊迪有关系……而且是为了隐瞒我家人的存在才这么做的。为了瞒骗J.J.,为了防止满世界寻找我的踪迹的J.J.加害于我的家人。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委托他制作这份文件的。所以我恐怕应该把这上面的内容牢牢记住。G&B、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克里斯·马凯。

我的表情变化被他察觉了吗?J.J.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他之所以向我出示这份文件,是为了让我内心产生某种动摇吗?可是就算他发现这份文件是伪造的,我也已经坐在他面前了……“你费这么大力气找我是为了什么?”

J.J.耸了耸肩膀说:“我早就劝说过你,不要妨碍我做生意,不过你肯定不会乖乖听劝的,所以如果当时我找到你的话,应该会是一场厮杀吧。”

“……难道我现在已经不再妨碍你了吗?”

“毕竟公司已经做得这么大了嘛。要知道个人对抗企业这种事情已经过时了,连电影都不演这个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啊?”

“当然,我马上就要开始说明了。哈哈,哎呀,时至今日我终于想明白了。可能就是因为我们今天的会面让你产生了那个动机,最后又回到过去妨碍我做生意啊……换句话说,我一直辛苦追杀了你这么久,到头来都是自己种下的恶果啊。历史还真是不可思议,总是会制造出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结局。不过反正我知道自己最后会获胜,所以无所谓了。但要是当时走投无路的我知道一切都是现在的我多嘴多舌的后果,他肯定会把我杀了吧。

“可是,我也是一直对你非常尊敬的哦。虽然你做的事情一点都不正确,而且还因为自己无聊的正义感给别人带来了损害,同时也因为这种无聊的努力而拼上了自己的人生。不过你毕竟自始至终都坚持了自己的做法,而且一点都不知道放弃。我觉得这样的人实在是太美了,毕竟你是因为爱才做出这些行动的不是吗?甚至连头也不回,实在是太厉害了。爱究竟是什么呢?我是不知道了。不,知道是知道,但却完全不了解你的那种爱,真的。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我才会不由自主地对为了那种谜一样的东西拼上性命的你感到敬佩不已啊。嗯……算了,这种事情先不管它,我想说的是,其实你才是我们这一行真正的创业者哦。”

“……创什么业?”

“就是梢式(Cozue-method)啊。”

J.J.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张貌似公司简介的传单摆在我面前,又继续说:“刚才我也说过了,我自己也是正在使用这个公司商品的客户哦。明明已经三十八岁,但还是很年轻不是吗?看上去像不像二十六七岁?不过啊,实际年龄其实还要更年轻哦。我的身体年龄,大概才只有十一岁左右吧。哈哈哈,我现在可是精力旺盛得一不小心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哦。毕竟我们小孩子的时候,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用跑的,要我待在原地可是比死还难受啊!虽然一开始也可以选择更安静一些的身体,但我觉得自己这样就最好了。先不管这个。我还是不要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唧唧喳喳地说一大堆废话吧。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久没有从零开始向别人介绍这方面的东西啦,该从何说起呢……嗯,先说说梢式出现之前的事情吧。当时的人类医学不是已经能够制造克隆体或者万能细胞之类的东西了吗?从本人的克隆体上摘取必要的器官,或者利用万能细胞制造必要的零件。那个想法归根结底,就是将人体内光靠修修补补或者涂涂抹抹无法治愈的部分整个切下来换个新的上去。说白了就是制造替换用的零件。不过我的梢式比那个还要大胆,因为这不是零件的替换,而是将整个身体都替换掉。当然,用克隆技术也可能做到整体更换,但是如果不把原装的大脑移植过去,就不可能保持人格的同一性,或者说,对自我的认知就有可能会出现缺憾或漏洞不是吗?与此相比,只要学习了梢式,就可以完全不受这种东西的束缚了。毕竟人的人格和自我认知根本不是在大脑里面,而是在人的意识之中。而且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意识并不依附于人的肉体,而是能够独立存在的……不过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你听起来应该像佛祖说教一样吧。当然,转移意识是需要一定的步

骤的,接下来我就要说明一下那个步骤:首先,由持有特许资格的黑天鹅公司进行Main-child的选取和加压,虽然最近也增加了不少持有特许资格的其他公司,但黑天鹅的技术、信用和安全感是最好的,况且现在人类的无情已经越来越珍贵了。在这么一个和平的世界中,黑天鹅到底是如何收集到那些东西的,这一点连我都很好奇……不过这种事情也没必要细说。总之,我的公司是负责Sub-child的容器配给和回收活动的,从养育到加工为新衣,再到贩卖,都由我的公司一手包办。十年前虽然遭到了很多非议,但如今已经是世界最大、服务最优良的企业了哦,托你的福……别不相信,这真的是托你的福。”

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懂了。

我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想知道的事实。

梢式。不怀好意的应用。

“……也就是说,你以虐待儿童为主业,建立起了这家公司吗?”我问他。

J.J.马上改变了语调,用食指指着我义正词严地说:“那只是在你看来是这样而已。都说了是‘加压’啊。说白了那就跟打预防针差不多。不过是被针扎一下的痛苦而已,无论是双亲还是任何人都不会觉得那些孩子有多可怜吧。反正他们到最后都会忘记所有的痛苦。而且多亏了那些被遗忘的痛苦,使得全世界因为疑难杂症和重伤而痛苦的人,还有暂时不能死去的重要人物能够被拯救啊。呼,终于能够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话了。哈哈哈。不过没想到这些积压在我脑子里这么久的台词竟然完全起不了作用啊,反正你听完之后还是会做出一样的事情对吧。世界上就是存在这么一些人,让我们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言语的力量啊。”

像对待梢那样,去虐待儿童。

让他们受到跟梢一样的痛苦,又让他们为了逃避那种痛苦而像梢一样分裂人格。

让岛田桔梗、户田惠梨香、堀切麻纪、川村幸枝、田代由梨绘和近野成美那样的孩子不断出生、长大、消失。

然后,再由J.J.把她们空空如也的身体当成商品来贩卖。

甚至还被叫成了“新衣”。

我在面前的这张史泰龙公司宣传单上的“业务合作企业”一栏中,找到了“黑天鹅公司”的标志(见图13)。

“所以现在还真的不是对你抱怨的时候啊,真的。多亏了你发明的梢式,我们现在的年销售额已经达到了三百兆日元哦。真是太感谢了。当然,对此表示感谢的并不只有我,现在全世界都接受了你的恩泽。多亏了你找到梢,又找到了那六个小女孩,最后还在福井县将世界的智慧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把梢治愈,又让那六个受伤的灵魂得到解放啊。所以,你是这个世界真正的英雄。虽然大家都不太支持你现在的行动,但还是非常理解的。”

三百兆日元?

“你到底……卖了多少孩子?”

我的声音颤抖,J.J.却微笑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慢慢呼吸,喝口茶吧。冷静一点。想到你即将迎来的人生,我也很伤感啊。虽然我和你算不上是朋友……不过毕竟已经知道了啊。”

“你们到底牺牲了多少孩子?”

“一年吗,还是累计?是这样的,至今为止的总数可能要花时间计算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分布在全世界的Main-child库今年到目前为止一共收容了六百七十万人多一点吧。这五年的平均人数都在七百万人左右,这样一来……最近十年总数达到了两亿人左右吧。因为一开始的五年还处于热身状态。你应该明白吧?因为在被一般人批判的那段时间,反而会有更多人关注我们的公司,而且当时也为了增加知名度而拼命做宣传,甚至降价推广啊。不过,我们无论进军到哪个国家,只要让那里的媒体人员免费尝试一下,就马上能够得到支持了。然后就能瞬间征服那里的国民。毕竟我这个生意的关键在于出售健康啊,这边不仅收到了金钱,而且还能收到罪恶感呢。归根结底,人类总是要带有一些罪恶感才是最理想的生存状态啊,这就叫做原罪吧?到了二十世纪,人们不是已经不再有那种原罪的心理了吗?不过现在他们都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建立在各种人的牺牲之上的哦。呵呵。所以,我们甚至连社会秩序都作为商品来处理了哦。这可真是责任重大啊。”

脑袋越来越沉重。我低下头,闭上眼睛,双手抵住额头,盖住自己的脸。

两亿人?有这么多孩子遭受了跟梢一样的痛苦……

“那些孩子们都被……”我喃喃道。

J.J.却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是梢式啊。就像手册上说的,他们好像在使用与性相关的做法。而且比起殴打、踢踹、火烧、通电这些暴力手段,那个与性相关的做法好像更有效哦,而且还方便快捷,毕竟效率就是生命啊。不仅仅从经济角度来看,从孩子们的角度来看,也是越快越好不是吗?虽然他们反正都要忘记的。啊,不过多亏了那两亿个孩子忍受了那一瞬间的痛苦,有三十亿个患者得到了拯救哦。这一点应该连你也觉得非常值得吧。”

呕吐感不断袭来。

我不得不深深地弯下腰,用原本挡在额头上的双手捂住嘴,但还是无法忍耐,只得一把拽过似乎是J.J.专用的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开始呕吐起来。

“喂,你没事吧?不会吧?这种事情都会让你吐出来啊……喂,我说你啊,要好好听别人说话啊,不光要听,还要好好理解啊。难道小孩子真的比其他年龄的人更重要吗?要不你还是去一下厕所吧,去漱漱口也好是不是?”

我试图把残留在嘴里的呕吐物全都吐出来,但却无法控制下颌的颤抖。或许我真的该去一趟厕所吧,但却无法控制双腿的颤抖,根本站不起来。

“真拿你没办法啊。”J.J.站起身,点了一下办公桌上那个薄得出奇的电脑一样的东西。“是。”有声音传出来。“啊,井头小姐,麻烦你拿瓶水进来好吗?顺便再拿条毛巾。”“是的。”“那就拜托了。好了迪斯科,快坐起来,慢慢呼吸。深呼吸。唉……哈哈哈,吓我一跳。我到底是有多坏啊。亏得我把全世界的贩毒组织都破坏掉,还让人类的平均寿命增加到了一百一十岁呢……而且这个平均值还只是到目前为止的暂时数据,今后还会继续增长的。虽然其中也有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禁止自杀的原因,不过那种事情先不去管了。你听我说好吗,就算Main-child要受点委屈,他们也会马上失去那些记忆啊,而且分裂人格形成的Sub-child也都把那些痛苦均分了,根本不会像他们真正经历的那样悲惨哦。毕竟他们只要在普通家庭里生活上十年就能把心中的痛苦全都忘记了。当然,那本来就是为了治愈自己才把人格分裂出去的,所以这根本不奇怪。总之,你要好好关注史泰龙公司和黑天鹅公司的功绩啊。我们为之作出贡献的可不仅仅是医疗方面。多亏了黑天鹅公司在世界范围内回收恶意,才使得全世界的犯罪率大幅下降,现在地球上已经不存在憎恶与仇恨所引发的战争了。剩下的就只有那些以战争为目的,除此之外毫无解决之策的所谓‘遗留战争’和有钱人们的‘战争运动’,或者是每两年举行一次的戏剧性的‘战争表演’了。也许正是因为杀也杀不死,才会让人们的杀意变淡了吧,反正在这十年间,人类的心情明显已经变得更加平和了哦。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变得明快开朗,快活又富有品位了。”

此时,井头又用托盘端着一瓶装在宝特瓶里的水和装在小碟子里的湿毛巾走了进来。

“咦,星期三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的没事的,把东西放在那里吧。”

“怎么会没事呢。星期三先生,要不要我带你去洗手间啊?”

我摇摇头,反正也站不起来。而且,我还必须继续听J.J.接下来的话。“我没事,谢谢你。”我的声音沙哑,舌头也不听使唤。

井头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后说:“好吧,有什么事的话你一定要叫我,千万不要客气哦。”

说完,她又抱着托盘走了出去。

“来,漱一下口吧。”说着,J.J.又抓起桌子上的抽取式纸巾盒,把里面的纸“刷刷刷”地抽出来,扔到装有我的呕吐物的垃圾桶里。“把水吐在这里面就好。”

我拧开瓶盖,含了一口冰凉的水在嘴里,开始觉得J.J.生活在这么一个和平的世界里,性格好像也变得更加稳重了……

在把整合纸巾都抽出来塞进垃圾桶里之后,J.J.又说:“再进一步说,我所做的贡献也不仅止于医疗和社会秩序哦。现在人类已经将永恒握在手心里了。而且还跟之前人们想象的长寿截然不同,变得能够永葆青春了。也就是说,人类能够在最佳的身体状态下一直不停地积累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因此,在体育、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都将会有飞跃性的发展。并且因为人生观和世界观的颠覆性变化,甚至连哲学和思想界也经历了全面颠覆,又开始了重新构建。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是跟十八世纪的产业革命一样,甚至比那个还要伟大的大革新啊。这应该叫做人类革命。是在二十一世纪发生的,真正的、事关人类存在的重大革命啊。”

我将口中的残渣冲干净,又把水吐在垃圾桶的纸巾上,再拿起小碟子上的毛巾擦干净嘴,然后对他说:“回收恶意……那种事情是怎么做到的?”

“啊?哦哦,你是说黑天鹅公司啊。那毕竟是其他公司的企业机密,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很简单。虽然我听完之后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反正基本原理就是,只要自己知道会变成那样就好了。哈哈,你也不太懂吧?”

我没有回答,但已经知道了其中的含义。

就是知和意识。

他们在应用其中蕴含的强大力量。

J.J.继续说:“总之,人类说白了就是专门用于生产过分的想法与邪恶之事的恶意发生装置。在黑天鹅公司成立以前,这些恶意不都犯下了许多罪行吗。但那种跟Sub-child差不多的人的心意只要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就会消失了,即使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恶意全都释放出来,也干不了多少工作。所以黑天鹅公司才会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建立秩序,再给它们提供肉体,让那些力量微薄的恶意表露,一举转换成能够为人类服务的一种大善,并加以活用。这可是个伟大的发现哦。他们可以让不同人物的心意聚合成一个实体。甚至连酝酿出那些心意的人们自己根本无法管理的部分也可以牢牢控制住哦。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很多事情一开始都是这样,不过言语这种东西还真的能够看透事情的本质哦。像我刚才说的那种情况,就完全可以用‘意气相投’或者‘同心同德’这样的言语来表述。所以现在各个国家都开始了针对各自语言中的习语进行的调查确认和研究工作。因为很有可能在我们平时早就习以为常的一些习语中,就隐藏着某种新的法则和性质啊。而且现在众多企业的研发方向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大家都把世界各地的语言学者或者作家召集到企业内的实验室中,对言语进行着各种实验。哈哈哈。希望能够成果丰硕。”

都疯了。

“孩子的父母们不会闹事吗。”我说,“自己的孩子受到如此待遇,父母们还会甘心沉默吗?”

他们根本不可能会保持沉默……可是,我的话听起来真的像反话吗?

“什么父母,你是指Main-child的吗?”J.J.说,“要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受到那种待遇,肯定会出来闹事的吧。现代的……对于你来说是未来的,这个时代的母亲和父亲虽然也都变得性格平和了,但对孩子的爱也同时加深了啊。一旦他们知道自己的孩子实际上受尽了虐待,应该会马上拍案而起到处抗议吧。到时候真的就是世界性的暴动了。不过你别担心,黑天鹅的那帮家伙可厉害了,你应该知道的吧?那些人不是能在非常非常短的时间内做很多事情吗?”

砰!

“就在那一瞬间,孩子们……用你的话来说,就是遭受了‘虐待’,然后就像你也知道的那样,把自己受到的精神创伤转移到别的人格中去,让一切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状态。父母当然不会发现有什么异常,所以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孩子遭到了虐待。他们也就不会生气,更加不会捣乱了。还有啊,等你有了孩子肯定也会明白的,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可爱的。而且大家一直都认为自己的孩子身上应该不会发生那种可怕的事情。他们相信只要自己守在孩子身边保护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而且他们的孩子也一直欢快地笑着不是吗……所以不会有问题的,真的。就算在夫妇之间,不是也经常存在这样的想法,即使对方有出轨行为,只要自己不知道,或者对方隐瞒得很好的话,就觉得无所谓吗?关于孩子的问题也与之相似,但却又完全不同,因为出轨对谁都没有好

处,但我们所做的这些事情却可以救助许多的性命。”

可是,我又想。“被夺走身体的那些孩子的父母又怎么样?”我一边询问,一边回想起了岛田桔梗父亲的声音。

啊,我是岛田。医生注射完药水后我一直等到现在,可是,桔梗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啊。听到我的留言请马上给我回电话,向我解释清楚。

故作镇静的语气中渗透着几分焦躁。

如果真的像“梢式”那样来做的话,被分裂出来的人格应该会把别的孩子体内本来的人格挤出来,占据他们的身体才对。我又想起了那六个像胎儿一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的人偶……真正的岛田桔梗们。我还能想起更多其他的事情。被夺去孩子的双亲们接近狂乱的表情,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无力的样子,以及带着无法控制的情绪,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陷入更大的不幸之中,我对这许多事例的了解就像自己对美国全境的景色的了解一样深刻。

因为贫困,因为要保护自己,又或者身处困境,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不得不将其转手他人,这样的双亲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可是,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可能会有为了对社会作出贡献而双手奉上自己的孩子任由别人杀害的父母。

可是J.J.的笑容却愈发灿烂,甚至得意扬扬地说:“就是这个啊迪斯科,我们史泰龙公司最大的成果就在这里了。不过这也还是‘梢式’。提示就在二〇〇六年发生的凤梨居事件中哦,那里不是有个叫做大爆笑咖喱的名侦探嘛?”

酒井义、九十九十九。

“那个名侦探,他好像有三个肚脐对吧?”

猎户座。

“你认为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三个肚脐呢?”

“……因为三胞胎的其中两个被人偷走了。”我一边说,一边回想起伦伦对我的委托。它遭遇了双胞胎连续诱拐事件。可是,现在我却完全没有余裕去对此进行调查……

J.J.又说:“那你知不知道,多胞胎的其中一人,或者两人以上神秘消失这样的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自然存在的呢?

“那就是所谓的消失的双胞胎。这是一种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在妊娠初期流产的现象,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最终会被母亲的子宫吸收。因为本来能够听到胎心、也能通过超声波检测到其存在的胎儿会不知不觉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才会被称为‘消失的双胞胎’,不过在你那个时代,受精后仅数周便得以确认怀孕的例子还非常少对吧。所以才会对这种现象知之甚少。其实,这个‘消失的双胞胎’根本不是什么特殊现象,而是在妊娠的初级阶段几乎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有最强的、最优秀的精子才能存活下来,不过在这场生存竞争中,精子朝向卵子的游泳比赛充其量只是一场初赛而已。从数亿个精子中赢得复赛权的几个精子跟卵子结合为受精卵,然后从细胞分裂开始,就进入决赛阶段了。只有发育得更加强壮的受精卵能够得到它的人生。如果双方势均力敌,就能够皆大欢喜,作为一对双胞胎出生。可是这样的机制说白了,就是弱小的一方无法得到生命,只能遗憾地死去。决胜的关键就在于尚未形成胎儿的几个受精卵中的一些非常微小的差别。而我们史泰龙公司则为那些从数亿个同胞中赢得机会,却不得不屈居二、三位的受精卵们提供了一个获得生命的机会。没错。史泰龙公司将那些可怜的‘消失的双胞胎’回收过来,培养成人,然后将Sub-child注入其中。我们对那些本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世上的生命进行了再利用啊。虽然他们只能体验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胎儿不断成长,直到被Sub-child取而代之的这段短暂的人生,但人生无所谓长短不是吗……你可千万不要说胎儿没有人生哦。就算是胎儿,只要长够了七个月,就算离开子宫也能生存的话,那就是个真正的人了。他能看、能听,也能思考,真的。所以我们也会为回收过来的孩子们提供尽量多的服务和娱乐。这都是为了让他们有个更好的人生。”

坐在一脸得意地说着这些话的J.J.对面,我差点又忍不住要吐出来。

也就是说,在那个“消失的双胞胎”的身体里会有至少三个人格不断进出,轮流掌控……原来的人格、被称为Sub-child的,因为虐待而强制产生的交替人格,还有史泰龙公司的客户。

梢式。凤梨居事件。大爆笑咖喱的三个肚脐。

黑天鹅公司。

难道把J.J.和我联系到一起的是“黑鸟男人”吗……难道美神二琉主在凤梨居提到J.J.的名字其实是一个暗示吗?

这样一来,那个“黑鸟男人”也应该在凤梨居的某个角落……躲藏在某个隐蔽的时空中旁观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吧。

只要找到“黑鸟男人”的藏身之处,切断他的信息传递,就能改变现在这个未来了吗……我试着想象,但其实已经知道了。现在的我身处这个时空对折之后的未来,甚至连改变杯子的位置都做不到,所以,就算试图对“对折”之后的世界施加任何影响,恐怕也是徒劳无功的吧。我今后的所有意志和行动都会被计算在内,最终变成这样一个二〇一九年。“命运既定论”。未来是无法改变的。

痛苦地弯着腰,我感到脑袋无比沉重,眩晕得好像快要掉下来了……

“所以没有任何父母会出来闹事。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害。”

对着满脸自豪的J.J.,我再次说道:“孩子的父母不可能不闹事。”

大家都为此沉浸在悲痛之中。所以,请你一定要找回那些双胞胎,让他们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这就是我真正的,第一位的请求。伦伦说完这些话,还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悲痛是存在的。

这是当然的。“我接受了一只熊猫妈妈的委托,要帮它夺回自己被抢走的双胞胎。你们为什么连熊猫也……”难道是为了做动物实验吗,或者只是为了卖给一个真正的熊猫爱好者吗?我正要说出口,却阻止了自己。人类的灵魂真的能够进入熊猫体内吗?如果可以,那么就可能会出现一只讲日语的熊猫,这样一来,连“伦伦”也有可能是带有某种意图的人穿着熊猫外衣,试图欺骗并诱导我的行动了不是吗。

可是我又转念一想,伦伦对我诉说的那些东西,我根本无法真正地抱有怀疑。因为它的话语中确实包含了跟孩子被夺走的人类双亲一样的悲痛,以及从长期的痛苦中生出的沉稳真挚的感情。

呵,我笑着说:“跟熊猫要怎么做生意啊。莫非在这个世界里,所有动物都会讲日语吗?”听到我继续说出的这些话,J.J.马上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

“熊猫?”

“对啊。”

“你在说什么呢,什么熊猫啊……你没睡醒吧迪斯科,还是因为受惊过度脑袋坏掉了?”

我迅速瞥了一眼J.J.的表情。看来他第一次因为我说的话而感到了震惊……就像遭受了出其不意的打击一样。

J.J.也同时看着我的脸,似乎在思考我的那些关于熊猫的发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搞不好我真的说太多了。

看到J.J.像是要说话,我赶紧收回目光,他说:“原来熊猫的双胞胎被诱拐了啊。而你则接到委托要对此进行调查……是熊猫妈妈委托你的?你是这样说的吧。到底是什么意思?熊猫是怎么对你……用日语吗?那只熊猫真的对你说日语了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J.J.对双胞胎连续被诱拐事件毫不知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开始动起脑子来,但J.J.说的那些内容实在太富有冲击性,害我至今仍无法顺利地让大脑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是选择了转移话题:“话说,你为什么要追杀我啊?”

“……啊,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一直在找我,为什么?”我早就劝说过你,不要妨碍我做生意,不过你肯定不会乖乖听劝的,所以如果当时我找到你的话,应该会是一场厮杀吧。说话间,我想起了他刚才的那句话。看来我肯定会成为J.J.做生意的阻碍……至少是暂时性的。可是随着J.J.公司规模的扩大,我也就算不上什么问题了。要知道个人对抗企业这种事情已经过时了,连电影都不演这个了哦。

当然,我知道自己还是会阻挡在J.J.面前的。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当然是寻找孩子。

可是那些被称为“Main-child”的孩子们好像只会受到瞬间的虐待,并不会被带离父母身边……他们从家人身边夺走的是用来装填“Sub-child”的消失的双胞胎们。难道我要去寻找那些从母亲的子宫里消失的胎儿吗?可是,就算真的找到了,我又该如何将那些孩子们归还呢?难道要放回母亲的子宫里吗?可是如果刚才J.J.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这些孩子们本来都会在母亲的子宫里输给自己的兄弟姐妹,最终无法出生在世上。我把那些孩子归还到子宫里,难道不等于杀死他们吗?

我想救助的究竟是谁?

当然是受到精神创伤的孩子们,也就是J.J.所说的“Main-child”。我想起了梢,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总有一天会得到治愈,但“黑鸟男人”做的那些事情还是不能原谅的。

而且,只要他们无法对“Main-child”施加虐待,就不会产生交替人格的“Sub-child”,也就没有东西可以填进失踪的双胞胎体内了。

“哼。虽然我很想以后再仔细调查熊猫的事情……但我们的这次会面,应该不存在什么‘以后’吧。”说着,J.J.站了起来,“真不甘心,在你离开之后,我竟然无法将与你会面、与你交谈的记忆保留下来,也不能留下任何记录。”

J.J.也知道“时空的对折”以及在其前后受到外部影响的不可变性。

只有我能够带着这个记忆回到过去。

“好了,迪斯科,你做好准备了吗?”J.J.把手放在办公桌上那个形似电脑的机器上,向我询问道,“……不过,你本来就是为了知道这个才到这边来的吧?而且这之前的所有事情和以后的所有事情也都是注定好了的。总之,我和我公司的所有成员都十分尊敬你。真的,你这个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J.J.轻触键盘,一个巨大的全息影像屏幕出现在我眼前,片刻,上面开始放映一个视频。

只有我能带着这个记忆回到过去,J.J.无法留下任何东西。可是,为什么J.J.会派人来迎接我呢?他为什么要专门等我到来呢?

是为了向我传达一些信息。

而那个信息的传达马上就要开始了。

白色的画面上跳出一行3D显示的演职员表。

“日语版制作世界吾爱吾儿双亲会日本支部”

然后,画面上又出现了“赞助”该视频制作的几家公司的名字。史泰龙·日本公司在最后出现。

J.J.一心等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那我更应该好好看一看了。

“啊,我顺便再说一句,这可不是我做的。”J.J.补充道,“而且也不是合谋或者编造的。反正你看下去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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