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晨狄雷尼正在着装时,电话响了,是布恩。他为了一大早就打电话而致歉。布恩想知道他们是否应该派人去跟监索尔·杰特曼,以防他决定潜逃。狄雷尼考虑了片刻,然后决定不要。

“如果他发现有人跟监,所有的安排全都泡汤了,”他告诉布恩。“我们只能相信他打算依照原订计划,与裴妈妈在中午碰面。”

布恩同意那样或许最好,也坦承他感到忐忑不安。狄雷尼说那可以理解的,他自己也忧心忡忡,不过在最后关头变卦经常会使很多精心设计的计划因而功败垂成,他要继续照原订计划执行这场任务。他告诉布恩,如果他想找事情让自己忙,不要为了担心事情会出纰漏而坐立难安,不妨去打听看看索森副局长答应要申请的搜索票是否已经核准了。如果已经批下来了,布恩就负责挑两名好手去彻底搜查——不过在中午前先按兵不动。

然后狄雷尼穿戴完毕,并配挂上腰间的短管枪。他将在麦兰老家谷仓拍摄到的拍立得照片塞入外套口袋内。最后他也带着他的手铐,用手帕包着以免叮当作响。

他的早餐只喝了杯葡萄柚汁、一片没抹奶油的土司及两杯不加奶精的浓咖啡。

“很好,”蒙妮卡表示赞许。“你越来越重,快像头熊了。问我:我最清楚。”

“我们早餐时就别打情骂俏了,”他说。“你睡得可好?”

“很好。你呢?”

“像关灯一样,一闭上眼就呼呼大睡。”

“我也是,”她说。“只可惜灯却忘了关,到早上还亮着。”

两人都开怀大笑,然后,他们边吃早餐边讨论预计在七月四日美国国庆那个周末启程的一趟旅行。他们打算租一部车,一早就出发,开车前往新罕布什尔州两个女儿的营地,三天长假都去陪她们。

“蕾贝嘉与布恩呢?”狄雷尼突然说。“我们是否应该邀请他们同行?”

“那一定很有意思,”蒙妮卡说。“不过我们要住在汽车旅馆。你不会觉得难为情吧?”

“天啊,蒙妮卡,”他不满的说:“你想必把我当成老古董了。”

“一点都不会,”她说。“你是我所认识最年轻的老古董了。”

他笑了笑,幽默感也恢复了,他将空盘子放入洗涤槽。

“我得走了,”他说。“等我回来。”

他们短暂的拥抱一下,她吻他的下巴。“保重,”她轻快的说。

果园街早已有熙来攘往的购物人潮,狄雷尼先巡视那部装有电子器材的面包车,负责跟监的人员,以及裴妈妈家与黎姿家。他发现每个人都到齐了,独缺埃布尔纳·布恩,他打过电话表示会在十一点抵达。

狄雷尼随后将裴妈妈拉到一旁,要她坐下,将她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再演练一遍。她在他授意之下,穿上她最老旧的衣服,一件褪色的人造丝质宽松长袍。她脚上套着已磨损的无后跟拖鞋,而且她脂粉未施。他觉得她看起来苍老、疲惫、柔弱。他希望索尔·杰特曼也会有这种感觉。

布恩赶过来了,回报搜索票已经批下来,还有两位刑警正待命要在中午前往搜查索尔·杰特曼的住处及办公室。

“他们会过去,”布恩向狄雷尼保证。“他们都是优秀的探员,他们会骗过管理员。”

然后他们测试噪音的程度,由杰森扮演索尔·杰特曼。重点在于要调整架设在黎姿家的那部屏幕的音量,让他们可以听得到,可是又不能让音量大到会穿透两户之间的墙壁,否则杰特曼会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回传过来。他们尽量将音量调低,因此必须将头凑在屏幕旁,而裴妈妈家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们最后再检视一次,确定没有留下他们在场的任何迹象,然后便鱼贯进入黎姿家,留下裴妈妈自己一人。狄雷尼最后一个离去。

“等这件事情结束后,”他告诉她:“无论是成是败,或没有输赢,我都会去买半加仑的顶级威士忌送你。”

“噢,”她说,眼睛睁大。“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喝?”

他笑着拍拍她静脉浮现的脸颊。如果她会怕,他也看不出任何征状。他走入黎姿家,将浴室门锁上。他们坐定位等着,从屏幕中监看裴妈妈,她在她的住处四处走动,冲了杯咖啡,坐下来边喝边翻阅一本西班牙文的杂志。当她拿着空杯子到洗涤槽时,他们看到她在一幅圣像海报前停下脚步。她的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没有人笑。他们都默默等着。

一直没有人说话,他们看着手表显示11:30,11:45,12:00,12:15。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杰森喃喃说道:“来吧,来吧!”

十二点二十六分,布恩小队长佩戴的那部无线电对讲机传出声音,对街的监视人员说:“他来了。由北往南。单枪匹马。”

他们朝屏幕凑近了些。

“停下来了,”无线电中回报。“四下张望。看着那栋建筑物。走上楼梯。他上去了。”

布恩将嘴唇凑近到无线电对讲机,按下发话钮。

“给他五分钟,”他低声说。“然后到对面来支援。懂吗?”

“懂了。遵命。完毕。”

狄雷尼望着其他几人:布恩、杰森、那个电子专家。

“不能有任何动作,”他压低声音警告。“想咳嗽或打喷嚏就忍一忍。”

他们都点点头,眼睛盯着屏幕,等着……

他们听到裴妈妈家的门口传来敲门声,看到裴妈妈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朝门口走去。

“谁?”她叫道。

他们听不到响应声,不过裴妈妈已将锁打开,放下门链,将门拉开。她的身体挡住他们的视线,不过他们可以听到声音。

“萝莎·裴?”

“是。你是杰特曼先生?”

“我就是。我能进来吗?”

“噢,当然,请进。”

她站到一边,然后索尔·杰特曼走入房内。他手上带着一个用纸包着的小包裹。他环顾四周。裴妈妈将门关上,不过遵照狄雷尼的指示,没有上锁或加门链。

“好地方,”杰特曼随口说了声,四下张望。

他瞄向那个开着的橱柜、小厨房,再由浴室开着的门往内探视。

“你和人共享浴室?”他淡然问道。

“噢,当然。不过隔壁那一家不在。”

他慢慢走入浴室。这时他走出画面外了,不过他们可以听到他试着打开通往黎姿家的浴室门。

“锁住了,”裴妈妈说。

“是啊,”杰特曼说。

他再回到房内,仍在东张西望。

“你女儿呢?”他开心的问。

“在酒馆,”裴妈妈说。“买东西。她很快就会回来了。或许十五分钟吧,顶多半小时。”

“好,”他说。“我想见见她。我可以坐下来吗?”

“噢,当然,随便坐。”

他们看到杰特曼望向那些家具。他走向一张有椅套的扶手椅,随后又改变心意。

“我想那是‘你的’椅子,”他笑容可掬的说。

他挑了一张管状的铝制椅,将椅子拉离桌边,面向那张扶手椅,再做了个手势。

“你先请,裴妈妈,”他很有风度的说。

他先等她坐入那张扶手椅,然后自己再优雅的坐在那张直挺挺的椅子上。他将包裹放在桌上,漫不经心的翘着脚。

在黎姿家的狄雷尼组长拍拍杰森的臂膀,指向浴室门。那个大块头的黑人点点头,缓缓起身,蹑手蹑脚朝浴室门走去。他将手指头按在把手上,回头望向狄雷尼。狄雷尼举起手,示意杰森稍候。

“你介意我抽根烟吗?”索尔·杰特曼问。

“可以,”裴妈妈点点头。“可以。”

“你也来一根?”

“噢,当然。”

杰特曼起身,递出一个银质香烟盒。他在点烟时,狄雷尼朝杰森点头示意。他轻轻的,缓缓的将锁打开。他们望着屏幕,杰特曼显然没听到什么动静。杰森再蹑手蹑脚回到原位。

杰特曼悠哉的回坐,极为优雅的抽着烟,由于他的神态过于夸张,几个正在监看的警察这才首次体认到,他有多么紧张、焦躁不安。由黑白的监视画面中看来,他似乎是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黑领带、黑鞋子。狄雷尼想,他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小一号的葬仪社人员,狄雷尼也在忖度着,杰特曼会将武器藏在身上什么地方,如果他带着武器的话。

“好吧,”杰特曼说。“我们似乎有个麻烦,是吧?”

“麻烦?”裴妈妈说。“是‘你’有麻烦。我没有麻烦。”

“是的,当然,”他咬着牙笑了笑。“说的也是。告诉我,是你去找警察,还是他们找上你?”

裴妈妈将头垂下来,他们在黎姿家听不到她的回答。

“不晓得他们怎么办到的?”杰特曼说。“好吧……没关系。我还是搞不懂他们怎么能弄到你和你女儿的画像。你知道吗!”

“他雇用我女儿,”裴妈妈说。“那个画家。当他的模特儿。我星期一陪她再过去,一个警察在那边,他看到我们了。”

“噢,我明白了。运气不好,我是说,对我而言,”他匆匆补充。

裴妈妈将下巴朝桌上那个包裹比了比。

“你带钱来了?”她问。

“当然,就照我们的约定。”

“五千?小钞?”

“就照你的要求。你和你女儿打算什么时候回波多黎各!”

“快了。或许下星期。”

“你说你永远不会回来?”

“永远不会,”她发誓。

他点点头,捏着香烟的滤嘴,另一手弓成杯状摆在香烟底下,四处张望想找烟灰缸。裴妈妈起身,走到厨房内。有一阵子她是背向杰特曼,狄雷尼提高警觉,不过那个矮小的艺术品业者文风不动。裴妈妈拿了个碟子回来,他们将香烟捻熄。狄雷尼发现他自己紧抓着膝盖,他强迫自己将双手放松。

“警方是何时找你去指认我的照片?”杰特曼问。

狄雷尼判断,他是在拖时间。为什么?没有胆量下手?等桃乐丝?什么原因?

“几天前,”裴妈妈说。“他们给我看了很多照片。‘你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他们问我。”

“你挑出我的照片?”

她点点头。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我,裴妈妈?”

她再度点点头。“不过我告诉他们我不确定。”

“你还真精明,”他笑着说。“很有头脑。好吧,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们能够碰面。对彼此都有利,不妨这么说。”

他伸出手,将那个包裹缓缓沿着桌面推向她。

“打开,”他沙哑着声音说。“数一数。”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包裹。索尔·杰特曼也站了起来。他伸伸懒腰,他的动作看起来一派轻松,若无其事。他将手插入裤子的口袋内。

狄雷尼揪着杰森的臂膀,猛力摇晃,点头示意。杰森迅速走到浴室门边,手轻轻按在门把上,回头望着狄雷尼。狄雷尼朝布恩也比了比。布恩起身走到杰森身后。他由臀部上方的枪套内掏出左轮,将保险栓拨开,也回头望向狄雷尼。两个警察都神经紧绷,神情凝重,嘴唇微张,露出洁亮的牙齿。

画面中可以看到裴妈妈在拆那个包裹。那个包裹用胶布紧紧的包着,她费尽力气想要拆开。

索尔·杰特曼这时就在她的正后方,距离几呎远。他将腿略张开些,打起精神,手也缓缓由口袋抽出来。狄雷尼看到寒光一闪。

“上!”他大叫。“逮住他!”

布恩说得对:杰森动作真快。杰森推开浴室门,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布恩紧随在后,两人都高声大吼。杰特曼愣住了,被吼声震住了。他转过头,脖子紧绷,脸孔扭曲。裴妈妈赶忙低头,弯下腰,背部绷紧。那把刀已经高高举起,在阳光下闪着光。

杰森没有去夺刀。他没有挥拳,没有空手道的砍劈。他只是整个人结结实实朝杰特曼冲过去。他撞上杰特曼后还设法继续往前跑,膝盖抬高,踩在光亮的油布地板的脚有点打滑。

杰特曼被他撞飞了起来,头发飞散,刀子也飞开了,手脚乱舞。他的身体瘫软,一半摔落在床上,一半掉在床外,然后缓缓的滑落到地板上,杰森一只大脚重重踩在他的后颈上。

“留在这里,”狄雷尼告诉那个技术人员。“继续录。”

他跨大步走入裴妈妈家。杰森正将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杰特曼一把揪起来。布恩将他的左轮比向杰特曼的牙齿。裴妈妈退到一边去,她面对着他们,背靠着墙壁,虚弱的喘着气。狄雷尼掏出他的手帕,手铐掉落到地上。他没有理会,只小心翼翼的用手帕由刀尖将

那把刀子拿起来。他将刀子摆在桌子上,与那个已撕开的包裹放在一起。一个角落撕开了,他可以看到一迭裁割过的报纸。

布恩小队长将左轮枪收起来。他上前一把擒住杰特曼的一只手臂,杰森扭住另一手。杰特曼惊惶失措的张望着,头发与衣服都凌乱不堪。狄雷尼认为一切都已在掌控中了,这时裴妈妈离开墙壁。

“王八蛋!”她大叫:“混账!”

她冲了过来,手指弯曲成爪状,奋不顾身朝杰特曼扑了过去,他们来不及拦住她。她的模样像是试图爬到他身上去,一只脚缠住他的脚,一只膝盖朝他的鼠蹊部顶过去,一手揪住他的喉咙,手指头朝他的眼睛扒过去。同时她高声叫嚷,西班牙文与英文双声道,谩骂、诅咒、三字经,所有的脏话全部出笼。

狄雷尼一手由她身后拦腰抱住。布恩与杰森则将杰特曼拉向另一个方向。可是他们无法将裴妈妈拉开。她紧紧抓住杰特曼,狠狠挥拳揍他的头部,并朝他脸上吐口水。又抓又咬,还用头撞。五个人拉扯成一团,紧紧纠缠在一起,设法站稳脚步。

狄雷尼转头朝门外死命大喊:“勃拉迪!”

一转眼支持人员立刻由走道冲了进来,手中握着枪,在楼梯口待命的则稳稳站着。他们见状将枪收起来加入他们,将裴妈妈的手指头一根根扳开,再将她的手臂扭到她的背后,狄雷尼则奋力搂住她的腰,布恩将她紧缠着的脚踢开。

最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破口大骂,这个抓狂的女人总算被拉开。

“天啊!”狄雷尼气喘如牛。“把她带到另一个房间内,坐在她身上!”

支持人员将仍在又踢又吐口水的裴妈妈架入黎姿家。狄雷尼跟着他们进去。

“带子还够吗?”他问那个技术人员。“还很多,组长。多得是,”

“好。继续录,直到我叫你停。”

他回到裴妈妈家,将浴室两面的门都拉上。他们让索尔·杰特曼坐在一张铝椅上,面对着那扇大窗户。布恩小队长另拉了一张椅子,狄雷尼则坐在扶手椅上,杰森背靠着门站着。

四个人都重重喘着气,在这间顶楼像个烤箱般的房间内,全身瘫软,筋疲力竭。布恩与杰森将他们的领带扯开,领口的扣子解开。几个人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索尔·杰特曼试图抖落身上的灰尘。

“我的后口袋有一把梳子,”他说。“我能否拿出来?”

狄雷尼点点头。杰特曼取出一把黑色的小梳子,开始梳理头发。然后他掏出手帕,轻拭着他脸上的小刮痕。

“我流血了,”。他说。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杰特曼先生,”狄雷尼话中带刺的说:“不过你真的不能怪她。”

“我想打电话给律师,”杰特曼说。“我知道我的权利。”

“你恐怕是有所不知,”狄雷尼亲切的说。“你在我们将你移送之前不能打电话,你甚至还没被捕呢。我没说错吧,小队长?”

“没错,长官。我们逮捕他时,会将他的权利读给他听。”

“法令是这么规定的,”狄雷尼说,摊开双手。“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坐几分钟,轻松一下,喘一口气,聊一聊。聊聊你为什么要持刀攻击那个可怜的妇人。”

“我没有攻击她,”杰特曼愤怒的说。“我只是拿刀子出来协助她拆包裹。”

“以致命的武器攻击,”狄雷尼冷冷的说。

“那是你和我的说法不同,”杰特曼说。

“唔……不是,”组长说。“不尽然。看看这个……”

他起身,走到那座门已拉开的橱柜。杰特曼转头望着他伸手将那面小圆镜翻转到一边。

“一部摄影机,”狄雷尼向那个矮个子说。“可以录下影像与声音,就录在录像机里。还在录。”

“狗屎,”索尔·杰特曼说。

“是啊,”狄雷尼说。

“好,那么说,你们在窃听我的电话,所以你们才会知道我会来这里。窃听电话是非法的。”

狄雷尼叹了口气。“噢,杰特曼先生,你真的认为我们这么做了?不,她是用一部私人的电话打的。我们已取得电话主人的同意,录下那通电话。”

“我要喝一杯水,”杰特曼说。

“当然,”狄雷尼说。“杰森?”

杰特曼拿到的不只是一杯,而是两杯水。他将两杯都一口气喝完,以那条已经弄脏了的手帕擦擦嘴。他环顾四周。他似乎受到惩罚了,但尚未被击败。他眼中露出一丝光采。他试图微笑,结果像是傻笑。

“很悲惨的地方,”他装出发抖的样子说着。“怎么有人能住在像这样的……”

“我看过更悲惨的,”狄雷尼耸耸肩。“你不是曾告诉过我,你是来自艾萨克街?你一定也曾经住在类似这样的公寓内。”

“好久以前的事了,”杰特曼低声说着。“很久了……”

“嗯,”狄雷尼点点头。“好吧,其实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如今过的是什么生活,以及以后你将过什么样的生活。你什么都不用承认,我不是要求你认罪,我只是要你看看这个,拜托。”

他由外套口袋内取出用拍立得拍下的照片,倾身向前,递给杰特曼。杰特曼望向最上面那一张,然后匆匆将整迭看完,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整张脸已经无精打采。他心灰意冷的将照片朝桌上一扔。

“所以,已经玩完了,”狄雷尼意气风发的说。“国税局今天上午已经接获通知,我想他们应该已经赶过去了,正在清点中。当然,他们会侦讯多拉与埃米莉·麦兰。我猜多拉会先招供,她很软弱。她会供出你和赛门。”

杰特曼比了个随他去的手势。

“我并不是说你会因为逃漏税而坐牢,”狄雷尼说。“你或许会,不过我不认为联邦政府会起诉。他们会乐于增加这一大笔收入。噢,你会被处以罚款及缓刑,当然,也会查你的私人账目。不过我不认为有人会因此而坐牢。当然,那意味着多拉与埃米莉·麦兰的美梦成空,不过埃玛与泰德则会成为千万富翁。我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满意,你呢?”

“不,”杰特曼简洁的说。

“谈到美梦成空,”狄雷尼继续说:“你美好的未来也幻灭了,对吧?我想你已经将你所拥有的最后一幅麦兰画作也出售了,杰特曼先生。”

杰特曼没有答腔。两人都默不作声好一阵子,然后……

“天啊,这里真热,”狄雷尼说着,起身大步走向那扇大窗户,拉扯老半天,才将窗户拉开。他往外倾身,手托在窗台上,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往下俯瞰。他再回到房内,拍拍手上的灰尘,让窗户敞开着。“六楼高,底下是一片水泥地,”他说。“他们真应该加装铁窗才对。好吧,反正我们先让它通风一下。”

他再度坐回那张扶手椅,身体往后靠,双手手指交叉摆在腹部。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索尔·杰特曼。“现在我们来谈谈维多·麦兰谋杀案,”他说。“预谋杀人,因为凶手随身携带一把刀。他并不是一时气愤随手拿起武器杀人;他带着自己的武器去行凶。那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法庭都是预谋杀人。”

“我没有杀他,”杰特曼仍不松口。

“你当然杀了他,”狄雷尼说。“你知道,我们知道。你出于好奇,也会想要知道我们掌握到了什么。好,首先,我们掌握了动机。你发现麦兰将谷仓内的画作偷偷拿去委托贝拉·莎拉珍变卖。那是他的画作,他可以随意处置。可是依照你的想法,那些画作既是多拉与埃米莉·麦兰的遗产,也是你的遗产,已经病危的维多·麦兰是在抢夺你的财产。疯狂。不仅如此,他还因为卖掉越来越多的麦兰画作而使行情下跌。对吧,杰特曼先生?所以你和他因此大吵一架,他告诉你操你的。对吧,杰特曼先生?”

“臆测,”杰特曼说。“纯属臆测。”

“臆测,”狄雷尼复述了一次,笑了出来。“一个法律术语。你经常和已故的朱立安·赛门打手球,对吧,杰特曼先生?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都称呼你杰特曼先生,而不是叫你索尔?那不是照教科书的规定做。警察的心理战术是在与嫌犯交谈时,称名而不道姓,那可以压抑他们的气势,给他们下马威,使他们没有尊严。那如同在侦讯一个人之前,先将他的衣服剥光。不过我不会这么对待你,杰特曼先生;我对你的智慧深表佩服。”

“谢谢,”他声音微弱的说,口气很诚恳。

“好,”狄雷尼说,拍打膝盖。“动机就谈到这里为止。这边有些线索,那边有些线索,不过我想再深入挖掘就可以拼凑完整。接下来我们谈机会。我想赛门律师告诉你,我们已经拆穿了你由他的后门溜进走道的小技俩了?你想必是那么做的,你知道,因为赛门说你在他办公室内的那个时段,裴妈妈及桃乐丝也看到你在麦兰的画室附近。”

“那是他的证词与她们的证词有出入,”杰特曼愤怒的说。

“他的‘证词’,”狄雷尼说。“真遗憾他无法活着上法庭做证,是吧?”

“我听到他过世的消息相当震惊。”

狄雷尼凝视着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你没有搞清楚,杰特曼先生,”他轻声说道。“你有点惊慌失措,对吧?猎犬已经嗅到你脚跟了,而你亲爱的挚友则面临做伪证的指控。所以你必须除掉他——对吧?等一下,等一下,”狄雷尼说着,举起一只手。“让我说完。此事尚未对外公布,不过我们知道朱立安·赛门不是被烧死的。吓一跳吧!他是先被杀害之后才遭焚尸的。肺部的分析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法医也在他的背部找到多处刀伤。勘验人员认为现场曾泼洒威士忌以确定整个地方会‘付之一炬’!他们找到了空酒瓶。真浪费!噢,是的,我们知道赛门怎么死的,杰特曼先生。我们派人拿你的照片给赛门那栋大楼的住户、出租车司机看,问遍附近地区。迟早我们会找到‘某人’看到你在现场或在附近。所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太过依赖你已故的好友的供词,当做你在麦兰案的不在场证明。”

索尔·杰特曼一直想要打岔,但他听了许久,只能目瞪口呆。他瘫坐在椅子上,像被人用铁锤打扁了般。他瞪着狄雷尼,垂头丧气。

“好了,”狄雷尼意气风发的说:“机会交待完毕。接下来我们来谈凶器……”

他起身走到桌边,俯下身凑到那把刀子上头。他的鼻子几乎碰到刀子。然后他戴上眼镜,再度俯身。

“好刀,”他说。“法国制。高炭钢。刀刃M?耐用,不会磨损。那或许曾用来戳刺麦兰及赛门;刀刃的长度与宽度都与法医验尸报告中的伤口吻合。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用这样的刀子杀人,杰特曼先生。首先,刀刃太薄,或许会刺到肋骨,因而断裂。此外,无论你怎么洗,都无法将有木质刀柄的刀子清洗干净。告诉他,小队长。”

“木柄以铆钉固定在刀刃上,”布恩解释。“不过无论你怎么刷洗,血迹都会残留在木柄和钢铁上。实验室人员将铆钉拨开,取下木柄,再检验钢质部分的血迹。然后他们再由木柄的内侧取出小粒子,检视‘它们’的血迹。他们可以辨识那是动物的血或人血。如果是人血,他们通常会鉴定血型。然后再判断那与赛门或麦兰的血型是否相符。”

“就是这么做的,”狄雷尼点点头。“这把刀也会这么处理。”

“我没有做,”杰特曼喃喃说道。

狄雷尼走回他的椅子,将眼镜放回上衣口袋。然后他又折回去再度检视那把刀。

“你知道,”他说:“这是厨师口中的剔骨刀。依我看那似乎是一组餐刀中的一把。很精致也很昂贵。小队长,我想我们最好派些刑警再回到杰特曼先生的住处,将整组刀具全部找出来,送交实验室化验。”

杰特曼惊慌失措。

“刑警?”他说。“再回到我的住处?”

“噢,我刚才没有提到,”狄雷尼说着,轻轻弹了一下手指。“我们申请到了一张搜索票,搜查你的住处及办公室。他们去寻找我们在麦兰的画室内拿走的那三幅素描——也是你由我家里拿走的。你想他们找得到吗,杰特曼先生?”

“我不会再说任何话了,”杰特曼说。

“你将我女儿关进衣橱里,你这混账!”狄雷尼朝他咆哮。

杰特曼紧闭着双唇,咬牙切齿。他翘起腿,手指头在膝盖上拍打着。他不愿与狄雷尼的眼光接触,只望向敞开的窗户,看到一座屋顶,一大片蓝天,一朵白云懒洋洋飘过。

“动机、机会、凶器,”狄雷尼组长冷峻的继续说道。“而现在,除此之外,我们还逮到你意图教唆做伪证。已经录像存证。除此之外,还有以致命武器攻击。你觉得听起来如何,杰特曼先生!”

没有答腔。狄雷尼让这阵沉默持续一阵子,蹙着眉,低头望着自己弯起的手

指头。杰森靠在门口,不断的将身体重心变换到另一脚。布恩小队长文风不动坐着,眼睛不曾离开索尔·杰特曼身上。

“我老实告诉你吧,杰特曼先生,”狄雷尼终于开口了。“我不认为检察官会以一级谋杀罪起诉。”

索尔·杰特曼吃了一惊,将翘起的脚放下。然后他望向狄雷尼组长,充满期盼的略微向前倾身。

“我想你会找一位高明的律师,他会帮你安排一些答辩协议,并建议你诉请有罪,藉此换取较轻的刑责。或许是二级谋杀罪。如果他是一个‘非常’高明的律师,他甚至可能会帮你争取到过失杀人的罪责。重点是,无论你怎么动脑筋,都得去坐牢,杰特曼先生。别想脱罪了。杰森,你要不要猜猜看?”

“十五至二十五年,组长,”杰森的声音如雷贯耳。

“小队长?”

“八至十年,”布恩说。

“依我看,介于两者之间,”狄雷尼思索着说。“大约十至十五年之后才能假释。十五年,杰特曼先生。或许是在大草原区,或者也许是在阿提卡。类似这样的荒郊野外。”

索尔·杰特曼轻轻闷哼了一声。他的眼光由狄雷尼身上移开,往上移过天花板,停在敞开的窗户之外的夏日蓝天。

“十至十五年,”狄雷尼点点头。“一个高明的律师可以替你争取到。一个高明,‘昂贵的’律师。你的画廊当然就关门大吉了。反正没有麦兰,你也撑不下去了;我们很清楚这一点。还有你那栋美仑美奂的豪宅。你那些精美的收藏品。你知道,杰特曼先生,我想那是我见过最富丽堂皇的住家了。真的。我记忆犹新:那些柔软的地毯、榆木高脚衣橱、洁亮的木质家具与闪闪发光的铜器。一切都相互辉映。你说得对,那是一个梦境,一个美梦。当然,这下子全都幻灭了。我想国税局会将你那些收藏品拍卖,藉此扣抵你的罚款,或是你必须变卖来偿付你的律师费。这些精美的物品会落入别人手中。你美轮美奂的豪宅则会被变卖一空,美梦幻灭。”

他说话的语气有如在吟诵,有唱歌的韵味。他隐约可以听到远方传来街道上的声音:小贩的叫卖声、车声、喇叭声、叫声。不过屋内的其他人只听到狄雷尼低沉柔和,像梦呓般的说话声音,让他们痴迷。

“全成一场空,”狄雷尼再说一次。“那一切美好、柔和、华丽的珍奇古玩,和你即将前往的地方可是有天壤之别啊,杰特曼先生。十五年,你会待在一间十呎见方的水泥隔间里,还有两个牢友及一个尿壶。而那些牢友!禽兽,杰特曼先生。粗暴的种马,他们会要你对他们百依百顺。真的是百依百顺,如果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无法充饥的食物、单调无趣的生活,令你的想象力枯萎,你的期望也随之枯萎。因为每一天都和其他日子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杰特曼先生——而那十五年或许会像五十年或一百年或一千年,在你看来遥遥无期。不过那还不是监狱内最悲惨的一面,杰特曼先生。对你这种才智过人而且感触敏锐、品味高尚的人而言,那不是最悲惨的。记不记得我们在你的画廊内谈论麦兰的作品时,你说他的画作是淫荡的意念或概念?监狱就是丑陋的概念。那是全然的灰色,墙壁、衣服、甚至连食物都是灰色的。最后连老囚犯的皮肤都会变成灰色,灵魂也成为灰色。凄凉、黯淡。没有明亮的颜色,没有音乐,没有欢笑声或歌声。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美感。只有硬梆梆、灰沉沉的丑陋。弥漫在各个角落。对向你这样的人而言,那意味着——”

事情发生得那么快速,那么突然,因此一个调查委员会在事后看录像带时都同意,那无法避免。

索尔·杰特曼猛然站起来,彷佛是被上帝一手揪起来似的。

他的身体往前倾,踉跟跄跄往敞开的窗户跑了三步。

他跳出窗外,有如跳水选手由跳板上一跃而下,双臂展开,头往下栽。他的脚趾甚至没有踢到窗台。

他跳了出去,展翅翱翔。他们听到他落地时的响声。

布恩震缩了,杰森不寒而栗。狄雷尼以前曾听过那种声音,他缓缓闭上眼睛。

“噢,天啊!”布恩呻吟着。他跳了起来,冲向窗户。他双手撑着窗户两边,小心翼翼的朝窗外倾身俯瞰。他转身回屋内,脸色惨白。

“他们需要吸墨纸,”布恩说。

狄雷尼组长张开眼睛,瞪着天花板。

“唔,”他自言自语:“他终究还是没能逍遥法外,是吧?”

待一切该处理的都已办妥后,已是午后时分。伊伐·索森副局长负责侦办,将所有涉案者签署的笔录收齐,扣押那些搜证录像带,也发了一份新闻稿给各报社,还同意接受电视台简短的专访。

那三张麦兰的素描在杰特曼的住处找到了。萝莎·裴领到了一百元的赏金,狄雷尼也没有忘记送她半加仑的酒,裴妈妈选择了兰姆酒。搜证录像器材全部拆除,裴妈妈家与黎姿家已尽可能恢复旧!

索尔·杰特曼的尸体装在蓝色的塑料尸袋内运送到停尸间,水泥地上血迹斑斑的凹陷处洒上了木屑。

布恩表示要开车送狄雷尼回家,狄雷尼欣然同意。他们花了好一段时间才驶出车水马龙的市中心,不过他们一进入第三大道,车流就开始顺畅,布恩高速行驶,赶上一路绿灯。

“对了,”狄雷尼说:“七月四日那个周末,蒙妮卡和我要租部车子,开车前往新罕布什尔州探视两个女儿。不晓得你和蕾贝嘉是否想要同行?”

“乐意之至,”布恩立即答应。“谢谢你,长官。我会问蕾贝嘉;我相信她会赞成的。不过为什么要租车?可以开我的车。”

“让我告诉你,”狄雷尼发出呓语般的声音说:“我这辈子一直想开一部劳斯莱斯,却始终未曾如愿。我想我会给蒙妮卡一个惊喜,租一部豪华,大型的黑色劳斯莱斯。她会心花怒放,孩子们也会乐不可支,而我则是藉此慰劳自己。大约要开上八个小时吧,我想,所以我想我们可以带一篮食物,在路上吃午餐。你知道,冷盘的炸鸡与马铃薯色拉。类似那样的菜色。”

“听起来很正点,”小队长笑着说。“把我们算在内吧。一部劳斯莱斯,嗯?你可相信我还没坐过那种车子呢!”

“我也没有,”狄雷尼面带微笑。“现在我们有机会了。”。

然后他们一路无言,途经三十四街,车流量趋缓,布恩在驾驶座松了口气。

“组长……”他欲言又止。

“怎么样?”

“你在杰特曼跳楼之前和他谈话时……我是说,谈起他美轮美奂的豪宅,以及牢狱生活将如何悲惨……”

“怎么样?”

“我以为你是……”

“你以为我是什么……”

“哎,算了,”布恩说,凝视着前方。“我猜是我想太多了。”

“你当然是,”艾德华·X·狄雷尼和蔼可亲的说着,随手点了根雪茄。

第一时间更新《第二死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