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日本还是美国,与其等待父母上门委托我寻找失踪的孩子,不如抓住在外面游荡的孩子交给他们的父母更容易赚钱。总有一些力量使得父母和孩子不能相聚,因此也总有许多父母在搜寻他们的孩子。即使失踪的孩子并没有被卷入犯罪事件,也还是有许多父母不知道自己孩子的行踪,这些人总会给找到自己孩子并送回家来的人一大笔酬金。我坐在调布站南端出口喷泉旁边的长椅上,等待,直到发现一台印有埼玉县埼玉市车牌号的自行车,并开始观察其主人——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没有弹性的T恤、留着一头乱发的少年。我早已习惯了日本人的外貌特征,能够判断出他并不是小学生,而是初中生甚至高中生,初中生的可能性更大。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他的脸,然后稍微靠近一些,偷听他和几个同伴的谈话。他们在谈论自己所在组织最底层的几个小孩,笑着商量如何回收他们通过偷盗、卖淫和地下相扑等手段赚到的钱。我盯上的那个少年被同伴们叫做“星野”,大概是这个六人小团队的三把手。我再次看向星野的自行车,发现前轮的挡泥板上用银色油漆刷了一行汉字——“埼玉县埼玉市村上四一五一二四星野真人”,太天真了……不,应该说,太让我震撼了。他居然把个人信息全都写在上面。难道在日本会有热心人把被遗忘的自行车送到主人家里去吗?嗯,原来如此。我离开喷泉广场和角落的那六个人,进入位于调布市民中心五楼的调布图书馆,找到电话簿,开始查找星野真人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是用星野启介的名字登记的。之后我又回到喷泉广场,六人组还在那里。此时排名第四的少年正被坐在长椅上的六号少年强迫跪地正坐。在白天的车站来往穿梭的人们多数都注意到了这个日本式的跪坐,但这之中的以下犯上之意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了吧。我离开自己的长椅,靠近六人组。脑中思考着要如何把星野从六人组中解救出来。是先解救四号,还是先打倒二号,抑或先说服一号呢?或者干脆一把抢走星野,又或者把六个人全放倒?我此时突然厌倦于选择其中任何一个选项,于是我径直走向六人组,缓慢地穿过发现我靠近后开始紧张的少年们,我闻到了小团体发生内讧时的暴力气息。只同一头板寸的一号少年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一脚踏上二号坐着的长椅,一下子跳入后面的灌木丛。随着哗啦哗啦的枝叶摇摆声,少年穿出灌木丛,飞身跃过停放在那里的一排自行车,在银行门前的狭窄过道上着地。我听到背后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少年们强装镇定的笑声。

我把白天和晚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买齐后,回到维哈拉比小岛町。正在起居室看动画片的梢听到我的声音后飞快地跑出来。“迪斯科!”“嗨,梢。”“巴布!锵!”

我抱住冲过来的梢,她模仿伊仓弟弟时,只会重复人物的台词,诸如“巴布”、“锵”、“哈依”等。此时我突然顿悟,原来她是从我的“嗨”联想到了那些台词。那么,她口中的“巴布”和“锵”肯定也有着跟“嗨”一样的意思吧。

我对吃完尖椒炒肉后继续忙着一个人玩耍的梢说:“梢,我们睡午觉吧。”“啊?”梢只是笑,“人家不困哦。”“躺下就困了。”“猫猫游戏?”“对。Eat,Nap,Play,Eat,Nap,Play。”“依依纳豆噗噗雷?”“嗯。”“在哪里睡?房间?”“选你喜欢的地方吧。”“院子!”“那里很热哦。”“院子……”

我把起居室里的沙发从落地窗拖到院子里,放在银杏树的树荫下。这树荫大概还能保持一段时间,但不久就会转到另一边,任由太阳灼烤我们,到时候只能忍着,直到旁边那棵银杏的树荫伸过来了。我把风扇的插头插在接线板上,搬到院子里。又在我们身上喷上蚊不叮,抱着还在闹腾的梢躺下,在她和我的脸上盖上毛巾。我抚摸着被遮挡视线后更加兴奋的梢的小脑袋,汗流浃背,却在梢睡着前先入睡了。知了的声音在院子的草丛中此起彼伏,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睡在一百万只震动不已的铃铛上。唧唧唧……

少顷,我从睡梦中醒来,拿开脸上的手巾,发现梢正头靠着我的肩膀睡着。我把已落到我胸前的毛巾重新盖在她头上。感觉到我动作的梢微睁双眼,又闭上了。梢的体内只有一个梢,虽然我睡眼惺忪,脑袋也只清醒了一半,但却能够确信。梢不可能是多重人格症患者,而我只见过十几秒的那个少女梢也是梢本人。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但一定是四天前,烟花升空爆炸的震动通过空气传达给了梢,使她产生了某种变化。从看烟花那天到现在,我亲眼所见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四次,而今天还没发生过。也许随着烟火大会的渐行渐远,梢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之后我又睡了一觉,最终被不停挠着小脚的梢吵醒。她闭着眼睛,用指甲抓挠着放在我肚子上的小脚丫。

“被虫虫叮了?”“虫虫咬。”“我们进屋吧?”“困。”“我得做晚饭了。”

夕阳西下,虽然天还是蓝的,我们头顶上的云朵也还是洁白的,但地平线上的云已经被染成了金黄色,又渐渐变成一抹赤霞。知了也停止了叫唤。

“梢想吃什么?”“温泉蛋。”“还有呢?”“虫虫咬我,讨厌!哼!”

梢踹了一脚沙发背,又继续弯着膝盖、一下下地挠着脚踝……

“梢,进屋去,我给你涂药。”“不要,我要拜托神仙。”“虽然会痛,但也要忍着。”“现在几点?”“已经傍晚了。”“几点?”“大概六点半吧。”“新闻上说,UFO来了,巴黎呀、希腊什么的,全都‘砰’的被炸掉了呢。”“哦。”

我以为是孩子身上不可思议的力量让她产生了预知梦或第六感,预知会有东西掉到欧洲大陆。我打开电视看了一下,当然没有找到任何相关新闻。可能是梢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逃避抹清凉油,才想出这个办法的吧。可我是不会上当的。给梢抹上清凉油后,她又用“呀”的超声波把我击倒,吧嗒吧嗒地跑到浴室,用水冲去脚上的药。我盖上清凉油的盖子,把沙发弄回起居室,收拾好散落在地板上的蜡笔。却在梢涂鸦用的素描本上,发现了一些大人的字迹,散落在她画的各种奇怪动物之间。

迪斯科·星期三,好奇怪的名字。我是十七岁的梢。这里是过去吗?太厉害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在自己的世界做了各种调查,却只发现了迪斯科的存在,其他还什么……

在这些红字后面,接着又用绿色的字写道:

都不知道。呃,在我的世界已经过去三天了,但在这边好像还是同一天啊。似乎只过去了几个小时?那我就多写点留言吧。我可不想写到一半又回去了。迪斯科先生也在这上面写些给我的留言吧。就这样,再见啦!

在这些文字后面,留着两个十一年后的日期。七月二十日和七月二十三日。今天是七月十三日,所以我们之间隔了差不多十一年的时间。

我取出蓝色蜡笔,思考着。首先……

哟,俺是迪斯科·星期三。名字很怪吧。

写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不该写这么无聊的东西。未来的梢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非常短,必须用简洁的语言传达尽量多的内容。我把写到一半的素描纸撕下来扔掉,思考片刻,到厨房找出宇野千代餐具套装,把其中以樱花为意象设计的刀叉取出来,用保鲜膜包好,再次来到院子里把它埋在银杏树下。然后回到厨房取出菜刀,在埋藏刀叉的那棵银杏树上刻下我的名字。但刚刻到“迪斯科”的最后一个字母时……

“迪斯科先生。”

听到背后有人叫我,我转过身,看到长大的梢穿着小小梢的粉色连衣裙,腰间裹着浴巾,正冲我微笑。她注视着银杏树干上的“DISC”,说:“那个,我找到了哦,粉红色樱花图案的银色刀叉。我看了迪斯科先生的信后,马上去了一趟调布。那棵银杏树还在那里。你已经把刀叉埋进去了吗?”

“埋好了。可是,我还没开始写信啊。”我正准备写的信难道对方已经读过了吗?

“我已经把所有的信都差不多看完了。它们都被放在我家的仓库里。我在自己的相册里发现了未来的我留下的信件,今年……我是说我那个世界的今年,那上面写着‘在今年五月三十一日前千万不要打开看’,我当时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但后来就把它忘了。结果遇上这种事情。昨天我把它找出来,打开看了一遍。那上面说仓库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就都找出来读完了。虽然第一封信上说最好不要去看……迪斯科先生,这个世界的事……”

梢说到这里又咻咻咻地缩小了。浴巾滑落在地板上,站在其上的是呆呆张着小嘴的六岁的梢。“凤梨隧道。”梢小声说道,随后便“呀——”地尖叫着,举起双手、踮起脚尖,“嗖”的一声光脚跳进院子,扑到我的怀里。“迪斯科!”我弯下腰,把抱着我大腿的梢头朝下地抱起来,她兴奋得又叫又笑,直到我把她的身子转正,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

“再一遍!”“不要。”“再一遍!”“梢,凤梨隧道是什么?”“啊?”骑在我的脖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梢手脚并用地抱住我的头。“就是啊,一个黑黑的地方,有个黄色的洞,滑滑的、暖暖的。”“你刚才看到了吗?”“嗯。”“类似凤梨?”“啊?”“像凤梨一样?”“嗯,酸酸的。”“你舔了它啊?”“嗯,硬硬的。”“还咬了啊?”“还咬了啊!”“不要随便把东西放到嘴里哦。”“啊?”“不准吃奇怪的东西。”“很好吃啊……”“不、行!”“骗你的,一点都不好吃。我能去凤梨隧道玩吗?”“梢,千万不能进去。”“啊?”“不准啊!”我把梢从肩膀上抱下来,抱到胸前,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不准你跑到那个凤梨隧道里去,知道了吗,梢?”“知道了。”“说好了哦。”“说好了。”“不管是凤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准你跑到奇奇怪怪的洞里去,梢,以后也是哦。”“里面有怪物吗?”

不知道呢,里面可能没有怪物吧。但我感觉一旦进入那个隧道,搞不好自己就会变成怪物。不过我这种毫无根据的妄想,跟梢说了她也不一定能明白。

“那个洞里面住着鞭子男爵哦。”“便便拦截?”“不对,是冒牌Danceable。”“毛牌蛋叉叉。”“嚓嚓……”“沙沙……”“哈哈,梢,凤梨隧道里面没有怪物,但你还是不能进那个洞洞,因为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能做到吗,梢?”“能做到!咻咻!啪!”

有这么一瞬间,我很想用自己即兴创造出来的、这个抓到孩子就会无情地用鞭子狠狠抽打的男爵来吓唬吓唬她,让她远离那个真相未明的深渊,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想在梢的心里留下恐惧的阴影,就像我不想像钓鱼那样用语言引诱她上钩一样。同样地,我也不想架起一道通电的栅栏强迫她不要走近危险的地方。

我就这样抱着梢回到屋里,拾起掉在地板上的浴巾,把她带进浴室,给她洗因踩在土地上而弄脏的脚。当冷水打在梢的小脚上时,她会显得很开心。梢口中所说的凤梨隧道,有多大的可能是人类体验濒死状态时见到的通往那个世界的光之大门呢?我心里这么想着,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我会联想到濒死体验呢?现在要设想的应该是梢来往于不同时空的隧道才对。未来世界的梢在占用小小梢的身体时,小小的梢就会被弹出体外,跑到那个谜一般的、有酸味的黄色隧道旁边。

可是,如果把这种现象理解成一个灵魂被另一个灵魂驱赶,那被驱赶的灵魂来到的地方不正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冥河岸边吗?未来世界的梢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小小的梢是否处于濒死状态呢?

可是这个疑问存在一个致命的矛盾。如果小小梢真的死了,就不可能有来自未来世界的梢,如果未来世界的梢不存在,那么她也就不会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了。这样一来,小小的梢也就不会被驱赶到凤梨隧道旁,不会死了。

但无论如何,如果小小的梢真的会被少女梢的灵魂驱赶到光之大门旁边,进入濒死却不是真死状态,就有必要让梢远离那个危险的大门。也就是说,必须把少女梢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通道封锁起来。

信。少女梢提起过那些信。虽然现在我手头只有一封来自少女梢的留言,但那意味着将来我们还会写更多的信。那些信都是我和梢写下的,也就是说,少女梢以后还会不断穿越到这边来,而小小梢就会不断被驱赶到凤梨隧道旁。这样的话,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虽然现在我握着梢的小手,把她抱在怀里,但那双小手会不会在不觉间消失,变成一双少女的手呢?如果真的是炸裂的烟花动摇了梢的灵魂,那我必须紧紧抱住她,让震动渐渐平息。但面对这样的状况,此时我的手臂却显得如此赢弱、纤细、无力……难以平息撼动不已的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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