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妮卡在六月份一开始的三天,便觉察自己的丈夫心神不宁。

她不必问,心中雪亮。随他“自寻烦恼”吧。但是她不免想道,如果事实证明他的猜想错误,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六月四日,周三晚,夫妇俩对面对坐着,玩纸牌。十一点过后,他掷下牌,站起来。“不玩了,”他粗气的说。“我到城中区去。”

“你能做些什么呢?”蒙妮卡心平气和的问。“你去反而是妨碍。他们以为你是查勤,你不信任他们。”

“你说的对,”他重又归座。“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她怜惜的看着他。她了解这件案子对他的意义:那表示对他的资历、他的价值的再审核。

他的外观像座山,粗大强劲;隐在粗犷之后的,却是细如丝的心事。他能文能武,对艺术有专精,对吃喝有品味,对诗词能吟会赋。

而最重要的,他体贴、温柔、爱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天主教的家庭,虽然他早已不上教堂,她并不以为他因此抛弃信仰。他尽忠职守,择善固执。

她收拾起纸牌。

“来点咖啡?蛋糕?”她问。

“咖啡。蛋糕不必了。你吃。”

她烧水时,电话铃声大响。她在厨房接起分机。

“我是布恩,狄雷尼太太,”小队长的声音有一份不自然。“我可以请组长来听电话吗?”

她不问原因,便回起居室。狄雷尼已起身,宽了外套。两人对视。

“是布恩。”

他点头,脸上木无表情。“我到书房去接。”

她回厨房,等水开,两臂交迭,手指紧扣着手肘。听见他出书房,走过来,拿着每逢六月,不论天气如何,非戴不可的那顶草帽。

“阿都勒饭店,”他说。“半个钟头之前。他们已经封锁了饭店,不过她可能早溜了。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不必等我,先睡。”

她点头,他俯身亲她的脸。

“当心。”她尽量说得轻快。

他微微一笑,便出了家门。

当他来到七街和五十街口时,阿都勒饭店仍旧封锁中,围栅挡开了围观的群众。两名警察立在关闭的玻璃门前,听着三个显然想抢进去的记者在骂山门。

“谁都不准进去。这是命令。”一名警察铁面无私的说。

“社会大众有权知道这件事。”记者之一大吼。

警察同情的看他一眼。

狄雷尼扯一下警卫的衣袖。“我是艾德华·狄雷尼。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在等我。”

警察迅速瞥向手里的纸团。

“对,你可以进去。”他说。

他为狄雷尼开了门。组长进入大厅休息室时,还听得见门外记者的咆啸声。

大厅里有一长列人众,正缓缓的挪向设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接受身分调查。这项工作由布洛德监督。他朝狄雷尼挥挥手,穿过队伍走上前。

“五楼,”他低声说着,“像屠宰场。隔壁房一对老夫妇听见打架的声音。老太太想向柜台抱怨;老先生叫她少惹麻烦。等到他们吵完了,决定拨给柜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名安全人员发现了尸体。我发誓从事发到现场,我们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

“内线呢?”狄雷尼问。

“两个。一个是饭店里的,一个在酒廊。两个人都说没有看见任何疑似凶手的人物出现。”

狄雷尼哼着说:“我上去一趟。”

五楼走廊上站满了警察、医护人员、刑警、地检处的入,以及分局的探员。狄雷尼排开人群。布恩和伊伐·索森副局长就站在一扇敝开的门外。

三人握手,面色凝重。狄雷尼向门里匆匆瞥过。

“天哪。”他的声音很软。

“的确。”布恩应道。“不得了的大战。法医说至多不过一个多小时。”

“我老了,这种事吃弗消,”伊伐·索森副局长面色泛灰。“这个伙全身挂彩。”

“有可能不是恶煞干的吗?”

“没有可能,”布恩直截了当的说。“喉咙割开,下体乱刺。只是法医说,动刀的时候,人可能早已经死透了。”

“有身分证明吗?”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掀开记事簿。

“他的证件上写的是尼古拉斯·太利马斯·巴巴帝斯。你听听?住址是拉斯韦加斯。”

“饭店安全组组长知道他别号叫做尼克巴巴和大宝尼克。也有人称呼他魔术师。专干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坏事。我们正在翻他的底案。”

狄雷尼再向门内望。小小的房间真的就像屠宰场。墙上溅满了血。地毯渗透。家具翻倒,衣物碎裂。一座灯砸烂。尸体活脱像是一块红白混色的拼图板。

“是裸体的,”狄雷尼说。“不过这次有反抗。”

三个人看着勘察小组在房里忙碌的采集毛发、指纹,以及各种细微的证物。

两名技术人员,依旧是狄雷尼前次在柯立芝饭店艾杰利房内见过的高基洛和夏拉罕。这会儿,高基洛走近门口。手里握着一支盛有半筒血的塑料大针筒,面露得色。

“运气不赖。”他举起针筒。“浴室地上搜集来的。磁砖地,血渗不进去。这些足够输一次血了。我猜是凶手的血。绝对的。那家伙都快切成片了,哪里能够再进浴室。还有凶手用过的血毛巾和洗面槽里的血迹都在。很不错。”

“叫化验组立刻验血,我等报告,”伊伐·索森副局长说。“明天上午以前就要。”

“我会交代。”高基洛有些为难。

“指纹呢?”布恩问。

“不怎么妙。水龙头都擦得一乾二净。别处照旧只有一些模糊不全的印纹。”

“那表示她就算受伤,伤得也不重,还记得把指印擦洗干净。”狄雷尼说。

“对,”高基洛赞同说。“看情形正是如此。再过十五分钟,这里就可以全交给你们了。”

结果耗了近半个钟头,勘察组才搜查完毕。伊伐·索森副局长决定跟他们回去督促验血的工作。事实上,伊伐的确支持不住,面色难看之极。

狄雷尼和布恩再等了十分钟。在摄影师和制图人员记录现场之后,他们才进入房内,詹亚伦与班丹尼随后。

四个人凑近那具僵硬的尸体。

“她怎么那么厉害?”詹亚伦忍不住说。“这家伙很结棍;他不会呆站在那儿,任她宰。”

“也许第一刀太意外,”班丹尼猜道。“他整个虚了,才让她有机可乘。”

“有道理,”布恩说。“可是她又怎么受伤的?高基洛说她在浴室流血。没有第二把刀啊——除非压在他身体底下。谁愿意把他翻个面?”

“我弃权,”詹亚伦率先说。“晚上我吃过烤肉排。”

“两个人可能在夺刀。”狄雷尼终于发言。“她就在争夺的时候受了伤。布恩,赶紧通知各医院。”

“该死!”小队长气恼自己的疏忽,立刻奔去打电话。

救护人员进来,将尼古拉斯·太利马斯·巴巴帝斯的尸身推上担架。尸身下没有刀,只有血。

另两名警探下楼,协助问话。狄雷尼留在房内;东走西看,瞧不出什么端倪。也许,他已被这般恶毒的暴力震慑住了。夏拉罕二度前来勘察现场。

他将死者的衣物置入塑料袋,贴上标签。至浴室取走牙刷、肥皂、卫生纸等,同样封袋、贴标签。随后他启开房内唯一的一只手提箱,搜查箱内的物件。

“你看,组长,”他说。“……”

他勾起了一把塑料嵌板的小型自动手枪。他仔细的嗅着枪口。

“没用过。”他说。“好像是点三二的。”

“或者点二二,”狄雷尼说。“赌徒玩的枪。有效射程二十呎。还有没有别的?”

“两套纸牌。衣服高级。丝质睡衣。他过得很好。”

“为时太短了。”狄雷尼说。

他离开现场,下楼到大厅。群众已渐少,警察仍在询问饭店的住客。外面,人行道上,新闻记者更多。街上,两辆电视采访车已打好灯光,架起了摄影机。

狄雷尼穿过人墙,过街。回顾阿都勒饭店。心中思忖,如果她离开饭店上第七街,可能搭公交车或地下铁。如果她受了伤,可能乘坐出租车。他希望布恩记得查询附近的出租车司机。

叫车、返家,已近凌晨雨点。

“是你吗,艾德华?”蒙妮卡在楼上紧张的问。

“是我。马上上来。”

他挂好帽子,循例检查门窗,加锁上闩。然后,脚步沉重的上楼,进卧室。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一种空虚落寞。那间惨不忍睹的凶房似乎已将他的人整个抽干。

蒙妮卡鼻息沉沉,他以为她已睡熟。浴室的灯仍亮着。他迅速宽衣、关灯,摄手摄足的上床。他眼睁睁的躺着,想要把心里的魔影驱走。可是那具拼图板似的尸体,不停在脑海中闪现。

他听见床单一阵蟋繂,蒙妮卡已经贴靠在他身边。

“很不好受吗?”她低声的问。

他在黑暗里点头,竟想起伊伐说的:“我老了,这种事吃弗消。”狄雷尼转身面向妻子。她柔暖、健康。拥着她,就感觉到了活力和安全。

片刻工夫,他便睡去。只有当蒙妮卡挪开身体时,他醒了一会,很快又陷入无梦的熟睡之中。

电话铃大响的时候,他迟钝的伸手开灯。看看时间,六点刚过。蒙妮卡坐在床上,大眼瞪着他。

他清清嗓子。

“艾德华·狄雷尼。”

“艾德华,我是伊伐。这件事我要你尽快知道。第一份血液分析报告出来了。你完全对。白种女性。恭喜啊。”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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