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管制尽管严格得很,国道43号线还是堵得要命。两侧挤满了拉救援物资和瓦砾的卡车,由香里乘坐的公共汽车,蜗牛似地向前爬行。

由香里坐在车上,回忆着刚才跟“明子”的对话。“明子”确实隐瞒了什么,而且是完全隐瞒了。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过,公共汽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可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热闹的晚会上。

尽管如此,由香里居然没听到千寻心里的一点儿声音,只能说明她内心的人格们提高了警惕,大家齐心合力把秘密掩盖了起来。

由香里扭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景象。地震虽然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许多建筑物上还盖着苫布。头顶上的阪神高速公路,仅仅被一排柱子支撑着。看见过倒塌的那一段高架公路的人经过这里,都会感到沉重的威胁。

由香里后边一个老太太一直在心里叨叨着什么,吵得由香里心烦意乱。现在,老太太在心里大叫起来。

“家里的房子塌了,谁也不来帮一把。政府部门什么都不管,连受灾的孩子都不管!”

这时的由香里已经很长时间不吃药了,感情移人功能非常之强,安安静静的公共汽车里,只有由香里一个人感到吵闹。由于堵车,从司机到每个乘客情绪都不好,但内心的感情并没有激动得不得了。尽管如此,由香里觉得既像呆在正在开饭的学生食堂里,又像坐在在巨浪中颠簸的船上,头痛,恶心。

昨晚经历的恐怖,今天看到的浩子和千寻的变化,都在精神上给了她很大的打击,都是使她头痛恶心的原因。

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了,只能吃药了,于是打开手包,取出3粒粉色的药片。没想到刚把药片拿出来,手一抖,药片掉到了地板上。

不行,得赶快找!今天早上从旅馆出来时就带了这么3片药!由香里从座位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到处找药片。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前边一位男士站起来,慢慢走到由香里身边。

“这个人,怎么了?”那位男士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问道:“掉东西啦?”

“啊,药。”

“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什么药啊?值得这么找吗?”

由香里痛苦地抱着头蹲坐在地板上,眼前的景物在旋转,他人心里的声音渐强,变调,已经分不清说的是什么了。

眼前伸过来一只男士的手,手指长长的,手掌大大的,手心里托着两粒粉色的药片,另一粒恐怕是找不到了。男士好像说了句什么,由香里已经理解不了了。赶紧说声谢谢,接过药片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世界恢复了正常,不知道什么,公共汽车也开动起来了。那位男士还在由香里面前站着呢。男士个子很高,大概有一米八吧。由香里再次向他表示感谢,男士什么都没说,摇了摇头而已。

抬头看了看那位男士的脸,由香里吃了一惊。男士三十五六岁,像一尊雕塑。宽大的额头,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

但是,男士那月牙形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这个人知道那是什么药!即使没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明白这一点。由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早晨由香里在旅馆里睡到10点才起来。粉色药片的副作用让她困得要命,昨晚吃完晚饭就睡了,一直睡了15个小时,奇怪的是还没睡够,要想从床上起来,是需要很强的毅力的。

由香里刷着牙,逐渐醒过味儿来了。直到刚才为此,她一直认为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恶梦,可是那印象就像一块方糖放进了滚烫的咖啡里,马上就化了。大脑的检视活动随着她起床已经开始,但梦的残渣已经沉到黑暗的意识深处去了。

冲了个热水澡,感觉好多了。先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又播104查号台,查西宫市高野弥生的电话号码,但高野弥生没有登录,于是又查了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响了10声也没人接,她继续等,响到20声的时候,刚要挂断,一位女职员接了电话。由香里对她说,找心理学教室的高野弥生。

由香里喜欢打电话。不需要紧张,也不会陷人对方那令人恐怖的感情泥沼。

对方的回答非常生硬,“高野弥生早就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由香里感到胃部受到强烈一击。

“地震的时候嘛!”那口气好像是说,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啊!

由香里谢过对方,挂上了听筒,扑通扑通地心跳了好一阵。

高野弥生死了?跟千寻有关联的人物已经死了四五个了!难道高野弥生也是“矶良”杀死的吗?一般人听说是地震的时候死的,都会认为是房子倒了砸死的,但由香里没那么想。

早饭送到房间里来了,可由香里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火腿煎鸡蛋一口没动,烤面包只咬了一小口,咖啡倒是全喝光了。

由香里决定到西宫大学去看看。

由香里为什么要打听高野弥生的情况呢?因为她知道高野弥生曾对千寻的临死体验感兴趣。如果高野弥生是专门研究临死体验的,就会了解被成为体外脱离的现象是否会产生,也会了解从身体分离出去的灵魂是否能杀人。

但是,连高野弥生都死了,问题就复杂了,不过至少应该先弄清楚高野弥生的死因。

由香里从电话簿上查出私立西宫大学在黄林寺叮,又查了,一下地图,大学的具体位置在北郊的被称为西宫市象征的六甲山的西侧。

倒车看来是很麻烦的,由香里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从司机那里,第一次知道了鹫林寺的读法。出租车先向西奔夙川,然后沿着大泽至西宫的公路北上。爬上一个陡坡之后,公路被分成两半,中间夹着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好像中面隔离带患了癌症,反常地膨胀了起来,严重地影响着交通。

“那是一座古坟吗?”由香里问。

“不,那是夫妇岩。”又矮又胖的红脸膛司机说。

“夫妇岩?”

司机为了让由香里看得清楚一些,特意放慢了速度,但由于草木茂密,并没有看见什么岩石。

“这种地方有块岩石,不方便吧?”由香里说。

“不方便着呢。而且还很危险,这一带是交通事故常发地带。”

“那为什么不把它平了呢?”

“好几次都要把它平了,可每次刚要开始施工,建筑单位的负责人不是暴病身亡就是出交通事故。弥先生作祟。”

“弥先生?”

“传说以前这里是蛇神住的地方。”

由香里又一次感到自己对现实的认识含糊起来。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现在,居然还相信这一套,让所谓夫妇岩占去大半边路。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站在那些人的立场上来看问题的话,停止施工就是合乎情理的了。这样一想,晨光中学的学生们相信所谓“诅咒”,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过了夫妇岩不久,就是鹫林寺公共汽车站,从车站往右一拐就是西宫大学。大学前边是一个装饰漂亮的环岛,大门附近显得非常清静。从出租车上下来,立刻感到山上的空气新鲜清爽。校园被绿色包围着,这里好像一个泡沫经济破灭之后停建的主题公园或乡间游乐园,跟晨光中学厚重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跟晨光中学形成鲜明对照的还有受灾程度。晨光中学几乎看不出受灾的痕迹,而西宫大学至少有三座建筑物受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挂着综合人类学系牌子的9层高的大楼是受灾最严重的一座。

大楼的第5层被压垮,从正面看只剩下8层,但从后面看,第5层还存在,6层以上整个向前倾斜,好像时刻都有倒下来的危险。大楼周围拉起了绳子,警告人们不要靠近。根据告示栏上的通知,由香里在一座临时建筑物里找到了综合人类学系。

早上接电话的那个女职员告诉由香里,高野弥生是在实验室里被砸死的。她用怀疑目光看着由香里,心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由香里问:“可是,地震前一天是休息日,而地震发生在凌晨,高野老师为什么那个时间在实验室里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女职员对由香里的提问很反感。

由香里昨天吃了药,感情移入功能还没有恢复,必要的信息都得依靠口问耳听,“那么,高野老师的同事,有没有清楚这件事的呢?”

“这个嘛……真部老师比较清楚。”

“真部老师现在在哪儿?”

“在上课。”

“我能见真部老师一面吗?”

女职员虽然满脸不高兴,还是把真部老师的临时研究室告诉了由香里。这位女职员好像对年轻漂亮的女性很反感。

真部老师的临时研究室在法学系,研究室门上的小牌子上有手写的“真部和彦”四个字,字写得不怎么样。

上午下课的铃声响了,走廊上走过来一个穿着毛衣,腋下夹着教科书的高个子男人。靠墙站着的由香里凭直感确认那就是真部老师,赶紧站直了身子。

走到距由香里3米远的地方,那个高个子男人站住了。

“您是真部老师吗?”

“是的,您是?”

“我叫贺茂由香里,认识已经去世的高野弥生老师。”

由香里觉得自己因为兴奋嗓门儿都变尖了。真部老师就是昨天在公共汽车里帮她捡药片的那位男士。

“在这里请你吃饭,真是对不起!”真部有些心神不定环视了一下西宫大学的学生食堂,“外边有像样儿一点儿的餐馆儿,可是我下午还有课,来不及去了。”

“看您说的,这儿的饭挺好吃的!”

由香里一边吃饭,一边想真部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一般年轻男人总是喜欢请漂亮女人吃饭的,但要说这是真部请自己吃饭的全部理由,由香里还没有自我陶醉到这种程度。

请初次见面的由香里吃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难道真部的心里有什么感到内疚的事吗?

“……您说您是高野弥生的朋友,可我觉得您比她年轻得多。”真部盯着由香里的脸说。

“哎呀,您这样说话,高野该不高兴了。”由香里玩笑似地说着,心里却一个劲儿地发毛。她连高野弥生的面都没见过,只从浩子那儿大概知道高野弥生是个30左右的女性,就贸然过来了。

幸亏真部认为详细打听女性的年龄是不礼貌的,没有再提这个话题。

“我为高野老师感到遗憾。她是关东人,老家好像是湘南的藤泽。她是因为觉得关东的地震太可怕,才跑到关西来的,谁知道来到这边以后倒赶上了这次大地震。”

“真是的。这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了。”由香里早上没怎么吃饭,不知不觉地把一个份儿饭全吃完了,“可是,高野为什么那个时间到研究室去呢?大地震发生的时候,不是凌晨5点46分吗?”

对于由香里的提问,真部的面部表情第一次有了反应。那是一种很狼狈的神色。由香里后悔昨天吃了药,不然现在正是弄清楚真部的心理的最好机会。

真部说:“高野是一个对工作非常热心的女性。因为已经决定提升为讲师了,工作热情就更高了,经常不休息,甚至住在实验室。那天也是。”

“高野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地震以后,跟她联系不上了。后来想到说不定的在实验室里。等营救队员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晚了。”

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对真部的回答感到有些不信服,“实验室是在综合人类学系的大楼里吗?”

“是,在5层。可能你也看到了,5层前边那一半被压垮了。”

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惨状浮现在由香里眼前。人赶上倒霉,是躲不过去的。

“当时高野正在进行什么实验?”

“这个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真部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咖啡自动售货机前,把硬币塞进去,“贺茂小姐,喝杯咖啡吗?”

“好的,我要一杯不加糖的。”

“您在减肥吗?看不出您需要减肥嘛。”真部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由香里面前。

“谢谢!”由香里觉得心情愉快起来。

“说到这儿,我想问一句,贺茂小姐对心理学很熟悉吗?”

由香里自学过很多心理学专著,但她觉得在这里最好自认外行,于是说:“不熟悉。”

“众所周知,在日本,心理学大多属于文科系,而在欧美都属于理科系。本来是研究人的心理的科学,却划分到语言艺术或历史一类去,是非常不合理的。打着心理学的旗号,把半个世纪之前的心理学著作从书箱最底层翻出来研究的

大有人在。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项迄今为止最可笑的研究。它研究的是心理学家的名字和学说之间的关系。比如说,弗洛伊德在德语里是快乐的意思,于是就把快乐跟性心理学联系在一起了。研究劣等感和对权利的重视的阿朵拉,是‘我’的意思,扬格是年轻的意思……不一而足。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我已经忘了。”

这些认真地研究名字和学说之间的关系的人,确实很可笑。但是,由香里想到千寻的人格的名字和性格的关系,没有笑出来。

真部接着说:“综合人类学系,是对人进行综合性研究的学科。我的主攻方向是精神药理学。我上大学读的是药学系。”

由香里深深地点了点头,表示很感兴趣。但她知道,真部突然变得健谈起来,是想回避不愉快的话题,缓和气氛。

“高野的主攻方向是认知心理学,跟我的主攻方向不一样。但是从大的方面来讲,药物也是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特别是人的认知功能的。”

“影响人的精神?”

真部明白了由香里的意思,解释道:“当然不可能用人做实验。一般都是用老鼠。”

由香里心想,既然如此,高野弥生为什么对森谷千寻感兴趣呢?千寻跟药物根本就没有关系嘛。

“那么……关于多重人格,没有研究吗?”

“啊?没有。那不属于精神医学。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真部呆然地看着由香里,好像没有受到任何触动。由香里看到的是真部表示自己没有撒谎的表情。

“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听高野说起过这个话题。”

“是吗?这么说,她也对超自然现象感兴趣了?”真部盯着由香里,低声笑了。

由香里不由地心跳加快,“说到超自然现象,我记得高野说她对临死体验感兴趣。”

真部正在往咖啡里放糖的手停住了,“是吗?那也许是一项有意思的……研究。”真部虽然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说话的时机分明晚了将近一秒钟。很明显,他在有意隐瞒着什么。

高野弥生被发现以后,马上就被送到了校医务所。但被发现时候,已经被坍塌的天花板和柜子什么的压迫胸部窒息而死亡。

但是,联系到晨光中学死去的3个人,假设是“矶良”杀死的,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不能否认“矶良”在大地震发生之前就杀死了高野弥生的可能性。高野弥生被“矶良”杀死以后,发生了数百年一次的大地震,是偶然中的偶然。

由香里希望见见当时确认高野弥生死亡的校医务所的医生。

真部对由香里这种过分的探求心感到吃惊,但还是赶在下午上课之前把由香里带到了校医务所。不巧那位医生不在,真部只好把她介绍给当时在场的一位护士。

那位护士身高一米七〇以上,烫着短发。以前大概是排球队的一名主力队员。屋里只剩下由香里和护士两个人时,由香里开始问问题了。

“高野被搬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尸体都硬梆梆的了。”

“死因是窒息,当时是这么断定的吗?”

“嗯,当时被搬送过来的还有其他死尸,加上伤员太多,医生也没顾上细看,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由香里由于吃了药,感情移人功能还没有恢复,但也能感到护士心里充满了好奇,“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知道高野最后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啊,就像一座地狱。”护士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警察检验过了吗?”

“啊,在那种情况下,检验也是走过场啊。”护士说。

可不是嘛,一下子死了五千五百多人呢。一个一个地认真检验,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护士接着说:“不过,该调查的都调查了,头发上粘着的东西也化验了……”

“头发上粘着的东西?”

“高野的头发上粘着一些白色的糊状的东西。为了节省时间,委托我们大学的化学实验室化验了一下。”回忆起使人感到恶心的尸体的样子来,护士皱起了眉头。大学医务所里的护士,一般是见不到死人的。

一具人体模型似的全裸的尸体浮现在由香里的脑海里。那尸体的头发上粘着一些浆糊似的东西。“头发上粘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大概是化验以后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所以警察也没有深究。”

那护士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东西的名称,但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意义,就没有说出来。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还不能使用,心里急得不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这个……好像是什么碳酸镁。”

“防滑用的?”连高中都没上几天的由香里,化学知识是几乎等于零,只记得体操运动员上单杠之前往手上抹的东西叫碳酸镁。

“不,不是,我记错了。硫……硫什么来着?对了,是硫酸镁。没错儿,硫酸镁。”

“硫酸镁?”由香里根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化学物质。

“不是什么剧毒之类的物质。大概是房子塌了以后把实验室里的什么瓶子砸碎了吧。”

由香里又问了那护士几个问题,没有什么新收获。这时,来医务室看病的师生多了起来,由香里谢过护士,离开了医务室。

由香里顺便去西宫大学图书馆查了一下关于硫酸镁的资料。

百科全书上说,硫酸镁通常指其中的七水化合物,又叫做泻盐……制作方法……

根本看不懂。由香里跳过它的制作方法继续往下看。

白色晶体,味苦,有清凉味和盐味,可溶于水,可用作造纸的充填剂和印染的媒染剂。医疗上口服用作泻药,治疗便秘,注射对治疗癫痫和心率不齐有一定疗效。

虽然没弄明白什么,由香里还是认真地做了笔记。

由香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疑点反而越来越多。

由香里坐在灯光柔和的高档餐馆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燃得只剩下很短的一段蜡烛。那蜡烛中含有香料,一边燃烧一边发出轻微的爆烈声。

今晚由香里喝了不少红葡萄酒,有点儿飘飘然。

我这样做好吗?由香里眼前浮现出受灾者和志愿者们的身影,觉得有几分内疚。是啊,“矶良”的事怎么办?我到西宫大学是干什么来了?

但是,好久没有体会过的幸福感,使她轻易地原谅了自己。欢快的对话,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异性……

真部又给由香里的高脚杯里倒满了酒,“今天中午让你吃食堂,委屈你了。下午要是没课,肯定带你到一个像样的地方吃晚饭。”

“看您说的,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随随便便地跑到您的研究室打搅您,还在这么高级的餐馆儿招待我。”

“哪里哪里,是我勉强把你约出来吃饭的。不过,偶然在图书馆前边碰上,也算是我们有缘分。看你吃得这么香,连大师傅都会高兴的。”

“真不好意思,吃了这么多。”由香里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光线比较暗,希望对方没看见。

“这牛舌鱼还挺好吃的。跟你说实话,我没怎么到这样的餐馆儿吃过饭。”

“工作太忙,是吧?”

“不是因为工作太忙。大学老师嘛,又不坐班,时间还是有的。只是西装革履地出来吃饭,总觉得有点儿那个。”

“也是。”由香里笑了。

“今天觉得感觉很好,以后还想来。”

“真羡慕您。”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嘛。我的意思是跟你一起来。”

由香里不由地看了真部一眼,真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昨天因服药失去的感情移人功能已经有一半恢复了。真部内心暖暖,随着蜡烛的火苗一起传达到由香里心里。

由香里想,就像这样一直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下去该多好啊!只要坚持天天吃药,就能把那该诅咒的功能一直控制住。直到现在,除了感情移人功能以外,还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如果能像正常人那样,恋爱,结婚,就是永远把那该死的功能扔掉我也心甘情愿!有了那该死的功能,我的人生全都被打乱了。本来什么都不希望听到,可周围的人那些可怕的情感总是涌人我的心里。这种该死的功能,我不要!

“还没顾上问你呢,贺茂小姐,高野跟你是怎样一种朋友关系呢?”

面对真部突然提出来的问题,由香里感到心虚。正在这时,侍者来送餐后咖啡,暂时为由香里解了围。

由香里在心里骂自己,撒了那么大谎,看你怎么收场!以前她总是一边听取对方心里的声音,一边编造谎言,走钢丝似地跟对方周旋,根本用不着预先准备好一套谎话。她的感情移人功能被药物控制住的时候,往往一筹莫展,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侍者把一块方糖放在一把勺子里,再倒上几滴法国白兰地,一点火,立刻燃起了美妙的蓝色火苗。

“对不起,其实,我不是高野弥生的朋友。”

真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高野她……曾经关心过……我表妹。”一着急,又顺畅地撒起谎来。由香里在心里又骂了自己一句:你算什么人啊!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可眼下只能这么对付一下了。“我表妹是西宫市一个中学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考高中的时候学习过度,精神压力太大,神经有点儿不正常,一直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真部并没有表现吃惊,他频频点着头,认真地听由香里继续往下说。

“表妹小时候,父母双亡,是在亲戚家长大的。表妹愿意跟我说知心话,所以我也到学校跟心理咨询医生见过几次面。高野对我表妹的病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到学校去过,所以就认识了。”

“高野?为什么……”真部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这么说,贺茂小姐不是问过我关于多重人格的事吗?你表妹莫非是……”

真部的敏锐,让由香里感到惊奇。“啊,我表妹……心理咨询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离解性同一性障碍吧?在日本是很少见的。”

“对表妹的病持这种看法的,现在只有那位心理咨询医生一个人。我一直跟表妹谈话,认为这诊断没错。”

真部深思着,“不过,多重人格,跟我和高野的研究课题没任何联系啊。高野为什么对你表妹的病感兴趣呢?这一点我搞不懂。”

“是吗?”由香里认为真部没有撒谎。已经有恢复的感情移人功能,觉得出真部内心有太大的混乱。对了,还有一个关键词,“临死体验……”

“什么?”

“高野的一个研究课题,临死体验,跟我表妹的病没有关系吗?”

真部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研究表明,临死体验是脑内麻药类物质作用的结果,这跟高野研究的认知心理学,我研究的精神药理学都可以说是有关系的。但是……”

真部说到这里,用餐巾擦了擦嘴。人在企图隐瞒什么的时候,大多是用手碰碰嘴巴的。

“你表妹有过临死体验吗?”

“有过。小时候,表妹一家三口坐的车摔进了山谷里,父母当场死亡,表妹也昏迷过去,叫什么体外脱离?”

真部端起高脚杯,把杯里的残酒喝干。俩人都不说话了,场面有些尴尬。

由香里突然感觉到从真部心里发出一种特殊的波动,那是一种只有由香里才能感觉到的波动。因为由香里具有感情移入功能,而且她在作为一名志愿者去各个避难所巡回时,经常感觉到这种波动。

“我对刚才的谈话很感兴趣。贺茂小姐,现在谈谈你自己怎么样?”真部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换了。

“……可以啊。不过,你别老是贺茂贺茂。叫我由香里好了。我从小就被人叫做野鸭子,我对我的姓有自卑感。”

真部笑了,那笑好像某个外国电影演员。“我看这是一个有来由的好姓。这个姓的来源是‘神’,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在一本书里见到过,贺茂是日本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原意是古代的神官。不过,我更高兴叫你的名字。好,由香里,谈谈你自己的事吧。”

“我自己的事……谈什么呢?”由香里微笑着,心里却有些紧张。

实话实说?当然不行!我住过精神病医院,现在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工作,能说吗?

到现在为止,由香里对自己的工作没有感到过特别的羞耻。但是,要让她告诉眼前这个可以成为自己恋人的人,是另外一回事。还有,我能告诉他我是个具有感情移入功能的人

吗?如果公开了这个秘密,恐怕我周围方圆一公里以内,没有一个男人敢于靠近。什么样的男人能喜欢我这样的女人呢?

由香里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绝望感。刚才那种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什么都想听。”真部认真地说。一直呆在象牙塔里的真部,眼睛里还保留着童真。

由香里不想再说谎了,“我……因为某种说不清的理由,离家出走……确切地说,已经跟家庭脱离关系了。真部内心受到强烈的冲击。”

“所以……我一直是一个人生活。”由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部老师是药学系毕业的,我掉在车里的药片是什么药,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吧?我虽然很不愿意触及这件事,但我不能不坦白地告诉您,我得经常到医院里去取那种药,定期服用。我……”

“好了,别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真部打断由香里的话,一把握住由香里放在桌子上的手,由香里茫然地一动不动地被真部握着。

“对不起!我没轻没重地问起你个人的事情来了。谁都有不想说给别人听的事,我也一样。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有什么样的过去,跟我没关系。”

由香里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我们出去走走吧。晚风一吹,肯定会很舒服的。”真部站起来走到由香里身后,帮她拉出椅子。

二人走出餐馆儿,沿着芦屋川散步。由香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真部伸过来的胳膊。

“地震的时候,这一带震级是7级。”真部指着耸立在江边的建筑物说,“那边灾情较轻,因为大楼盖得结实,好多店铺早就开始营业了。我们大学灾情可就严重多了……一塌糊涂。”

由香里眼前立刻浮现出5层被压垮了的综合人类学系大楼的景象。

“真部老师!?”

“由香里,不叫老师不行吗?”

“你跟高野弥生关系很好吗?”

“关系很好?什么意思?”

“比如说……是不是恋人关系?”

真部站在逆光的位置,由香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不到被你误解了,那我就说详细点儿吧。作为一个合作者,高野是非常优秀的,也是很热心的。由于性格的关系,周围没什么人说她的好话,但我觉得她是个好人。作为私交,我们多次在一起吃过饭。不过,我从来没想到过跟她建立恋爱关系。即便她没在地震时死去,我也不会想到那里去。”真部停下来,转向由香里,“你可就不一样了。”

真部说完,慢慢向由香里靠过来,两只大手搭在了由香里的肩上。

由香里没有躲避。见面时间不长,由香里就从心底里爱上了真部。她身子一软,靠在真部身上。

真部拥抱的动作有些笨拙,好像不会拥抱似的。他抓着由香里的双肩,把嘴唇压在了由香里的嘴唇上。

这是由香里的初吻,由香里还是处女,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长长的初吻结束了。真部一直把由香里送到芦屋车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由香里心情好极了,就像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还能再见到你吗?”分手的时候,真部恋恋不舍地问。

由香里微笑着点点头。

真部也微笑着,含情脉脉地看着由香里。

这时,由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真部,我忘了问了,发现高野的遗体的那个实验室里放着硫酸镁来着吗?”

刚刚转身转了一半的真部呆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却好像经过了很长时间。

“啊……高野死的时候,身体上确实粘着一些硫酸镁。我也问过带察,警察说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虽然实验室里并没有放着硫酸镁。”

“是吗?”

真部内心产生了动摇,被由香里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由香里强装笑脸,说:“今天太谢谢您了!请我吃那么好吃的东西,我好高兴。”

“我也很高兴。再见!”

“再见!”

出租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动以后,由香里从后窗看去,真部正在走进芦屋站。

由香里坐在昏暗的出租车里,手紧紧抓着手绢。当由香里唐突地问到高野是不是真部的恋人的时候,真部为什么没有生疑呢?

由香里在自我抑制力很强的真部的感情里,感到了许多受灾者共有的“幸存者罪恶感”,而且其强烈程度是至今没有遇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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