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喝午餐后的咖啡消磨时间。狄雷尼组长在翻阅《邮报》,满脸笑意读着一篇梁上君子的报导,那个窃贼试图挤进一座铁栅门内,结果头被卡住了而必须报警求救。蒙妮卡则以手托着下巴,正在厨房里听收音机。

“第二号钢琴奏鸣曲,”她如痴如醉的说。“普罗克菲夫。”

“山姆·普罗克菲夫?”狄雷尼头也不抬问着。“曾在辛辛那提红人队担任三曼手的那个?”

“就是他。”

“快手,”他喃喃说道。“不过他打击不佳。”

然后他抬起头。他们神情肃穆的望着对方。

新闻是下午两点播报,狄雷尼将报纸放下。前几则消息是俄亥俄州的洪水、巴基斯坦的饥荒、一位加州国会议员因为渎职与滥权遭到起诉。

“以及违法犯纪,”狄雷尼喃喃说道。

然后播报员说:

“今天清晨曼哈顿上东区一栋豪华公寓发生火警,有近百名住户由睡梦中惊醒,火势猛烈,一个中年男子不幸葬身火窟。死者经指认为知名的律师朱立安·赛门……至于意大利,则发生了——”

狄雷尼倾身伸手到桌子另一侧,将收音机关掉。

“他说……?”蒙妮卡结结巴巴的说。

“他是这么说的,”狄雷尼断然说道。“朱立安·赛门。我有时候真是操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他气极败坏的说。

他的手刚碰到厨房内的电话,电话铃声就已响起。他立刻抓起话筒。“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他一肚子闷气的说。

“艾德华,”伊伐·索森喘着气说:“你是否听到——”

“我听到了,”狄雷尼忿然说道。“他妈的!那是我的错,伊伐!”

“那么你想——”

“‘想’,狗屎!那个小王八蛋在不知所措之下,做掉了他打手球的老朋友。如今我们只有赛门的原始证词了,而杰特曼仍然有他的不在场证明。他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伊伐,你得处理一下,我没有公权力。尸体如今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德华。或许是在法医的停尸间吧。”

“你能否打电话告诉他们,要非常、非常仔细的验尸?尤其要留意刀伤,特别是背部。”

“好,”索森黯然说道。

“或是下毒或酒醉的证据。然后打电话到消防队,告诉他们罹难者涉及一件诈欺案,涉嫌从事非法勾当,诸如此类的。那场火是人为的?有纵火的证据?要他们彻底清查那栋公寓。”

“行,艾德华。”

“一有消息立刻让我知道。拜托,伊伐?”他重重一摔,挂上电话。他无法看着蒙妮卡。

“艾德华,”她开口:“不是你的——”

“他走了,”他大声说。“他就这么走了。”

她以为他指的是朱立安·赛门——不过其实不然。他踏着沉重的步伐进入书房,猛然将门带上。他重重的坐入旋转椅内,将双手往外伸,看到两手都在颤抖。他知道,这是恼羞成怒。他受到伤害的尊严正在承受煎熬。再度落败也再度被耍了。他不知道他成功的生涯中有多少成分是出于他自恃着自己的才华与精明。他懊恼想着,矮小的索尔·杰特曼再度给他一个教训,羞辱他。

他试着将这个人拼凑出来。那是一个填字游戏,有太多线索了。杰特曼是这样,也是那样。他既很残酷,也很温柔。他很深沉,也很肤浅。狄雷尼在报告、笔记、回忆中摸索,就是无法找到那个人的把柄。他寻找的“把柄”就是动机。

他在警界打滚这么多年,很清楚很少有人只因为一个目的就采取行动。动机通常是多而杂乱的,是受到诸多驱策与刺激后的复杂组合。喂重病的老父吃砒霜的儿子或许会说:“我这么做是想减轻他的痛苦,”也真的认为如此。再深入挖掘,就会发现这个凶手负债累累,需要那笔遗产才不致于遭债主打断双腿;或是他迷上了一个俏妞,她要求他展示财富才肯点头;或是他卧病在床的父亲是满腹牢骚,令人嫌恶的病患。不过那个被害人经常病痛缠身,痛苦不已,这也是事实。所以呢?

狄雷尼对索尔·杰特曼的分析被伊伐·索森的电话打断了。副局长很激动。

“艾德华?他们动作比我们快。他们早就发现伤口了。背部有多处刀伤,与麦兰的验尸结果类似。那位负责验尸的法医说绝对是他杀。他刚巧就是替麦兰验尸的那位法医,他说或许是同一把凶刀。我已知会消防队了。他们的勘验人员已到现场。”

“那就好,伊伐,”狄雷尼心情沉重的说。“不过这件事不要向媒体透露。‘只字勿提!’让那个矮冬瓜以为他骗过我们了。你能否派些人手带着杰特曼的照片到那附近去?或许有人看到他在现场——管理员、左邻右舍,任何人。查出结果的希望很渺茫,不过这个动作还是得做。”

副局长说他会处理,不过不会那么容易;人手已少得可怜。

“我知道,”狄雷尼安抚他:“不过只要几天就行了。顶多一个星期。”

索森没有说话。

“你认为一个星期内就可以有结果了?”他轻描淡写的问。

“不是有就是没有,”狄雷尼故意说得语焉不详。“布恩有没有告诉你逃漏税的事?”

索森说有,也说他们早晚得知会国税局。他不晓得邦斯·萧宾如果知道纽约市警察局在追查他姊姊的不法行为,会有何反应。

“如果处置得宜,或许会有好处,”狄雷尼告诉他。“和萧宾碰个面,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告诉他我们暂且不会向联邦政府检举,如果他能够说服他姊姊拿出良心及道德勇气,将整件诈欺案抖出来——如何筹划,有谁涉入等等的。告诉萧宾,国税局或许甚至不会告发多拉及埃米莉·麦兰;他们能够找到麦兰画作的藏宝地点,已经够开心了。那将意味着多拉及埃米莉·麦兰什么遗产都没有,而埃玛及泰德·麦兰则会腰缠万贯,不过事情真相就是如此。至少萧宾的姊姊及外甥女不会坐牢。他应当会乐于在你们希望能过关的法案上助一臂之力,当作回报。”

“艾德华,你真应该从政,”索森说。“但愿不会。”

“好吧,我喜欢这个策略,我想应该行得通。”

“暂时先别找萧宾谈,等我已准备就绪了再通知你。”

“行。还有别的事吗?”

“你能否由特支费中拨出几百元?你知道,就是为防不时之需,用来当网民费及购买毒品?”

“几百元?做什么?”

“你信不过我,伊伐?”

“我当然信得过,艾德华。顶多一百元。”

“好吧,”狄雷尼笑道。“我设法省着点用就是,那是要给裴妈妈的。我先自掏腰包,事成后你再补给我。同意吗?”

“同意。”

然后狄雷尼再回头分析艺术品业者索尔·杰特曼的人格特质。他列出了所有可能的动机,然后依照他对这个人的了解或揣测,对每种动机打上一至十不等的分数。然后他将较微不足道,不致于让人想要行凶的动机剔除,最后那张清单中留下来的就是显而易见也很简单的动机:贪婪。

觊觎——金钱、财富、权势——的问题在于那是一个永无止尽的动机;只要一开始就无法终止。例如,一心想要报仇的人或许会愤而行凶,报仇后就到此为止了。付诸行动,然后得到满足。可是贪婪则永无止尽,会使胃口越来越大,永无餍足;得到越多,想要越多。那可谓是一种瘾。

“没错,”亿万富豪或许会说:“我是有很多钱。不过我并没有‘所有的’钱!”

狄雷尼判断,依杰特曼的个案来看,贪婪驱策他做出他不曾想象过的行为。沉迷于想要多捞一点的念头,惟恐丧失了如今已经拥有的,他的瘾头越来越大,无法自拔,也陷入了诈欺、背叛、谋杀的漩涡中。同时他会抚摸着镀锌的桌面,以精致的酒杯啜饮美酒佳酿,喃喃自语着:“我的,我的,我的!”

蒙妮卡端着两杯麦酒进书房时,狄雷尼仍然陷入沉思中。她将他的酒递给他,然后坐在他身边的桌缘,一双美腿晃动着。

“愿神保佑你,孩子,”他说,赞赏的啜饮一口酒,抚摸着她光滑的小腿。“我会记得当我有需要时,是谁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需要?”她问。“你在做什么?”

“试着了解为什么索尔·杰特曼是索尔·杰特曼,而不是艾德华·X·狄雷尼,或者甚至也不是杰克·达克。我问你一个哲学性的问题:那一种比较悲惨——想追求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却永远无法如愿,或者先如愿以偿然后又落得一无所有?”

她思索着,杯子靠在唇边。

“你听清楚问题了?”他问。

“噢,我懂,”她说。“我只想做个决定。我猜是想追求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却永远无法如愿比较悲惨。”

“为什么?”

“因为如果曾经拥有,然后又一无所有,那么至少可以自我安慰说你曾经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如果未能拥有,‘未曾’拥有过,就会一直觉得沮丧,闷闷不乐。”

“嗯,”他思索着。“那是你的个人反应。”

“当然,”她说。“你不就是要我的个人反应吗?”

“是,也不是。事实上,我是在想,索尔·杰特曼会如何回答那个问题。”

“索尔·杰特曼,”她说。“我仍难以置信。那个亲切的小个子。”

“噢,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很高,”狄雷尼话中带刺的说。“我见过的人当中最善良的人之一就曾杀死他的母亲、父亲、两个姊妹、一个弟弟,还有家里那只狗。还是用铁锤行凶的,趁他们熟睡时动手。我不认为杰特曼会同意你的答案。正好相反。我曾告诉过你,当想要变成需要时,麻烦就来了。”

她望着他。

“我想要你,”她说。

他望着她。

“我需要你,”他说。

“让麻烦放马过来吧,”她说着,滑下桌面,握住他的手。

“在大白天?”他说。

“有何不可?”

“堕落啊,”他说着,摇摇他硕大的头。

不过他还是立刻起身,跟着她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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