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日,周六下午,古卓依正与米尔耐在中央公园放红气球。艾德华·狄雷尼却在城中北区分局的办公室里,与办案人员在讨论加美侬大饭店的凶杀事件。

出席这项会议的,除了狄雷尼、布恩之外,还有:

小队长,施马提,现已调至行政部门,专司整理捉拿“饭店恶煞”的行动作业……

小队长,布洛德,在刑事组已有二十多年的资历,服勤地区大都是曼哈顿城中区。

一级刑警,詹亚伦,黑人,与恐怖份子及黑社会的交手经验丰富……

二级刑警,班丹尼(绰号鬼灵精),对于饭店犯罪案件,特别是抢劫、盗窃、暗中搞鬼等事故尤其精通……

刑事组小队长,关威生,在计算机作业及搜集数据上,高人一等……

讨论是由布恩简报白隆纳之死的案情开场:

“与其他受害人情况相似,割开喉咙、下体多道刀伤。这次尸体是在地板上发现,请看照片。床没有动过,死亡前至少二十四小时不曾有过性行为,这点也与其他死者相同。”

关威生问:“指纹?”

布恩:“指纹小组正在验,希望不大。有两件事或许有用……在死者的喉咙里插着一小片刀尖。半吋多一点,化验小组正在鉴定,毫无疑问是由凶器断落下来,很可能是一把折刀。”

詹亚伦:“刀刃估计有多长?”

布恩:“也许是三吋。”

詹亚伦:“去他的!牙签嘛。”

布恩:“死者脸部遭一级灼伤,特别是眼鼻周围。化验报告说,是由于氧化物和梅司催泪瓦斯中的氯苯乙酮所致,灼伤表示近距离大量使用。”

布洛德:“能使他昏倒?”

布恩:“是的,目前还在追查死者的底细,纽约方面没有档案,是从乔治亚州、亚特兰大来此地。联调局方面也去查过,可能没什么用处。”

关威生:“梅司瓦斯罐找到了吗?”

布恩:“没有,可能凶手带走了。关于梅司的持用规则,有没有人知道?”

施马提:“在纽约是属于违禁品,禁止买卖、持有或使用。除了安全和执法人员,不在此限。”

班丹尼:“黑市呢,詹亚伦?”

詹亚伦:“我是黑人,你就问我黑市?”(众人大笑。)

詹亚伦:“有一些。小罐的、适合女人搁在皮包随身撝带。明目张胆的买卖,没有。”

布恩:“就目前来说,梅司瓦斯和刀尖是仅有的两项新发现,在下一步行动之前,请各位先听前任刑事组组长,艾德华·狄雷尼的谈话。狄雷尼组长并不出任务,他是由伊伐·索森副局长和本人的敦请,同意出任,呃,这件凶案的调查顾问。组长,请。”

狄雷尼起身,慎重的靠着桌子,目光缓缓的扫过每一个人。

“我不是来这里发号施令的,”他平淡的说。“我没有正式的身分。我来,是因为伊伐·索森副局长和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都是老友。我来,是因为我与各位一样,想除恶。我若有任何建议,会直接向伊伐·索森副局长和布恩小队长说明,采不采用,则在他们。我只希望各位确实了解情况,我也希望这一次的出面,能尽量不宣扬出去,我了解终久纸包不住火,但是,我不需要宣传,因为我已经拿到了退休金。”

大伙对这番话报以一笑,轻松起来。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全体聚精会神的听。

他向众人报告认为凶手是女性的理由,将各项言论又再重述一遍。他更加上了一项:向《纽约时报》密告的,可能是个女人。

但是对韩德利的研究统计数字,一概不提。

这些人是职业警员,他们对社会变迁、心理动机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证据,是可以带进法庭的真凭实据。

所以,他的说辞放在已知的事实。除了凶杀的间隔相当于妇女的月事周期外,所有的事实,在座的人都已耳熟。

但是,将如此不相关的事物,做如此完整的配合,却是他们首次听到。他看得出每一个人都已把猜疑化做信任,相信这套理论是一个全新的开端,是一条温故知新的大路。

“所以我们现在要追的,”狄雷尼作结论。“是一名女性狂人。据我猜测,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到三十五六左右,五呎五、六的身高,非常聪明,不会是街头流莺、女混混之流,很可能受过高等教育,很可能有服药喝酒的习惯,当然这都是猜测。不做案的时候,很可能生活正常。是职业妇女,也可能是家庭主妇。讲完了。”

他坐下后,大家交相观望,等着谁率先发言。

布恩:“有没有意见?”

施马提:“说的这些都不能在检察官面前立足。”

布恩:“不错。但这是一个新的开端。”

詹亚伦:“无意见。”

班丹尼:“我听得进。”

关威生:“这与案例不大吻合。”

狄雷尼:“我同意。但是这个案子,不能以常理论断。旧案例没有错,只是不合时了。”

布洛德:“我附议,组长。假定凶手是女的,我们该从哪儿着手?”

布恩:“第一步,重新查记录。查女性犯罪挡案,重刑犯、最近获释的、逃院或逃狱的精神病患。”

关威生:“我那批人办得到。”

布恩:“第二……布洛德,看看能不能就刀尖分析出金属成分,追出刀子。”

狄雷尼:“或者形状。纽约区的小型折刀形状各不相同,种类繁多。”

布恩:“第三,詹亚伦,你负责催泪瓦斯。谁造的?怎么流进纽约?邮购方式?还是有照购买?等等有关的问题。”

班丹尼:“我呢?”

布恩:“同性恋酒吧的‘饵’撤销。集中于城内各大饭店的酒吧、酒廊。向酒保、女侍展示死者的相片。”

班丹尼:“我们已经做了,小队长。”

布恩:“做了再做。”

班丹尼:“嘿,慢着……”

大伙齐回头,注视班丹尼。狄雷尼沉着不动,随后问:“你的小组已经把照片分送出去了?”

班丹尼:“对,组长。”

狄雷尼:“结果是零?”

班丹尼:“对。道理显而易见,那些地方太杂,侍者哪里记得顾客的长相?”

狄雷尼:“嗯。布恩,手上有疤的是哪一个?”

布恩:“第三个。艾杰利,柯立芝饭店。”

狄雷尼:“回柯立芝。先问酒保或者女侍是否记得有一个满手是疤的客人。如果他们记得,再出示相片。”

班丹尼:“懂了。棒。”

布恩:“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关珙生:“凶手是女性这点,需不需要向媒体透露?”

布恩:“伊伐·索森副局长说暂时不必。”

布洛德:“想封都封不住的,牵涉的人太广。”

布恩:“话是不错,不过决定权操在我们手里。其他问题?”

班丹尼:“假发改了什么颜色?”

布恩:“可能是金黄,也许任何颜色都有可能。”

班丹尼:“谢谢,这范围真是‘小’。”

大伙笑着,起立,会议结束。狄雷尼看着他们走出去。他很满意;这些人明了自己的工作·更令他开怀的,是他们肯接受他的看法。其实,他的看法多多少少都是在猜。可是他明白,任何一个案件都需要一付框子,不管这个框子多么空泛。有了骨架,才能填空。

案发至今,三个多月。毫无起色的结果,不止是受挫,更是大伤锐气。

如今,至少有了目标,一个方向。警察人员在许多方面都像牧师;法律就是圣经。狄雷尼给了他们希望,最起码,法律维持了它的尊严。

“再耽一会吧,组长?”布恩问道。“也许可以再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

“谢了。喧宾夺主的事不好。保持距离,不要惹人嫌。”

“谁都不会嫌你,组长。”

狄雷尼笑笑,摆了摆手。

出门后,回顾这幢忙碌的屋子。他的大半生都耗在比这更老旧的屋子里,但是气氛熟悉,味道相同。

他走在街上,春日里的周末午后,人潮拥挤。他看着过往的妇女;发觉自己在认定饭店恶煞是女人之后,连带品评女性的眼光都变了。

说也玄妙,过去他像大多数男人一般,耸耸肩,说上一句:“女人嘛。”那种口吻竟含着绝对的看不惯,一竿子打尽的意味。

现在,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解析男女之间的共通点更复杂的事——就是把所有的罪恶、道德、理想、堕落,拿来男女不分的相提并论。

假使有人愿意将男人具备的能干面,许给女人共有,那么,强词夺理的说,男人一肚子的坏水,女人是否也该具有呢?

这个问题好,他暗下决定,值得与蒙妮卡争辩一番。这是头一次,他以宽大为怀的姿态在看她……

搭公交车到家,四点不到。蒙妮卡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一本书摊在腿上,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含笑,轻轻阖上门,走入厨房。

他做一份醩鱼蛋黄色拉蕃茄片三明治,开一罐啤酒,一并带入书房。

他边吃,边在白隆纳的记要栏内加注。做案的星期各不相关。地点除了在曼哈顿中区的饭店外,并无特殊格式。死者除了来自外县市外,也无其他共同点。

他推开记要。也许,他是自己骗自己,硬是相信这四件凶案互有关联。也许,是他自己想要一个关联,于是无中生有的当真起来。

一小时后,蒙妮卡打着哈欠进书房,他仍然愁眉不展的呆视桌上的笔记。她问他在做什么,他答,“没什么。”可悲的是,这确是一句肺腑之言。

有些时候,他宁愿当一名最下层的便衣人员,挨家挨户的按铃,询问一些问题。至少,这些人是真正有事可办。

他觉得自己在“饭店恶煞”的案子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布恩所谓的“顾问”。一个光说不练的老叔公。真枪实弹的场面,他就被撂在一边,那些“正事”,上了年纪的人干不得。

他不能忍受这种“闲差”。调查刑事案件是一种探索,而他就是被挡在这场探索的挑战之外,摸不到它的兴奋、得失、荣耀。

伊伐·索森副局长说得对:他是天生的警察胚子,永远不能抛弃探寻神秘未知的欲望。

然而,他办“正事”的机会,却出乎意料的来临……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早上,狄雷尼坐上餐桌,十分吃惊的看着桌上丰盛已极的早餐;有熏鳟鱼、荷包蛋、烤马铃薯和炒洋葱。

“这是怎么了,加菜?”

她笑得有点理亏。

“今天我很忙。我想早餐份量足了,你可以少吃一顿三明治。我要到晚上才回来。”

他津津有味的吃着,顺口问:“今天忙什么?”

“妇联会在纽约有三天的会议,我订的是今天的活动,上午演讲、放影片,午餐之后是研讨会。晚上还有晚宴。”

“坐出租车回来?”

“当然。”

“叫司机等你进了门再开车。”

“是,老爸爸。”

两人安静的吃一会。

“会议在哪儿开?”他随便的问,“哪一家饭店?”

“希尔顿。”

他一顿,一叉鳟鱼停在嘴边,两眼平视。

“你怎么知道会议在希尔顿举行?”

“我收到通知,附带一张空白的申请表。”

“报上没有登载?”

“没看见。今天是第一天嘛,明天或许就有报导了。”鳟鱼送进了口,他若有所思的嚼着。

“报上什么都没有提?连预告都没有?”

“艾德华,你说的是什么?”

他不答,却又问:“希尔顿今天还有哪些别的会议?”

“我怎么会知道?”

“美加饭店现在举行什么会议?”

“艾德华,你到底要说什么?”

“等一下,先让我吃完这顿大餐。”

“嗯。”她恼他吊胃口,却又不得不等他吃完。

“你我都不哓得希尔顿有哪些会议。”他为他们俩倒好了咖啡。“也不知道美加是其他任何一家饭店现在在开什么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那?”

“那就是我连续多少个礼拜在追求的一个共同关联,一个能把这些恶煞案件串连起来的关联。”

她瞪着他,不明就理。

“你是说发生凶杀的饭店,都有会议?”

他走过来,亲她的颊。

“我的小侦探,”他说。“

谢谢你做的丰盛早餐,谢谢你提供了一条最好的线索。你说中了,凶案都发生在有会议的大饭店里。二月中不到,纽约的会议热季还没开始,但是凶手挑选的饭店都在举办各种展览和会议。因为她要很多人的地方,而且那些人都是单独一个,不和其他人相关的。所以她都选热闹、拥挤的酒廊、餐厅,专门选择举行各项会议的大饭店。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她承认。“可是她怎么知道哪些饭店在开会呢?”

“好问题。报纸上没有,一定刊登在别处。市会议局、观光局或是类似的场所。也许刊登在某些每日发行的刊物,或者周刊、月刊,也可能由旅馆同业公会发布消息。反正,凶手知道。”

“我看不出这条线索有什么用。”蒙妮卡显得狐疑。

“难说,尝试总比坐着等好。”

他帮助蒙妮卡收拾完毕,送她出门之后,便进入书房,拨电话到城中南区分局,叫接“鬼灵精”班丹尼。

“喂?”

“班丹尼?”

“是的。哪一位?”

“艾德华·狄雷尼。”

“是,组长。嘿,该不是已经逮着她了吧?”

“没有,”狄雷尼大笑。“情况如何?”

“不错。我在三十四到五十九街之间的每一家大饭店,至少都安了一个人,每晚八点到凌晨两点。你知道白隆纳出事那晚,加美侬饭店就有我们的人?”

“听说了。”

“真冤哪。不过说不定下一次还碰得上。”

狄雷尼一时无话,人人都相信还有下一次。

“关于死在柯立芝饭店的艾杰利,”班丹尼继续。“我们查过酒保、女侍,没有谁记得有那么一个满手是疤的人。但是有两个那晚轮班的女侍,现在已经不干了。我们正在追。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的确。丹尼,我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组长。”

“我希望和一位饭店安全组的主管谈谈,最好是干过警察的。有这样的人选吗?”

“有,起码有三个。怎么?真有大事?”

“称不上,只是想了解饭店里的安全作业。也许可以促请他们增加巡逻人手,助我们一臂。”

“好主意,我知道的有……”

他把三个人的名字全说了,其中一个狄雷尼认得。

“贺艾迪?”他问。“他是不是在麻醉品组里待过?”

“对。你认识?”

“是的。我过去跟他共事过几件案子。”

“他在奥斯本饭店。”

“好,我会打给他。谢谢,丹尼。”

“哪里的话,组长。”

挂了电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谎——也许,不是说谎。他只是不希望拿一个看似细微,甚至不足取的线索,来烦扰一位忙碌的警官。

事实上,他清楚,这条线太可取。

他拨通奥斯本饭店。贺艾迪中午才上班。

紧接着,伊伐·索森副局长来了电话,他表示在开会前,需要狄雷尼决定两件事……

“……第一,我们可不可以向媒体透露金黄色假发?第二,可不可以明说追查女性凶手?”

狄雷尼稍作考虑。

“先发布第二点……模棱两可的说法。凶手男女都有可能。”

“你还认为是女的?”

“当然。我承认,可能会错。这一点为你自己做保留。”

“好。假发呢?”

“伊伐,要是公开报导说金黄色假发,凶手必然再换别种颜色。施马提就栽在这上面。”

“可是我们不向观光客做警告,不是见死不救吗?”

“有可能,”狄雷尼冷峻的说。“不过必须要有一样可以作准备的‘东西’,内线才能跟我们接应。不能再让她换颜色了。”

“天哪,报社发现的话,会把我们磨死。”

“那只好听天由命。如果记者挖出来,就照实说——怕凶手再换假发。”

“可是观光客不知道。”

“副局长,”狄雷尼火爆起来。“你到底想不想破案?”

“好,好,”伊伐·索森副局长忙不迭的答应着。“我尽量照办就是。我要下午才能完会,你可不可以在四点左右到城中北区分局跟我见面?”

“一定到。”

他对自己刚才的火爆表现很感过意不去。他明了伊伐的处境:面对那些高层人士,整个警局的形象和公共关系的维系,索森“将军”的心理负担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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