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踊场水太郎。将“踊场”直译为英语,应该是“dancehall”吧,可是,这个词在日语中,却是指阶梯的中段,在转角处那块显得比较宽敞和平坦的地方。那个地方在英语中有个更为符合其功能的称呼,叫做“landing”,可是,为什么日本人却要把那个地方称为“跳舞的场所”呢?莫非在身材矮小的日本人看来,那个平坦的台阶竟然宽敞得足以让他们在上面起舞吗?关于这一点,我真的不太清楚。

“踊场”好像还有另外一个意思,特指青楼中妓女们跳舞的场所,而且我的名字中还有个“水”字,所以我这个不知道父母面容的孤儿,名字中的“踊场”一定是指的那种地方吧。日语中还有“水商”和“お水”这样的词汇,其中“水”这个字指代的是“依赖客人捧场来决定收入的生意”和“某种特殊服务行业”。诸如日本料理店、小酒馆、茶棚和青楼。所以,我妈妈搞不好就是底特律满大街的贫穷娼妇、异国风情舞娘、三陪女郎中的一员。如果她是个日本人,搞不好就会是个风尘歌女之类的人物吧。而且,总跟她们混在一起的皮条客或者酒吧老板、脱衣舞场主、艺伎小屋的老大搞不好就是我的爸爸。

可是这种事情的真相,我是一点都不想知道。

如今我早已离开底特律,来到一个位于美国北部近郊的名叫特洛伊市的小城中居住。定居在这里的人都是家业安定的白人群体,所以贫困在这里是非常罕见的。特洛伊城还是全美境内屈指可数的治安好的小城之一,因此也有许多日本家庭在这里定居,但日本血统的孤儿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不过即使父母不在我身边,也不曾有过任何问题。我每天依旧从孤儿院出发去学校,在那里学习,结识各种朋友……不过成绩不算优良,在朋友们中间也并非很有存在感。说白了,其实我看上去有些“geek”,不过我对日本的漫画和动画一概没有任何兴趣,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天文学。

只有星星和宇宙才是最棒的。

在我就读的公立高中教学楼屋顶上,有一个架设了天文望远镜的装配式可移动小屋,那个被用作储藏室的小屋同时也是我们天文学俱乐部的活动室,更是全校唯一没有被用来当过幽会地点的房间。没错,这里是远离那些性欲旺盛的高中男女生的最后一处据点。虽然这天我和诺玛·布朗有机会两个人待在秋天的夕阳映照着的活动室中,但这个最后的据点今天似乎也能够轻易保存下来。因为诺玛刚在中午休息的时候,走到学校露天咖啡座的中央,也就是达娜·“香奈儿香奈儿”·思特莱斯占据的领域中,扇了这位公主大人一个大巴掌,然后便一直兴奋到现在,所以在这个时间点,所谓的罗曼蒂克肯定早已躲到天琴座的另一边去了。不过我也并非对诺玛抱有某种喜欢或在意的感觉,只不过对一男一女共处一室这样的状况产生了条件反射性的心跳加速罢了。“而且啊,我可以非常客观地说,喜欢香奈儿的女人都是笨蛋。”诺玛愤愤地说道,“你知道吗?那个狗屁女人可可·香奈儿在法国被纳粹占领的时候,居然委身成了德国军官的情妇,她无视在战火中垂死挣扎的祖国人民,独自一人过上了优雅的生活。我知道人的美丽容颜永远只能是表面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原谅那个女人把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也表面化了。”我知道,诺玛现在说出来的这些话其实都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感想,而是她身上的攻击性气氛酝酿出来的毫无意义的文字罗列而已。因为诺玛平时对于时尚和政治,都基本采取了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的态度,不会轻易妄断才对。可是,现在的诺玛却对思特莱斯和香奈儿做出了冲动的辱骂。她之所以要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惩罚自己午休时做出的违背自己性格的行为,而刻意用这种言行来贬低自己吧。因为诺玛这个天文俱乐部成员,平日里是最讨厌使用暴力的。所以我现在才会不置一词,让她自己发泄个够。因为我还知道,她这个人向来都非常不屑于接受别人的安慰和好话。所以我几乎没有去听诺玛发的那些牢骚,而是坐在她旁边,呆呆地让可可·香奈儿(Cocoel)这个词在脑中来回转悠。这个名字开头的COCOC看起来很像吞食游戏里那个张着大嘴到处跑的圆球。C→O→C→O→C(张嘴→吃掉→张嘴→吃掉→张嘴)。

九十九十九。

“法国解放后,可可就逃到瑞士去了,不过现在无论是法国人还是美国人,或是其他那些在香奈儿买衣服或宝石的人们,都不再为可可的卑劣行径感到愤怒或轻蔑了啊。说句实话,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那些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当时毕竟是在打仗,没有任何人能对别人的生存方法说三道四吧。水太郎,你说,我心中对达娜·思特莱斯这种无法抑制的憎恶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吗?我是不是也应该逃亡到瑞士去,在大雪纷飞的酷寒中默默地生活个十年八年呢?”

“……就算诺玛躲到别的地方去也没用吧?如果用香奈儿的事情来打比方的话,应该反过来,让思特莱斯躲到阿尔卑斯深山中,而诺玛则继续十年的普通生活,好让你在这十年间渐渐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气焰嚣张的女孩子吧。”

“但我肯定没办法把达娜·思特莱斯驱逐到欧洲去啊,从实际上说,因为我根本没有那样的实力。要是我能够捏着达娜·思特莱斯的脖子把她扔到地球的某个角落去,应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可是正因为我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只能打不起躲得起了,但我却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钱去瑞士,所以这当然也不是一定要在现实中做出来的事情。我毕竟不能因为同年级的同学很碍眼就赌气搬到外国去啊,而且这也不是说既然不能去外国那就搬到邻镇去就能解决的事情。”

“也对啊。如果只是觉得身边的某个人有点讨厌的话,一般人应该都会选择忍耐吧。”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忍了很多哦。跟一般人差不多。”

“嗯,那倒是。”

“你说,达娜·思特莱斯对身边的人、事、物忍耐了多少呢?当然,我不是说她家境这么富裕,平时需要忍耐的事情就会很少,但我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那个女人会像普通人一样咬紧牙关忍受自己讨厌的东西。”

在她一个人唠叨个不停的时候,我还可以发发呆糊弄过去,但在我不得不回应诺玛的各种说辞时,就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厌烦。那是一种女孩子特有的行为,她们发出声音是为了发散自己体内的热量。就像小狗一直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喘气一样,她们无非是为了降低自己的体温,才会吵吵嚷嚷地说别人的坏话、交换各种八卦、或者死不认输……不,死不认输不包括在内。我实在不想陪着她浪费时间。干脆我们来做爱吧。难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做简直是暴殄天物啊。我听着她的牢骚,在脑中反复想着这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事情。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滔滔不绝的诺玛因为听到了我在发呆中的这一声叹息而猛然清醒过来。对不起,让你听了这么多无聊的牢骚话,如此的表情在诺玛的脸上清晰可见,但她却死都不肯说出来。那并不是因为过剩的自尊心阻碍了她的话语。诺玛现在想的,大概是道歉等于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或自我辩护吧。与其用自己的一句话让对方原谅自己的无礼和失态,还不如为此接受更多的惩罚,所以诺玛总是会选择被讨厌的那一方。虽然我觉得她这种想法多少存在一些偏差,其实根本没必要用如此尖锐的态度生活,但那毕竟就是诺玛的性格。

沉默了片刻,诺玛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我会对达娜·思特莱斯如此反感呢?就算思特莱斯身上穿的不是香奈儿,而是马克·雅各布斯或者古奇、无印良品,我应该也还是会很讨厌她吧。水太郎,你有没有遇到过自己毫无理由就是很讨厌的人,或者生理上完全无法适应的人呢?”

我仔细想了一下。“嗯……应该没有吧,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你要怎么理解啊?”

“因为我很讨厌鱼肉冻。”

“鱼肉冻?”

“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吃它。虽然自己吃果冻或者布丁的时候完全没有抵触感,甚至连意大利式的类似果冻的黏稠食物也会觉得很好吃,但就是不想碰鱼肉冻。”

“哦哦,原来是吃的啊……那是日本料理吗?”

“对。”

“人对食物的喜好不是单纯用好吃和不好吃来分类的吗。我啊,从没觉得达娜·思特莱斯是个垃圾一般的人类,也从没觉得自己看到她的举动就会反胃哦。说白了,我当然也觉得她是个大美人,非常有魅力,而且她身上的香奈儿毛衣也跟她非常相称,穿起来既可爱又高雅,让人一见就心动不已。还有她的笑容,跟她周围那些只会拍马屁的女孩子们比起来魅力大了不知多少倍,我甚至还愿意承认她身上确实有种让人忍不住要将其围在中心处处追捧的奇妙气质。但我就是讨厌她!我知道虽然外表看上去很肤浅,但她还是会意外地给出非常中肯的意见,有时也会对事物进行非常全面的思考,但是她绝对有蹊跷,很可能被她巧妙地隐藏在了内心深处,搞不好只有我一个人能感觉到。达娜·思特莱斯一定在某个决定性的地方有问题,绝对是的!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这种想法可不是出于我的艳羡或嫉妒心哦。因为我根本不适合走达娜·思特莱斯的那个风格路线,也对那个路线没有半点兴趣。不管那个女人是否生活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只要她存在在世界上,并且过着符合她存在的那种生活,而她那种生活还非常受欢迎,我就绝对无法忍耐!我根本不愿意相信别人竟然会像我无法喜欢那个女人一样无法讨厌那个女人,这让我非常烦躁!我甚至觉得这样的世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干脆毁灭掉算了。而且我也非常讨厌自己竟会因为那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对了,水太郎你有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啊?即使对方不是达娜·思特莱斯?”

她已经怒气冲天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诺玛也因为察觉了自己的丑态而笑出声。

“啊哈哈。我的生活中没有那样的人啦。”

“真是的……水太郎的性格还真够平和的。”诺玛也笑着说,“难道因为你是日本人吗?”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跟我的血统没什么关系吧。而且,我也说不上是特别平和的人啦。”

“真的吗?”

“那当然啦,我也是有很多想法的。”

“水太郎,你说,我对达娜·思特莱斯这种难以控制的厌恶,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平息下去呢?即使不到瑞士去隐居,就这样普通地生活下去,这种情绪真的会乖乖地消失到什么地方去,或者被整理好,深深地收藏在它应该在的地方,让我再也不会去介意吗?”

“嗯……我觉得你现在感受到的这种醋意,应该就是我们在人生的这个阶段必须经历的一种感情吧。也就是说,这只是一种年龄性的东西。”

“你是说因为进入了思春期,所以我才会讨厌达娜·思特莱斯吗?是我的第二性征期让我对达娜·思特莱斯产生了厌恶的感情?喂,你别想用这种说辞把我概括进去哦,我对她的厌恶可是根本没法概括在青春的烦恼这种陈词滥调的解释中的哦。那应该是更加根源性的,由思特莱斯的某种缺陷而引发的厌恶才对。”

“或者是诺玛你自己的。”

这个天文俱乐部成员,二年级学生,看起来还比较漂亮的女孩子瞪着我,然后一边长叹了一口气,一边转开视线说:“……对啊,可能,就是因为我自己的缺陷啊。”

“不过那也没什么啊。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毫无理由地讨厌另外一个人。而且,很多时候我们喜欢上一个人也是毫无理由的啊。”

“谁说的,不是有温柔帅气等等一大堆的理由嘛。”

“那就是说,诺玛认为自己的男朋友一定要非常温柔才行啦?如果他长得不够帅,你就不愿意跟他交往吗?难道你是从那些特定的群体中选择交往对象的吗?”

听到我的话,诺玛歪着头,皱起眉说:“唔唔唔,我还没有过喜欢上一个人并与之交往这样的恋爱经验,所以自己也不太明白。”

我看了看周围,又说:“那么,你对于星星是怎么想的?”我们周围摆放着天文望远镜和图鉴、星图、以及历代俱乐部成员拍摄的各种天体照片。“你不是喜欢星星吗,难道这里面也有某种理由?”

我曾经听诺玛本人说过,她从小时候开始就非常喜欢仰望夜空里的群星,感受到这些星星的魅力后,她又非常自然地开始用望远镜观察肉眼无法看到的土星环和木星的横向花纹。

此时诺玛也环视了一下自己所在的活动室,审视着自己选择的这个场所。“……星星啊。嗯,看来你成功地将了我一军啊。说得也对。我确实是毫无理由地就喜欢上了天空的群星,原来这种感觉是真实存在的啊。

可能达娜·思特莱斯也像我毫无理由地喜欢群星一样,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香奈儿吧,她有可能像我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一样,非常自然地变成了那样的人,而我对她所产生的厌恶也同样是毫无理由的,只是单纯的厌恶罢了。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大家喜欢星星,并不是因为它们很漂亮。”我再次重复道,“如果漫天的星光真的拥有如此威力,那天文俱乐部的地位就应该在露天咖啡座的正中央,把那些达娜·思特莱斯、拉拉队员、足球队员之类,穿着统一式样夹克衫的白痴们都挤到一边去了不是吗?因为如果我们在派对结束后的归途,只消抬头一看,便能看到满眼的神话和绘卷,还有那许多深远的谜团和广袤无际的想象空间啊。但实际上却没有人会一直盯着天上看,我们也都躲在那些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吃着自己的午餐。而且之前只有男性成员的时候更是凄惨哦,一不小心回过神来,就会发现已经有数百个橡皮擦砸到自己背上。各种各样的笨蛋都像是有着非常正当的理由一般,明目张胆地把我们的自尊踩在脚下。可是,无论是那些没有大脑的白痴们,还是被那帮白痴践踏自尊的我们,都从未有过‘为什么会这样’的疑问。他们只是机械性地做着这些事情。我们也非常顺从地被他们踢打,从未想过要做出什么反抗,因为我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接受了他们的这种行为。其实我们也是很讨厌那帮人的。大家都互相讨厌对方,而力量强大的一方则会压制弱小的一方,这是非常自然的。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归根结底,诸如喜欢或讨厌这种感情,本质上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嫣然一笑。“真是个凄惨的故事啊。”诺玛说,“不过我倒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每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才对。”

因为你是诺玛啊,我想。即使被人疏远,也从未遭到嫌弃或蔑视。身处一个让人觉得难以接近的位置,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呼,”这回诺玛没有叹息,而是半带笑意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对我说,“那说到底,我岂不是要带着这种天生的对达娜·思特莱斯的厌恶情绪一直到死为止了?真是无药可救了啊。”

“不会有问题的。”我对她说,“因为我刚才也说过,这肯定只是暂时性的情绪罢了。”

“可是我一直都会是我啊,所以这种情绪也是不会变的吧?”

“诺玛的确是诺玛,但十七岁的诺玛肯定跟二十七岁的诺玛不一样啊,同样地,跟三十七岁的诺玛就更加不一样了。所以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的。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个达娜·思特莱斯了。”

“难道我会产生质变吗?”

“这种事情我们管它叫长大。”

“真的吗。好像你说得也对。”说完,诺玛淡淡地笑了。她又对我说:“谢谢你,水太郎。”还在我脸上印下了一个吻。“日本人还真擅长倾听啊。”

“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也是跟血统完全没有关系的。”我嘴上说着,心里尽量不去想刚才她印在我脸上的那个吻。

“可是,我身边再也没有像水太郎你这样的朋友了哦。”

诺玛虽然这么说,但我跟她都还只有十七岁。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事物等待着我们。可是,诺玛应该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的那些所谓“日本人啊”的说辞应该都是对我的善意奉承吧。她不可能真的认为所有日本人都跟我一样。毕竟那是不会轻易对任何事物做出妄断的诺玛啊。

随后,我们转换了话题。我和诺玛非常顺利地把达娜·思特莱斯忘到脑后,不知不觉开始了我们本来就应该交流的、最符合我们兴趣的关于宇宙的话题。就像其他关系亲密的朋友间经常会有的对话一样,即使内容的转换非常唐突,我们也丝毫不会察觉到其中的异常。

虽然文脉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我们却依旧能够自然地适应,这恐怕是因为,除了化作言语表现出来的文脉之外,我们还共同享有某种看不到的源流吧。对我们来说,那共同的源流总会是关于宇宙和星空的话题。

当时我们突然转换的话题,就是我们在天文俱乐部结识后曾经几次提到过的讨论题目,而那也是所有宇宙论中最具魅力的谜题——宇宙是如何诞生的,又将如何终结。

看来诺玛在昨天或者前天,总之是最近这段时间突然想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推论,因此在我们开始这个话题时,她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变得满脸笑容。“你听我说,过去人们不是认为,宇宙是一个巨大的、平坦的、永恒的、静止不动的空间吗。这种宇宙论,我们后来称其为古典恒常宇宙论。”诺玛说着,画出了一张简单的示意图(见图1)。她用横轴表示“时间”,用纵轴表示“宇宙的大小”,然后在纵轴的上半部分画了一条与横轴平行的笔直的线,又在纵轴上标注了一个“∞?”的记号。

“可是,埃德温·鲍威尔·哈勃在一九二九年发现了哈勃定律后,膨胀宇宙论就占据了人们的主流认识足足有六十年之久不是吗?”说着,诺玛又开始描绘“膨胀宇宙论”的示意图,并继续解说道,“在大约一百三十七亿年前,宇宙大爆炸发生了,大约在膨胀进行到10秒时,产生了一种相变使宇宙发生暴涨,在此期间宇宙的膨胀是呈指数增长的。在此之后,宇宙一直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膨胀率,而在最后的最后,将不再有新的星体形成,旧星体也陆续开始塌陷为黑洞,这些黑洞可能会彼此相撞,从而融合成超级大黑洞,也有可能因为宇宙膨胀的速度过快,彼此分散得越来越远。总之,最后连黑洞也会因为自身的热放射而蒸发得只剩下光子,而对那些能量过于微小的光子来说,宇宙空间实在是太冷了,然后宇宙就会迎来大撕裂,成为一个只有基本粒子的空间,而这些粒子又会因为膨胀而更加远离彼此……到这里,宇宙作为宇宙的机能就基本停止了,但它的活动却并未因此而终结。在变成只有基本粒子的超大宇宙后,它还会继续着永远的膨胀。也就是说,宇宙这个空间是永远不存在终结的。如果把宇宙比作动物的话,那它就只是‘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经过各种挣扎后终于死去,但它的遗骸却会永远腐烂下去,根本不存在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刻……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这种设想最恶心的地方就在于认为宇宙只有开始没有终结这一点啊。”说着,诺玛终于结束了示意图的绘制。她完成的图表上先是有一段急剧上升的曲线,随后那段曲线转而变成平滑上升的态势,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又再度转变为急剧的纵向增加,一直延伸到了纵轴和横轴的外围……整个示意图就到此结束了(见图2)。

“不过也有人不同意大撕裂,从而提出了大挤压的说法……”说着,诺玛又开始绘制第三个示意图,并继续解说道,“这就是后来的振动宇宙论。先是发生大爆炸,然后发生了宇宙膨胀,但在那个膨胀到达一定临界点后,宇宙就会转而进行收缩,并最终回到最初的高压状态。可是,这种说法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在宇宙转而进入收缩过程时,必须有一个外力加压,可是宇宙的边缘并没有类似橡胶的东西,所以,如果无法找到一个改变宇宙运动方向的力,这个假说就无法成立。不过,这个东西在图上还是非常完美的。因为一切都会经历轮回与重复,这难道不是跟古典恒常宇宙论一样,是个让人感到信服的永恒的形态吗。因为不曾有开始,因此也不存在终结。”“振动宇宙论”的示意图是由急速上升的曲线和平和上升的直线、平和下降的直线和急速下降的曲线对称绘制而成的,而且这种对称关系还能循环往复下去(见图3)。

“现在学界中较为主流的宇宙论大体就是这三个了,接下来的话你可要仔细听哦,我用一种非常大胆的方式把这三种宇宙论进行了融合,并将在这里,提出我全新的宇宙论哦。”说着,诺玛那闪耀着灿烂光芒的茶色瞳孔转向了我。我并不插话,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刚才她解说的三个宇宙论对我们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基础的温习。是无聊但必要的准备工作。不过,现在看到诺玛那张兴奋得发红的脸,我更愿意相信她之前的低调都是为了衬托自己发现的前奏而已。随后,诺玛再次回到解说,但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们计算从1到100的总和时,不是会采取一种巧妙的方法,将那些数字在50和51的地方对折,以方便计算吗?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1加100,一直到50加51都当成101来计算。因为有50个101,所以就是101×50=5050(见图4)。对吧。其实我的理论也跟这个计算方法的原理差不多。

“听好了哦。在第二个‘膨胀宇宙论’的说明图上,纵轴表示‘宇宙的大小’,所以这个说明图上的线就是‘宇宙的尽头’,从这条线上的某个点垂下来的直线就是‘当时的宇宙空间的体积’对吧?然后,以下就是我的想法——就是这里,取这条线的正中间点,画出一条垂线,将后半部分的图整个上下翻转,再对折过来,这样一来,图标的前半部分跟后半部分就刚好重叠了。于是,大爆炸的曲线和大撕裂的曲线也会重叠,所以,‘宇宙的大小’在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重叠相加后,总是会保持一个定量。”

嗯……我想。诺玛又在图上加了一条与原来的横轴平行但方向相反的横轴,并在原点上写下了“初始和终结”,完成了示意图的绘制(见图5)。

“你看,这是不是很完美?这既是恒常宇宙,也是膨胀宇宙,同时还是振动宇宙哦。不过,振动着的并不是‘宇宙的大小’,而是‘时间’罢了。你能明白这张示意图意味着什么吗?”

“在这个宇宙尽头的另一端,存在一个时间逆流的宇宙对吧。”

“而那另一个宇宙,其实是与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有着时间接续关系的,同一个宇宙哦。”说完,诺玛冲我微微一笑。“用这个理论来解释宇宙的话,就不会被膨胀宇宙论的物理理论和观察结果所限制,也能够说明振动宇宙论中让宇宙发生伸缩的物理外力来源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正是这个由于大爆炸所爆发出的能量而不断膨胀的宇宙在挤压另外一边的宇宙使其缩小啊。不过那个被压缩的宇宙却是与我们时间逆流的宇宙,所以在膨胀宇宙的这边看来,它虽然是在缩小,但在它自己的时间范畴内来看的话,它其实还是在不断膨胀的。”

原来如此,我又想。这果然是个非常完美的图表。可是外表虽然完美,但实际内容却如何呢……“在这个对折地点……不,应该是对折时间点上,宇宙会变成什么样的呢?会不会变成两个同一宇宙并列在一起?”

“没错啊。”

“呃。可是,那不就相当于在这个时间点上,我们所在的宇宙被整个复制了一遍,分裂出第二个宇宙了吗?”

“并不只是那个时间点哦,我和水太郎,还有整个宇宙其实都一直处在并列的状态。如果这个宇宙即将迎来‘对折时间点’的话,那么在这一刻,高二的我和上了年纪的我就是同时存在着的。在我们朝着‘对折时间点’长大的时候,另外的我们则在朝着‘对折时间点’返老还童,然后,我们在那个‘对折时间点’上就刚好一致了。”

“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像双胞胎一样在这里并列着吗?”

“嗯……不是那样的,应该说,是相差了一瞬间的前后的我们会在这里并列着吧。虽然几乎是一样的,但却是一瞬之前和一瞬之后的我们……”

“哦哦……你的意思是,处于‘前半部宇宙’的我们的灵魂或者心意会发生移动,转移到‘后半部宇宙’的我们那边吗?在一瞬间?”

“不对不对,我不是指灵魂转移到另外一个肉体中,而是每个肉体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而他们都是时间相逆的同一个体,所以不需要刻意的移动,也能在同一个时间内保有同样的心意和同样的灵魂。”

“……啊啊……原来如此……可是,那如果这样呢,不要去搞这么复杂的对折重叠示意图,而是直接将两个相同的图重叠在一起不就好了吗?我觉得这样看上去更加简洁明了,难道不是吗?”

说着,我开始试着描绘我心中的示意图。那是两个膨胀宇宙论的图表,我把他们反向连接起来,并画上平行但有着相反箭头的两条横轴(见图6)。

“可是这个图表代表的难道不是不同的两个宇宙同时重叠在一起吗?”诺玛对我说,“那两个宇宙分别持有方向相反的时间,在彼此挤压的同时,像双胞胎一样并肩度过自己的一生对吧。可是它们却是不同的两个宇宙,难道你不觉得,它们不太可能拥有同样的寿命、同样的大小和同样的成长速度吗?”

“那如果不是两个不同的宇宙,而是同样的宇宙再度重演呢?”

“可是宇宙会经历一次分裂得只剩下基本粒子的状态啊,而且那还是从基本粒子的爆炸中产生的宇宙哦,怎么可能会有两个

一模一样的宇宙出现呢。”

“也对啊……”

“别的地方存在着另外一个宇宙,而那个宇宙中还有另外的我们在其中生息繁衍。要是真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不觉得有点恶心吗。那可是既是我们又不是我们的人哦。”

“……嗯。”话虽如此,我内心还是认为“必定会出现完全相同的两个宇宙”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双子宇宙论”中的两个宇宙真的就像人类的双胞胎一样,拥有相同的宇宙DNA,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如何出现的,但它们总归会诞生的吧?那么,在另外一个完全相同的宇宙中,说不定也存在一个作为超小号的砝码而存在的我吧。如果不这样的话,两个宇宙就会变成拥有不同历史、不同成长经历的宇宙,因此他们所拥有的能量也就无法守恒了不是吗?……还是说,只有偶然出现的掌握了能量守恒的双子宇宙才能够诞生并成长,在其背后,其实还有着无数的独生宇宙难逃胎死腹中的命运吗?

我又看了看诺玛的图表,那确实是个崭新的思路。大爆炸和大撕裂的剧烈程度一致这种全新的假设。也就是说,大撕裂的过程很可能比我们以前所想象的都要庞大和迅速,又或者,宇宙的膨胀率比我们之前所想象的都要大,所以大爆炸很可能比我们所想的威力要小得多。至于我的衍生图,因为没有包含在历史中央突然出现的略显唐突和勉强的时间对折,所以看上去还是比较巧妙的,可是,出现体积和能量完全相同的双子宇宙这种想法还是比较难以接受的吧。总之,诺玛的那个“对折宇宙论”作为一个模型,其中还是包含了比较有趣的可能性的,而且这种想象虽然大胆,却意外地没有漏洞。她总结得非常漂亮。

这真是诺玛会想象出来的宇宙论啊,我心想。

那是当然,因为那其中包含了诺玛原创的世界观。

“如果这个理论反映了真实,那我们就有可能更容易实现时间旅行哦。因为另外一个时间的宇宙就在我们身边嘛。因此我们没有必要穿越时间的壁垒,只要前往宇宙的尽头另一端就好了。”听到我说的话,诺玛笑了。

“前提是我们必须制造出能够赶上宇宙膨胀的速度,并将其超越的机器啊。”

“……也有可能等我们制造出那种机器时,宇宙已经进入了‘后半部宇宙’,于是我们乘坐那个机器打算突破宇宙的尽头朝向未来时,搞不好反而会回到过去哦。”

“那只要把那个机器的制作方法传授给过去的我们就好啦。我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什么……那万一出现历史悖论了怎么办啊?”

“啊哈哈哈哈。这也太复杂了。我对那种事情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如果针对这种麻烦的问题一直不停地思考的话,我的一个头会变成两个大的。”

“少骗人了,你不是连这种复杂的图表都能想出来吗。”

“这只是我脑子里偶尔冒出来的念头啊。我根本没有绞尽脑汁费力思考哦。反正是不知不觉的。现在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个的了,真的,不过我觉得这个想法应该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哦……”

“我们回去吧。现在已经有点冷了。”

夕阳西沉。

我对诺玛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个图很了不起哦。”

“啊哈哈,谢谢你。”诺玛说完,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落寞,“可是,像这样发表出来之后,我又突然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大发现了。当它还待在我脑袋里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的发现足以冲击诺贝尔奖呢,而且还认为这一发现足以匹敌哥白尼的日心说地位,自己还兴奋得不行呢。”

新发现大抵都会如此吧。

这个,“新发现大抵都会如此”的感觉,其中是否也包含了某种理由呢?说白了,我对诺玛的“发表了一直待在自己脑子里的大发现后突然觉得这也没什么”这种想法其实是抱有某种程度的共鸣的,至少,我能够对其进行有着现实感的具体想象。为什么我会有这么一种感觉呢?

总之,我确实产生了这种感觉。虽然不知道理由何在。

一个全新的概念,突然变成了既成事实……这个既成事实随即变成既存的“知”并扩散开去,而某种东西一旦扩散,就会像不断膨胀的宇宙一样,变得冰冷无比。

对啊,在“后半部宇宙”的最后阶段,大撕裂释放出的能量将会被积蓄到与之逆行的“前半部宇宙”中。所有的能量和质量都只是在这两个宇宙之间流转,但却从未消失。

这真是符合诺玛风格的完美阐释,我又想道。

跟诺玛道别后,我驾驶着丰田普锐斯驰骋在特洛伊城夕阳映射下的大街上,一个人思考着。

刚才诺玛对我提出的“双子宇宙论”表示“太恶心”并一举否定了,而且我自己偶尔也非常怀疑,双子宇宙是否真的存在,但也同时认为,宇宙很可能就是以两个为一套的模式存在的,其实只要仔细观察我们周围,就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有很多成对存在的事物。就连气象也是如此,气流通过上升和下降的组合形成对流。海流也是一样。甚至连经济和人口密度也一样,在人类进行的一切活动中,所有事物都是相互关联的,X一旦出现上升/增加,Y就必定会出现下降/减少。甚至追溯到微观世界,其根本部分也是如此。例如原子的构造,围绕着原子核不断运动的电子们都在被称为K层、L层、M层、N层等轨道上运动,跟原子核保持着不同的距离,而且在那些轨道中,都配置有自旋运动方向相反的两个电子组成一对。嗯。这样思考下来,就应该能得出以下的结论吧?也就是说,物质的本源是成对的……啊啊,甚至连生命的根源,染色体不也是如此吗。想想那个螺旋构造。我们都是由成对的物质组合而成的啊。这样一来,即便说宇宙也一样是成对存在的,也就不会觉得“太恶心”了吧。

而且,我突然发现,这个“双子宇宙论”中还潜藏着新的可能性。

于是,我开始在脑中描绘一张新的示意图(见图7)。

那是在“膨胀宇宙论”的基础上,将数个“终结”与“初始”对称地连接起来形成的一张图表。图表上同时存在着“双子宇宙A”和“双子宇宙B”,但它们却相互交错地经历着“膨胀期”=“能动的活动期”和“被动的收缩期”=“休眠期”。也就是说,在“双子宇宙A”变成“活动宇宙”的时候,“双子宇宙B”就会变成“休眠宇宙”的状态。这样一来,诺玛的“对折宇宙论”中存在的“时间逆行”这一勉强的推论就可以被规避了不是吗。

嗯,我想。自己刚才在脑中描绘的这个图表,怎么说呢,应该更加简洁,并且容易理解吧。而且这个模型同时也满足了诺玛所追求的“既是恒常宇宙,又是膨胀宇宙,同时也是振动宇宙”的宇宙论要求。虽然其中也混入了“收缩宇宙”。

比较伤脑筋的是,这个“收缩宇宙”=“休眠宇宙”的假说是否是不可能的理论呢?我这个由日本人所熟悉的“活火山”和“休眠火山”的联想而得出的思考是否存在着某些偏颇之处呢?因为“活火山”和“休眠火山”的关系并非“活火山”活动时“休眠火山”则在休眠这么简单,应该说,这种成对关系是不存在的……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诺玛的“对折宇宙论”,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简直就像是为了防止“古典恒常宇宙论”、“膨胀宇宙论”和“振动宇宙论”打架,作为和事老而提出的折中方案嘛。哈哈!这又不是搞政治,何必非要提出那种“彼此都能接受”的想法呢!当然,诺玛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美国女孩,她是不会为了照顾三种宇宙论信徒的情绪,而提出这种思考试图让他们和平解决争端的。因为照顾他人情绪是日本人才会做的事情,当然,就算是日本人,一旦涉及科学的领域,也是完全不会照顾别的理论的情绪的……大概。

特洛伊城郊有一个外表看上去很像圆形剧院的还算漂亮的孤儿院,那就是我现在的住处,叫凤梨之家。住在凤梨之家的孤儿们大多是从零岁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只有我是特别年长的十七岁。之所以没有美国人家庭愿意领养我,是因为在一九八八年的美国……特别是在密歇根州的底特律附近,到处都充斥着因为日本汽车产业的抬头使得本土汽车制造业衰退而被迫失业的无业游民,城市治安也因此恶化,所以,人们自然会无比憎恨看上去扬扬得意的日本人……或许这种想法多少可以让我得到一些安慰,但实际却并非如此,真正的问题搞不好就出在我自己身上。因为即便在学校,也只有诺玛会来和我说话,在凤梨之家则几乎没有人会理睬我。虽然还不至于被人骂作小日本,只是跟我进行过一段时间的谈话后,那些原本和蔼可亲的人都好像会发现我内里一些无可救药的地方,并最终因此弃我而去:唉,也怪我不好,明明就在福特、克莱斯勒和GM的大本营旁边上高中,却整天开着一辆丰田普锐斯到处跑,这一定是因为我的某条神经太粗大了吧。不过,我只是单纯地选择了丰田普锐斯而已,并不是因为自己长了副日本人的面孑L所以要选择日本车,可是,我并不喜欢向人一一解释这个中缘由,从这一点来说,我可能跟诺玛有点像吧。为了防止被某些冲动的邻居趁着天黑把我的车砸碎,我特意钻到来访客人用的停车场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孤儿院。此时,十二岁的夏蓉·史泰龙来到我面前,对我说话了。这还是第一次。

看来这里发生了一些异常的事情。

夏蓉的脸看起来一片惨白。她说:“水太郎,你知道LordWhiplash这个人吗?”

“你是说‘鞭子男爵’吗?”

“他把J.J.带走了。”

“什么?”J.J.是夏蓉同岁的堂弟。“J.J.被带走了……他被带到哪儿去了?你说的那个‘鞭子男爵’到底是谁?”

躲在黑暗的洞穴中,掳走孩子用鞭子无情抽打的鞭子男爵。

“我也不知道。”夏蓉回答说。在她轻轻晃动的金色刘海后面,一双大眼睛饱含着泪水,眼泪滑过她圆圆的脸蛋,滴落在地上。“可是,我昨天晚上真的听到J.J.在哭了。还听到‘噼噼啪啪’的鞭子声。J.J.一直哭个不停,感觉他的喉咙都要被撕裂了。J.J.他……他还一直在叫爸爸妈妈。可是J.J.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于是,我就很生气。因为我觉得向已经死掉的人再怎么呼救也是没用的……J.J.实在太不懂事了,于是,我就生气了……”

我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夏蓉,你确定那不是你在做梦吗?”搞不好J.J.根本就没失踪吧?

“可是,你看。”夏蓉说着,伸出自己的右手,用左手把袖子挽起来。我看到她的手臂上有个细细长长的,黑里透红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还是能看到有血渗出来。

“你这是怎么弄的?”

“鞭子男爵还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他走到我的床边,把我的手从毯子里拽出来,用鞭子在上面抽了一下。”

“这件事,你有没有跟孤儿院的工作人员说过?”

“鞭子男爵还说,就算我告诉大人也没有用的。因为这里的大人都不是我们的父母,所以他们根本不会在乎我们的死活,肯定不会来救我们的。”

“这怎么可能呢……”夏蓉居然轻易就相信了这种愚蠢的谎言,我正要为她的孩子气叹息,却停住了。夏蓉,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鞭子男爵”哦。那只是你的小脑袋编造出来的空想或者幻觉而已。

“水太郎,弱小是罪恶吗?”夏蓉一脸认真地向我抛出这个问题,我吓了一跳。“……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太弱小了,所以都是有罪的,所以才会被鞭子男爵欺负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开始对她的胡说八道感到愤怒了,“这怎么可能呢!”

“但鞭子男爵是这么说的啊。他说小孩子都太弱小了,弱小就是罪恶。鞭子男爵还说,他要把全世界的小孩子都抓起来,往他们背上抽鞭子,可是大多数的小孩子都有父母在保护,使他无法靠近。不过他又说,要抓我们这些没有父母的孤儿就简单得多了,因为我们无处可逃,也无处可躲。他说,有父母的孩子本来就够弱小了,我们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则更加弱小,这又是另一种罪恶。呜呜呜……啊啊……”说着说着,夏蓉就哭了出来。“弱小就是罪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这时,夏蓉的好朋友露西和歇莉丹来到了哭泣的她身边。可是,她们二人在走到我和夏蓉身边之前好像就已经哭过一场了。“你们怎么了?”我不禁为此感到吃惊,连忙询问,于是露西说,“我害怕,水太郎。鞭子男爵会挨个把我们带走,做出可怕的事情。”

就在露西再次发出呜呜的哭声时,周围好像也同时发出了许多哭声,但那并不是三个女孩的声音碰撞在孤儿院的墙壁上产生的回声,

而是许多躲在孤儿院房间里没有露头的孩子们一齐大哭起来,他们的声音钻过门缝,或者穿过大门,降落到了位于大厅的我们头上。

看来这真的是异常事态啊。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集体癔症吧,我想。至于夏蓉手臂上的伤痕,肯定是她由于别的原因而制造的,只不过她自己将其完全遗忘了而已。很有可能因为夏蓉昨天偶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或者因为手臂受伤而做了个奇怪的梦,所以在她醒过来,并发现自己手上的伤疤时,才会将单纯的梦境想象成事实吧。身为较年长的孩子,而且还是类似领袖一般存在的夏蓉竟然会感到害怕,这使得恐惧感无形中被加大,传染给了别的孩子,特别是较为年幼的孩子。而看到大家都如此恐慌,这种恐惧感更是引发了连锁或加倍的效果,最后终于让所有孩子都害怕得不得了了。虽然这个恐怖故事听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其恐怖程度早已超越了大家围在一起讲鬼故事尖声大叫的阶段。于是,刚才还没把她们当一回事,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幻觉的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必须让孩子们冷静下来。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鞭子男爵”。这应该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实。更别说是十二岁的少女了。

“夏蓉,你对自己手上的伤痕还有别的记忆吗?是不是在做什么运动的时候弄伤的?”我再次弯下身查看她手上的伤痕,但夏蓉却使劲摇摇头。她的眼神非常认真,直直地看着我,毫不动摇,似乎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或是撒谎的痕迹。

“肯定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嘛!J.J.他真的不见了!”

“该不会是到哪里去……”应该是出去玩了吧,我正准备这样说。因为J.J.就是那种自由散漫的孩子,无论是一大早还是傍晚,总之就算是孤儿院规定不许外出的时间,他也会随心所欲地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爬出去大玩一通。

可是,夏蓉的怒吼却打断了我正要说出口的话。“J.J.已经是第三个失踪的孩子了,水太郎!难道你不知道吗?”

第三个?“其他两个人是谁啊?”

“是詹姆斯和莉莎!为什么你都不知道啊?!”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是凤梨之家唯一一个高中生,所以自己的生活跟那些孩子们有些脱节了。我再次问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每天晚上都这样!”

“每天晚上?那是什么意思,难道每天都有一个人失踪吗?”

“对啊,他们都是在晚上被抓走的!”

“不见了……就是说他们没有回来过啦。”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这不就是犯罪事件了吗。绑架?可是,怎么会有绑架犯给自己取一个诸如“鞭子男爵”这样荒唐的名字呢……不,就算这是一起绑架事件,那为什么罪犯不把三个人一起带走,而是每天晚上只抓一个人呢?这不可能。因为至少在我看来,孤儿院还是跟平时没有区别的,要是这里真的发生了绑架事件,工作人员肯定会产生警惕,并向我也提出一些注意事项吧。而且他们肯定也会要这里所有的孩子们都提高警惕。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里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孩子失踪呢?

“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都知道这些事吗?那三个人消失的事情。”听到我的问题,露西摇摇头,我对她的答案大吃一惊。

“你们没告诉他们?”

“不对,就算我们不说他们也都知道的。可是他们却没有做任何反应。他们根本不打算保护我们。只说一切正常,要我们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

“这怎么可能……”这回我真的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了。

他们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什么犯罪事件吗?或者只是为了防止孩子们产生恐慌,而故意隐瞒了信息?但有可能还会有别的孩子被绑走啊,正常的做法应该是增加警卫人员,防止同样的绑架再次发生才对吧?

还是说他们已经确信不会再有任何人遭到绑架了昵?詹姆斯、莉莎、J.J.都是十二岁的大孩子……喂,等一下,同样是十二岁的夏蓉不也被威胁说,下一个就是她吗。为什么他们不把夏蓉保护起来呢?或者来自“鞭子男爵”的威胁果然只是夏蓉的妄想,而且另外存在某些因素,让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得以做出“失踪事件就此结束”的判断呢?

不对不对,这样还是无法对事情做出任何说明。

我竟然不知道这里发生过“鞭子男爵”的骚动,所以那些工作人员很可能把我屏蔽在情报网外围了。

总之,要先去找这里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向我解释清楚,于是我在夏蓉面前重新站起来,但是就在那个瞬间,夏蓉终于半带疯狂地大叫起来。

“他们都在被鞭子抽打啊!啊啊J.J.实在太可怜了!我本来应该去保护他的啊,可是却没有做到……而且鞭子男爵,今天晚上又会出现啊!一定会的!又有一个人,他又要抓走这里的一个孤儿了!水太郎,你来给我们大家当爸爸吧!”

什么?

夏蓉和露西死死盯住迷茫的我。连歇莉丹也低下头流着眼泪说:“水太郎,救救我们。”

可是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孤儿院的工作人员……”

“那些人对我们来说都是外人啊!”夏蓉大声说,“他们根本不会来保护我们的!”

露西也加进来说:“而且,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鞭子男爵的存在。”

哦哦,这倒可以理解,我不禁想道。正常情况下大人肯定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吧。可是先不管“鞭子男爵”究竟存在与否,如果詹姆斯、莉莎还有J.J.真的失踪了,那工作人员们至少会去通知警察吧,而且早就应该开始搜索了。但是现在并没有半个警官出现在这里,所以这应该不是诸如绑架事件那种严重的犯罪事件吧。我想,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逃跑了,但转念又想,这三个人不可能轮着每天晚上只逃走一个吧。虽然我认为趁着工作人员处于混乱状态时一个接一个逃走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但计划独自逃脱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种事情小孩子应该做不来,何况是外面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亲人的孤儿。

总之,先把现有的情报收集起来Ⅱ巴,我想。现在只有我被排斥在了群体之外。如果这样做是有意图的,我也要知道其中的理由。

“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去哪里了?我必须找他们问问……”我话音未落,夏蓉就回答道:“他们全都回家去了。好像是看到连J.J.都被抓走,都开始害怕了。”

我陷入一阵呆滞,木然地环视回荡着各种哭声的风梨之家。确实,平时总会在某个角落现身的工作人员如今却一个也看不到了。一楼的八号房和九号房……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但从这边却看不到里面坐着任何人。而且在正常情况下,一群小孩子发出这么大的哭声,是不可能不惊动大人的。

除非那些大人把所有小孩子都扔在这里,集体消失了。

这是为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再怎么说也太奇怪了,我想着。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一共有七个人。莫非他们全都做出了这种违背常识的举动吗?他们竟然逃跑了……这里的孤儿中甚至还有不满一岁的婴儿托菲啊。这已经不是玩忽职守程度的行为了。要是把这事告到儿童委员会去,估计他们全部都会被起诉的吧。如果他们连这个都顾不上了,那也就是说,他们并不只是单纯地逃离了自己的岗位,而是早已做好准备,要逃离自己的整个生活了吗?

夏蓉手臂上的伤疤。

三个孩子的连续失踪。

如果这既不是事故,也不是逃跑,更加不是外部人员进行的犯罪,那么,莫非是孤儿院内部工作人员干的?

虐待。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夏蓉会编造出诸如“鞭子男爵”这样的架空人物了。如果一个孩子遭到自己信任的人的折磨,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那个事实的话,他很有可能会自己创造出一个虚构的人物,把所有罪行都归到那个人物身上。而且现在看到整个凤梨之家的孩子们的反应,这种心情应该已经几乎被所有人共享了吧?

如果只有我……这个唯一的日本人,唯一一个十七岁的孤儿,得以免于工作人员的虐待……

作为暗喻而出现的“鞭子男爵”。如果虐待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里的工作人员到底对孩子们做出了什么样的暴行?

他们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在孤儿中已经算是年长的他们会不会跑到儿童委员会或者别的政府机关去寻求保护,并控告孤儿院工作人员的罪行呢?他们在深夜逃离孤儿院……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单独逃离?这不可能。如果真的要控诉工作人员的罪行,他们一定会结为一个小团体一起去吧。因为人数越多就越有说服力,而且也能相互分担背叛孤儿院的恐惧感,虽然那样做是正确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在他们试图奋起反抗时,反而遭到了工作人员的镇压呢?他们会不会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隔离起来,被毒打直到不得不屈服呢?这个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竟然会做出如此骇人的事情吗,这真的有可能吗?

我不知道。因为在长大后,我已经很久……大概有五年左右,都没有跟这里的工作人进行过私下的交谈了。而且在这期间,也发生过新旧工作人员的更替,因此有些人我甚至都没有与其接触过。所以我无法对此作出判断。但话虽如此,我也同样从不记得自己曾在这座孤儿院中感觉到不安分的空气或紧张的气息。其他孩子们好像也都一直正常地生活着……不过,我毕竟跟他们的生活距离太远,所以也没有自信对此做出正确的判断。

总之,现在许多事实摆在我眼前,使我不得不承认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确实做出了异常的行动。而且,会把孩子丢下来独自逃跑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外部也有可能存在心存恶意的人,但孤儿院内部混进那样坏家伙的可能性也很大。尽管我不知道他们的逃跑究竟是因为不打算保护孤儿,还是不想让同事的丑事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总之,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不可能与此毫无关系的。因为这是彻底的玩忽职守,而且还包含了弃婴行为,如果这里的孩子们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一定会以业务上过失的罪名被起诉的。虽然我很想认为这是外部人员的犯罪,但看眼前工作人员抛下孤儿独自逃跑的情形,外部犯罪的可能性恐怕是很低的吧。而且在连续三个晚上都有孩子被抓走的情况下,大人们竟然又都逃跑了,所以今晚很可能会发生第四起绑架,那么,那些人是明知道第四起绑架会发生,因此才逃跑的吗?

“水太郎。”我终于明白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夏蓉为何会找到我来寻求保护了。

因为这里只有我了。

“嗯,我知道了。”我只好这么说,“我会尽我所能做些事情的。”

“你会保护我们吗?”

我点点头说:“会的。”凤梨之家一共收容了四十八名孤儿。现在被绑走了三个人,除去我就还剩下四十四个人。现在这四十四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急切需要一个保护人。必须有个不相信“鞭子男爵”的人跟他们在一起。

而且我也多少能够为他们做些事情。

通知警察,并联络儿童委员会,向有关的负责人员说明这里的情况。虽然我必须向他们控诉曾经对自己有过养育之恩的凤梨之家工作人员的罪行,这使我感到非常痛苦,但我还是能够做到的。或许还会有警察……甚至FBI的特工出现在这里,希望在那些调查人员找到J.J.等人之前,他们都平安无事吧。所以现在我必须抓紧时间。

于是我再次蹲下身,对夏蓉说:“我会想办法的。一定要把那失踪的三个人找回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夏蓉从不远处朝我扑过来叫道:“水太郎谢谢你!”

我瞬间被散发着糖果气味的温暖身体包裹起来。因为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样,所以有一瞬间,我还以为她要整个人撞过来攻击我,为此我还绷紧了身体,但马上又放松下来。如果她们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大人,我大概就不会被这样拥抱了吧。我很清楚,因为现在只有我最年长人,她们才会不得不前来寻求我的帮助,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我现在觉得小孩子的身体真的又瘦又矮,他们真的很弱小。那些本来就很小的东西……例如橡皮擦、马克杯、宝特瓶的盖子等,无论再怎么触碰都不会觉得它们有多小,但小孩子却不一样。虽然他们跟我一样,都有一个脑袋、一个身体,双手、双脚和分开的手指,但他们的比我的要足足小上两圈。在这么小的容器中竟然也包含着跟我几乎一样多的心意、感情和思考,这让我有些吃惊。还有更加出乎我意料的事情,那就是孩子们的体温……或者说,是热度。或许是因为她在哭吧,还是说小孩子的体温本来就很高,又或许是两种原因都起了作用,总之,现在夏蓉的手臂、肩膀和脸蛋都是滚烫的。而且更有甚者,虽

然这样说出来会显得很奇怪,就是她身上那种因为弱小而显示出的强大。当我的背部被那双小手紧紧抱住的时候,我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类似使命感的东西,觉得自己必须拼尽全力保护眼前这个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弱小生命。而且,这种感觉不是因为我的意志产生的,而是被夏蓉强行拉扯出来的。“水太郎,虽然你还不是大人,但你也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一定很强大吧!”听到她的话,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得上强大……应该说,其实我对自己的体力毫无自信。不过,我马上就会叫很多大人过来,所以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我对她说,“我一定会保护好大家的。”不等我说完,露西和歇莉丹也都大哭着扑上来,让我全身温暖无比。虽然一下出了很多汗,但其中却也包含着从自己内部喷涌而出的热量。所谓的小孩子,就是我必须拼尽全力保护的对象。这跟双亲和保护人的立场毫无关系。即使是毫无关系的人,也必须保护身边的孩子免遭危险。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本能,也是被深深刻人我们生命中的使命。

我决定先去打电话报警,并请求上门接警的警官保护这里的孩子们。不过那之后该怎么办呢?如果这些饱受惊吓的孩子们被拆散送到别的福利院的话,不是会更加激发他们的恐惧感吗?在受到凤梨之家工作人员的这种对待后,又有几个孩子还能相信别的大人呢?他们在别的福利院里真的能忘却“鞭子男爵”带给他们的恐惧,安心入睡吗?他们又怎能不担心被迫拆散的同伴们的安危呢……那么,我还是向他们请求把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转移到同一所福利院吧。如果无法满足,就迎难而上请求他们在凤梨之家周边安排夜间巡查的警备人员吧。与此同时,是否也应该重新召回工作人员呢?是不是应该提供一个机会,让孩子们恢复对大人的信任呢?啊啊,虽说如此,在对工作人员进行清查,确定其中是否存在虐待儿童的人之前,这个办法是不可行的……可是要彻底查清他们是很花时间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哪种判断方法才是切实可行的,所以还是算了。现在我们不能依赖这个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了。在这种关键时刻逃离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本来就是不可信赖的。必须找别的,更加可靠的大人才行。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但儿童委员会应该有人值班,可以现在就派遣过来吧?还是说有必要把孩子们转移到别的福利院去?找到能够同时收容四十四个孩子的福利院,这种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这种事情再怎么想也不会有结果的,还是去请拥有相关经验和知识的人来解决吧。

我要夏蓉她们留在中央大厅,独自进入大门敞开的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从拼在一起的四张桌子的其中一张上拿起电话。我把它放到耳边,但却没有听到任何信号音。

本来应该传出的那个“嘟——”的声音消失了,听筒现在已经成了一块没用的塑料。不过我还是尝试着按了几下键盘,依旧毫无反应,于是我感觉手中的听筒一下重若千斤。这意想不到的事实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么依赖于马上寻求其他大人帮助这一点了。我所做的一切思考都是以他们马上会出现为前提的……警官们,还有儿童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只需要在旁边打打下手,帮忙安慰一下惊恐的孩子就可以了。

可是如今电话却打不通了,所以我没办法如此轻松。在等其他大人来到这里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的孩子都不出意外。而且,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等多久。何止如此,我甚至无法确信,是否只要乖乖等在这里,就会有大人来救我们。那些逃跑的工作人员会在今天晚上回来查看这里的情况吗?不,不对不对,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我之所以无法联系到警察,并不是因为他们过于忙碌,而是这里的电话无法接通外部。而且那不是因为电话的故障,而是电话线被人切断了!

我又查看了一下接线头和电话线。它们都没有任何异常,依旧像平常一样连接在墙壁的接口上。于是我把四张桌子上的电话机都试了一遍,绝望地发现四部电话全都无法接通。于是我紧紧捏着第四个电话听筒,陷入了思考。孤儿院的照明很正常,所以出问题的应该只有电话线路才对……而且故障发生在外面。可是,今天并没有下大雪,也没有暴风,所以电话线只是今天恰好坏掉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我现在完全没有进行这种假设的余地。一定是有个心怀恶意的家伙故意切断了风梨之家的通信设施,把我和其余的孩子们孤立在了这个没有大人的孤儿院里。而且今天早上我上学时还见到了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也都像平常一样忙碌着……这也就是说,这里的电话线被切断应该是今天早上以后的事情。那么我可以断定,罪犯肯定打算在今天夜里再次进入凤梨之家抢走孩子。所以他才会事先切断电话线让我们无法向外部呼救……这也说明了,罪犯这回也许不会像抓走J.J.他们那样趁着夜深偷偷潜入孤儿院。如果工作人员不见了,我们肯定会骚动起来,人们听到这里的骚动声肯定会过来查看……如果那个声音能够传到他们耳中的话。可是现在却无法使用电话与外界联系,我该如何让大人们听到这里的声音呢?如果只靠孩子们的哭声和叫喊声就能吸引别人前来查看的话,现在早就该有人过来了。而且罪犯也肯定早就会出现了。难道罪犯真的认为我们在找不到工作人员,又发现电话线被切断的情况下还会一动不动安静地待着吗?不,就算罪犯真的有这种想法,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看看电视吃吃饭,然后洗个澡,先睡一觉再趁夜深慢慢吞吞地起床打扮打扮摸到孤儿院里来抓孩子的吧。所以现在他很有可能就躲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我们。不过,他有没有确定绑架的目标呢?夏蓉真的就是他下一个要抓走的孩子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手上被鞭子抽打留下的伤痕,是否也就因此带有了某种意义呢?

总之,现在每浪费一点时间,孩子们之间就会产生越多可以趁机突袭的空隙。所以我必须认定危险就迫在眉睫。现在周围已经开始变暗,随着天色变暗,那个心怀恶意的罪犯也就越容易悄悄展开行动。现在特洛伊城的居民差不多都到了晚饭时间,他们肯定已经打开电视,在各自的家中享受生活了,所以我们这个郊外的孤儿院就算发出再大的悲鸣,恐怕也没有任何人会听到吧。

如果要行动的话,就必须趁现在。

我终于放下那个拿着也没用的电话听筒,开始思考别的报警方法。虽然也曾想过自己开车到警察局去报案,但却又无法将那四十几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留在这里。

那么能否派别的孩子替我去报案呢?可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就是十二岁的夏蓉她们。现在连夕阳都已经沉到地平线下,只剩下尚在西方的天空燃烧着的晚霞而已,在这种时候,将几个处于崩溃状态的孩子派遣出去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虽然这里离特洛伊警局有点远,但步行到隔壁的人家却只需要十分钟左右。要是以小孩子的脚程计算,用跑的话五分钟就能到了。虽然怀特家没有孩子,但是那里有老人,所以这个时间肯定有人在家的……如果他们没有恰好因为急事出门的话。要是派个男孩子过去,说不定就能在那里借到电话报警了。现在十二岁的J.J.和詹姆斯已经不在了,所以这里最年长的男孩子应该是十岁的约翰、拉马,还有修格。拉马虽然是个爱哭鬼,但他跑得快。所以这三个男孩子说不定能顺利冲到怀特家借电话。

终于想到一个可能实现的作战计划,我多少感觉轻松了一些。

总之,必须先让这里的孩子们镇静下来。

我走出办公室,回到中央大厅,发现夏蓉几个女孩子正用一脸不安的表情看着我,于是我尽量做出让她们安心的微笑。看到我的笑容,夏蓉她们马上围了过来。我提高音量,向躲在围绕着中央大厅的房间里的孩子们说:“那个,大家都从房间里出来吧。我们先集中在大厅里,不要一个人落单,先保证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一些,“今天晚上工作人员们都不在,所以我们可以开一场只有孩子们的派对。大家都把玩具拿出来一起玩吧,妖怪是不会跑到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来的!”房间门被打开,孩子们都露出小脑袋看着我。我看到了约翰和修格。那几个十岁的大孩子虽然也感觉到了周围的不安情绪,但似乎尚未被这种不安压垮。他们都没有哭,太好了。“约翰、修格,快到楼下来吧!”我冲他们笑了笑,他们脸上也浮现出苦笑的表情,似乎在说平时也不见你这样跟我们说过话啊,但最后他们还是乖乖地下来了。看到年长的男孩子走出房门,剩下的孩子们也迅速行动起来。很快,所有孩子就都聚集到了中央大厅。“大家都到齐了吗?”说完,我便开始清点人数。但夏蓉却对我说:“拉马不见了。”

啊?就在我抬头看向二楼八号房那一瞬间,紧闭的房门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噼啪声,随后又听到拉马的惨叫。“啊——”拉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受到了非同小可的惊吓,但下一个瞬间他又开始爆发出凄厉的哭声,所以我知道他并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兽珍宝。这时房中又传来一个笑声。

“哈哈——”

待在中央大厅,因为刚才的尖叫而屏住了呼吸的孩子们突然齐声发出惨叫,但马上又传来一声尖厉的响声,像是要抵消那些悲鸣,那是鞭子的声音。

鞭子的声音!难道说……

咻咻咻咻咻噼啪——听起来就像一道尖锐而细小的雷霆落在房中。

“呀——呜呜呜呜——”

还带着几分婴儿味道的拉马的哭声穿过房门,撕裂了这边的空气。随后我又听到了那个笑声。“哈哈,你再怎么哭也没用,再怎么叫也没用!没有人会来拯救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没有家人疼爱的孩子同样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关注!哈哈,太弱了太弱了!弱小就是罪恶,弱小就是罪恶啊!这是惩罚,是我对你们的惩罚——”

这到底是什么,袭击吗?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里没有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是人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发出宛若巨石从悬崖上滚下,被摔得粉碎,扬起漫天尘埃一般的,嘶哑又坚硬的,好像被撕裂成三个完全不同的音程,一起共鸣着的尖厉声音呢?

“呀——呀啊啊啊——”

拉马似乎已经因为过度恐惧而无法说话了。

那是鞭子男爵。

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在用鞭子抽打拉马。躲在阴暗的洞穴中,抓走孩子用鞭子无情抽打的鞭子男爵。孩子们的妄想变成现实了。

“呜哇——”约翰和修格大叫着逃出去,周围的孩子们也紧跟其后一起跑向玄关。

我赶紧回过神来。“大家,等一下,外面太黑了,很危险!而且很可能还有别人躲在外面!”

谁也不能断言“鞭子男爵”只有一个人。而且除了“鞭子男爵”之外,说不定还会有别的什么人造访这里。说不定那别的什么人现在就躲藏在暗处,准备在某个孩子落单时将其掳走。正因为大家都很害怕,所以那个害怕才会变成现实。

冲在前头跑向玄关的约翰和修格已经十岁了,他们完全可以对恐怖进行现实性的想象。他们忍住心中的恐惧……或者说马上联想到了外面可能等待着的更可怕的东西,停住了脚步,并制止了其他陷入恐慌状态的孩子。“不要到外面去!外面太危险了!”虽然听到了约翰的叫声,但因为过度的惊吓而失去思考能力的其他孩子却迟迟不肯停下脚步……他们根本听不到。

根本不存在什么鞭子男爵这一说法恐怕已经很难让大家相信了。

因为鞭子男爵已经出现,谁也无法抹杀他的存在。

冲到玄关的大家彼此推挤着身体,但都被约翰和修格堵在了门口,确认这一点后,我转身冲向二楼八号房。如果他有实体,我便能与他一战,而且能够实质性地将他驱赶出去。我能够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孩子们。跑到楼梯中途,我转过身,看到夏蓉、露西和歇莉丹并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冲向玄关,而是一直跟在我后面。

“你们留在下面!”但夏蓉却打断了我的大吼,“不要,我们也要一起去!”我现在没有时间说服他们。于是一边在通往回廊的楼梯上奔跑一边大叫,“快住手!”

咻——啪!

“呜哇啊啊啊!哇啊啊啊!”

“哈哈,小东西流出脏东西,还在脏东西里哭得一塌糊涂!我等会儿给你把脏东西涂在背上痛痛的地方哦!哈哈!”

无视我的叫声,房间里依旧传来鞭子声、拉马的哭声和男人变态的笑声。

“快住手!!”

我在到达二楼八号房的同时大脚踹向房门。我之前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能够一口气踹开房门,但孤儿院的房间门实在是太结实了,挨了我一脚还是纹丝不动。于是我又试着扭转门把……竟然开着?!搞什么啊!我赶紧再次扭动把手,慌慌张

张地打开房门,但却看不到拉马的身影,也找不到那个拿着鞭子的可疑人物。只见床上铺着的白色被单上溅满了红色的血液,还留有一些大小便失禁的痕迹。房间里并没有明显的臭味,因为此时窗户正大开着,不断有冰冷的风灌进来……他一定是带着拉马从窗户逃走了!我跑到窗前,拨开被风吹得不停起伏的窗帘看向外面,马上被窗外的一个黑影吓到,却发现那只是常青树的枝条。我又探身出去查看那个变态男人是否躲在常青树的树影里,但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紧接着,我又把目光转向昏暗的树林中寻找拉马和鞭子男爵的身影,同样毫无发现。他们都消失了……鞭子男爵是顺着树枝逃跑的,还抱着拉马?

“他跑到外面去了吗?”此时已经站在八号房的床边,跟露西和歇莉丹挤在一起的夏蓉问我。“嗯……好像已经把他赶跑了。”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很清楚光是赶跑他没用,必须想办法夺回拉马,至少要找到追踪他们的方向,于是我再次探身到窗外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但这次却听到中央大厅传来有如巨大的玻璃球被炸得粉碎一般的悲鸣!我通过四处回响的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判断出,孩子们此时已经没有聚集在玄关,而是回到大厅中央后,又哭喊着四散开去。玄关……外面!糟糕!难道鞭子男爵根本没有逃跑,而是从后面绕到正门了吗?!我离开窗户,跟三个女孩子一起跑出八号房,站在回响着孤儿们哭声的凤梨之家二楼回廊向一楼俯瞰,发现幼小的孩子们正在圆形大厅中四散奔逃。有些孩子已经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另外一部分孩子则正沿着我所在的二楼八号房附近的楼梯跑上来。就在正对着我的门厅外面,再度传来了鞭子男爵的尖声大笑。

“哈哈,实在是太弱了!太小了!他们只知道逃跑,却不知道握紧自己的拳头!他们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鼓起自己的勇气!但这也不怪他们,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所以就让我来教会他们吧!弱小就是罪,罪即是恶!身体又小又无力,胆子又小头脑又弱的你们,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恶!只会躲藏、只会逃跑、只会恐惧的你们,是世界上最没有价值的存在!我要用鞭子抽醒你们,磨炼你们!我要把你们身体中罪恶的弱小抽打出来!你们都轮流出来吧。带着感恩的心情接受惩罚吧,这样你们的罪恶就会被洗清。快为自己的弱小感到自责,出来接受鞭子的惩罚吧!你们要欣然受罚才对!”

紧接着,玄关外面又传来鞭子抽打在地上的声音,让此时已经回荡在孤儿院中的悲鸣和哭泣愈发剧烈了。鞭子男爵听到室内的哭喊声加剧,再次发出哈哈的笑声,他的笑声降落在我头上,让我也变得害怕颤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可是,就在夏蓉、露西和歇莉丹哭叫着从背后抱住我时,我却依旧能够发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稳声音。“别担心,我现在就去赶走那家伙。”然后,我又不知从哪儿发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大吼,“把孩子们还回来!给我离开这里!”

可是玄关另一边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我继续道:“孩子们怎么会有罪恶!就算又弱又小,那也不是罪恶。你这浑蛋!真正有罪的应该是欺凌弱小的你!必须受到惩罚的应该是你才对!只知道攻击比自己弱小的人,你是个卑鄙小人!”

外面依旧一片寂静。这时孩子们也已经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玄关另一头鞭子男爵的回应。

面对手执长鞭的对手,我该如何战斗呢?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大人,但肯定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我思考着。要是鞭子男爵使用鞭子的技巧跟驯兽师一样厉害的话,比狮子老虎都要弱小的我只凭两只手应该也无法与之抗衡吧。我开始想象鞭子抽到自己身上的情形。所谓鞭子,根据材质的不同,抽打的效果也不同。如果是用竹子或木头做的鞭子,抽到我身上就会让皮肤红肿,甚至开裂吧;如果是用皮革做的鞭子,肯定就会擦破我的皮肤,让我皮开肉绽吧;要是其中还混入了鳄鱼皮等等带鳞片的皮革,肯定会把我的皮连同底下的肉一块挖走吧。我该如何对抗这种可怕的武器呢?

不过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非常渺小的……因为拉马已经遭到了他的毒手,而且詹姆斯、J.J.和莉莎很可能也都被他的鞭子抽打过了,这样一来,他们就肯定……啊啊,莉莎,她是个女孩子啊……他们现在可能都已经被鞭子抽打得全身红肿,甚至皮开肉绽,最可怕的是,还有可能被鞭子上的鳞片卷走了无数皮肉啊。

可恶!那些孩子的肌肤如此柔软,他却像践踏花坛一般让他们遍体鳞伤。甚至还在一边嘲笑他们因为恐惧与剧痛而哭喊的举动!

我带着夏蓉三人和其他躲到我背后的孩子们,从回廊沿着楼梯走到楼下,再次集中到大厅中央。这时周围紧闭的房间门也已经打开,孩子们边观察四周,边小心谨慎地加人大厅的队伍。

“你们要在这里乖乖等着。”

如果让他们躲在房间里,很可能会被从窗户闯入的歹徒各个击破。反而待在中央大厅,还能随时警惕鞭子男爵的出现,有更多的机会逃离他的魔爪……可是,我这种想法是否真的妥当呢?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这些孩子们会按照我的心意来行动吗?集中在这里的毕竟不是四十三个我,而是最年长也只有十二岁的一群孩子而已。现在十一岁性格稳重的梅琳达正抱着不满一岁的托菲……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那帮毫无责任感的胆小鬼!他们才是最卑鄙的人,他们怎么忍心丢下我们独自逃跑?不,虽然我倒是无所谓……要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找到方法逃脱险境吧。要是我一个人的话,还是有自信能够逃脱区区一个变态的威胁的。但现在的实际情况,却是有四十个以上的孩子必须由我来保护,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不对。不应该问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而应该采取行动才对。不管是什么事我都要去做,总之现在必须先让他吃我一拳。要挺身战斗。如果对手用的是鞭子,只需要一口气缩短我和他的距离就可以了。没错,这个理论没有任何漏洞。不管是匕首还是手枪还是鞭子,要是想跟手持武器的对手作战,就不能让对方拉开间距,而应该将身体直直撞上去。而且我也只有这个办法。可是,自己真的有能力实践这个理论吗?!我从没跟人打过架,毕竟我只是个天文学俱乐部的成员啊。我甚至连性爱都还没有尝试过。不过这并不重要。可恶、可恶,就算我从没打过架,谁又会管这么多啊。现在情况就摆在我面前了,再没有其他选项可供选择。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做不到的。因为我有着逼向那家伙身体的双腿,也有殴打那家伙的拳头。这里的孩子们无法做出的攻击,现在只有我能做到。我有着比孩子们更快的速度,也有着比孩子们更硬的拳头。而且我只有这些,所以我必须使用它们。

打开玄关大门后,瞄准鞭子男爵快速冲到他怀里,尽量快地打出更多的拳头。我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冲刺和猛攻。虽说我是日本人,但身材并不矮小,也不像天文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一样瘦骨嶙峋。而且我的对手还是用鞭子抽打孩童以此为乐的神经错乱者,他肯定比正常的大人还要瘦弱。因为他平时肯定受尽了孩子们的轻蔑才会做出如此变态的举动,而连孩子都会轻蔑的人肯定无论在肉体上还是性格上都算不上强悍。正因为他无力对大人下手,才会将目标转向孩子们的。所以他充其量只是个卑鄙无耻的懦夫罢了。这样的人,我绝对要把他揍得半死。一定要痛扃一顿。我要“啪”地扑到他身上再“啪啪”地用拳头一直揍到我憋不住气为止。要是他倒在地上,我就要用大脚狠命地踹他。就是这样,很好。

行动吧。

“警察们……”马上就要来了,我正想这么说,突然想起鞭子男爵之前已经切断了电话线。难道鞭子男爵打算在今天晚上发动总攻吗?一定是的。因为如今的状况跟昨晚截然不同。昨天和前天,这里的电话都还好好的,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也都待在自己的岗位上。可是今天全体职员却都逃跑了,甚至连电话线也被切断。J.J.他们也只是被抓到某个地方去而已,可是今晚,拉马却就在八号房里,在我们身边被鞭子抽打了……看来鞭子男爵今天准备大干一场。

门外那个尖厉的笑声已经听不到了。他莫不是在屏息静气等待我们的行动,脸上还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他是否因为看到自己成功地把我们关在凤梨之家内,而满足地露出了笑容呢?他是否感受到了我们的恐惧和困惑,并为此感到无比愉悦呢?

还是说,他真的已经不在那里了?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每晚一个人……因为鞭子男爵毕竟已经陆续抓走了詹姆斯、莉莎和J.J.,所以他很可能在抓走拉马后,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能会松一口气吧。我无法否认自己内心也在期待事实真是如此。打开大门突击,要是能避免这个行动的话,我该有多高兴啊……

可是,我不能这样想,不能让自己抱有这种胆怯的喜悦。这样的想法,根本配不上聚集到我身边的孩子们对我的信赖……即便那根本不是什么信赖,而是将要溺死的人拼命伸出双手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也要用相应的行动去回应那双求救的手。

“把孩子们还回来!”我再次发出怒吼,并离开集中在大厅中央的孩子们,只身靠近大门。可是,玄关的另一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有可能又跑到别的窗口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在慢慢靠近玄关的同时,拼命转动自己的大脑思考着。如果打开玄关大门后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影,我是否应该叫上大家一起逃离风梨之家呢?我是否应该带着全体成员,一边防止任何人掉队,一边跑向怀特家呢?可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未满一岁的婴儿和两个两岁、一个三岁的小娃娃。这几个孩子肯定没办法跟上大家的速度,而且抱着他们跑动的大孩子们肯定也不得不减慢自己的速度吧。况且他们也不一定有足够的体力能够抱着他们支撑到怀特家,我还能想象到届时队伍肯定会被分裂成惊吓过度拼命奔跑的孩子和抱着幼儿跑不快的孩子。而且那个挥舞着鞭子的恶棍很有可能趁着那个队伍分裂时再度出现袭击我们。

随后我想起了自己的那辆普锐斯,我的杂种车,车钥匙现在就好好地放在我口袋里。要是用那辆车搭载年纪小的孩子,究竟能坐下多少人呢?要不要挑战一下吉尼斯世界纪录,用我的那辆车来冒险尝试一下呢?行李厢也可塞进去几个人,后座则层层叠叠地挤沙丁鱼,在不影响驾驶的前提下,尽量把副驾的座位也塞得满满的,这样应该能塞进大概一半的幼童吧。反正我们又不是要这么坐着横跨美国。就算刻意放慢车速,在坐不上车,只能跑步的大孩子集团旁边慢慢行驶,也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到达怀特家,十五分钟就能到市内了。而且孩子们的身体都很柔软,所以应该行得通。很好。在我打开门看到鞭子男不在了之后,就马上把大家召集起来,一起移动到停车场去吧。要是那个浑蛋胆敢在中途偷袭,我就用普锐斯把他给撞飞,绝对不会让他再对别的孩子出手的。很好很好,就这么办!

我站在玄关门前,转头看了一眼中央大厅的孩子们。那四十三个孩子正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手伸向门把。

当然,一旦发现门边出现疑似鞭子男爵的身影,我马上就会变成全盛期的迈克·泰森。先用猛冲缩短距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给他一顿拳头再说。我不会让他有机会使用鞭子的,我会一下冲到慌忙扬起手臂的大叔胸前,朝着他的下巴,或者腹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只要有空隙,我就要冲着那里砸上一个重拳。

我的双腿在颤抖。但千万不要软倒在地。

我的双手在颤抖。但是不要紧,我依旧能握紧双拳。

我的嘴唇在颤抖,牙齿在打战。但那根本就不成问题,因为我没有必要发出呐喊声。而且,一言不发的攻击会让对手更加混乱,不是吗?至少我觉得是的……不过因为没有实战经验,所以我也不太确定。

不行,再犹豫下去就没个头了。这样很容易使自己气衰势竭的。

不要迷茫,也不要再思考了。要做的事早就决定好了,我已经想好了。要做就做!

看我的,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大和魂!特攻!我是神风!我扭转门把,一口气推开门,万岁!在心中大吼着,我跳了出去。刚跨出第一步我就发现了,凤梨之家没有屋顶的停车廊上空无一人。

走到第三步,我不得不停下来查看四周的状况。黑暗的树林中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在停车廊后面,稍微下坡的地方就是较为宽敞的来访客人用停车场,我看到自己的普锐斯正沐浴在橙色的街灯光芒中。

我再次环视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那个白痴鞭子男已经走了。

趁现在,让普锐斯尽一份力,带大家逃离这里!

我正准备转身时,玄关大门却

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几乎在同时,内部又传来上锁的声音。

为什么?!是谁干的!

我马上整个人扑到门把上,但它已经被紧紧地锁住,再也转不动。我听到门里面传来四十三个人的巨大悲鸣,震得门上的磨砂玻璃瑟瑟发抖。随后,我又听到那些犹如微缩积雨云发出的轰鸣声一般震动着空气的鞭子男爵的声音从门板背后传来。

“哈哈,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大人,我不需要你这种放肆的小鬼!”然后,鞭子男爵的声音渐行渐远,“好了,你们这些弱小的东西,本男爵要对你们严加惩罚,要是你们大哭大叫,本男爵会高兴得想唱歌哦!”

听到中央大厅传来孩子们凌乱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哭声,我不禁双脚发软。真想跪倒在地,用手支撑身体。男爵带来的恐慌已经传染到我身上了。可是,我一旦坐下,就一定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恶,他究竟是怎么绕到我背后去的?!难道刚才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了吗?!不对,我开门后马上查看了四周,还非常肯定当时也查看了凤梨之家圆形的墙壁周围。就算他躲在我背后迅速跑动,也肯定会被我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我不可能漏过他的身影!

“快住手!”我拼命敲打着玄关门上的磨砂玻璃,但它实在太厚,根本打不碎。噼噼噼咻咻咻……里面又传来疑似追在孩子们后面用鞭子抽打地板的声音,那声音在门外听起来也依旧十分尖锐。我跑到停车廊旁边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砸向一号房的窗玻璃。“砰”连一条裂缝都没有。就算是防弹玻璃的话,这也太坚固了!

于是我继续转向旁边的十二号房挑战那里的玻璃硬度。那个房间一片漆黑,窗户好像被一层液体濡湿了,根本看不到内部的情形。只有玄关处的门灯勉强能照到这里,我也因此而发现覆盖了窗户的那层涂料竟是一片鲜血。“咻咻咻啪啪”伴随着鞭子的声音,又有新鲜的血液喷洒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然后是鞭子男爵的嘲笑声:“啊,哈哈!你们这些缩成一团的小东西背上,已经没有皮肉了,脊椎骨和肋骨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看到里面的心脏和肺部都在蠢动,你们是不是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呢?你们怎么会如此弱小呢?你们为什么会如此罪恶呢?听到了吗,你们来生要变得强大一些,至少,要生在有父母呵护的家庭里哦。”

“快住手!”我大叫着,又开始用手上的石头猛砸玻璃。

“哈哈哈——”里面又传来笑声,一根手指从内侧擦着溅在窗户上的血迹,吱、吱……几个文字出现在我眼前。

那是汉字。

“别胡说八道了,快住手!你这浑蛋!卑鄙小人!”

我又捡起脚下一块更大的石头,开始猛砸窗户。心里焦急地想着,不断攻击同一点,不知道能否顺利砸开这扇窗户。可是我的手心已经鲜血淋漓,眼前的窗玻璃却依旧完好如初。

中央大厅再次传来“咻咻咻啪啪啪”的鞭子声。同时传来的还有鞭子男爵的笑声。唯一绵延不绝的,则是孩子们的惨叫和哭泣声。

我放弃试图破坏窗玻璃的举动,转而对着里面大叫:“找个人,去玄关把门打开!夏蓉、约翰,快来人啊——”

此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拉马的房间,鞭子男爵逃跑时打开的窗户。我记得自己刚才并没把它关上。而且站到窗边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孩子们也一定没有碰过它吧。如果那扇窗户一直是开着的,只要我能想办法爬到二楼,或许就能从那里进入室内了。而且,鞭子男爵也一定是利用那扇窗户侵入孤儿院,并成功逃脱的。一定有办法,窗外有一片常青树的林子,那些树枝甚至已经延伸到了窗边。就是那个!

我离开十二号房窗前,向玄关的方向跑着。八号房在孤儿院的最后面,所以我打算顺便到玄关门口看看是否有人成功逃脱。可是,大门却依旧紧闭着。莫非他们都没有机会接近玄关吗,还是因为受到过度的惊吓,忘记了玄关大门的存在呢?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里面的人过来开门,所以我又离开门口,绕到三号房的方向。

啊啊啊!

我险些就惊得呆在原地了。

三号房里面点着灯,但同样无法看到房间内部,因为跟十二号房一样,这个房间的窗玻璃也被鲜血覆盖了,而且又跟刚才一样,有人在里面留下了“弱恶强罚”四个字。隔壁的四号房、五号房、六号房、七号房、甚至连八号房也留有相同的文字。九号房再过去的房间里也一定都留下了这些残酷的红色涂鸦吧。

但我现在没有时间去一一确认,也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东西。

我抬头看向二楼的八号房,那里的窗户果然还开着!

我观察了一下正对着窗外的常青树,树的下半部伸出了许多枝丫,很容易就能爬上去。我赶紧攀住树枝努力往上爬。

我一边听着孩子们的悲鸣、鞭子抽打的声音和鞭子男爵的笑声,一边迅速地穿梭在常青树的枝叶中,找到延伸到八号房窗前的那根树枝,正准备爬过去……可是,就在我从枝叶中探出头,视野变宽的那一刻,却发现八号房的照明突然熄灭了。而当我慌忙沿着树枝跑过去时,窗户却在我鼻尖前关闭了。到底是谁……不用说,当然是鞭子男爵,他在紧闭的窗户里面再次发出“哈哈”的笑声,我听到他的声音,想也不想就一头撞向窗户,然后毫无悬念地失去重心坠落到地上。虽然狠狠地磕到了腰部和背部,但我却没有时间去感觉疼痛。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站起来,对着上面大吼:“快住手!不准你伤害那些孩子!不要对孩子们施暴啊!”

而我那混杂着喘息,细小又缺乏魄力的、虚弱得让我不仅对自己感到厌烦的叫声是不可能传到凤梨之家那片狂乱之中的。

尽管如此,我依旧大喊着快住手快住手,一边试图寻找其他敞开的窗户,我绕着凤梨之家转了一圈,但只看到了那些黏稠的血液和“弱恶强罚”的字迹,余下的便只有一片黑暗。终于,我再次站到玄关门前。虽然之前期待着已经有人替我把门打开,但现在连这个期待也落空了……不过,我依旧没有陷入绝望,因为想到了普锐斯的存在。那辆毫无疑问比我要强大一些的丰田车。

我可以开车撞进去。

我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钥匙攥在手里,跑过停车廊,径直冲到停车场最里面的我的普锐斯旁边,迅速打开车门跳上驾驶席,转动点火器,引擎发动,我猛踩油门,一口气冲上面前的草坪,猛地穿出停车廊,从正面直直撞向大门。“咚——啷——”安全气囊狠狠砸到我脸上,因为没有系安全带,我还以为自己的脖子要折断了。随后,在我蒙咙的视线中,看到了破碎的车前窗、撞扁了的发动机盖,还有倒在地上碎成几块的玄关大门,打开了!我确认那里出现了一个可供我通过的裂缝。

我打开驾驶席一侧扭曲的车门下来,因为还没从刚才的冲撞中恢复过来,我不禁两腿发软,颓然倒地。额头和鼻子似乎都在流血,“啪嗒啪嗒”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回响。但并不特别痛,大概是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吧。我再次站立起来,并允许自己先做个深呼吸稍事休息。

好了。我穿过被汽车洞穿的玄关大门,进入凤梨之家内部。

“夏蓉、露西、歇莉丹……你们在哪儿?!鞭子男爵,你的对手应该是我!不要光顾着欺负孩子,过来跟我决斗!”

叫着叫着,我终于回过神来,自己刚才为了突破玄关过于拼命,现在已经遍体鳞伤了……这样的状态之下,我还能跟谁战斗呢?

可是,我必须战斗,我一定要想办法打倒他!

但就在我进入中央大厅的同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孩子们不见了,鞭子男爵也不见了。

甚至连一点刚发生过惨剧的痕迹也没有。

没有血迹,没有一地凌乱,也没有刚才还响彻天际的悲鸣。屋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平时被工作人员们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样子。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只剩下我混乱的喘息声。这里又变回了明亮而平静的凤梨之家那个空荡荡的中央大厅。

我走向一楼三号房。房门敞开着,屋里的床铺一丝不乱,连窗户也清亮透明,刚才覆盖其上的血迹早已不知所终,当然,连同上面的“弱恶强罚”也一起消失了。

四号房、五号房也一样,到处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鞭子男爵把这里的一切都带走了……他把凤梨之家的所有孩子,一起带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场所,也就是他的藏身之处,然后,又把自己的暴力留下的痕迹也一同抹掉了。

这意味着,我没能完成拯救……没能救出任何一个人。明明有这么多孩子期待着得到我的保护,哪怕只救出其中一个,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也好啊。

我回到中央大厅,差点想不管不顾地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但马上制止了自己的行为。如果在这里坐下,这回可就不是暂时起不来的问题了。我恐怕会再也无法站起身米吧。

然后,我终于知道弱小也是一种罪恶。甚至没有能力拯救任何一个人,如此孱弱的我,真的就像鞭子男爵所说的那样,是罪恶滔天的存在。

自己竟然如此窝囊、如此可悲,我因为深重的负罪感,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呆立在中央大厅正中间,我为了仔细咀嚼的自己身上的罪孽,闭上了眼睛,但眼前只浮现出了一片黑暗,无法做出任何思考。本想惩罚自己,却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就在这时,我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对吧?弱小就是罪,是恶啊。我说得没错吧?”

一点儿没错。

可是我却睁开眼睛,同时大叫着:“不对!”然后我抬头往上看。

天花板已经变成了一幅地狱绘卷。但那并不是用普通画具描绘的图案。那个恐怖的场景,正倒映在凤梨之家的天窗上。我看到的,是本应出现在这个中央大厅里的惨剧后的光景。全身沾染了血污的孩子们,被无情的鞭子抽打了无数次,背部已经变得血肉模糊的一群孤儿。他们已经死了,没有一个人还在动弹。衣服被撕裂,背上的皮肉也被撕裂,他们的血肉飞溅在地上,形成一片骇人的血海。在孩子们的尸体中间,我的正上方,有个人正俯视着我……不,正仰视着我……那是个在天窗正中间,手执鞭子,上半身赤裸的,戴着眼镜的瘦削男人。还有他右肩的伤痕……那是一个黑鸟的形状。

我挽起自己的袖子,看向左肩。那上面有一圈圆形牙印。

梢费力地挺身紧紧抱住我说,虽然很痛但是不要停!我没事的!继续做!快点儿!她强忍疼痛咬住我的肩膀。

是那个。原来是那时候的……我已经是第二次回忆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一边说,一边露出梦里被梢抱住,狠狠咬了一口的左肩查看。那里果然有两排红色的牙印。

第一次记起是因为出逗海斯泰尔在推理中指出了这一点。我和梢的对话……和梢的心意的对话。

“然后为了弄清楚迪斯科的想法,还问了好多问题呢,可是你却睡得呼呼的,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所以我在你肩膀上咬了一口。咬得很用力哦,但你还是不起来。有没有留下牙印啊?”

“有啊。”

“那就是我的牙印了。啊哈哈。对不起。现在你想起来了吧?”

“嗯。”

那一晚,那一刻,梢的心意在我左肩上制造了伤痕。现在,站在天窗中看着我满脸笑容的瘦弱男子……那个伤痕出现在了我的镜像的右肩上。

原来那个黑鸟的男人,就是我啊。

我的名字叫迪斯科·星期三。

我知道自己名字的真正含义。我是“水之子”=“水子”。也就是从未出生在世上的孩子。

是本来就不存在于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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