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和七月八日,星期一和星期二。

古卓依端端正正的坐在兰吉大饭店安全组的办公室里。她为彭伊雷打完了四封信。整整齐齐的放置在他桌上。她也为自己拟定一张休假单,自八月十一日至二十二日,以配合米尔耐的休假期。

她懒散的翻着商务杂志。社论提到纽约旅馆同业公会又提升了捉拿饭店恶煞的奖金。目前悬赏金额已高达十万美元。

彭伊雷拿着签好字的信件进来,交给她寄出。

“办得很好,卓依。”他发现她桌上的杂志,手指一戳。“就是这件事。上周有个刑警来要了份在此地看这本杂志的人名单。”

“一个刑警吗,彭先生?由警察局来的?”

“证件上是这么写着。他不肯说明原因。据说在查全部的订户名单。”

“奇怪。”卓依平淡的说。

“谁说不是?八成与饭店恶煞有关。这是大工程哦。光我们自己就有六份。发行量总在一万份以上。看的人更别提了。”

“的确是怪。”

“反正自有他们的道理。不管是怎么回事,最近都没再听见什么风声。”

他离开后,卓依瞪着眼前的杂志,心里狐疑彭伊雷是否言中。她想不出这与饭店恶煞有什么关联。恰如他说的,看这本刊物的人上万。

近傍晚时分,史奥卡医生来电话。他开门见山的说:

“卓依,我要你尽快住院。你的检验结果比我预测的更糟。我和一位朋友谈过,他是非常内行的分泌学专家。他与我的看法一致,认为你应该在病情恶化之前赶紧住院。”

“我不住院。”她平板的说。“我不需要住院。我情况很好。”

“听我说,小姐,”他的音调抬高。“你情况不好。你得了致命的恶性疾病,必须长期治疗。各种症状都显示你的病情十分严重。我们一定要找出原因。我不是说动手术;而是观察、试验。如果你拒绝,后果我无法负责。”

“不,我不住院。”

他暂停一刻,说:

“很好。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通知你的父母。除非你改变主意,否则只有另请高明。我很抱歉,卓依。”他温和的说完便挂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顽固。她不怀疑史奥卡医生的医术。也许他说得对:她确已病入膏肓。

她就是无法忍受医院的轻蔑态度,她无法忍受在那么没有感情的陌生人面前,赤身露体。她的身体在他们的拨弄下,就像一块毫无价值的烂肉。

此外,更有一层秘密的恐惧。也许,她在医院里能够回复健康,相对的,却失去了她心底弥足珍贵的痛苦和欢乐。

医院会夺去她仅存的、与众不同的优越感。换言之,它会毁了古卓依卓尔不群的灵魂。

那晚,归途中,在麦迪逊路一家常去的小饭馆便餐。她点了软酪什锦水果色拉。她坐在长台边,喝冰红茶,细致的以纸巾拭唇。

到家的时候,她已将医院的事抛诸脑后。机械化的服下各种药丸。异想着过了今夜,明早便豁然而愈。

孰料,星期二又是一场惊吓。她在办公室饮着咖啡,翻着《纽约时报》。第一页二版头条大标题即是:〈警方公布‘饭店恶煞’新面貌〉。

她终于压抑住心跳,平顺了呼吸,再看画像。

她觉得太神似了。头发画得不对,脸拉得太长太瘦。但是这位画家抓住了她的眉形、嘴唇和尖削的下巴。

愈看愈像。她不懂,为什么饭店的员工不赶过来指认她。

彭伊雷、莫巴利和赖约瑟自然会注意到这幅画像的相似处;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甚至米尔耐、寇马琳或者史奥卡医生看了之后,也该心生疑宝才对。

就算朋友、熟人都不曾注意,也许,街上的行人会认出她来。她幻想在自己的周围发生尖叫,追捕,而致围殴。

她真正的感受,不是怕,是窘。她难以忍受旁人以不屑的眼光看她。她宁死不愿受辱。

她再看画像下的报导,详细的描述了她在裁判屋汽车旅馆中的装束。可想而知,是由当时的人证向警方透露。

连她喝的白酒都提到了,只差指纹的事。警方指称,这个女人口音低沉有礼,短发,穿着普通。可能从事秘书工作。

看别人描述自己的文字,很新鲜,很迷人。就像是从一面镜子看另一面镜中自己的映象。真实经过两次的扭曲,变得有些模糊了。

她仔细的剪下画像,塞入皮包。又恐怕被剪的报纸被人发现,于是将剩下的整张报纸扔进废料室的大垃圾箱。

那晚下班回家,她低头疾走,竟没有人注意她。她照旧是个隐形的女人。

安全进屋,倒一杯冰伏特加,再取出画像来看。真不可思议,居然谁都认不出是她。

她仍在为画像费心思时,远在明尼苏达州的父母来了电话。

“宝贝,”父亲的声音。“我是爸爸,你母亲在分机上。”

“嗨,爸妈。你们好吗?”

“噢,卓依!”母亲带着哭声喊。

“太太,你答应不哭的。——宝贝,我们接到纽约的一个医生的电话,姓史,是你的医生?”

“是的,爸。”

“他说你病了。他说你应该住院。”

“哦,爸,没有的事。我是有几天不大舒服,现在完全好了。你知道医生总是大惊小怪。”

“你没骗我,卓依?”母亲抽噎的问。

“妈,我真的很好。我在吃药,食量很好。真的没有毛病。”

“听你的口气是不错,宝贝。你真的不需要我或是妈妈过来看你吗?”

“当然不需要,爸。”

“我们本来打算今年夏天去夏威夷,不过这可以……”

“爸,千万不要为了我变更计划。我真的很健康。”

“你现在有多重,卓依?”

“差不多。也许轻了一两磅,很快会回复的。”

“纽约的那个医生干嘛来这个电话?真把我和你妈妈搅得心烦意乱。”

“爸,你知道医生都是一个样子;难毛蒜皮的事,就要你住院。”

“上班请过假吗,卓依?”

“一天都没请过,妈。这不就证明我很好吗?”

“宝贝,我们七月下旬才去夏威夷。你可以休假回来一趟?”

“我不知道假期排在什么时候。我会写信告诉你。说不定赶得回来,聚几天。”

“你有没有认识什么人,卓依?……男孩子?”

“唔,我现在有一个朋友。人很好。”

“他是做什么的,宝贝?”

“我不大清楚。我知道他在修计算机学。”

“计算机?嘿。不赖嘛。”

“是啊,爸。你会喜欢他的。”

“很好,宝贝。很高兴知道你身体很好,而且肯出来,呃,交际。那个该死的医生真吓了我们一跳。”

“我很好,爸,真的。”

“卓依,听我说,我要你每个礼拜来一次电话。费用由我们付。”

“对。宝贝,就这么决定。”

“好的,爸。”

“要保重啊!”

“会的。谢谢你们。再会,妈。再会,爸。”

她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凶。她的父母对她就有这种影响力:使她紧张,使她全身戒备,使她有犯罪感。不止一次她在电话中说,“我爱你们。”事实上,她一个都不爱。

她食不知味的啃了一个三明治。再和着伏特加,将所有的丸药吞下去。沐浴、更衣。

她筋疲力竭的靠在长沙发上,和父母的一场电话对讲,消耗她太多的元气。她要伪装得快活、乐观,才能平服他们的惊吓,制止他们前来纽约探视她的欲望。

他们仍当她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白手套、长统袜、光亮的黑皮鞋,头上戴着可爱的小花帽。一只塑料红皮包。从头至脚,干净清爽,一尘不染。

古卓依敝开睡袍,往下看,那个干净清爽的小女孩呢?泪水涌上来,她不明所以,更不知所以。从小,她每受欺负、挫折,就希望侵犯她的人死掉。如果,母亲死掉,父亲死掉,或者某一个老师死掉,卓依的苦恼便消融。她就会幸福快乐。

她曾经希望古尼兹死掉。甚至假想寇马琳死掉,由她去安慰寇海洛,他将会刷新对她原来的看法。

她的一生,单靠希冀旁人的死,做着解决她本身难题的方法。现在,看着自己腐坏的身体,竟发觉唯有自己的死,才是根本的解决……

她病了,倦了,而那个又瘦又狠的“警察”,却愈逼愈近。她希望‘他’死掉,但是她知道不可能……

画像太精确,迟早终会……

或许她该回家乡,假装……

思潮反复,令她不能自己。闭上眼、握紧拳,逐渐地等它平静,她又能够集中心志,设计彻底的解决之道。

她拨通了米尔耐。

“尔耐,”她说,“你真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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