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侠的镇压始于何时,现在是不可考的了,正如我们无法确知最早的侠客是谁,但可以肯定不晚于韩非子的时代。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建议君主们将其赶尽杀绝。其实就算韩非子不说,坐稳了江山的帝王也会下手,因为他们是既不喜欢刺客也不喜欢侠客的。道理很简单,刺客作为职业杀手,一般并无是非观念。他们只忠于雇主,却不管该杀不该杀。雇主则只考虑能杀不能杀,也不管该杀不该杀。如果他能买到武林高手,自己又正好觊觎皇位,或者与“当今圣上”有仇,便会把国王和皇帝也列入黑名单;而只要世界上有刺客,所有的皇帝在理论上便都有被杀的可能。秦始皇岂非就差一点被荆轲所杀?其实就算他们不杀皇帝,王朝也不能容忍这些人的存在。你想啊,如果满街都是刺客,天天都有谋杀,则如王法何?生杀予夺之权是必须牢牢掌握在国家手里的,岂能由着一帮亡命之徒自作主张?所以皇帝不喜欢刺客。便是现代民主国家,也容不得他们。

那么侠客呢?侠客追求道德境界和人格完善,难道也不好?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不是都主张“以德治国”吗?这当然不错,但你得弄清楚治国的主体是谁。王朝时代的国家是由谁来治理的?显然不是侠客。侠客是民不是官,他们是被统治者,不是统治者。因此他们再有道德,也不能治国。如果他们居然治起国来,那就是僭越,甚至不能算是有德。中国传统道德十分讲究名分,因此也叫伦理。伦理就是尊卑有序,官民有等,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德目,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侠客作为民,其道德要求主要是臣服,是安分守己效忠王朝,谁让你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呢?可见,自以为有道德的人,也未必讨人喜欢。

其实,侠客不讨皇帝喜欢,恰恰就因为他们讲道德,有人格。我们知道,道德和人格是有凝聚力的。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政治就最讲道德人格的凝聚力,比如“以德服人”“以柔怀远”。但我们也要记住,在帝国时代,这种凝聚力只能属于王朝,属于皇上,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任何集团。然而在西汉初年,侠客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却大有超过皇家和朝廷之势。比如朱家,声望极高。京师以东各路英雄豪杰,几乎无不盼望与之相识(莫不延颈愿交)。剧孟,名气极大。周亚夫平叛时得到他的支持,就像得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国家(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郭解,交游极广。公卿郡县,都争着为他奔走效劳(争为用)。季心,人缘极好。千里之内,侠客壮士都愿意为他而死(士皆争为之死)。这就无疑犯了帝国的大忌。我们知道,一个开国元勋或朝廷重臣,如果“功高盖主”,尚且难免杀身之祸,一介草民如果“横行州域,力折公侯”,那还了得?

侠客们获得如此威望,当然是因为他们讲义气,重然诺,轻生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侠仗义,救苦救难,而且不避艰险,不计报酬。所以司马迁认为,像朱家、剧孟、郭解这样的人,虽然其行为不符合正统观念(其行虽不轨于正义),也常常触犯王法(时扞当世之文罔),但个人品质无可挑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享有盛誉是名副其实(名不虚立),受人拥戴也是理所当然(士不虚附)。问题是,并非所有号称侠客的人都这样,也有恃强凌弱、横行霸道、仗势欺人的。王朝要镇压这些恶霸,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更为严重的是,在西汉初年,侠客们不但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与黑社会无异,还往往与权贵合流。《汉书·游侠传》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属竞逐于京师,布衣游侠剧孟、郭解之徒驰骛于闾阎。”吴濞就是吴王刘濞,淮南就是淮南王刘安。他们和代国丞相陈豨一样,都是造过反的。魏其侯窦婴和武安侯田蚡虽没造反,却也是危险分子,因为他们都养士,都结交豪侠。这同样犯了王朝的大忌。因为身为朝廷重臣,只能“存公谊”,不能“结私交”,更何况其所结交的,还是原本就有暴力倾向,甚至形成暴力团伙的侠?

这就必须镇压。即便宽容如文景(汉文帝、汉景帝),也不能任由他们星火燎原。事实上汉文帝即已开始打击侠客,郭解的父亲就是被文帝所杀(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景帝也对游侠大开杀戒(尽诛此属)。汉武帝当然更不会手软,郭解就是被他杀的。汉武帝早就想杀郭解了,只是逮不着机会,只好将他迁居茂陵。当时的政策,是家财三百万钱以上的豪强,都必须迁往茂陵,以便“内实京师,外销奸猾”。郭解的家财不足三百万钱,却榜上有名,大将军卫青便帮他说情。谁知这下子却帮了倒忙。汉武帝说,好嘛!一介平民,居然能让大将军来做他的代言人,“此其家不贫”!

于是郭解只好走人。这时,他的好人缘再次帮了他的倒忙。郭解动身时,前来送行的不计其数,赠送的路费竟多达一千多万。入关以后,关中的贤达豪杰,不管认不认识他的,都争先恐后抢着前来结交。这个风头出得实在是太大了,足以让高层震怒。我们知道,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建议,徙豪强居茂陵,目的之一就是要削弱地方上的非政府力量。如果越是打击,他们的势力越是强大,拥护的人反倒越多,那还得了?因此我相信,汉武帝这时一定恨得咬牙切齿,而诛灭郭解的机会也很快就到来。有个儒生,因为背后对郭解出言不逊,竟然被人杀死,还被割了舌头。这事当然不是郭解干的。案发以后,凶手不知去向,郭解也确实不知何人所为。然而御史大夫公孙弘却说,郭解不知情,比亲自去杀的罪还大。这话看起来是混账逻辑,其实未尝没有道理。因为此案意味着郭解的声望、权势、影响已经大得吓人,什么事情都不必他亲自出马,甚至不必让他知道了。那么,普天之下谁能有如此权威呢?皇帝。皇帝能有两个吗?不能。结果,郭解被满门抄斩(族灭),罪名是“大逆无道”。

郭解大约是最后一个真实的侠(梁启超就认为中国的武士道起于孔子终于郭解)。此后虽然“为侠者极众”,但按照司马迁的说法,都是些傲慢无礼不足称道的人(敖而无足数者),甚至是当年朱家他们羞与为伍的流氓[乡(向)者朱家之羞也],要不就变得文质彬彬起来(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古之侠道,一蹶不振。班固以后,正史甚至不再为侠客作传,侠的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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