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听到一个声音。那是非常熟悉的,充满了威慑感的女性声音。是夏蓉。

“水太郎——”

我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眼前出现的是我在圣地亚哥的事务所,我刚才好像在沙发上睡死了,此时身边站着让人伤脑筋的夏蓉·史泰龙和一个没有见过的东洋少年。他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正在俯视我。应该是个中学生吧?以前总跟夏蓉在一起的罗斯乐这次却不见踪影。

“你好,”我依旧保持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微笑着对那少年说,“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有什么困扰吗?”我通过他那张空洞的脸就能知道他肯定有麻烦了。而且又是夏蓉带来的小孩子,他的麻烦一定非常严重才对。“当着小孩子的面不要总是一副睡眼惺忪懒洋洋的样子啊水太郎,快给我起来。”夏蓉说。“哟,夏蓉,这小子该不会是你儿子吧?”哼,夏蓉轻蔑地笑了。“像我这样的婊子怎么会生孩子呢,那完全是阻碍世界和平和人类进步啊。”“你说得一点没错。好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撑起身子向男孩询问道,“你应该是日本人对吧?”

“我叫三田村三郎。”那小鬼用日语说。

我也用日语回答:“我叫踊场水太郎,是整个合众国唯一一个专门搜索失踪儿童的日本侦探。来,到那边的沙发上坐下吧。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和那个奇怪的阿姨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奇怪’是多余的。”夏蓉抗议道。

我无视,继续询问三郎:“你今年几岁了?”

“十七岁。”

“家在哪里?”

“福井县,西晓町。”

“福井县?那是哪里啊。”

“是日本的……”

“到圣地亚哥来旅游的吗?”

“不是的。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诱拐了,被某个人。”

“某个人?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

“就算你是被诱拐的,现在也已经自由了不是吗?那你直接回去不就好了。去打个电话吧,你可以随便使用那边的电话。”

“不,我不是来借电话的。其实我想让你帮忙找人,两个人。”

“找谁?”

“我的哥哥,我的三胞胎哥哥一郎和二郎。”

“他们两个怎么了?”

“他们也被诱拐了。”

“嗯?那只有你被放出来了吗?”

“啊,不是这样的。一郎和二郎在四年前就被诱拐了。他们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消失了?那可不一定是被诱拐啊。”

“……说得也对啊。可我也是像平时一样做完广播体操后突然被带走的,所以我觉得一郎和二郎一定也是那样不见的。”

“广播体操?真让人怀念啊。然后呢,一郎君和二郎君被诱拐后,你的家人有没有被要求支付赎金?”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人来要赎金的话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

“嗯哼。总之你还是快跟家里取得联系吧。”

“……我觉得一郎和二郎应该就在我附近,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恐怕下次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所以我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的哥哥们就在身边呢?”

“这是三胞胎特有的感觉……虽然说出来好像很假,但真的就是那种感觉。而且,我觉得一郎和二郎,还有我,都绝不是普通的被诱拐那么简单。因为一郎和二郎消失那天,我也跟他们在一起玩。学校的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回到家在房间里玩游戏来着。就是一种叫‘阿拉蕾’的游戏棋,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他们两个了。”

“……你刚才也说自己是‘突然’被带走的是吧?”

“请问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啊。”

“时间呢?”

“下午三点三十五分。你自己看看墙上挂的时钟嘛。”

“……圣地亚哥和日本的时差是十七小时,在夏令时则相差十六小时,所以现在日本的时间是上午七点三十五分,七月二十六日。踊场先生,请你看看这个。”

三郎向我出示的是一张广播体操的出席卡,在名字那一栏里写着‘三田村贤斗’和‘三田村宽儿’。

“这个是跟我一起去做广播体操的两个弟弟的出席卡。你看这里。”

三郎指着的,是印在‘七月二十六日’那一栏里面的‘出’字印章。

“我今天和两个上小学的哥哥出席从六点半开始持续十分钟的广播体操,然后请负责人盖了这个印章。可是,那仅仅是一小时前的事情。现在我却在圣地亚哥对呢,美国的圣地亚哥。你说什么样的诱拐犯会带我瞬间移动到美国呢?”

我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但并不只是因为对三郎带来的那个不可思议的谜团感到震惊。因为做着侦探这一行,已经让我对很多事情都变得见怪不怪了。我一言不发是在思考。首先想到的,是三郎提供的那张出席卡的可信程度。因为那也有可能是伪造的。可是,利用那种小道具演出一场瞬间横渡太平洋之谜有什么意义呢?而且,如果那张卡真的是伪造的,那是否意味着眼前这个十七岁少年正试图欺骗我呢?抑或是别的什么人欺骗了三郎,想利用他拉我下水呢?比如说夏蓉?

可是这条“蛇”如果真的要骗我,肯定不会如此直接地出现在我面前,而应该更加周密地安排别人来接近我。因为她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进行策划和准备。夏蓉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她一定会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而设计一个无比周详的计划吧,只要她有那个意愿。可是夏蓉对我的兴趣应该还没有深厚到要设计骗我才对。

“你怎么会跟夏蓉在一起?”我问道。故意像高级妓女一样把一身的奢侈品牌服装穿得凌乱不堪的夏蓉轻笑了一下。

“因为这孩子就倒在我家泳池边上啊。”

接着,三郎慌慌张张地说:“我真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去的了。我刚才还在日本福井县的西晓町,自己家附近的神社内跟两个哥哥和同一个地区的孩子们走在一起,突然眼前一晃,就晕倒在一个大得离谱的泳池旁边了。”

“……嗯。”我边说边打量三郎的着装。他穿着灰色的运动T恤和绿色的五分运动裤,赤脚穿着凉鞋……不对,是趿拉着凉鞋。

就在这时,突然又传来敲门的声音。

话说回来,夏蓉和三郎进来时根本没敲门,还尽情观赏了我的睡颜啊。“你们也学学人家啊。”我对二人说完,转向门那边,“请进。”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我看到那个人影却一动不动。于是我离开沙发站起身,去把门打开。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面孔漆黑的高大男人。他的脸并不是用颜料涂成了黑色,而是在他本应是脸的位置,有一团平板的黑暗,那团黑暗蠢蠢欲动,好像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我凝神细看,却看不出上面有任何表情。但我光看他的服装就清楚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不过,那一身真的能称之为服装吗?那家伙全身都用皮革裹得紧紧的,除了脸以外看不到任何皮肤。虽说我看到的那张脸也不能算是脸。

我忍不住吐槽道:“我说,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我当然明白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自己没时间跟这种变态打交道。可是就在我打算关门的时候,那家伙身上的皮革套子却发出“嘎吱”的声音,他伸手顶住了门板。

“你是踊场水太郎吧?”

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唱歌。“……你是谁?”我反问道。

“我的名字是SS-NailPeeler。”

“SS?”

“那可不是Schutzstaffel(纳粹党卫军)哦,是SuperSadistic的缩写。”

呵,我笑了出来:“那可真是人如其名啊……不对,在这个这么热的鬼地方你还穿成这样,不是应该叫做SuperMasochist才对吗?”

“你那点说话当放屁的功夫还是留到以后再用吧踊场。我是来把你带回凤梨居的,这里是个错误的世界。你必须沿着正确的方向回到风梨居内部才对。因为那才是你的工作,同时也是你的所愿。”

凤梨居?我正歪着头思考,背后却传来三郎惊恐的尖叫。

“呜哇啊啊啊!”

回过头,对很多事情都不再感到震惊的我这回却震惊了。

就在一分钟前,还坐在我对面懒洋洋地微笑着的夏蓉,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尸块,沙发周围一片鲜红,变成了血的海洋,她的胴体倒在血海中,从根部和手肘、膝盖的部位被切断的手手脚脚向柴火一样堆在身体上。

我反射性地一脚踢飞门外的NailPeeler,迅速把门关上。

三郎浑身血污,呆立在以全新的形态现世的夏蓉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已经陷入崩溃状态的三郎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NailPeeler在门外怒吼着:“踊场,快逃!你一定要回到凤梨居!”

我环视整个房间,但除了三郎之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可是,三郎真的能做出这种事吗?他不可能做得出来。一般人是无法在一瞬间把一个人杀死并分尸的。一般人也无法在一瞬间跨越一万公里的距离。让三郎从日本瞬间移动到圣地亚哥来的那个人,就是把夏蓉分尸的真凶。就在我开门的那一瞬间!

“不要逃出凤梨居!你应该逃到凤梨居里去!”

我看向窗户。除了门口之外,能够进入这个房间的出人口好像只有那里了,可是为了遮挡夏日的阳光,窗户早已被关闭了,还拉上了遮光的窗帘。于是我又看向天花板,这里是装修简陋的杂居大厦。也许有人拉开屋顶的木板进入了室内,可是天花板并没有半点血迹。将夏蓉大卸八块的凶手应该也溅了一身的血才对。所以在凶手出入的地方,应该会留下明显的血迹。可是天花板却异常干净。这样一来,凶手的通道应该就隐藏在已经变成一片血海的地板上吧。因为那毕竟是能够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完成杀人分尸的凶手,他没有必要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踊场!只有你能正确地拯救世界!你现在只需要考虑梢的事情!”

他说我现在只需要考虑什么事情?

我无暇多想,迅速走到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的三郎身边,把他抱起来扛到肩上,顺势冲向窗户,撞碎玻璃。由于经常需要展开这种行动,所以我早已做好一切准备。在我位于三楼的事务所窗户正下方,敞篷的凯迪拉克随时等候着我。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和三郎准确地落在车的后座上,我熟练地翻进驾驶席,出发!同时,播放器中传出K·比利的SuperSoundsofthe70s。我在这无与伦比的甘美曲调中猛踩油门,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向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停车场。

“你最需要且必须拯救的只有梢一个人啊!”SS-NailPeeler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开始思考。拯救什么?梢?在树枝的尖端有什么东西吗。凤梨居又是什么东西,拯救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分钟之前,我还因为无所事事而躺到沙发上睡了个午觉,现在的状况实在是太复杂了。不过让三郎一直保持血溅满身的状态,他说不定会崩断神经的,所以我把车开进了洗车场。为了避免惊吓到别的客人,我没让坐在后座一动不动的三郎下车,而是直接拿起水管朝他浇过去。虽然这会让我的爱车再次沾染血迹,不过那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三郎,你究竟把什么东西带到我那里去了?”

躺倒在后座蜷成一团,沐浴着冷水全身僵硬的三郎说:“……我还想问你那个恶心兮兮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那不是被你吸引过来的吗?”

“可是他根本就没理我啊。那个人不是说了嘛,只有踊场先生你才能拯救这个世界。”

他说的是正确地拯救世界。

“搞不好这其实根本不关我的事,踊场先生才是引发这些离奇事件的最终原因吧?”

但我也一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怎么办?办法就摆在我面前。对付这种混乱不堪的状况,就应该把一些无视常理的糟糕人物拉进来。而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绝佳的人选,那个人就是遛狗人阿龙·里格斯。那家伙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甚至连抖都不会抖一下。是时候该用他来给我探探路了。

“凤梨居……”

“嗯?”我抓住三郎的自言自语询问道。

三郎站起身,从我手上夺过水管,问道:“刚才提到凤梨居了对吧?”

“你是说刚才那个黑脸安全套君吗?”

“不,我是说刚才,收音机里。”

“什么?”

我刚才忙着思考和冲洗三郎身上的血污,因此没有注意到,此时收音机已经停止播放音乐,一个感觉像是K·比利的白人损友巴里·怀特的声音正在播报新闻。

……为了解开推理作家十三·爱媛川最后的谜题,从遥远的日本渡海而来,赶到洛马角的名侦探们现在正在分开聚集在周围的推理迷人群,进入风梨居大剧院中……

风梨居!

“好了,剩下的血你自己冲干净吧。”我对三郎说完,走到洗车场旁的商店缴纳洗车费用,顺便买了一套洗车场专门为碰到水就疯玩的少年们准备的大毛巾和换洗衣物回到车旁边。三郎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冲洗干净,正在擦拭我的凯迪拉克。

“不用了,那辆车放着就好。你先把自己擦干换上衣服吧。”

我进入驾驶席,把车子驶出洗车场,沿着八号国道向西行驶。洛马角是个平坦的丘陵,开到顶上马上就能看到那里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的对面可以看到一座扁平的圆筒状建筑物。周围还能看到几辆电视台的转播车,估计绝大多数围观者都是日本来的游客吧。看到那些黑发和如同女中学生一般雀跃的举动,还有他们身体的密集程度,我大致可以猜出来。

我对坐在后座上,已经换好新衬衫和新短裤的三郎说:“我从来不看推理小说,所以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叫十三·爱媛川的作家。你知道这个人吗?”

“嗯。”三郎点头道,“我是个忠实的推理迷哦。你说的是爱媛川十三吧,我知道这个作家。”

“他写的都是什么样的小说?”

“都是会有名侦探登场解决事件的小说。”

“那还真够老套的。难道日本现在还在流行这种桥段吗?”

“应该还会再流行一段时间吧。因为最近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新人。”

“哦。”

“那个新人叫岛田庄司。”

“谁问你这个了。我可是个侦探哦,对那种虚构的侦探小说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是他的《占星术杀人魔法》真的是个杰作啊。”

“不是说我不关心嘛……你的头发也快干了吧。那我们先到凤梨居里面看看好了。”

“……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刚才那个男人说不定已经先进去了,他会不会埋伏在里面等着踊场先生啊?”

“可是他都说到那份儿上了,现在我们又知道了这个‘凤梨居大剧院’的存在,里面还聚集了这么多名侦探,不进去看看怎么能行呢。”

“你现在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看热闹,还不如帮我找我那两个哥哥呢。我本来就是来委托你找人的啊。”

“知道了,好吧,那我们只看看凤梨居大剧院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好,看完马上就去完成你委托的工作。你刚才说自己瞬间就从日本来到圣地亚哥了?嗯,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圈套。可能你是被骗了,或者说是我被骗了。不过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每天都要面对这种危险状况。”

我驾驶着凯迪拉克穿过好奇的游客和围观起哄的人群,但马上被警察叫住了。大概普通车辆是不允许通过封锁线的吧。我报上自己的姓名:“我是迪斯科·星期三。”这是我偶尔会使用的英文名字。因为在美国,有时用英文名称比较好办事。而且罕见的名字也容易加深人们的记忆。在圣地亚哥,大多数警官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就像现在这个黑人警官也对我说,“哟迪斯科,最近过得怎么样?…红得发紫啊。”“哈哈。你的车怎么湿湿的,出什么事了吗?”“还不是我总会遇到的那点事。”“是吗,不过我可不能放这么大一辆车进去,所以你还是停到那边去吧。只有你们两个人的话还是可以进去的。不过后面那个小孩是谁啊,你亲戚吗?”“别人家的孩子啦,我的新助手小林。”“哟。”“你好(日语)。”“你好(日语)。你不会说英文吗?”“……”“迪斯科,这小子真的能胜任你的助手吗?”“这孩子是我灵感的源泉啊。”“哈哈,原来如此。好好干吧孩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下来,跟三郎一起穿过黄色的封锁带。一个媒体人员冲我大叫:“喂!那边的,你也是侦探吗!”居然不认识堂堂失踪儿童侦探迪斯科·星期三,这可是不对的哦。

“踊场先生,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三郎对我说,“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刚才杀死夏蓉小姐的那个人,我完全没有看到他的脸和身体啊。可是夏蓉小姐明明就坐在我旁边。这也太不正常了吧?如果是毒杀还好说,但那可是杀人分尸啊。”

他说得对。“三郎,要不你在车上等我吧?”

“那样更恐怖啊。”

“不过我们也不会逗留很久,如果遇到危险的话,就转身用力跑吧。”

“可是,刚才的分尸真的就在一瞬间哦。”

“那就小心点儿吧。”

“怎么小心啊……”

我和三郎走向凤梨居大剧院的人口。另外一个跟我相识的警官把我们放行了。穿过门厅,眼前是一个大舞台。原来凤梨居大剧院是个圆形剧场。围绕着圆形舞台的是一圈观众席,二楼还有另外一圈看台。我刚刚踏入这座为了表演效果而没有设置窗户的凤梨居大剧院,顿时察觉到自己没事找事进入了一个危险的地方。缺乏灯光的昏暗舞台上没有一个警官,反倒聚集了一堆有些奇怪的日本人,他们正在用害怕的表情齐齐看向我。在正常情况下,无论遇到多么可怕的事件,自称侦探的人都不应该露出如此恐惧的表情。可是,如今聚集在我面前的这十几个名侦探却同时变成了误入虎口的小兔子一般。

我真不该离开我的凯迪拉克。

我真不该没事找事接近这座风梨居。

转身逃跑的机会已经在上一个瞬间消逝了。

现在已经太晚了。

大门在我背后关闭,再没有光源可以射入剧场,与此同时,天花板上仅有的照明也被熄灭,整个剧场陷入黑暗之中。我抓住站在斜后方的三郎的肩膀。

至少要保证这小子没事。

可是我抓到的却不是三郎的肩膀。伴随着“嘎吱”一声,我的手上传来紧绷的皮革外套的触感。是SS-NailPeeler。

“你终于回来了啊。”

在那个音乐般的声音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观众席的一圈脚灯再次被点亮了。仅仅在几秒钟的黑暗后,二楼的看台上就多出了十二扇排列成圆形的门。在这出只有我一个观众的戏剧中,二楼的看台大概也被用作舞台了吧。三郎不知何时已经上到二楼,有一束灯光打在他身上。而且,他再次变得浑身血污。才刚给他换上新衣服,怎么又溅了这么多血,我心里想着,突然抬起头,发现天花板已经变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那面镜子的映照之下,我能清楚看到二楼看台的样子。三郎的血沿着看台的通道转了整整一圈。

“接下来,请欣赏悲剧《凤梨居死亡事件》。”

一脸漆黑的SS-Nailpeeler做了个手势,音乐顿时响起。观众只有我一个人。灯光落在剧场中央的舞台上。随后我发现,那上面原来站着一位名侦探。他刚才那副随时要倒在地上碎成粉末随风飘散的孱弱姿态已经消失,换成了一副堂堂侦探的态度对我说。

“我叫樱月淡雪,是个名侦探。”他把粉色的T恤下摆全都塞进牛仔裤……磨白牛仔裤里,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标准的日本宅男。樱月继续说道,“推理作家爱媛川十三之所以要绕着凤梨居的走廊转一圈,是为了张开某种结界。”

格啷啷啷!咚咚!背景响起效果音。

“在一楼大厅用箭矢射杀了推理作家爱媛川十三的凶手,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第三十二任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可是,我跟爱媛川先生一样,完全不明白他的动机何在。但正因为不明白动机何在,才让这个事件平添了许多恐怖感。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杀害,所以,如果凶手还要杀害别人,那个人也一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杀……抱着这样的想法,爱媛川先生决定,至少要保护好住在二楼的人们,于是,他就绕着走廊画出了一个鲜血的圆环。这样一来,即使FDR沿着斜坡上到二楼,他也无法打破爱媛川先生的血制造的结界了。”

随着樱月台词的进度,聚光灯离开圆形舞台,沿着通往二楼通道的斜坡进行扫射。

“没错,当时的美国国民几乎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事实,FDR在三十九岁时罹患了急性脊髓灰质炎,其后遗症使得他不得不靠轮椅度过下半生。如果他的轮椅压到了爱媛川先生的血迹,轮子上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的。所以,FDR才会无法穿越那条血迹,再向任何人下手。”

咚咚——

咣啷砰砰、咣啷砰砰、咣啷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锵!

站在舞台上的樱月头顶突然出现一道光束。沐浴在白色的光线中,樱月依旧站在原地,但他已经死了。SS-NailPeeler出现在樱月背后,他带着乳胶手套,用食指刺穿樱月的右眼,于是樱月便倒在地上。

周围马上传来齐声合唱。

“这是神圣的死亡,这是神圣的死亡,愚者为了得到新的智慧合弃了生命,他们献出眼睛换来了新的光茫。”

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照明再次消失,片刻,又再次点亮,这时SS-NailPeeler和樱月淡雪的遗体都已经从舞台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漂亮的青年。

“我叫蝶空寺嬉游,是个名侦探,我知道事实的真相。爱媛川十三绕着走廊转了一圈,这是由二楼门背后的十二名推理迷在偶然状况下合力完成的。爱媛川十三只是恰好死在了七号房门前,发现尸体的八号房客把爱媛川十三的遗体拖到了自己的门前。这样一来,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爱媛川的遗体时,就会认为遗体的移动是爱嫒川留下的死亡信息,从而认定他在临死前为了指出八号房的房客就是凶手,才奋力爬到八号房门前的……那位房客正是期待人们做出这样的推理,才拖动了爱媛川的遗体。可是与他产生了同样想法的九号房客却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将遗体从八号房一直移动到了九号房门前。其后,十号房的房客、十一号房的房客、十二号房的房客、还有隔壁的一号房房客、二号房房客、三号房房客、四号房房客、五号房房客、六号房房客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按顺序抢夺着爱媛川的遗体,而最后发现这一现象的七号房客又把爱嫒川的遗体移动到了自己门前,如此,爱嫒川的遗体便绕着走廊移动了一圈,留下了一个由血迹描绘而成的巨大圆圈,至于遗体正在向哪个门爬去,这个设问最终没有人提出,一切的谜团又转到了别的方向。”

咚咚——

咚咚咚咚锵……舞台再次变暗,“下面开始审判。”我听到SS-NailPeeler在黑暗中说。在咣啷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锵的音效之后,灯光再次亮起,蝶空寺嬉游也被NailPeeler刺穿了眼睛。

“这是神圣的死亡,这是神圣的死亡,愚者为了得到新的智慧合弃了生命,他们献出眼睛换来了新的光茫。”

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这是名侦探的处刑秀。大概是通过“审判”来判断他们的推理正确与否吧,可是,他只是一味地杀死名侦探,并没有指出他们到底错在哪里,怎么错的。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后面还有新的登场者。

接下来登场的是六名男女。他们都长着好看的脸。“我的名字是八极幸有,是个名侦探。”“我叫做豆源,是个名侦探。”“我叫猫猫喵喵喵,名侦探。”“我叫青山二号半,是名侦探。”“我叫垣内万万跳,是个名侦探。”“我的名字是日月,是个名侦探。”他们分别做完自我介绍后,八极开口道:“爱媛川先生背部中箭其实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当时他非常幸运,内脏受到的破坏非常小,也没有出现感染症状,同样没有任何并发症,而且因为没有把箭拔出来,所以流的血也非常少。因为这许多巧合,爱嫒川先生得以一直保持背部中箭的状态活到了现在。但在中箭之后,爱媛川先生的灵魂其实已经不在其肉体之内了。爱嫒川先生虽然在中箭之后仍旧继续着推理小说的创作,但他却已经死了。就像在比赛中,已经失去生命却仍旧继续战斗的拳击手一样。凭着对推理小说创作的满腔热情而不断工作了六年的爱媛川先生的肉体,终于在那个夜晚,被赋予了新的灵魂。那就是在同一个晚上,被杀害于不同地方的暗病院终了先生。暗病院先生得到新的身体后,感到非常惊愕。这是很正常的,毕竟自己的这副身体上有一支箭,从背后一直贯穿到胸前啊。于是他在惊愕中颓然倒地,那个地方刚好就是七号房门前。于是,紧接着奇迹之后,不幸也降临了。六年间一直贯穿着爱媛川先生的肉体,

并保持着微妙平衡的箭在暗病院先生的动作下,撕破了内脏,引发了大出血。而突然来到凤梨居的暗病院先生并不知道自己倒下的那个走廊是个圆形回廊,他在艨胧的意识中,为了逃离他自以为来自背后的袭击者,一直向前爬行着。于是,他沿着想象中的直线走廊缓缓爬行,不知不觉绕着回廊转了一圈,在七号房门前连上了自己的血迹,就在这一刻,死神降临了。”

咚咚——

咚咚咚咚锵……

NailPeeler同时刺穿了六个人的眼睛。

“这是神圣的死亡,这是神圣的死亡,愚者为了得到新的智慧舍弃了生命,他们献出眼睛换来了新的光茫。”

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我叫蝶空寺快乐。”这个自报家门的男子应该是刚才那个嬉游的亲兄弟吧,他们长得也很像。那少年说,“是这样的,我的推理很简单,其实他在临死前,会不会只是想绕着这个居住多年的家转一圈而已呢。”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被刺穿了眼睛。

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接下来登场的是一个白人女性。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叫朱迪·玩偶之家。

“凤梨居中准备了‘十二个’房间,分别摆放了‘十二星座’的饰物,中央大厅的枝形吊灯上有十个灯泡,分别描绘了‘十行星’的纹样,所以,这里其实是个巨大的星盘。所谓的星盘,就是描绘了地心说,也就是以地球为中心看到天空的模样的圆盘,每个星盘中都是暗藏了某个特定时刻的图画。而绕着这个枝形吊灯,在比‘冥王星’还要外侧的地方绕了一圈的爱媛川先生,则是从未出现在传统星盘中的全新的‘行星’,没错,那就是‘2003UB313’。爱媛川先生带着想要成为即将被赋予新的定义,即将得到新的名字的存在这一个人愿望,绕着风梨居转了一圈。”

刺穿眼睛。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紧接着,大爆笑咖喱登场了。我知道大爆笑咖喱这个人,因为我与他有过照面。他在世界上还算是蛮有名的家伙。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他好像用的是‘九十九十九’这个名字……我想跟他打声招呼,但大爆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兀自开始了演说。

“其实真相非常简单。受害者不可能在中箭倒地后,又完全在偶然的情况下绕着走廊爬一整圈。既然他爬了一圈,证明他是故意要爬这一圈的。说白了,就是为了描绘一个圆形。可是,那个圆形是字母‘O’还是数字‘0’呢……或许二者都是吧。无论是字母‘O’还是数字‘0’,都代表了‘无’。在‘死亡’的瞬间,也许爱媛川先生向我们诉说了人的一生,生存与死亡的空虚吧。爱媛川先生也有可能在向我们诉说,所谓‘对死亡的恐惧’这种人类所持有的根源性的恐惧,其实都是‘零’罢了啊。所以我们不需要恐惧,因为它一点也不可怕。但是我更愿意相信,爱媛川先生留下的这个信息,当中或许有着更加积极的含义。他想描绘的既不是‘O’也不是‘0’,而可能是‘〇’。没错。他描绘的不是‘×’,而是‘〇’。是代表‘正解’、代表‘正确性’、代表‘好’的‘〇’。在死前的一刻,爱媛川先生向我们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全部都好,全部都是正解,全部都很正确。”

带着恍惚的表情完成了简短演说的大爆笑,在黑暗中被SS-NailPeeler刺穿了眼睛。“这是神圣的死亡,这是神圣的死亡,愚者为了得到新的智慧合弃了生命,他们献出眼睛换来了新的光茫。”

咚咚咣咣咚咚咣咣咚咚!

名侦探们好像已经死绝了,舞台中央只剩下NailPeeler独自一人,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咚哐咚咚、咚哐咚咚……在流淌的鼓声中,NailPeeler缓慢抬起他漆黑的脸孔说道:“好了,踊场水太郎,下一个轮到你了。想必你已经明白了。为了梢,你必须看破事实的真相。”

说着,他向我伸出了包裹在紧身衣中的手臂。

我全身都僵硬了:“给我等一下,我现在还没搞清楚这个戏剧的内容啊。不管是剧情还是角色都不清不楚的。”

而且梢到底是什么啊?

而且这个意义不明的戏剧似乎只有我一个观众,为什么他一定要让我看这些东西呢?

虽然脑子里这么想,但我却不自觉地向前跨出了一步、又一步,从昏暗的观众席径直走向圆形舞台。我肯定是在不知不觉间被SS-NailPeeler催眠了吧。

而且,在二楼看台扮演“爱媛川”尸体的三郎也同样陷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引诱到凤梨居大剧院而设下的圈套。我看向二楼,试图给三郎一个怒视,但他俯卧在地上,看不到脸。

我登上中央舞台。

面孔漆黑的NailPeeler开始说话:“来吧,现在轮到你发表推理结果了。大家都很期待你的表现哦。”

可是观众席上却看不到任何人,扮演被杀害的名侦探的那些人全都不见踪影。他说的大家到底是指谁?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

SS-NailPeeler站在沉默的我的背后,“呼”地叹了一口气。

“你太让我失望了,踊场。原来你从未试图去思考吗?大家一直都在催你赶快思考赶快思考,但你的脑子却一点行动都没有吗?”

“我到底要思考什么才好?”

“当然是思考你所面对的事物啊,你要对这一切做出一个解答。因为你是个侦探。”

“可我是寻找失踪儿童的侦探啊。虽然不知道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解决杀人事件并不是我的专长。”

“你要做的正是寻找失踪儿童啊,难道你连这点都没有察觉吗?哼。你太愚蠢了,难道需要我刺穿你一只眼睛才能让你觉悟吗?那岂不是跟其他那些名侦探一样了。”

说着,他从我肩膀后方伸出一只带着黑色乳胶手套的手指,触碰到我的鬓角。在我耳边发出“嘎吱”的橡胶摩擦的声音。

“住手。”我阻止道。

但SS-NailPeeler是认真的,他的食指已经伸到了我的瞳孔正前方:“你一定已经忘记梢了吧?你怎么能因为眼前的一些震撼就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呢?这果然是没用的。我继续等待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再这样下去,名侦探们就太可怜了。干脆,我现在就刺穿你的一只眼睛吧。”

“不要这样。”

“因为我实在拿你没办法了啊。虽然从一个拒绝思考的人身上夺取一只眼睛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不要这样,拜托了。”

“你太吵了。”说着,他的食指终于开始挤压我的右眼球,就在这时,剧场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打开了。

“哇,哈哈哈!在狗屎的危急时刻本大爷登场啦!”一个人用日语大吼着冲进凤梨居大剧院,这个体型粗犷的陌生男人跳上舞台,飞身扑到我的面前,却在下一个瞬间踹飞了我背后的SS-NailPeeler。

“在这种非常时刻你到底要跟这个架空的变态玩到什么时候啊!”

我转过身,刚好看到那个陌生男人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向SS-NailPeeler漆黑的面孔。我神情呆滞地看着他那神勇的举动。

“喂,要走了!”

我被那个男人抓住肩膀,他带我跳下舞台。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不过我总算是得救了。我的右眼安全了!

我来到凤梨居大剧院的门外,沐浴在横跨洛马角的风中,对那个男人说:“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不过你毕竟救了我。所以,谢谢了。”

咚!我的脸被狠狠地揍了一拳,整个人滚倒在沙土地上。

那个男人仰天长啸:“喂,我能丢下这浑蛋不管吗?!”

“这样是不对的哦。”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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