痉挛厉害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什么药都无效。剧痛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她。像一只大手,在抓她、撕她、扯烂她。她想尖声高叫。

四月九日,星期三,她提前下班。彭伊雷对她深表同情。

“明天休一天假吧。”

“不必,”她说。“明天就会好了。”

她直接赶回家,洗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澡。泡了一个小时,热水不断的往浴缸里加。她细看水里,清澄无杂色;月事还没开始。

穿衣前,她吞服了各种维他命和矿物剂,不管史奥卡医生的告诫;她认定这些药物就是她续命的源泉。再喝了一杯白酒。抽痛已降低成一种若有若无、持续性的跳动。

她实在不情愿上七十二街的“飞摩”化妆打扮。可是她更不愿意冒险叫隔壁邻舍和门房发现了她的改装和假发。

而且,直接由公寓到柯立芝饭店,出租车司机很可能会记得。绕圈子是比较安全。

她选定柯立芝饭店的原因是,商务杂志上报导说,“柯立芝”将在四月九日晚间主办两项商务会议和一项政治性的聚会。它位在第七街与五十街口,拥有八百四十间房。由于贴近时报广场,酒廊、餐厅的生意兴旺。

她穿上绣有许多小甜心的火红内衣,淡红的透明裤袜,高跟拖鞋,一件贴身的墨绿色亮绸衣裳,绿得发黑。很短,靠几根纤细的带子系牢在她光滑的肩头上。

两小时之后,她独自坐在柯立芝饭店,“新奥尔良室”的长椅上。大衣迭放在身边的座位。抽着烟,啜着白酒。头不转,两只眼睛却一刻不停的转动着。

这是一间灯光幽暗的小房间,客人五成左右。一角的伸展台上,三人乐队演奏着散漫的爵士乐。感觉上一切都很安详轻松。古卓依不免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也许该转到“黄金海岸室”去才对。

大多数男人都是三五成群的进来,外套的翻领上都别着一块识别牌,不戴帽,不穿大衣。千篇一律的挤向吧台。小桌位上只坐了两三对客人。

十一点刚过,一名单身男子出现在“新奥尔良室”的门口。他站定一会,四下观望。

“过来啊,”古卓依心里在喊。“到我这里来啊。”

他朝她的方向瞥过来,略一踌躇,随即不经意的走近墙边的这排长椅。

情人啊,她心在想,眼不去看他。

他往她边上的桌位一坐。她顺手将提包和大衣拢近了些。女侍上来,他要了波本威士忌加水。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

他很高,六呎多,驼背,顶上差不多全秃。戴一付无框眼镜。五官很讨人喜,面颊上有几颗麻子。手背全是伤疤。前胸口袋上也挂着块名牌。卓依一眼滑过:“嗨!唤我杰利”。

她再叫一杯白酒,他又要了一份波本。两个人毗连着桌子不理不睬的坐着。

“对不起,小姐!”

她回头冷冷的瞧他。他尴尬得连秃顶都胀红了。

“呃,我,呃,”他几几乎准备放弃。“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问吧,”她一本正经的说。“答不答在我。”

“呃,”他打个嗝,“你身上这件衣服……好美。我想买一件回去送给太太,她穿了一定好看。”他赶忙加一句,“当然不如你好看。你是不是可以……”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嫣然一笑。

“谢谢——”她凑近看他胸前的名牌,彷佛这是新发现。“谢谢你,杰利。可是抱歉得很,我买衣服的这家店已经倒闭了。”

“喔,真可惜。不过你可以指点我别一家。”

现在两个人已经面对面。他的眼睛不断从上到下的在她身上游移。

他们谈得更来劲。他是阿肯色州小岩市人。是一家连锁性质的、炸鸡排快餐餐馆分区经理。

她摸着他手背上的疤。“怎么弄的?打仗受的伤?”

“不是,”他第一次开怀大笑。“一个炉子起火。总归会好的。”

“我叫艾琳,”她柔柔的说。

他为他们俩再叫了两杯酒。她将提包和大衣挪了位,他已经坐在她身边,同一张桌子。她的大腿挤着他。他马上抽开。接着又靠了回来。

“新奥尔良室”已经客满。吧台上是层层迭迭的人。乐队奏得更响。女侍们忙得昏头转向。古卓依大为庆幸:谁都不会记起她。

“这里太吵了。”杰利烦躁的望着四周。“我们没办法聊天。”

“你住哪儿,杰利?”

“什嘛?太吵了,听不见啊。”她把嘴唇直贴上他的耳朵,重复问一遍。

“喔——就在这家饭店,”他兴奋的抖了一下。“十四楼。”

“你房间里可有好喝的?”

“有大半瓶威士忌,”他直勾勾的盯着她说。“波本。”

她的唇再次贴上了他的耳朵。

“我们去乐一乐不好吗?”

“我,这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他声音发沙。“我发誓,真的从来没有过。”

电梯里另外有一对乘客,到九楼就下了。杰利和“艾琳”直达十四楼。

“发现吗,没有十三楼?”他神经质的说。“十三跳就上十四。他们大概以为没有人愿意订十三楼的房间。我在十四楼,其实就是十三。我才无所谓。”

她轻捺着他的手臂。“你真是可爱。”

“当真?”他乐了。

进了房间,锁上门,他坚持要给她看随身带着的生活照片:他的太太,他的家,他的一头名叫“靴子”的纽芬兰猎狗。卓依看在眼里,不过是一个蠢蠢的金发女郎,一间毫不起眼的房子,和一头称得上漂亮的狗。

“杰利,你真是一个最有福气的男人。”她只捏着相片的边缘。

“谁说不是!”

“孩子呢?”

“没有,”他答得飞快。“现在还没有。”

他瞧上去有三十八、九,或许四十岁。没有孩子。这真是遗憾。不过他太太一定会再嫁。卓依心里认定,连脸上的神情都表露无遗。

他从手提箱里翻出一瓶波本。

“我不能再喝了,”卓依说。“那几杯白酒已经整得我昏沉沉的。你只管喝。”

“真的不喝?”

“真的。”

他自斟了一小杯。他的手在抖;酒瓶颈碰着玻璃杯沿,喀喀作响。

“我再说一次,”他不敢看她。“我的的确确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一定要把话说明白;我不知道你是……”

他无可奈何的望着她。她走上前,以两只胳臂环住他,巧笑倩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你在想我是不是要钱,你应该在事前付我呢,还是事后付。对不对?”

他笨笨的点头。

“杰利,”她温柔的说,“我不是专门干这行的。我只是喜欢跟你在一起。假如这个男人觉得很开心,事后耍送我一点点小礼物的话……”

“那当然,当然,艾琳,我懂。”他猛咽口水。

“有没有收音机?”她轻快的问。“开开来。让我们及时行乐吧。”

他扭开床边的收音机。刚巧播送着热门的狄斯可。

“哇,”她敲着手指,“棒。你喜欢跳舞吗?”

他灌一口波本。“我不大行。”

“那我就一个人跳。”

于是她舞着、摆着、扭着。高抬起手臂,手指仍随着节拍相互敲着。高跟鞋勾在厚毛地毯里。一根肩带滑落下来。

他坐在床沿,碰着酒杯,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这些衣服,累赘。”她随着音乐转过来,背过手。“拉开它,”她在下命令。

他顺从的拉开了她背后的衣链。她抖落另外一条肩带,整件衣服就此滑下。她一把扔向椅子。她面向他,站着不动。两个人一瞬不瞬的互相凝视着。乐声已转换成一曲探戈。她的舞姿跟着改变。

“我对天发誓。”他的声音像鸭叫,“这简直他妈的从来没碰过。艾琳,你简直太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最好相信吧,”她笑得花枝乱颤。“这是真的。”

一曲终了。播音员在报广告。古卓依便脱了高跟拖鞋,退下了裤袜。杰利两眼望地。

“杰利。”他抬起头。

“喜欢吗?”她体态撩人的矗立在他面前。

他点头。一脸的偟恐。她再走近·站在他的腿中间。捧着他的头贴上她软和的肚皮。

“把衣服脱了,”她哑着声音说。“我去上个厕所,马上过来。”

她拎起提包,回头看。他望的不是她。仍旧是地板。

她照过去一样的做着准备工作,一面思量着这个人。他是个难缠的家伙,不着道。毫无自信。

她赤身露体的从浴室出来,右手臂和右手照旧缠着一条毛巾。“我来了!”声调轻快活泼。

他没有摆平在床上。只脱下了外套和背心,松开了领带和领口。依然坐在床沿,拱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不住的把玩着酒杯。杯里斟满了酒,几乎溢出杯沿。

听见她的呼声,他侧过头来瞧。

“老天爷!”胆怯的一声。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跪在他身后,用左手温柔的拉着他靠在她身上。

“杰利,怎么了?”

他呻吟着。“艾琳,这事不好。我不能做,很抱歉,我真的不能。我给你钱。我实在不想这样浪费你的时间。可是一想到我的小女人在家里等我,我就……”

“嘘——。”她左手按在他的眉毛上,扳过他的头仰靠在她胸口。“别去想那些。什么都别想。”

她右手臂上的毛巾散落下来。刀尖由他左耳下凶狠的划到右边,她使足了力。他的身体抽筋似的弹下了床。杯子打翻。酒液四溅。他的四肢还在抽动。

令她吃惊不是这些。是血,涌泉似的血。箭一样喷出。喷上墙壁,再一条条的流注下来。

她呆呆的对着墙上的血水望了一会。然后下床,跨过他,弯下腰。他身体还在抽,眼皮在跳。他衣着整齐,这无关紧要。她不需要看。手起刀落,刀锋透过衣裤,直入他的下体,“好了,好了,好了。”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木然的望着四周。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模糊的听见街上来往的车辆。头顶有飞机掠过。外面走廊有人走过;一个男人在笑。隔壁的抽水马桶正在冲水。

她低头看杰利。他走了,他的生命已经渗进了地毯里面。床边的收音机仍在响,又是狄斯可。她进浴室取了一迭卫生纸出来,关掉了收音机,关掉了音乐。

她非常非常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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