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花了许多时间研拟计划,也花了更多时间讨论是否有此必要。就在杰森于卢尔德洛街的小巷子内与裴妈妈搭讪的那个星期五晚上,狄雷尼组长与布恩小队长正开车前往南亚克,沿路还在讨论他们此行是否为明智之举。

“我们应该收买马莎·碧丝莉才对,”布恩小队长说。“请她在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外出时向我们通风报信。”

“听着,”狄雷尼说:“如果多拉与埃米莉·麦兰涉入了麦兰案,而且我们非法搜索的事情曝光了,那么她们会无罪开释,我们只能干瞪眼。这么做风险是很大,不过我们如果将马莎·碧丝莉吸收进来当网民,则我们真的就是愚不可及了。”

“我仍不确定这么做是否值得,组长,”布恩焦躁不安的说。

“只要能找到与命案有关的任何线索,就值得了。我承认,目前我们所拥有的也只有涉嫌逃漏税。我对那种事根本不在乎,那是联邦政府的事,我们挑个适当时机再向他们通报。不过命案优先,而且我不相信那纯属想要逃漏税的诈欺勾当,我相信那与麦兰为何遇害有关。此外,老实说,我真的很好奇,我想要确定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还有,不妨这么看,如果我们在潜入谷仓时被多拉与埃米莉·麦兰逮个正着,她们也不敢张扬,否则会让国税局更早发现那一大笔暗杠的遗产。”

“可是如果是被当地的警察逮到呢?”布恩懊恼的说。“或是州警?”

“遇上了再临机应变,”狄雷尼说。他瞄了布恩一眼,对小队长这么不安感到困惑。布恩这一个星期来出现时总是满脸倦容,双眼有黑眼圈,也可以嗅到浓烈的薄荷味,那一定是想要盖过什么味道。狄雷尼认为布恩想必又再度酗酒了。他此刻看来似乎还算清醒,不过有些许痉挛的现象。“或许让我在麦兰老家下车?”组长问。“我自己去,你替我把风。”

“不,”小队长说。“我也一起去。就算只是去印证一下我的技艺学得够不够精也好。”

布恩指的是他曾由一级警探山米·狄加多传授一堂三小时的开锁课程。山米侦办的多数是保险箱窃盗案,他的开锁技术号称是独霸纽约市警局。他曾传授布恩以双手并用开锁的诀窍,那是同时使用两支细针形的拨锁棒将精良的锁头拨开的独门绝活。山米最喜欢看电视影集中刑警或私家侦探以一张塑料制信用卡打开坚固的锁。

布恩的车后装着他们认为派得上用场的配备:一盏大型照明灯、两支笔型手电筒、一部附有闪光灯的拍立得相机、几块约餐巾大小的四方形黑布、两把橇子、一些其他工具及一个急救箱,他们希望这急救箱只是备而不用。两人都带着枪,也都各自带着开锁用具,再加上一小罐的油及一管附有喷嘴的液状石墨。

“就差没戴滑雪面罩了,”布恩说。

他们预计在凌晨一点抵达,先缓缓驶经麦兰老家,看到屋内的灯都已熄了,不过房子两侧各有一盏小灯。他们回转后再骏过一趟,并驶入离道路较远处,连树枝都可刮到车顶及车窗了。布恩将车子熄火,也关掉车灯。他们静静坐了将近十分钟,让眼睛适应黑暗。这期间只有一部车子驶过靠河岸的道路。

最后,狄雷尼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要去查看那部奔驰车。十五分钟。”

他小心翼翼的溜下车。布恩很讶异大块头的狄雷尼组长身手竟然如此矫捷,活动灵活。天边有一轮约四分之三圆的月亮,不过云层浓厚,遮蔽住月光。狄雷尼消失在阴影中。布恩面无表情的坐着,恨不得能抽根烟。

组长十分钟后回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突然由布恩的车窗边窜了出来。

“车停着,”他低声说。“她们在屋内。走吧。”

两人都是全身上下黑色的劲装打扮。他们将工具与装备以黑布包裹着以免叮当作响,然后装入两只麻布袋内。布恩开路,扭开一支笔型手电筒,光线压低;他的脚边有一小圈的光晕。

他们是都市警察,不是伐木工人;他们难免会踩到地上的枯枝或撞上树枝。不过他们走得很快,经常就将灯关掉,停下脚步聆听。他们绕了一大圈,设法让谷仓位于他们与那栋房子之间。当晚湿气很重,不过幸好有凉风送爽。那种味道不大熟悉:杂草丛生的泥土地,某种活生生的动物突然冒出的臭味,树液的气味,偶尔也会飘来浓郁芬芳的花香。他们一度听到一只小动物匆匆跑过的声音,差点吓得他们魂不附体。

他们走近谷仓旁,布恩将手电筒比向一边,向狄雷尼示意那个与石头并列在一起的排水洞以及冷气机的排水口。两人都不发一语,等乌云完全遮住月亮后再绕过角落。小队长带路进入那座小仓库,组长亦步亦趋紧随在后,一手搭在布恩的肩上。

他们将大门轻轻带上,以手电筒的光线迅速扫过整座仓库,然后开始动手。他们拿掉墙上的防水布,挂在破旧的大门上,如此可以避免里头的光线由门上的缝隙中流泄而出。然后他们走向那扇暗门,按原订计划进行。

狄雷尼组长再摊开一块四方形的黑布,挡在那道锁与老屋之间,再多加一层遮光效果。他用嘴巴含着那支笔型手电筒,以牙齿轻轻咬着,再用嘴唇紧紧含着。布恩找出那一条管状的液态石墨,朝锁头轻轻喷一下,再由后口袋内那组开锁工具中挑出两支拨锁棒。那是两根很长的针,一根尾端是尖形的,另一根则是扁平状。

他将尖形的拨锁棒插入钥匙孔中,开始轻轻触探,眼光凝视着黑暗处。(“盯着锁看没有用的,”山米·狄加多曾说。“你的视线会模糊。全靠触觉,全凭感觉。”)不过布恩什么都没有触碰到,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轻轻的四下触探,试着找出锁中的制栓。不过他的手心冒汗,拨锁棒老是会滑掉。他将拨锁棒插在纶匙孔中放着,用力在满布尘垢的地板上摩擦手指头及双掌。然后他再回去探触,紧张的猛眨眼。最后,他黯然摇摇头狄雷尼块遮光的黑布一角,将含在嘴中的手电筒拿出来,将灯关掉。他将头凑近布恩。

“要我来试试?”他低声说。

“还没。我先休息一下,等手不再颤抖了再试一次。”

他们站在黑暗中,两人都试着做深呼吸。小仓库内仍有白天留下的热气,还有经年累月留下的霉味。那使他们鼻塞,眼睛干涩。他们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再互相闻闻嗅嗅。

“好,”布恩低声说。“我这边需要照明一下。”

狄雷尼将手电筒照向布恩脏污的双手,他在那组拨锁棒中翻找着。他将尖形的那把换成另一支尾端呈细钩形的。他们再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布恩这时用那支钩形的探触,眉头深锁望向黑暗中。他全神贯注探触着。

“拨开一个了,”他吁了一口气。

他将扁平状的拨锁棒插入钥匙孔中与那支钩形针并列。这时他两手并用,扁平状的用来寻找空隙,钩状的则用来拨开制栓。

总共花了将近半小时。他们三度停下来休息及聆听。不过最后那支扁平状的已经紧紧插入;他们两人都听到令人心满意足的喀嗒声。布恩缓缓扭转手腕,直到两手肘都往上,狄雷尼则以一脚的膝盖紧紧抵住门。最后的喀嗒声最大声,锁头也应声旋开。他们停下来,满头大汗,倾耳听着。然后狄雷尼将门顶开。手电筒已经关掉。两人坐在地板上几分钟。狄雷尼小心翼翼的将手一直摆在门坎处,以免又锁上了。

他们感受到从那个房间内灌进来一阵清凉的空气。

“走吧,”布恩说。

他们站起来,拎起他们的麻布袋。布恩缓缓将门推开。

“等一下,”狄雷尼说。

他将一把螺丝起子及钳子包在一起插入门后的枢纽处,如此门便可以固定住。他们蹑手蹑脚的走着:一部慢动作电影。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检查门的另一头。门的内侧有一个门把,待布恩试着扭动确定有效后,再满意的将他的拨锁棒抽出来,收回他的工具套内。狄雷尼将卡住枢纽的螺丝起子及钳子拿开,将门轻轻带上。他们进门了。

“这是重罪,”狄雷尼说。

“那道门很紧密,”布恩说。“开照明灯无妨?”

“当然,”狄雷尼说。“这里,在我这边。”

他将黑布解开,取出照明灯,再将黑布塞回麻布袋。他站直身体,照明灯提高至及腰处,然后打开灯。一束强光往前照射,光线太过强烈,令他们瞇起眼来。然后他们将眼睛张开,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座老旧谷仓的内部加装了隔热设备,还有几乎高达屋顶的木制架子。有一道牢固的梯子靠在墙壁。一部大型冷气机摆在角落。还有一张木质餐桌,一张木椅,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些画作。

放眼望去全是画。架子上、地板上,全靠在墙边,不是堆在一起,而是一幅幅分开摆放,让颜料风干。在照明灯的强光照射下,一张张活灵活现的脸孔瞪着他们,眼睛炯炯有神,嘴巴揶揄嘲弄着。

狄雷尼与布恩瞠目结舌,五彩缤纷的光彩令他们震慑。他们有一丝羞愧感,彷佛擅闯圣地。其中有几幅静物写生、风景画、肖像画,不过裸女画居多,维多·麦兰式放荡不羁的裸女,成熟妩媚,有各种层次的乳白色与鲜红色。紫罗兰色的阴影。私处、隐秘处。手臂前伸,充满渴望的腿。

“天啊,”布恩低声说。

他们站着凝视,目不转睛。狄雷尼将照明灯缓缓四处转动。随着灯光的移动,时而明亮,时而昏暗,他们看到粗大的四肢颤动着,慵懒的移动着。他们被一大片如排山倒海而来的肌肉环绕,淹没在其中。栩栩如生的躯体及火焰般的头发由画布中伸臂拥抱,交缠,令人窒息。

狄雷尼将照明灯关掉,他们听到自己浊重的喘息声。

“太多了,”狄雷尼在黑暗中说。“像这样全摆在一起。太强烈。多得令人无法负荷。”

“你估算有多少?”布恩哑着声音问。“两百幅?”

“算是两百幅好了,”狄雷尼说。“就算每一幅最少十万美金。”

“少说也有两千万,”布恩说。“就在一座木造谷仓中。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们偷走十幅吧,组长,然后远走高飞。”

“别以为我没有动过这种歪脑筋,”狄雷尼说。“只不过我知道我没办法销赃。我们再多看一眼吧,这次用笔型的手电筒。”

微弱的光线令他们松了口气;他们不再觉得目眩神迷。他们走向距他们最近的画作,那是一幅深色的裸女图,躯体扭曲,臀部翘高,手脚像蛇一般,脸上挂着充满挑衅意味的狞笑。布恩将光圈移向右下角。他们看到那种记账员式、字迹工整的落款:维多·麦兰,随后是日期:一九五八。

“王八蛋,”狄雷尼说。“试试另一幅。”

他们逐一检视那些画作。签署的日期全都是一九五七、一九五八、一九五九,有几张是一九六零。没有任何一张的日期是最近的。

“妙啊,”布恩说。“不只在杰特曼的保险箱内有一本假账簿,连画作上都有假日期。国税局若要证明这是一年前画的,恐怕要费尽千辛万苦。”

“他们设想周到,”狄雷尼相当佩服。“一定是朱立安·赛门的手笔,一定是,看起来就是经过有法律素养的高人指点。我们拍几张照片,只是用来证明这些裸女画的存在。”

布恩打开照明灯让狄雷尼用拍立得拍摄一卷彩色照片。照片的色彩不像油画那么鲜艳,不过整体的拍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满坑满谷的艺术品。

他们收拾妥所有装备,塞入麻布袋中,再仔细检查地面,确定没有留下任何曾经造访的痕迹。

他们蹑手蹑足往外走,以笔型手电筒照路,这时光线已相当微弱,明灭摇曳不定。布恩在出门前先将门内钓手擦拭过。他关起门时先将一支钩型拨锁棒插入钥匙孔中,然后将门往他的方向拉,直到锁扣喀嗒一声进入定位。他们迅速将那块油腻的防水布挂回原位,然后在黑暗中等了片刻,竖起耳朵听着,随后再静悄悄的往外走。

两人都朝麦兰家那栋古宅望过去。楼上有一扇窗户内的灯光亮着,他们走得不慌不忙,但也没有浪费时间。先绕过墙角,沿着墙壁走,进入树林中。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上路,朝纽约前进,两人都忍不住猛抽烟。

“接下来要怎么办?”布恩问。“找杰特曼?”

“干嘛?”狄雷尼问。“那只是逃漏税,吓不倒他的。或许应该找朱立安·赛门,他是杰特曼的不在场证明关键人物。不过他何必说出来?狗屎,全是狗屎。或许应该找贝拉·莎拉珍。”

“为什么找她?”

“可能的动机。噢,天啊,我也不知道,小队长。只是胡乱摸索。”

“或许麦兰的老婆察觉出逃漏税的阴谋,因而心生不满。因为那些画作不会包括在遗产中,她继承的遗产。”

“也不无可能,”狄雷尼叹了口气。“我们想得到的

可能性太多了。要不要换我开一下?”

“不用了,谢谢你,长官。我没事,现在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那些闯空门的家伙怎么有胆量做这种事,我真搞不懂。”

“或许是偷久了有经验,就越来越顺手了。”

“我可不想知道,”布恩说。“如果能找到还在营业的店家,就歇脚喝杯咖啡?”

“直接打道回府吧。你进来坐坐;蒙妮卡为我们留了一锅新鲜的料理及一些肉桂圆面包。”

“听起来不错,”小队长说着,开快了些。

这时已清晨三点多了;狄雷尼料想蒙妮卡应当已酣睡多时。不过当他们在狄雷尼家门前停车时,客厅的灯仍亮着,他看到他妻子的身影伫立在窗帘边,向外眺望。

“这是怎么回事?”他吼道。

他们全神戒备的走上门前台阶,手就摆在枪套旁。不过蒙妮卡替他们开门,一切安然无恙,只是有话急着要告诉他们。

杰森·T·杰森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他也试着打到布恩的住处。他告诉蒙妮卡,由整点起他每隔十五分钟会打一次,直到狄雷尼回家,杰森留话有要事禀报。

“他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他只说事关重大,必须尽快向你或布恩回报。他很有礼貌。”

两人面面相觑。

“惹出麻烦了?”狄雷尼猜测。

“或是他找到裴妈妈了?”布恩说。“两者之一。”

“唔……”狄雷尼看了一下手表。“他再过十分钟会再打过来。”

“咖啡还在保温,”蒙妮卡说。“我将灯打开,你们两个先去清洗干净。天啊,你们看起来像是去开矿了。”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喝咖啡,吃肉桂面包。蒙妮卡拒绝先去就寝;她想要听听看发生了什么事。

狄雷尼正在告诉她那些私藏的画作时,电话响了。他拿起厨房的分机,手边早已备妥纸笔要做笔记。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他说。“是的,杰森……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外出……是的……好,太好了。在何处?……好……在哪几条街道之间?……你确定她在里面过夜?……好,先等一下……”

他以手掌捂住话筒,转头向另两人淡然一笑。

“找到她了,”他说。“在果园街,就在格兰特街南方一栋出租公寓的顶楼。她显然是个流莺,不过杰森说她今晚在家里。如果出门了,他会跟监。”

“我最好赶过去,”布恩忧心忡忡的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对,”狄雷尼点点头:“你最好上路了。叫杰森回家,如果他想回去的话,不过他听起来很兴奋。我一早去和你会合,我们再同时去找她。每个小时整点时打通电话过来。”

他再回头讲电话,向杰森询问确切地点,再匆匆写下来。

“留在原地,”他下令。“布恩小队长马上赶过去。如果她出门了,你就跟上去,再设法打电话到这里来找我。你今晚吃了没?……好,我们会处理。干得好,杰森。”

他挂上电话,满意的望着他的笔记。

“你可以在果园街与格兰特街的街角处找到他,”他告诉布恩。“他会留意你。拜托,可别把她跟丢了。你如果需要更多人手,打到我这里来。”

“我们不会跟丢她的,长官,”布恩承诺。

“他吃了没?”蒙妮卡问。“杰森?”

“没有。从昨天下午之后就没有进食了。”

“我来弄点三明治,”她说。

“好,”狄雷尼感激不尽的说。“又大又厚的三明治,他块头很大。还有那个保温杯。小队长,将那个保温杯装些咖啡带过去。这时候没有店家在营业。”

他们替布恩备妥咖啡、三明治、香烟、家里所有的铜板以便打公共电话,然后送他上路。“狄雷尼太太,”他在离开前红着脸低着头嗫嚅的说:“你能否替我打电话给蕾贝嘉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不能——呃——见她?”

“我会打电话的,埃布尔纳,”她一口答应。

“打到哪里找她?”狄雷尼在布恩离去后问道。

“他的住处,”蒙妮卡简短答道。“他们已经双宿双飞了。”

“噢?”狄雷尼说道,他们端着咖排进书房。他将他在麦兰家谷仓内拍的那些拍立得照片拿给她看。

“真难以相信,”她说着,猛摇头。

“我看到时也不相信,”他告诉她。“气势磅薄,色彩浓烈,裸女,真令人叹为观止,混身发抖。”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艾德华?”

“搜集本案所有关系人的照片,大部分人的照片我在档案中都有。朱立安·赛门的照片没有,泰德·麦兰或许也没有。我不确定,得查查看。然后明天我们就拿照片去找裴妈妈,问她那个星期五上午在麦兰画室附近看到的是哪一个。”

“你认为她会告诉你?”

“噢,她会说的,”他说。“总是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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