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她的体毛几乎全部脱落,腋毛和腿毛已明颠的不再生长。她有一种被剥皮的感觉;像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她坐出租车上班,无力挤公共汽车。在办公室里,她怕拿不稳咖啡杯。她随时都在用力,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

“你带来了吗,卓依?”彭伊雷见面即问。

她不知所以的望着他。“什么?”

“梅司催泪瓦斯。”

她觉得鼠蹊部一阵刺痛;不同于以往的抽痛。她忍住,不动声色。

“我弄丢了。找不到了。”她低声回答。

他相当不解。

“卓依,这种东西——你怎么会弄丢了?”

她不答。

“我该怎么办?刑警来了·一定会追问你。”

“没关系。我就告诉他说,我没有。”

他不是个暴躁的人。他只是站着,前后晃着……

“好吧——”

白天就这般消逝了。她慢慢的走回去,脚步不稳,口干舌燥,周围的世界都在打转。

她转进小餐馆;她实在累得走不动。

“嗨,跟平常一样?”胖女侍过来招呼。

卓依点点头。

“要不要听鲜事?”胖女侍服侍她坐下。“昨晚你刚走,就有个家伙进来,花一块钱买了你喝过的那只茶杯。他说要买回去凑数。”

“我喝过的杯子?”

“神经病吧?而且还不要干净的。直接把脏杯子包了就走——”

“他是不是瘦高,表情冷冷的?”

“才不。高是不错,吨位不小。六十出头。怎么样你认识?”

“不,”卓依淡淡的说。“不认识。”

她脑筋仍很清晰。现在他们终于有了她的指纹。他们可以用这些指纹与裁判屋那只酒杯上的对照。可能已经确定。他们很快便会来抓她、杀她。

她什么都没有吃,就瞒跚着步子回家。腹痛剧烈难以忍受。

她不知是否经期已经开始。她忘记塞卫生棉塞。她不敢回顾,唯恐经血滴落在路面。那个冷面“警察”正好循着这条血路,跟踪而至。

回了家,她锁门、上闩、加链。困乏的望着这间干净整齐的公寓房。

“一个地方什么都能放,什么都放在该放的地方。”这是她母亲最爱说的一句绕口令。

她拖了鞋,挺直的坐在椅子上,望着暮色沉沉的侵入了静寂的室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前尽是一幅凋零死寂的景色,灰色的烟雾袅绕。电话铃响起,她起身,开灯,拿起话筒。是门房。问说可否让米尔耐上来?

她含笑欢迎他。他说她消瘦得太厉害,他要设法使她长胖。她情深的亲他的脸,为他的关怀感动不已。

他带来了冰好的白酒。她从厨房取了杯子,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碰杯互祝。

“你很不舒服吗,卓依?”他殷切的问。

“有你在,好多了。”

他欢喜的喘着,亲吻她细瘦发颤的手指。

他起劲的诉说,她微笑的听,专注的凝视他的脸……

“你考虑过了吗,卓依?”他轻快的拍一下膝头,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尔耐,你真的……”

他站起来,握着酒杯,兜着圈子。

“当然是真的。卓依,我知道这是一生的大事,我非常慎重的考虑过。我是真心诚意的要跟你共度一辈子。我知道我能献给你的并不多,但是……有爱——你明白吗?而且我一定努力工作,使你幸福。”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你。什么都没有。”

“别这么说——”他靠着她坐下,摘下眼镜,搂着她瘦削的肩。

“快别这么说,亲爱的。我要的你都有。我要的就是你。没有你,我活着毫无意义。答应我吧,卓依。”

她望着他,透过他清朗的面貌,她又瞧见那一幅凋零、死寂的景色,灰色的烟雾袅绕。

“好,”她轻声应着。“我答应你。”

“噢,卓依!”他拥紧了她,吻她闭紧的眼,她干枯的唇。她温柔地搂着他,感觉着他的暖意和活力。

他挪开身体。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她笑了。“随你说。”

“愈快愈好。卓依,我一直在想,一直在计算,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不同意,你就说,好吗?我是说,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意思,也许你有你的想法,我希望你告诉我。好不好,卓依?”

“当然,尔耐。”

“我只想举行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婚礼,只邀请几个好朋友。你要你的父母来吗?”

“不,不要。”

“我也不要我的家人来参加。最主要是因为他们出不起旅费。你想回明尼苏达举行婚礼吗?”

“不,就在纽约。只请几个朋友。”

“对。我们存的钱,可以去,呃,度蜜月。然后在你这里,或是我那边开个小小的宴会。再不然我们租一间套房或是一家餐馆。你说呢?”

“安静就好,不要花费太大。就在这里吧。”

“好极了,”他笑得开心。“看吧?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噢,卓依,我们一定会好幸福。”

他再拥抱她。然后,她为他们俩再斟酒。

“我们有好多事要做,”他紧张的说。“我们要一样样的列出来,像日程啦,来宾啦,教堂啦,还有——”

“尔耐,”她一手轻轻的捺着他发烫的脸颊。“你真的爱我?”

“当然真的!”他转过脸吻她的掌心。“超过一切。”

“我也爱你。”古卓依说。“你那么好,那么善良,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她将脸贴近。

“亲爱的,还记不记得我们谈过——呃——上床的事?谈性?”

“记得。”

“我们都赞同那必须有爱和温柔。”

“是的。”

“否则就没有价值,像畜生一样。尔耐,你都记得吗?”

“都记得。我就是这种看法。”

“我知道。我也是。呃,如果我们真的相爱,我们也打算结婚,我们可不可以……?”

“噢,卓依,你是说现在?今晚?”

“不行吗?我们不可以吗?这是正当的,对不对?”

“当然是正当的。神圣而美好。因为我们真心相爱,我们一生都要长相厮守。”

“你不会,——反对?”

“怎么会?这是最美好的事。正当的事。”

“哦,对。我感觉得到。你呢?”

他默默的点点头。

“进卧室去吧,”她悄悄的说。“带着酒。你宽了衣服先上床。我到浴室去一会儿,就来。”

“前门锁了吗?”他的声音发哽。

“亲爱的。”她吻他。“亲爱的。”

她拿了皮包进浴室,拴好门,缓缓的解下衣物。她查视自己的身体,才发现月事还没有来。

她坐在马桶盖上,等候了片刻。然后起身,拉开刀锋,握在右手。扯一条毛巾缠着握刀的手臂。她不看镜中的自己。

开了门,向外探一眼。床头柜的台灯已扭亮。米尔耐平躺在床上,两手托着脑后,被单盖至腰上。他的身体雪白、光亮、没有毛。

他掉过头看她。

“亲爱的,”她颤声大笑,“别看我。怪难为情的。”

他笑着,侧过身,不看她。她敏捷的闯过来,剎那间,狠劲十足。她弯下身,毛巾甩开。

“噢,亲爱的。”她喘着气。

刀锋伸入了软软的肉里。他整个人发狂似的往上一弹,她以左手和膝盖用力把他压制下去。刀尖碰着他颈子里某一处,她不管,笔直的让它穿透过去。

刀抽出的同时,血水泉涌。她按着他,等他声息完全静止,她便将他那颗断裂的头颅推向床沿,让血流失在地毯上。

她再掀转他的身,扯开血水浸透的床单,举刀完成她最终的一项仪式。她办不到,她的手抖得落不下来。但是,嘴里仍咕哝着,“好了,好了,好了。”

她进浴室抛开染血的刀子,好奇地查看自己。只有两手、右臂、和左膝沾到血污。她用热水冲,香皂抹。再冲、再抹、再冲。跨出浴盆,不管残留在盆上的淡红血迹。

擦干身体,喷上古龙水和除臭剂。梳整头发。脖子、肩膀、腋下、腿窝等各处都扑了粉。

费了一番工夫,寻出那件买来不曾穿过的墨西哥结婚礼服。套上身的时候,棉质的衣料发出沙沙的轻响。

长至脚踝的礼服挂在身上,像一顶大帐蓬。但是乳白、洁净,就像她小女孩时代穿着的小围兜。亲友们都夸她是“一位真正的小淑女”。

她取出米尔耐的订婚戒指,在指环上缠上一道道的细胶带。

缠着层层胶带的戒指,戴在细手指上不会再松脱。

她走进厨房,打开药柜。将一整罐安眠药和另外只剩几颗的一罐全都拿了出来。再提一瓶伏特加,回卧室,仔细的搁在地上。

她检查过门窗。关了灯。摸索着再转回卧房。

她坐在床沿。喝一口伏特加,吞下四粒安眠药。记起寇马琳在医院的情景,她不要喝得太猛。她除去被单,上床,与米尔耐同卧;穿着礼服,戴着戒指。她把药和酒移上床头柜。再吞四粒,灌一大口酒。

等待着……

她以为死亡会突如其来。没有;它来得很慢。她又吞药,再灌酒。一度还拍了拍米尔耐僵冷的屁股,重复的说着,“好了,好了……”

凋零的景象整夜得见,只是有些朦胧。死寂的大地渐渐消失,只剩下轻烟和淡雾。

很快的,连烟雾都逝去。彷佛之间,她听见自己在喊,却不知喊些什么。她唯一的知觉就是痛苦已经止住。

她为此感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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