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们不能“忘却营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报国情结”。

前面讲过,中国传统社会的读书人是由士演变而来的,而士原本就有参与国家大事的资格和义务,其中不少甚至是文武双全的。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士变成了读书人,读书成了他们主要的生存方式,但“修齐治平”的理想却没有变,“忧国忧民”的传统也没有丢,满脑子还是“内圣外王”,想做的还是“出将入相”。这是他们不能不入世的原因。这里面有理想,有抱负,有责任,有义务,并不是一个“俗”字就可以打发或了断的。

相反,出世和清高反倒有些可疑。资中筠先生说中国传统读书人的清高“大多是逼出来的”,我想补充一句:还有不少是“装出来”的。所谓“养望”是,“终南捷径”是,甚至故意唱反调也是——“要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由“持不同政见者”变成“最坚决的拥护者”,有时竟只要一夜工夫。总之,条条道路通罗马,无论“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道”,都通向仕途,只不过有的“青云直上”,有的“曲线救国”而已。

所以我们读古人书,千万不要太过天真。中国古代的读书人,几乎没有不以清高自诩或相推许的,但“假冒伪劣”也很不少。比如潘岳(安仁),是美男子,也是大诗人,写过有名的《闲居赋》,很清高的,却其实是官迷。为了讨好权臣贾谧,竟然每天守在贾府大门口,看见官车扬起的尘土立马倒头便拜,正所谓“高情千古闲居赋,争(怎)信安仁拜路尘”(元好问诗)。实际上,除少数几个如陶渊明外,大多数人的“清高”,不是因为走投无路,就是因为装模作样,当不得真的。

其实想做官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自秦汉实行郡县制,尤其是隋唐实行科举制以后,从政已逐渐变成一种职业,做官和做工、种田、做生意一样,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无所谓光荣或可耻。可惜大家认识不到这一点,或认识到了又不肯承认,这才有了“假清高”和“真势利”,嘴巴上耻言利禄,骨子里鄙视贫寒。难怪李贽要痛斥那些虚伪的读书人,说他们“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因此“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做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作者但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

做官本身虽无所谓清浊雅俗,从政出仕的动机却有高下之别。为报国保民而做官,就高尚;为弄权敛财而做官,就卑下。这两种人,历史上都有。后者可以蔡京、严嵩为典型(他们可都是既读书又做官的士大夫,蔡京写得一笔好字,严嵩写得一手好文章),前者可以文天祥、史可法为代表。文天祥、史可法这样的士大夫其实人数并不多,正如蔡京、严嵩这样的“奸佞”也是少数,居多的是“不好不坏”的中间状态者,这才有所谓“出处”问题。因为倘若一开始就是蔡京、严嵩,便只有“出”,没有“处”;如果一开始就是陶渊明,则只有“处”,没有“出”。当然,如果一开始就是文天祥、史可法,大约也只有勇往直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问题是他们既非蔡京、严嵩,更不是陶渊明,也不想在和平时期没来由地献出生命。也就是说,他们只想“以身报国”,不想“以身殉国”,除非万不得已。或者说,他们是既想报国又想全身的。稀里糊涂搭上小命的事,他们多半不干。

更重要的是,这里说的“身”,既包括“身家性命”(肉体),也包括“意志情感”(精神)。读书人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知书达理”。知书,就难免书生气;达理,则难免认死理。再加上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更难免“有点傲骨,有点傻气,甚至有几分狂”。这都是和官场游戏规则格格不入的。当然,如果当真要做官,这些毛病都可以改,或者暂时把尾巴夹起来(即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难办的是,真正的读书人还都追求心灵的自由,希望保持人格的独立,至少在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里拥有一片个人的空间;而所谓“精忠报国”,则要求你把全身心都交出去。于是他们就总是处于矛盾和痛苦之中。处,则“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出,又“身在庙堂,心存山林”。出,则“常恨此身非我有”;处,又不能“忘却营营”。这种矛盾和痛苦,岂是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可以解决的?

何况麻烦还不止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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