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进展顺利的心理治疗,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

由香里开始跟千寻接触的第二周的星期五,3月3号。早上就开始阴天,地震灾区上空的云层越来越厚。

山香里刚走出外科病房的电梯,就看见好几个患者站在千寻的病室门口看热闹。病室里好像有人在争吵。由香里心里立刻变得乱糟糟的,她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大夫也是臭大粪!我是她的家长,我有权利让她出院!”一个浓重的关西口音的男人正在发火。

“可是,怎么也得经过检查证明没问题了才能出院啊。大夫说了,她的脑电图还很乱。不管怎么说,请您等到大夫检查完了以后。”由香里走进病室的时候,一个老护士止在一边平息那个男人的怒气一边耐心地解释。

“检查?检查个狗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阴谋诡计呀!没用的检查做了一遍又一遍,药堆得山似的!你们是越赚越想赚哪……千寻,收拾收拾,回家!”

发火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到一米六,单薄瘦弱。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没打领带。皮鞋更是可怜,没有一点儿光泽,鞋底跟鞋帮都快分家了。

再看看他的长相。大概是因为从事一种经常外出的工作吧,脸晒得黑黑的。头发稀疏,满脸皱纹,像一只猴子。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警惕性十足的小眼睛。

由香里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仔细一想,是在千寻的记忆的影象里。尽管在影象里变形变得很厉害,由香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面无表情的千寻看见由香里进来,眼睛重新放出光华,那是求救的目光。由香里明白她的意思,使劲儿点了点头。

由香里上前一步,“请问,您是千寻的家长吗?”

那男人用可怕的目光看了由香里一眼,被由香里的美貌惊呆了,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我是千寻的家长,您是?”

“我叫贺茂由香里,志愿者支援队的。我们的工作是慰问在地震中受伤住院的人们。”

“是吗?辛苦辛苦!我们家也在地震中受灾了。真的,以后怎么生活,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啊,对不起,忘了做自我介绍了。”那男人像给什么东西估价似地盯着由香里,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他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名片上写着:日本林戈尔总公司神户分公司森谷龙郎

“我们公司经营英语会话教材,贺茂小姐,您是大学生吗?”

“不是,我……”

“是吗?看上去还很年轻嘛。志愿者里大学生挺多的,您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认识认识?”

“好的。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是想让千寻出院吗?”

森谷龙郎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是啊,怎么了?你跟我们家千寻是什么关系?”

“到这个医院来看望伤员的时候认识的,现在经常来跟她聊天儿。”

“聊天儿?”

“我是一个对人进行心理安慰的志愿者。”

“心理安慰?你就是那个玩心理学的女人请来的呀!”

由香里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仍然很平静,“玩心理学的女人?您指的是谁?”

“那个厚脸皮,多嘴多舌的女人,自称什么心理学家,把别人家的女儿当实验材料。”

难道浩子是把千寻当作实验材料吗?由香里怒上心头,但没有反驳。从龙郎内心发出的声音,乱箭般射了过来。

“那个丑女人!侏儒!丑八怪!自以为了不起!整个一个窝囊废!还说是什么学术上的要求!我看她也就是个商业学校毕业生,瞧她那个臭德性!在我面前脱光了我都不看她一眼!”

不对……他指的不是浩子。在同性眼里浩子都是很漂亮的,对于眼前这个卑琐的男人来说不可能没有吸引力。不管怎么说,这个小个子男人没有任何理由把身高一米六七的浩子称为侏儒。

那个丑女人的身影曾经在由香里的心理映象里出现过瞬间,但至今还没有真正见过面。

“啊,想起来了!”龙郎说,“高野……高野弥生!你就是从高野弥生那儿来的吗?”

高野弥生?由香里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她对龙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是在千寻学校的心理咨询医生野村老师的指一导下,对千寻进行心理辅导的……”

龙郎表情严厉地打断了由香里的话,“心理辅导?为什么?千寻需要那玩意儿吗?”

“您听我解释……”

“学校的老师们就是爱多管闲事!这不,又来了一个!嗨!你们这些人,经过谁的允许了,就随随便便地到这儿来捣乱?啊?你说!”龙郎气势汹汹地逼过来,由香里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我们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使千寻的心理创伤……”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心理创伤是什么?难道说我欺负千寻来着?”

龙郎过于激烈的反应,使由香里感到吃惊。龙郎这样做,只不过是想表示他没有欺负过千寻。

但是,再次观看龙郎记忆时,由香里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许多疑问随之冰释。浩子说过,千寻的家里肯定有问题。

千寻的心理测试的某些文字在由香里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家里人总是从背后盯着我。

从背后盯着千寻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千寻有血缘关系,但他盯着千寻时的目光完全不是叔叔看侄女的目光。

我做不到的事,是像同班同学那样天真烂漫。

于是,千寻再也不是孩子,再也做不到天真烂漫。

使我不安的时候,是楼道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

由香里想起了“悠子”记忆的最后一部分。楼道里有脚步声,千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了。脚步声在千寻的门外停下来,千寻房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悠子”下面的回忆跟龙郎的回忆重叠起来。

龙郎狠命拉开了千寻房间的推拉门,木头与木头之间猛烈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坐在椅子上的千寻扭过头去看着叔叔,就像一只被猛兽追逐的小动物,千寻的眼睛里充满了恐俱。嗜虐成性的龙郎反而被那双恐惧的眼睛煽动起来了。

龙郎在今天的工作中碰上了腻歪事儿,大白天地扔掉工作,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借着酒劲儿,龙郎跨出了可耻的一步……

“嗨!千寻!磨蹭什么?快点儿换衣服,跟我走!”

由香里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龙郎正强拉着千寻往外走,护士也没有心思阻拦了。

“等等!”由香里拉住了龙郎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龙郎瞪着由香里喊道。

由香里也下意识的等着龙郎。你这个畜生!抑制不住的强烈愤怒从由香里心底涌上来。

龙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凶光,他突然抓住由香里的手腕,狠命地拧到她的背后。

好痛啊!骨折般剧烈的疼痛,使由香里尖叫起来。

“快放手!”千寻抱住龙郎,“我跟你回家……”

龙郎的执拗劲儿上来了,说什么也不放一手。

“我回家!我跟你回家还不行吗……”

龙郎总算放开了由香里。由香里痛得蹲在了地仁,手腕已经麻木了。等她抬头看时,龙郎已经拉着千寻走出了病室。

“等等……”由香里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千寻和龙郎追过去。这时,一个护士说话了,“算了吧,别追了。”

由香里追到走廊上的时候,千寻被龙郎拉着正要上电梯,刚追到电梯前,电梯门就关上了。由香里听见了电梯里发出的声响。

另一部电梯老是上不来,由香里就顺着楼梯跑了下去。由香里一边跑一边想,龙郎也许正在交住院费吧。没想到跑下去一看,龙郎和千寻已经上了车。

“敌人!”

这次听得可真清楚,是千寻心里发出的声音。是哪个人格呢?由香里不知道。龙郎和千寻乘坐的汽车缓缓驶去,在由香里的视野里消失了。

由香里坐在公共汽车里,心里一直想着浩子打电话时说的话,“无论如何先到我这儿来一趟!”是沮丧,还是震惊?通过电话,由香里无法听到对方内心的声音。

由香里害怕浩子埋怨自己。我怎么做才对呢?我想怎么做都做不到啊!一路上,由香里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千寻太可怜了,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些,由香里心里一阵难过。她又一次明白了,虽然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所以,由香里见到浩子时,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千寻那个叔叔。这不怪你,在那种情况下,谁也没办法。”浩子一点儿都没埋怨由香里。她拉着由香里的手,训:她在沙发上坐下。

由香里哭着说:“那个男人,那个混蛋……他一直在虐待千寻!”

“我也这么认为。”

“而且,现在也在虐待千寻!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要不,千寻她……”

“我也想为千寻做点儿什么。不过,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跟那个混蛋说,不许虐待千寻!”由香里着急地说。

“那个男人到学校来的时候,我委婉地警告过他。我说的话,虐待孩子的人是听得懂的,对于不虐待孩子的人来说,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怒火万丈。可是,那个男人呢,冷笑一声,说什么我有我做家长的权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告你损害名誉罪。那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虐待狂!”

“那就跟他打官司。老师您最好主动告发,到时候千寻肯定会拿出勇气来作证的。”

浩子倒了一杯热可可,放在千寻面前,“我想过了,而且是想了很多次。我甚至想就是把饭碗砸了也要去告他。可是,不行啊。”浩子闭上眼睛,接着说:“他虐待千寻的证据,我一点儿也没有。那个男人不给千寻留明伤,心理测试的结果,在法庭上没用。惟一的证据就是森谷千寻的证词,但只要对方的辩护律师指出千寻是因精神分裂症产生的臆想,一切努力全都得泡汤!”

“可是,千寻并不是精神分裂症啊……”

“为了否定千寻是精神分裂症的说法,我必须说千寻是多重人格障碍。那就会使官司陷人泥沼。法院宁愿接受精神分裂症的说法,而不会接受多重人格这种蹊跷的病名。对方肯定拿着精神病科的诊断书呢。这官司你说能打赢吗?就算法院认可多重人格这种病,千寻的证词的可信度也会打折扣的。”

“那么,我们就眼看着千寻受虐待吗?”

浩子沉默了。由香里知道自己责备浩子是不合适的,但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责备的口气。她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可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个男人说,以前,别的心理学研究者接触过千寻,好像是叫高野弥生……”浩子苦笑了一下,“啊,那个人不行。”

“为什么?”

“她从来没考虑过如何帮助千寻,只考虑她自己的研究课题,把千寻当作试验品。”

看来高野弥生是指望不上了,森谷龙郎跟野村浩子对她的评价是一致的。但由香里还是不死心,“不过,把她请来试试呢?两个心理学专家同时证实千寻受虐待,法院不能不考虑吧。”

浩子摇摇头,“谈不上证实。那个人本来就不知道千寻是多重人格,也不知道千寻受虐待的事。”

浩子想起了高野弥生第一次到这房间里来的时候的情景。那是由愤怒和不快加深了的记忆,由香里看得很清楚。

“我是西宫大学综合人类学系心理学教室的助手,叫高野弥生。”

浩子看着这个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闯了进来的不速之客,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高野弥生比浩子矮一头,脸黑黑的,眉毛浓浓的,小眼睛,带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尖下颊,满口黄牙,还歪七扭八的。年龄30岁左右,穿得马马虎虎,化妆也化得马马虎虎。但是,深蓝色上衣的衣襟上镶着波形褶边,像小女孩穿的衣服,令人感到不快。最让浩子感到恶心的,是她那一会儿低八度,一会儿高八度的讲话方式。

“我在上个月出版的《临床儿童心理》杂志上拜读了您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您写得太好了!说什么也要跟您谈谈,于是我就跑来了。”

“是吗?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搞什么专业的?”

“认知心理学。不过,最近我的主攻方向有所改变。”

笼统地说是认知心理学,并不能让人能了解她的专业。浩子一直研究临床心理学,既然高野弥生对那篇关于心理测试的论文感兴趣,说不定是搞实验的。

这时高野弥生又说话,“老师的分析真让我佩服。我对那三个人的例子都很感兴趣,特别是女孩A的例子……”

浩子吃了一惊。女孩A是千寻。

高野弥生从包里取出那本杂志,翻到浩子那篇论文那里。浩子没办法,只好跟她一起看论文。

“总之,关于对浓淡的反应这一点是非常显著的。还有第二节、第八节、第四节、第五节,提到了颜色刺激。女孩A在日常生活中,精神是非常紧张的。”

“啊,现在的孩子嘛,口常生活多少都有些紧张。”

“没有那么简单吧。老师的分析也不只这一点啊。比如第一节的‘两个恶魔从两侧袭击人’,第三节的‘两个人正在把孩子撕裂’,都是具有攻击性和紧张感的分析嘛。”

“都在字面上没有什么深意。”浩子后悔把千寻的心理测试内容写进了论文。

“体验型,好像属于内向型的。还有,反应数18,是很少的,而新奇反应却非常之多,这让我大吃一惊。心理测试中这方面的异常回答也很多吧。”

“没有那么多。”浩子心想,高野弥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节里有‘拿着一把巨型剪子的恶魔’,真是扣人心弦。”

浩子再也忍不住了,“请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想问的是第二节里跟‘从人的肉体里把灵魂抽出来’相关的问题。老师在论文里说,‘说这话的孩子5岁的时候,山于交通事故昏迷了两天,徘徊在生死线上’”

“对啊,怎么了?”

“女孩A有过临死体验,对吗?”

浩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高野弥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浩子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她的圈套。

“果然如此。跟您说实话吧,我正在从事一个重大的研究课题,其中一部分就是临死体验。我希望见见这个女孩A,请您协助。”

浩子气得太阳穴上的血管砰砰直跳,“这关系到学生的隐私,不能告诉您!”

“您别这么说呀,清您无论如何帮帮我的忙。”

“不行!我必须拒绝您!”

听浩子这样说,高野弥生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也许你不知道,我们的研究,是一项心理学只能望其项背的、开辟一个人类知识新天地的研究!您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得采取为科学研究做贡献的态度!”

浩子站起来,鄙视地看着高野弥生,“没错儿!我勉强也算个研究者,可是您呢,勉强都算不上个研究者!”

高野弥生张口结舌,“别,别……这个……”

“请回吧!”

在浩子的气势面前,高野弥生的脸色变得苍白,夹起她的包,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那个高野弥生到处打探,终于知道了女孩A就是千寻,于是在放学的路上等着她,还跟着千寻回家,要求千寻协助她的实验,结果被千寻的叔叔撞见,发生了争吵。”

由香里失望极了。看来这个高野弥生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

浩子接着说:“还有那个森谷龙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让千寻出院。身边有了森谷龙郎,千寻的多重人格障碍,绝对好不了。一定要想个办法!”

由香里决心已定,即使暴露了自己有感情移人功能这个秘密,也要战斗下去!就这样对千寻弃而不顾,会后悔一辈子的。想到这里,由香里对浩子说:“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协助您!”

浩子激动得双手紧紧抓住了由香里的肩膀。

一个星期以后的3月10号晚上,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喜讯。

由香里在这一个星期里,走访了许多临时避难所和临时住宅。千寻出院一个星期了,还没去学校。由香里每天都给浩子打电话,俩人都还没有想出什么打开局面的好办法。

“梅田站到了!梅田站到了!”车厢里的广播使由香里睁开了眼睛。至多不过巧分钟的路,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最近几天,由香里让自己暂时忘掉千寻,集中精力从事志愿者活动,相当疲劳。

由香里顺着从车门吐出的人流走出车站,来到梅田地下商店街。由香里来到地震灾区已经一个月了,每次从甲子园站坐到梅田站,她都会从心里冒出一种奇异的念头。

从地震灾区到大阪市中心,只有十几公里,可是这里依然是那个物质极其丰富、生活非常方便的日本。梅田地下商店街,西装革履的商人,穿着华丽的年轻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你来我往。而神户市和西宫市的街头,今天也看见许多人拿着20公升的塑料桶,在供水车前排着长队等着接水。

由香里在餐馆儿里吃晚饭,肴见旁边的桌子上一群志愿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大声嚷嚷着干杯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从臆想的世界里回来的。

回到那家商务旅馆,由香里冲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就趴在了床上。

长期休假很快就要到期了。自己到灾区来了一个月,都干了些什么呢?当然,跟数十个受灾者谈过话,安慰了他们,也许给了他们走向新生活的勇气。可是,这些人只是受灾者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成千上万的受灾者都得不到任何帮助。另外,那个最需要帮助的千寻,只能弃而不顾,眼看着她被关在家里。现在,千寻到底怎样了呢……

电话铃声在枕边响了起来,真烦人!响了7下以后,由香里才挤出一点儿力气,趴在床上拿起了听筒。

“喂……”

服务台默默地接通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喂!是玛丽亚吗?我是石上!”

“嗯。”

“已经一个月了吧?您怎么样?我这儿可惦记你了。”

“嗯。”

“身体还好吧?”

“嗯。”

“最近哪,常到店里来的客人天天打电话打听你,电话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唤,我都快招架不住了。大家寂寞无聊得都哭了,说是看不见玛丽亚,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了。”

骗人!由香里心想。嘴上还是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怎么样?差不多该回来了吗?”

“嗯。”

“什么?马上就回来?”石上高兴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不行!”由香里说完啪地就把电话挂了。对于“哭包儿石上”的哀求,由香里已经习惯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讨厌!由香里抓起电话,大吼一声。

“不是说好了两个星期以后回去吗!”

“……喂,是贺茂小姐吗?”原来是浩子。

由香里慌忙从床上坐起来,“啊,是我,对不起,我弄错人了……”

“出大事了!我刚刚知道的,那个坏男人死了!喂喂!听见了吗?森谷龙郎,今天早上突然死了!”

“是吗?难道……是千寻,把他给……”

“不是!心脏麻痹。不过,具体的病名好像不是心脏麻痹,反正是睡觉的时候突然死的。警察去验过尸了,没有一处疑点。真是太好了!当然,别人死了我不该这么说,不过这样一来,森谷千寻可以得救了!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下周就来学校上课!”

“真的……?”

打完电话,由香里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接连打了三个大喷嚏才回过神儿来,发现自己全身冰凉,赶紧把那套代替睡衣的紧身运动套衫换上。

的确,森谷龙郎的讣告只能被认为是喜讯。所有的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可是,森谷龙郎的死,是不是太偶然了呢?由香里对自己没有像浩子那样喜形于色,感到几分不可思议。神之手总是在如此适当的时机伸出来的吗?警察验过尸了,说是自然死亡,大概不会有错吧?

大概……

森谷龙郎这个最大的障碍死了以后,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千寻星期一就开始到学校上课了。每天午休时间和放学以后,都到浩子的房间接受心理辅导。放学后的心理辅导由香里也参加。优秀的心理咨询医生,加上具有感情移人功能的志愿者,条件再理想不过厂。密度极高的心理疗法的实施也成为可能。

星期四下午,趁千寻还在上课,浩子跟由香里正式研究起人格统合的基本方针来,浩子说:“……每个人格分担的记忆和感情,都被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为了达到人格统合的目的,必须把每个人格存在的理由搞清楚,把捆绑在各个人格身上的记忆和感情解放出来,这是人格统合的第一步。”

浩子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到现在为止的接触中,已经基本上把所有人格记忆的核心问题搞清楚了,大致轮廓也抓得住了,接下来的工作是,要一个一个地把所有人格的记忆加以解除。”

“可是,关于矶良这个人格,我们还没有找到头绪啊。”

“啊,不过,我觉得用不着担心。不管怎么说,‘矶良’是在阪神大地震这个异常恐怖的时期产生的,确实让人感到可怕。但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现伤害千寻或他人的行动啊。”学生来了浩子就要控制自己吸烟了,所以她抓紧时间点燃一支烟,津津有味地深探吸了义口,“我对‘矶良’的看法逐渐发生了变化,现在,千寻对于外部的难耐的恐怖,也许已经不需要内心的人格交替来对付了。我觉得,森谷龙郎死了以后,‘矶良’自然消失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现在最担心的倒不是‘矶良’,而是‘自杀志愿者’,加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就更担心了。”

今天,千寻一大早就来到了学校。顺着楼梯上楼,上到最后一阶时,一脚踏空,把脚给崴了,幸亏崴得不重。楼梯上没有什么可以使她滑倒的东西,这一跤摔得蹊跷。要是从楼梯上滚下去,说不定把脖子都得折断。

“您觉得这是‘自杀志愿者’干的?”

“我问过‘悠子’,回答是否定的,说是她自己没留神。可是,再详细问,她说是一时晕眩造成的,当然,也许就是一次单纯的事故。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千寻内心的人格至少有一个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机能全面评定’指数恐怕在11-20之间,也就是说,处于‘预想不到死的自杀企图’的状态。”

由香里紧张地闭上了嘴。浩子说过,在过去的半年里,千寻遇到过6次差一点儿就死掉的事故,而且都是很不正常的。有一次是在大型货车过往的十字路口,绿灯还没亮就过马路。有一次是洗澡时,突然把混水龙头转到滚烫的热水那边。还有一次是用菜刀切菜时切到了手腕上……

浩子又说:“我认为‘自杀志愿者’是不会把自杀企图告诉其他人格的,如果告诉了,那些不想死的人格就会提高警惕,建立同盟,制止‘自杀志愿者’浮上表面。”

由香里想,也许是这样吧。前论两天,由香里就‘自杀志愿者’的事问过‘明子’,‘明子’认为‘自杀志愿者’是存在的,但到底是准,她也不知道。

浩子把《森谷千寻主要人格一览表》摊开,这张一览表又增加了很多内容。比以前长多了。浩子说:“总而言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自杀志愿者’,‘自杀志愿者’肯定在这13个人格之中。”

由香里看着一览表,这13个人格她都接触过,但哪个都不像‘自杀志愿者’。

“你怎么认为?凭你的直感,能感觉到什么吗?”浩子问。

直到现在,由香里还没能通过感情移入功能感觉到什么。

‘自杀志愿者’可能是一个缺乏感情能量,思考能力很差的人格。由香里回答说:“不知道。首先,第13种人格‘矶良’是阪神大地震以后出现的,可以排除。剩下的这些嘛……有的地方还不清楚。”说到这里,由香里指了指第7号人格‘殊理’。

浩子表示赞同,“是啊,原来就具有不正常的攻击性,自杀也可能是针对自己的。此外,8号‘小忍’,12号‘范子’,都是怀疑对象。这三个人格是最怪的,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

“智商都不高。如果‘自杀志愿者’的智商很高,早就自杀成功了。当然4号‘小瞳’和5号‘幸生’也不高,但这两个是可以排除的。”

这时,有人敲门,紧接着走进来的是千寻。面带羞涩,左脚包着绷带。

由香里一看千寻的表情,就知道现在支配她的是“陶子”,关心地问:“老师都告诉我了,你脚上的伤不要紧吧?”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老出差错!”“陶子”说着坐了下来。刚坐下就皱起眉头,用手捂住了前额,“老师,‘明子’有话说。”

千寻突然目光呆滞,但转眼又恢复了正常。从“陶子”到“明子”的转换,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明子”说:“野村老师,贺茂姐姐,究竟谁是那个有自杀企图的,我一个挨一个地问过了,没问出来。”

浩子问:“今天早上崴脚的

事儿,真的不属于事故吗?”

“明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想问问你关于‘殊理’的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产生的呢?”由香里问。

听了由香里这个问题,“明子”歪着头想了想说:“这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我知道她是在‘范子’杀了佩斯以后出现的。她跟‘范子’有很多相似点。单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出,她是为了杀掉谁才出现的。”

“是为了杀森谷龙郎吗?”

“咧,我想想啊。大概是吧。说不定她长期以来一直在等机会。要不是因为森谷龙郎自然死亡,‘殊理’也许会杀了他。”

浩子跟由香里对视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她们俩确实都没有夺取别人的性命的禁忌,但是,如果她们之中的一个是‘自杀志愿者’的话,肯定已经操纵了千寻的意识,一次性自杀成功。我们这些人格早就不存在了。”

盯着浩子做的一览表的由香里,忽然想出一个新主意,“我想跟‘小创’谈谈,你能把他叫出来吗?”

“明子”点点头,两手顶在太阳穴上,闭上眼睛,头痛得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怀疑‘小创’呢?”浩子问。

“刚才从‘明子’的话里了解到,一连串的自杀企图都没有造成死亡。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延长性的自伤行为。”由香里指着一览表“小创”那一栏的“伤口,损伤”说。

也许是“小创”拒绝浮上表面,千寻的眼睛闭上好长时间了还没睁开,她的双手摁着头部,膝盖在微微颤抖。

“小创!快点儿出来!”

由香里听见了千寻内心那个“明子”的声音。

“不!我不想出去!”

是“小创”的声音。

“不想出来可不行!别任性!快点儿!”

千寻的膝盖停止了颤抖。人格交替结束以后,面部皮肤虽然没有发生变化,但眼睛下边变黑了。她紧咬着嘴唇,惴惴不安地翻起上眼皮,偷偷地看了浩子和由香里一眼。

“你是‘小创’吧?我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听由香里这么一说,‘小创’的脸立刻扭曲了,差点儿哭出来。

“不要紧的。我不会生气的。你要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早上,是你让‘悠子’在楼梯上摔倒的吗?”

“小创”沉默着,但他心里的胆怯和罪恶感的波动传达给了山香里,等于承认了。

“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呢?”

“小创”眼睛里噙着泪水,看着由香里的脸。

“你真的想自杀来着吗?”

“自杀?……”“小创”虽然没说话,但他内心的声音告诉由香里,他连想都没想过。

“不是想自杀,是吧?要不你就是想让千寻受伤,对不对?”

“我……”“小创”抽抽搭搭地哭着说。17岁的少女千寻的声音,变成了一个12岁的小男孩的声音,“受了伤的话,就可以回医院住院去了。”

“为什么想回医院去住院呢?”由香里温和地问。

浩子一直没说话,一动不动看着。

“住在医院里,就没人欺负我了……”

由香里坐在“小创”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在这以前,发生过好几次危险,都是‘小创’你干的吗?”

“嗯。”

“可是,从现在开始,呆在家里也没关系了嘛。那个男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真的?……”“小创”抬起头来问道。

“当然是真的。所以呢,你就放心吧,用不着故意弄伤身体了。”

“嗯。”

“你被人欺负了吧?”

“小创”的眼泪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回去休息吧。以后绝对不要做可能让大家受伤的事了,听见了吗?”

“嗯!”“小创”认真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脸的轮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的眼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明子”说话了,“原来是那孩子干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

“‘小创’心里并没有自杀的企图,而且,他小小年纪,也分担着那么多痛苦呢!”

“明子”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女子像是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脱由香里的眼睛,从来都很冷静的“明子”为什么心神不定起来了呢?于是换了一个话题:“森谷龙郎对千寻施暴的时候,只有‘小创’一个人在支配千寻的意识吧?”

浩子听了这话吓得心里扑通一跳,不由地看了由香里一眼。

“明子”说:“没办法,总得有谁做出牺牲的。那孩子和‘小忍’几乎承受着全部的痛苦。”说话时那惭愧的口吻,由香里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孩子出现以来,除了痛苦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痛苦突然全都消失了,他有点儿不敢相信。”

“不过,现在可以相信了吗?”

“啊,……我想是的。”

千寻回家了。浩子感慨万千,“太棒了!真了不起!你简直是个感情移入的天才!一步一步地引导她往前走,就像能直接看见她的内心活动似的。”

由香里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我搞完心理测试以来,确定了一个‘自杀志愿者’,陷进去就再也拔不出来了。那孩子几乎承受着全部的痛苦,我连想都没想到过。”

“这就是多重人格的矛盾。不论分工有多细,肯定有一个要承担最悲伤和最痛苦的部分。这里也跟社会上一样,力量对比的影响很大。结果呢,最弱的最痛苦。”

浩子不住地点着头,点燃了一支烟,“‘明子’成为内部自助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在以后的治疗中,她的协助仍然是我们最大的武器。”

被称为“内部自助者”的人格是美国学者发现的,这个人格可以很好地掌握全体人格的情况,可以协助以人格统合为目的的治疗。

“有‘明子’在,一定能顺利地达到目的。”

“是的。而且,是你把以前遗留下来的大问题痛痛快快地给解决了……谢谢你!”浩子紧紧地握住了由香里的手。

3月24号,星期五。社会上到处都在谈论星期一发生的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施放沙林毒气的杀人事件,以及星期三开始的对奥姆真理教的老巢进行搜查的事。

这天,由香里参加了对千寻进行的最后一次心理辅导。结束以后,她要直接坐新干线回东京,浩子和千寻到新大阪站为她送行。

天阴沉沉的,不时下着小雨。

“我觉得很遗憾,没能跟你们进行到最后。没办法,工作关系,不能再续假了。”

“做得十二分的出色。最后的人格统合还需要一段时间,到时候你还能来吗”

“没问题,暑假我一定来。”由香里转向穿着校服的千寻,这时的千寻是由13个人格的代表“陶子”支配的,“我还会回来的,‘陶子’,代我向大家问好。”

“好的,一定转告。还有,谢谢你送的礼物!”

“礼物,送你什么礼物了?”浩子觉得奇怪。

由香里解释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本《广辞苑》。千寻说过,大家都有《国语辞典》,家里不给她买,只好把学校图书室的辞典借来用。真叫人不敢相信,依靠借来的辞典,居然考上了晨光中学这样的重点学校。”

发车的时间到了,由香里站在车门边,一直朝着车外的浩子和千寻摆手。她想说,你们真像母女俩,又怕浩子生气。火车开动了,直到俩人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了,由香里才拿起旅行包,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觉得有人使劲儿往后拽她的头发。当然,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由香里喜欢上了浩子和千寻,舍不得离别,但由香里现在的心里并不是依依不舍的伤感,而是一种使她感到心烦意乱的什么东西。

最大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吗?

她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了,那就是浩子的一览表中的第13种人格。

有浩子老师在,不要紧的。

由香里打消了心中的不安,掏出那粉红色的药片吞下去,合着列车有节奏的晃动,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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