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臣们的眼里,宣宗无疑是一个严厉的君主。这一点,宰相马植应该深有体会。

马植是宣宗皇帝钦点的宰相。准确地说,是宰相之一。因为唐代宰相是人数不定的一群人,最多的时候十几个,最少的时候两三个。但凡有资格参加“政事堂会议”的,都是宰相,叫做“同中书门下三品”,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马植,就是在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以本官“同平章事”,得以参加政事堂会议,成为宰相的。

然而三年后,马植却被罢相。原因,是他接受了一件礼物。送礼物的人叫马元贽,是个宦官,官居神策军左军中尉。礼物,则是宣宗御赐的一条玉带。这当然是马元贽的不是。皇上所赐,岂能随便送人?马植也昏了头,居然佩带在身去上朝,结果被宣宗认出。

此事让宣宗极为震怒。因为他最忌讳的,就是朝臣与宦官的勾结。这两人倒好,不但攀附、来往、认同宗,还将御赐之物私相授受,这还了得?

但是宣宗心里也有数。本朝自德宗贞元年间后,作为天子警卫队之左右神策军的兵权,实际上就掌握在由宦官担任的中尉手里。这些人,不但关系到皇上的安危,而且在关键时刻,还可以废立皇帝。宣宗自己,就是被马元贽等人拥戴上台的。如果为了一件小事,就收拾马元贽,行吗?不行!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却也只能拿马植开刀。于是,宣宗在第二天,就下令取消马植的宰相资格,同时立即逮捕其亲信董侔,交御史台(监察部)讯问。结果,自然是“尽得植与元贽交通之状”。于是皇帝昭告天下,再贬马植为常州刺史。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不动声色却又迅雷不及掩耳,宣宗皇帝这一系列动作,让朝野看得目瞪口呆。马元贽辈固然各自收敛,不敢张狂,朝臣们也都各自谨慎,不敢怠慢。因为谁都看得出,当今圣上,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

宣宗确实很像一个皇帝,也很会当皇帝。他是把帝国的政事,当作神圣的事业来对待的。对于朝政,他的态度岂止是认真,简直就是虔诚。比方说,接到大臣的奏章,一定要焚香洗手,然后才阅读。每次临朝,无论事务何等繁杂,脸上也永无倦容。结果,尽管在御前会议上,皇帝陛下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也虚心纳谏,从善如流,非常开明的样子,群臣仍然觉得他“威严不可仰视”。宰相令狐绹甚至说,我在朝廷十年,最受恩宠。但每次在延英殿奏事,没有一回不是汗流浃背。

其实,这恐怕也是所有臣僚的共同感受。《资治通鉴》说,有一次朝会,讲完正事,宣宗忽然轻松愉快地说,呵呵,可以说点闲话了吧?于是便家长里短地聊起来。等到群臣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准备“君臣同乐”时,宣宗忽然正色,严肃地说:众卿好自为之!朕最担心的,就是诸位辜负了朕,那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玩的事,只怕是面都见不着了!说完,便起身退朝回宫,一任殿中猝不及防的大小臣工自己去细细玩味。

这样具有戏剧性的事,时有发生。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十月,建州刺史于延陵赴任前入京陛辞。宣宗问他,建州距离京师,有多远啊?于答:八千里。宣宗说,不要以为八千里很远。此刻阶前陛下,你我之间,就有一万里。你到任之后,行政是好是坏,朕都清楚,你明白吗?于延陵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经宣宗好言劝慰,才算恢复正常。

但是,这位可以翻脸不认人的“铁腕皇帝”,却还有内心柔软的另一面。比如前朝有位姓王的“才人”(皇帝的嫔妃之一,正四品),其实是被武宗逼死的。因为王才人“宠冠后庭”,还差一点被立为皇后(因宰相李德裕反对而未果),所以武宗病重的时候,便问她:朕死之后,你打算怎么样?王才人说:愿从陛下于九泉。武宗就递给她一条丝巾,王才人在武宗驾崩后也只好自缢。宣宗登基不久,听说此事,十分同情。但人死不能复活,便赠王才人贵妃称号(地位仅次于皇后),葬在了端陵的柏城之内。

又比如,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十一月,驸马郑颢的弟弟郑𫖮病重。宣宗派人前去探视,得知公主居然在慈恩寺观戏场。宣宗大怒,立即把公主召回宫中痛斥说:哪有小叔子生病,做嫂子的不去探望,反倒去看戏的?公主流泪谢罪,然后乖乖地回到郑府。

再比如,大中八年(公元854年)九月,宣宗派出宣诏的某使者,在路过边远贫困地区驿站时,因为嫌饼太粗糙,竟把驿吏打得出血。宣宗接到地方官员举报,痛斥这个敕使说:深山之中,这样的饭食,又哪里是容易得到的?于是,将此人发配去守陵。

这三件事,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嫔妃之于皇帝、士族之于皇家、驿吏之于敕使,都要算是弱势。而宣宗,却站在他们一边。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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