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的星期三,警方特约肖像画家所绘制的西班牙妇人及少女肖像的影印本已经分送到全曼哈顿各个分局,还有各家报纸及电视台。《每日新闻》在第四页醒目的位置刊出画像,还以两栏的大标题说明:“麦兰案新线索”。第二及第七频道的晚间新闻也播出画像,以及供民众指认的报案电话。

此外,杰森·T·杰森已免除其他勤务,全力侦办麦兰案。他对自己的新职务显得兴致高昂,依照小队长布恩的说法,杰森每天都花大约十八个小时前往麦兰生前经常出入的场所,或是走遍下东区的大街小巷,拿着警方绘制的肖像图缩小版,找流动摊贩、酒保、美发师、店家、小贩、皮条客、娼妓、游民等等任何可能见过这两个或其中一个女人者询问。

布恩在这个星期再度做了一次测量时间的试验,结果令他和狄雷尼组长相当满意,目标是泰德·麦兰由柯柏联校前往莫特街画室做掉他的父亲,再赶回柯柏联校上两点钟的那堂课,时间绰绰有余。

布恩也查出了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南亚克住处的管家马莎的姓氏。她姓碧丝莉。小队长查出这个姓氏的方式是直接打电话到麦兰的老家。第一次他打过去时是埃米莉·麦兰接的,布恩立刻挂上电话。第二次接电话的是粗哑的声音,说道:“麦兰公馆。”

布恩说:“我要找马莎·钟斯。你是马莎吗?”

“我是马莎,”那个管家说:“不过我的姓不是钟斯,我是碧丝莉。”

“抱歉打扰了,”布恩说,挂上电话。然后他由南亚克的电话簿中查出马莎·碧丝莉的住址。

到了星期四,索森副局长打电话给狄雷尼,告诉他多拉·麦兰在南亚克开户的银行已同意配合,狄雷尼可以去查阅她的账户了。不过不得对外张扬,而且狄雷尼只能与一位助理副总裁交涉,他会在狄雷尼查阅时在场,确定狄雷尼没有更动或取走任何纪录。狄雷尼欣然同意。

所以,整体看来,那是繁忙而成果丰硕的一个星期——打了许多电话,开了许多场会议,撰写许多报告及拟定新的时程表——狄雷尼组长与布恩小队长于星期五上午驱车前往南亚克时,百般无奈的同意,他们在追查麦兰的凶手身分这方面至今仍一筹莫展。他们虽然都不承认对此感到灰心,但一路上的话题也都不怎么乐观。

“然而,”狄雷尼说:“很难说何时会有突破,或线索突然从何处冒出来。我以前在一八分局时曾有一个同事,他侦办一件妙龄女子在她的住处遭人奸杀的凶杀案。毫无任何线索。他们摸索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然后这个档案就束之高阁。你也知道那是什么情况:新案件接二连三发生,根本没有余暇处理旧的案子。在一年多之后,纽约市警局收到一位女子由俄亥俄州、密执安州或印第安纳州——某个类似这种地方——寄来的信。她参加和平工作团,前往非洲服务,因为感染了某种热病而打道回府。这个和平工作团的女孩将她的邮件都转寄到非洲——对吧?她是那个在纽约遭到奸杀的女孩的闺中好友。当她在非洲时,那个女孩寄了一封信到非洲给她,整封信都是在谈她新认识的一个男人所闹的笑话,他蓄着红色的胡子,他叫戴维,他人很好,诸如此类的,她说她必须赶紧写完那封信,因为那位戴维要去她那里与她共进晚餐。那位和平工作团的女人将这封信保留下来,并转交给纽约市警方,信上的邮戳日期就是那个女孩遇害当天。和平工作团的那个女人在回国后才知道她的好友已经遇害。于是警方回头查旧档案,找到一个已婚男子,名叫戴维——他也蓄着红色的胡子——他是那个遇害女子的公司同事。他们终于突破他的心防,让他俯首认罪。不过由此也可看出,突破的关键可能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

“我们应该也可以那么幸运,”布恩懊恼的说。

“我们会福星高照的,”狄雷尼信心十足的说。“别忘了,我们是替天行道。”

布恩小队长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改天他得打听一下组长的幽默感。

他们一路上聊起麦兰的不治之症。小队长觉得百思不解。

“每个人都说他像匹种马,看到的都想搞,”布恩说。“如今我们却查出他已经身罹绝症,而且他自己早已知道。组长,你想他会不会是因此而过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设法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纵情声色,享受人生?”

“不,”狄雷尼说:“我不以为然。他很早以前就有种马这个封号了。可记得杰特曼提过他二十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往事?他当时比如今更放荡不羁。不,我不认为是赫罗兹医师向他宣判死刑而导致他纵欲无度。不过我敢打赌他一定做了某种安排。小队长,听到这种消息,不可能对生活模式毫无影响。”

“可是杰特曼却说没有影响,”布恩提醒他。“他说麦兰没有任何改变。”

“杰特曼,”狄雷尼若有所思的说。“我喜欢那个小个子,真的。不过他有点特殊……”狄雷尼将一只手举到太阳穴旁几吋,手指张开,手掌成爪状,比出扭转的手势。“脑筋有点怪怪的。太狂热了。”

“阳台上的年轻人?”

“不是。呃……或许是其中之一。不过他的住处,他拥有的那些漂亮的东西。那些‘物品’!他热爱那些收藏。你应该看看他抚触那些东西时的模样,只差没去亲吻那些桌子。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对物品那么狂热的。我承认,那些收藏品确实令人爱不释手。然而,它们毕竟只是物品。等他和我一样年纪一大把了,就会体认到人的前半辈子都花在收藏东西,而后半辈子则花在丢掉那些收藏品。我想如果我弄破了他的水晶郁金香酒杯,他会当场痛哭失声。”

“我对物品一向没什么兴趣,”小队长说。

“没有吗?”狄雷尼说。“你的住处摆饰得那么豪华,我真是看不出来。”

布恩咯咯笑着,当下决定到他住处附近的精品店买些象样的玻璃杯。

小队长在银行门前让狄雷尼下车。狄雷尼要他自己去找马莎·碧丝莉聊聊。等他聊完后,可以到银行接狄雷尼,如果他已经离开银行了,就到对街的酒馆去找他。那家酒馆的窗户以斗大的字体写着:‘是的,我们有裸麦啤酒!’

银行的助理副总裁竟然是个年轻小伙子,神情沉着稳重,蓄着金黄色略显稀疏的胡髭。他领着狄雷尼进入金库内一间隐密的小房间。桌上摆着一迭计算机打印的报表,两小卷的缩影微卷置于贴着标签的盒子里,还有一部缩影微卷的阅读机。

“知道怎么操作这东西吗?”他问狄雷尼。

“当然,”狄雷尼说。“开。关。向前。向后。我会操作。”

“好,”银行家说。“呃……嗯……”

然后他热切的问了几个与警方工作有关的问题。(“想必是多采多姿的生活。告诉我,你是否……?”)不过等他发现纽约市警察的回答不是闷哼一声,就是根本闷不吭声时,他终于放弃,也不理会原本谈妥的约定,说道:“看完后告诉外头那个人。”然后掉头就走,留下一丝淡淡的香水味。

狄雷尼组长将门关上并上锁。他戴上阅读用的眼镜,脱掉西装上衣,坐在一张铺着薄椅垫的钢椅内。他取出纸笔,先由那迭计算机打印的报表看起,花了不到十五分钟就知道纸和笔根本派不上用场。徒劳无功。

那些报表是多拉·麦兰的账户在过去六个月来的存、提款纪录,缩影微卷的内容也是一样,时间则长达七年。待狄雷尼组长了解到无法找到任何惊人的发现后,便开始走马看花的浏览,不断按着那部缩影微卷阅读机的“向前”键。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看完。

多拉·麦兰的存款一开始有六千余元,然后随着小额的提款(通常是五十或一百元),渐渐减少至目前不到四千元。由提款看不出任何定期提领的模式。在纪录所列出的期间内,除了利息外没有任何存款。

支票入账的纪录则有固定模式,不过狄雷尼看不出所以然来。例如每年有四次入账,金额全都是一一七点五美元,那或许是股票的红利。还有固定的半年入账,金额是三七五美元,或许是市府公债的利息。

此外,每星期开出一张一二五美元的支票,狄雷尼猜那应当是马莎·碧丝莉的薪水。还有一些零星的小钱是支付电费、电话费,还有,他认为,是生活费。

还有每年开出一张超过两千美元的支票,狄雷尼认为那应当是土地税。他找不到任何支出款项的金额大到足以雇凶杀人,所以他认为麦兰的家人应该没有涉案。

他查阅完毕后,又坐了片刻,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望着笔记本上空白的一页。当然,他原本期望能找到大笔的存款或提款。例如,若有一笔大额提款,或许就可显示是付给杀手的费用。若是定期的开出巨额支票,有时则表示是付钱给恐吓勒索者。不过狄雷尼想找的是大额的存款纪录。如此便可合理假设维多·麦兰这个名利双收的画家暗中资助他的母亲及妹妹大笔生活费,他与她们关系融洽。不过显然多拉与埃米莉·麦兰说的是实话,维多一毛钱也没有拿给她们。至少银行账户中看不出来。

由所有往来帐款看来,多拉与埃米莉·麦兰过得还不错——不过只是过得去。她们拥有自己的房子及土地,不过她们的财产净值——她们的现金——很少超过五千美元。那个母子情深的儿子一幅画可以卖到十万美金,这实在说不通,狄雷尼也不相信。他嗅得出来一定有问题——而且不是香水味。

狄雷尼告诉金库管理员他要走了,然后走过阳光下炙热的街道,进入酒馆。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他拎着西装外套和草帽。那座酒馆与狄雷尼的心情一样凄凉——宽大、空荡荡的屋子内有走味啤酒的味道,还有木馏油消毒剂的气味,地板上有木屑,一只杂色猫打着呵欠四处遛跶。吧台处坐着两个一语不发的顾客,埋头喝着啤酒,酒保也一样沉默。他吸着一根牙签,瞪着破旧的窗户,耐心等待着世界末日。

狄雷尼组长点了一瓶百威啤酒,付钱后端着酒瓶与杯子到后头一间雅座内。那地方够昏暗,够凉爽,也很安静。他缓缓喝着啤酒,浅斟慢酌,文风不动的坐着,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动作。

他知道,让他一肚子火的是他觉得自己被耍了,也被愚弄了。有个足智多谋的人在玩弄他。无论他朝哪个方向侦查,别人都早已料到,而且最后都是此路不通。他所受过的训练、经验、技巧及本能,面对一个或许是‘首度’作案的凶手竟然一无用处!那最令他痛心:一个生手,一个可恶的业余杀手,竟然让狄雷尼栽了跟头。他在这种一肚子闷气的情绪下,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警察会动粗。这种挫折感会让胃绞痛折磨着神经末梢。

布恩进来时他正在喝他的第二杯啤酒。布恩摘下墨镜,四下张望,看到狄雷尼后点了点头。他到吧台点了瓶可乐,一饮而尽,再点一瓶。他带着那瓶可乐到组长的雅座,坐在他的对面。

“天啊,”他说:“感觉好像已经三十二、三度了,而且湿度很高。等很久了?”

“不算久,”狄雷尼说。“我在想吃的,不过不是真的很饿。你呢?”

“不吃无妨,”小队长说。“此刻我只想凉快一下,我的衬衫都黏住了。”

“脱掉外套,”狄雷尼建议。

“噢,我带着枪,”布恩说。“若有人看到了,会报警。我这样可以。”他由上衣口袋内取出笔记本。“我希望你的收获比我多,组长。”

“我收获个屁!”狄雷尼说着,他咬牙切齿的强烈语气令布恩讶异的抬眼看他。

狄雷尼告诉小队长他发现了什么——或是说,没发现什么。

“全都排除了,”他说。“唯一可以证实的或是显然证实的,是麦兰没有资助他的母亲及妹妹生活费。她们早已告诉我们这一点了。”

“多拉会不会在其他银行还有账户?或是埃米莉?或是在银行的保管箱内藏有大笔现金?”

狄雷尼摇摇头。“索森已经先查过了。她们只在这家银行开户。你和马莎·碧丝莉谈得怎么样?”

“问得多,答得少,”布恩说,翻阅笔记本。“最让我心灰意冷的就是这样:每次我们追查新线索时,就会面临更多的问题。例如,马莎·碧丝莉声称她已经替麦兰家工作近四年了。在这期间她不曾见过维多·麦兰或是索尔·杰特曼。她是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也知道他们偶尔会来访,因为多拉与埃米莉提起过他们。不过马莎·碧丝莉不曾见过他们。你对这一点有何看法?”

“简单,”狄雷尼说,打直腰杆,向前倾靠,这时提起勘了。“麦兰与杰特曼专挑马莎·碧丝莉休假时才前往,或是在夜间她不在时才过去。”

“可是,‘为什么’?”

“那又是另一个必须追查的疑点了。我不知道,小队长。不过我敢说他们是刻意挑时间前往,藉此避开那个管家。还有什么发现?”

一大堆芝麻蒜皮的小事。多拉酗酒,就如我们的揣测一样。她午睡都睡很久,有时候她下午甚至无法站立。就马莎·碧丝莉的了解,埃米莉不曾单独出门过。没有约会,没有男友来访。除了亲友旧识外没有电话。”

“唔——”狄雷尼叹了口气:“就这样了。”

“不,长官,”布恩小队长说。“不尽然,还有别的,另一个疑点。这个马莎·碧丝莉一开始口风很紧,满腹疑虑,不肯松口。不过后来我告诉她,那与维多·麦兰的税务问题有关,并说他声称他曾资助他的母亲及妹妹生活费,而我们认为他没这么做。她这才松口,开始埋怨她在麦兰家的薪水有多么微薄。她说她每星期工作五天半,只赚到一百二十五美元。她得打扫洗衣,通常还得替她们煮午餐。她说她们的钱比她还少,因此维多不可能供养她们。然后我说那栋房子还有那么大的庭园,整理起来可不容易——你知道,就是以好心为她设想的语气说出来——而她说埃米莉与多拉得自己整理庭园,因为她们付不起钱请男工每个月来整理一次。反正,就这么聊开了——这位马莎·碧丝莉是个寡妇,而且一聊开就很唠叨——她说埃米莉除草、砍枯枝、整修房舍都满行的。我说那么一大片草坪,要除草可得大费周章,她说两年前她们买了一部二手的电动割草机,埃米莉也学会如何使用。她还提起埃米莉将那部电动割草机及许多圜艺用品、耙子、工具、杂七杂八的,全都堆放在那间旧谷仓里。”

“哦,”狄雷尼说。

“是啊,”布恩点点头。“我的耳朵也竖起来了,我问她怎么会?我说她们曾告诉过我们,那座旧谷仓的门在多年前男主人自缢身亡后就已经封死了,而且我还曾去‘查看’过门确实钉得紧紧的。这位马莎·碧丝莉说没错,前门都用钉子封住了,还有一个老旧的锁头锁住。不过还有另一道门,一道很窄小的后门,里面就是一间小储藏室,割草机及园艺工具都堆放在里面。很抱歉我上回没有查到还有另一扇门,组长。”

“没关系,”狄雷尼说。“或许是埃米莉刻意要你别去注意的。”

“唔,她们干麻大费周章将男主人自缢的地方封住,然后又留一道后门?那听起来不大合理,是吧,长官?”

“不合理,”狄雷尼缓缓的说。“是不合理。后门没上锁!”

“马莎·碧丝莉说没锁。她说她曾进去一次或两次。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部割草机、耙子等等的,还有一罐汽油、一些旧桶子、防水布,诸如此类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然而……”

“是的……然而,”狄雷尼点点头。“我原本也不会多费心思考这个问题,只是她们却要我们知道那些门已经钉死了。她们大可不必提起的。谁在乎?我们不在乎,因为那与我们的侦办毫无关系。有关吗?”他思索片刻,然后将啤酒一仰而尽。“你确定你不饿?”他问布恩。

“我可以等到我们回市区再吃。”

“你的车子停在什么地方?”

“转角处。”

“好,我们这么办……我来开车,我们到麦兰的老家。我在我们到达他们的车道前就让你下车,你先躲在树林中几分钟,我会将车子开入她们住处。反正我原本就想找多拉与埃米莉·麦兰,问问看她们是否知道维多罹患了多重性肌肉组织炎。杰特曼说她们不知道。不过或许他在说谎,或者也许他不知道她们知道。反正,我会设法将她们留在屋内大约十五分钟。这样够你用吗?”

“当然,”布恩说。“够用了。我会藏身在谷仓后面,即使她们往窗户外眺望,或在阳台上往外看,也看不到我。你会到路上接我吧?”

“对,”狄雷尼说。“就是我让你下车的地点。那个管家没有说那个储藏室有多大?”

“没有。她称之为工具间。像这种小仓库,顶多应该是十呎见方吧。或许更小。”

狄雷尼聚精会神的设法回想。“那座谷仓至少有五十呎长三十呎宽,”他说。

“至少,”布恩点点头。

“所以还有很大的空间没用,”狄雷尼说。“那我可好奇了。”

“我也是,”布恩小队长说。

他们于是前往麦兰的老家,狄雷尼开车,布恩说:“你不会刚好带了一组万能钥匙吧,长官?”

“我是有一组,但没有带在身上,”狄雷尼说。

“我的也没带,”小队长说。“我们真是一对好警察。好吧,车子后行李厢有螺丝起子、钳子、小铁橇。我得将就着用用看。”

狄雷尼在他们即将转入麦兰老家的那个路口停车。树林遮住视线,将他们与那栋老屋隔开。布恩下车,抽下车钥匙打开后车厢,取出他的工具。然后两个警察看着手表对时。

“我们在十五至二十分钟内完成,”狄雷尼说。“大约这个时间。不过要花多久你自己斟酌;我会在这里等你。”

“我应该可以在这个时间内完成,”布恩同意。“我若没能在半小时内回来,就派陆战队来支持。”

狄雷尼点头,发动车子缓缓上路。他瞥了后视镜一眼,小队长已不见人影。他转入麦兰家的车道。

他确定她们在家——那部大型的黑色奔驰车就停在车道上——不过他再度扣那个老旧的铜门环时,却没有人应门。他正在想她们会不会出外散步了,这时门开了个小缝,一对明亮的眼睛打量着他,然后门才拉开来。

“天啊!”埃米莉·麦兰说。“是狄雷尼组长。可真‘是’个惊喜啊!”

她站在门口,光着脚丫子站在暖和的地板上,穿着一件棉质薄长袍。他知道她在那件半透明的薄纱里面什么都没穿,椭圆形的乳晕及三角形的耻毛丛都隐约可见。不过大致而言,他看到的是圆滚滚福态的躯体,大腿臃肿,像甜瓜般的乳房抖动不已,整个身体就像是随时会向外爆裂开来,几乎要撑破薄纱的接缝处。而在这薄纱之上的,是她圆胖的喉咙、下巴有好几层肥肉,纯真的脸上有一对精明、清澈的明眸。

“麦兰小姐,”狄雷尼亲切的笑着说:“很高兴再见到你。请原谅我没有事先打电话通知,不过因为突然有重大事件,我决定立刻出发,希望能在府上找到你。”

“没关系,”她含糊说着,望向他的后方。“布恩小队长呢?”

“噢,他休假,”狄雷尼说。“即使是警察偶尔也得休息一下。我能进来吗?”

“天啊!”她说。“我们竟然就在门坎上聊了起来!你当然能进来,狄雷尼组长。妈今天身体不大舒服,不过我相信她会乐于见你的。妈,看是谁来了!”

她带他进入一间昏暗、有霉味的接待室,多拉·麦兰斜靠在一张维多利亚时代的情人座上,椅套是褪色的栗色天鹅绒,已经磨损老旧。狄雷尼在这昏暗的光线中几乎认不出她来:有如另一个洛可可风格的古董和装饰品,完全溶入了椅背套、钟形灯罩及干燥花、陶瓷小玩偶、羽毛饰品、华丽的纸镇、桃花心木门板、印染壁纸、灰尘与阴暗之中——有如考古学挖掘出土的文物,已湮没几个世代的文化。

她穿着绸缎的浴袍,由编织的手法看来年代已相当久远。她的一只手臂打上石膏,以帆布吊带支撑着。一只脚的膝盖裹着厚厚绷带,旁边的肌肉肿胀没有血色。肥胖的身体瘫软的躺着,靠在麂皮枕头上的头部有如雪茄烟盒般大:膨松光泽的黑色鬈发、象牙白色的肌肤、闪闪发光的眼睛、胭脂色的朱唇半启着,有如期待一个吻。

“真好,”她病傲恹的低声说着,伸出一只柔弱无力的手。“真好。”

狄雷尼组长轻轻触握那柔软温热的手指头,然后,未待她们邀请,便径自坐在一张有弹簧垫的扶手椅上,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可以在昏暗中看见长椅上的多拉,以及站在旁边的埃米莉。埃米莉手中捧着一个玻璃球,里面有模拟下雪的雪花在飘动。她让那颗球在她肥胖的手中滚动着,几乎像在爱抚那坚硬的球体,感受它、抚摸它,她的眼睛则望着狄雷尼。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他严肃的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录音机播放出来的。“很遗憾你发生了意外,麦兰太太。至少南亚克的警方称之为意外。不过我不是来谈论这件事的。你——无论是你或你们两人——是否知道维多·麦兰罹患了绝症!”

周围静寂了几秒钟,只听到浓重的喘息声。然后:

“老天爷!”埃米莉·麦兰说。

“什么?”多拉·麦兰说。

“你是什么意思,狄雷尼组长?”埃米莉问。“绝症?”

“噢,是的,”他点点头。“多重性肌肉组织炎,一种肌肉失调的疾病,我跟他的医师谈过了。我真不愿意是由我来告诉你们这件事,不过维多·麦兰原本就已病入膏肓了,一年前就应该病故的。总之一句话,他不久人世,顶多再活一两年。”

他凝视着多拉·麦兰,在昏暗中仍可看出她的脸逐渐紧绷,缓缓凝结,眼泪夺眶而出,涕泗纵横。

“维多,”她哽咽着。“我的宝贝。”

“我很遗憾,”狄雷尼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不过那是事实。你们两人知道吗?”

她们都摇头,像两个搪瓷娃娃,圆滚滚的头来回摇动着。

“他不曾告诉过你们?从来没提过。”

再度摇头晃脑。

“噢,妈妈,”埃米莉说。她将那个水晶球纸镇放妥,双手轻轻按住她母亲的肩头。“怎么这么悲惨?天啊,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你呢,妈妈?”

“埃米莉,我的药,”多拉·麦兰故作姿态的说。“先生,你是否要来一点……?”

“噢,不用了,”狄雷尼赶忙说。“我什么都不用。谢谢。”

他凝神注视着多拉,连杯子由哪里端来的都没留意,那杯饮料像变魔术般出现在埃米莉的手中。或许是由地板端起来的,狄雷尼想,想必我进来时就摆在那张情人椅的下方。他望着埃米莉将饮料递给多拉,将她母亲的手指头按压在杯子上。一种无色的液体,杜松子酒或伏特加。没加冰。她也可能是在喝水。

“你认为那与我儿子遭到谋杀有关?”多拉问道,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算刺耳,但和那张老旧的天鹅绒长椅一样吱吱嘎嘎的。

“可能有关,”狄雷尼组长说,设法将这场声东击西的牵制延长至十五至二十分钟。“也可能无关。维多的妻子从来没有提过他的病情?”

“我们很少见到她,”埃米莉说。“她从来没说过,没有。”

“索尔·杰特曼呢?从来没告诉过你们?”

“索尔?索尔知道?”

“是的,他知道。”

“没有,索尔没有告诉我们这件事。”

狄雷尼点点头。他环顾凌乱的房间。“我很讶异你没有令郎的任何画作,麦兰太太。他从来没有送画给你?”

“他送过两幅,”埃米莉说。“肖像画,画妈妈和我。就挂在我们的卧房里。”她吃吃笑着。“我的那一幅是裸体的,”她说。

“噢,”狄雷尼说。“他什么时候画的?”

“天啊,应该很久了吧,”埃米莉说。“二十年前,至少。他当时刚出道。”

“刚开始画画?”狄雷尼问。

“开始卖画,”埃米莉说。“维多从七岁开始就喜欢涂鸦,不过他是二十年前才开始卖画的。”

“唔,”狄雷尼说:“如今他的作品价码很高了。”

“我想也是,”多拉点点头,而且停不下来,一直点个不停。“价码很高了。”

狄雷尼瞄了一下手表,站了起来。“谢谢你们,两位女士。抱歉叨扰你们了。”

“天啊,”埃米莉说。“根本没有叨扰。”

“或许那样最好,”多拉喃喃自语。

狄雷尼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问。埃米莉送他到门口。“替我向布恩小队长问好,”她活泼的笑着说。

“一定,麦兰小姐,”狄雷尼组长一本正经答应。

他步下台阶,听到身后的关门声。他站在布恩的车子旁,缓缓点起一根雪茄。然后他将外套脱掉,上车发动车子。车内有如一座烤箱:空气根本不流通。他将车子开上大路,停在他让布恩下车的地方。不过没有见到小队长的人影。狄雷尼熄掉引擎,平静的吞云吐雾等着。

过了约莫五分钟,布恩由道路另一侧的树林现身。他朝狄雷尼举手示意,然后狼狈的跑了过来。他打开后车门,将工具丢进去,然后脱掉外套,他的衬衫早已湿透,脸上及手背上的淡黄色汗毛都是亮澄澄的汗水。

“里面像在泡三温暖,”他告诉狄雷尼,“我快热昏了。”

他上车,狄雷尼发动车子。布恩在置物架内找出一块碎布,试着擦掉手掌上的污垢。

“她们知道麦兰的病情,”狄雷尼说。“但声称不知道,其实是睁眼说瞎话。你有

何收获?”

“情况和马莎·碧丝莉描述的差不多”,小队长说。“有一条小路可以由铺着碎石子的车道通往这扇后门。那条小路经常有人走动:草都踏平了,泥土都已外露。门没锁,是由直条形的厚木板制成的,内部有Z字型的框架,看来和谷仓一样年代久远。原装的。门内就是那座小储藏室,就如马莎·碧丝莉所说。大约六呎长四呎宽,我用步伐丈量过了。杂物很多,堆到屋檐那么高。割草机、园艺工具、一桶五加仑的汽油、一盒手动工具,大部分都生锈了。有几段水管,一组老旧龟裂的洗涤槽。诸如此类的东西。大都是破铜烂铁。”

“泥土地面?”

“不,铺着木板。不过底下就是泥土,没有地下室或地基,地板只比地面高几吋。我用螺丝起子插入两片木板间的缝隙,试着戳戳看。只有泥土。”

“就这样?”狄雷尼问。“只是个工具间!”

“不,”布恩小队长说,转头望向狄雷尼。“还有。后方墙壁上挂了一块老旧的防水布。就是一块涂着油脂的帆布,挂在几根钉子上,像是要挂着让它干。那块防水布后头有一扇门。”

“一扇门,”狄雷尼点点头,满意了些。“在防水布后面,覆盖起来。”

“没错,”布恩说。“一扇现代门,很坚固,不是空心的。铰链在门的另一面。”

“锁住了?”

“噢,是的。很精密的门锁,或许是梅狄可牌的,不是普通的喇叭锁,连门把都没有。只有那种制动栓式的锁,必须将弹簧栓拨开后再将门推开。”

“你拨不开?”

“没办法。只有螺丝起子和钳子根本就无计可施。我想你应该不会要我将门撬开吧。”

“没错。猜得出门后是什么东西吗?”

“不,长官。没有任何裂缝可以窥视。所以我就将防水布挂回原位,走出来,将外头的门带上。现在听好了……我绕到谷仓后方四处查看。上头,就在屋顶的最顶端,有一扇小窗户,已经封死了。看起来距离地面或许有十五至十八呎高。没办法上去。即使我有梯子,那扇窗户也是封死的。全部用厚木板钉住了。而我正在观看那扇窗户时,突然听到一声喀嗒声,然后是微弱的嗡嗡声。”

狄雷尼将目光稍移开路面,瞄了布恩一眼。“什么鬼东西!”他说。

“没错,”小队长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就再回到那座小仓库内,将防水布再掀开,耳朵贴在门上。我可以听得比较清楚了:一道微弱稳定的嗡嗡声。嗡嗡作响,像是机器。”

“我无法相信,”狄雷尼纳闷的说。

“你认为我怎么想?”布恩说。“一开始我以为我听错了,不过随后又听到喀嗒一声,然后嗡嗡声停止了。就这样。我这才恍然大悟,是冷气机。”

“我的天,”狄雷尼说。

“一定是,”小队长说。“自动恒温控制。里头的温度过高时,它就自动启动。所以我就再到外头去,想要找找看那鬼东西的排水口在什么地方。我就是为此而花了好多时间,最后终于找到了地面有一个半月型的洞可以供屋顶的檐槽排水,那与石头并列在一起,年代久远了。反正,排水口就设在那个地方。低于地面,不过没有加盖。设计很精巧。滴水时,有谁会注意到?事实上,除非你刻意去找,否则永远不会看到那个排水口。”

“冷气机,”狄雷尼说,摇着头。“里面在搞什么鬼——肉品市场?墙上有一整排的火腿及牛排?”

“谁知道?”布恩疲惫的说。

“我们休想申请得到搜索票,”狄雷尼说。

“门都没有,长官,”小队长同意。

“你能拨开那个锁?”

“我可以将以前在学校学的本事拿出来试试看。我猜也只好如此了,是吧?”

“我猜也是,”狄雷尼点点头。“别无选择了。”

他们在回纽约途中的加油站停车休息,布恩将手洗干净,也想将长裤膝盖处的一团油污擦掉,但白费工夫。然后改由他开车,他们在回到曼哈顿途中说不到几句话,两人都心事重重,眉头深锁。狄雷尼曾说了句:“他想必做了什么安排,”不过布恩没有回答,于是狄雷尼也不再开口。

他们抵达狄雷尼住处时,蒙妮卡不在家。狄雷尼在冰箱内东翻西拣,拿出面包、芥末酱、冷盘、奶酪、一罐犹太正统口味的茴香、一粒洋葱。他和布恩自己动手做三明治,各做了两份,带入书房内,铺开方格纸当餐巾:没有盘子,只有刀叉。狄雷尼拿了一罐百龄坛啤酒,布恩则是喝一瓶奎宁苏打水。都没有用杯子。

他们细嚼慢咽,不发一语,垂眼不断动着脑想事情,眼睛眨动着。

“听着,”狄雷尼组长说,开始吃他的第二份三明治——裸麦黑面包夹意大利香肠及洋葱——“我们这么办……”他由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递给坐在书桌对面的布恩,然后再递过去一支铅笔。“你将你认为最重大的三个问题写下来,我是说除了谁做掉麦兰这一点之外,最令你感到困惑的三个问题。我也同样写三个问题。然后我们交换,看看我们的想法是否所见略同。”

“只列出三个问题?”布恩说。“我可以想出上百个。”

“三个就好,”狄雷尼说。“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最明显的。”

“我懂了,”小队长说,拿起铅笔,狄雷尼也掏出自己的笔。

狄雷尼将这个案子最令人困惑的三个问题列出如下:

1、为什么莫特街的画室内没有画作?

2、多拉与埃米莉·麦兰眼巴巴期盼着的巨款从何而来?

3、维多·麦兰既然知道自己已经罹患绝症,为何不改变生活模式或做特殊的安排?

狄雷尼抬头看,不过布恩仍在思索发呆。于是狄雷尼再拿起三明治继续填饱肚子,这时小队长也开始振笔疾书。最后他终于点头表示写完了。他们交换清单,狄雷尼阅读布恩所写的:

1、麦兰老家的谷仓内存放了些什么东西?

2、麦兰为什么不资助他的母亲与妹妹?

3、维多·麦兰与索尔·杰特曼为何刻意安排在马莎·碧丝莉看不到他们时前往南亚克?

“天啊,”布恩厌烦的说:“我们根本就是各吹各的调。”

狄雷尼组长缓缓抬眼看着小队长片刻,然后将他自己的清单取回来,与布恩的清单并列,重新看着。然后他再度抬起眼。

“我们其实英雄所见略同,”他轻声的说。“我们有相同的思路。比你想象的还要接近。看看这个……”

他从抽屉内拿出一把剪刀,将两张清单多余的空白部分剪掉,纸屑丢入字纸篓内,然后仔细的、缓缓的将每张清单剪成三段。这时他手中有六小片纸条,六道问题。他将它们排成一栏,然后开始排列组合。

布恩看出了兴趣,移身到狄雷尼背后,在他肩旁望着。他看到狄雷尼试着将六个问题做各种组合。然后狄雷尼将它们排成令他满意的次序,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望着。

“怎么样?”狄雷尼问布恩,没转头看他。

小队长摇摇头。“我还是雾煞煞,”他说。

“再读一遍,”狄雷尼催他。

这时那份清单如下:

1、麦兰为什么不资助他的母亲与妹妹?

2、维多·麦兰在知道自己已罹患绝症后,为何不改变生活模式或做特殊的安排?

3、为什么莫特街的画室内没有画作?

4、维多·麦兰与索尔·杰特曼为何刻意安排在马莎·碧丝莉看不到他们时前往南亚克?

5、多拉与埃米莉·麦兰眼巴巴期盼着的巨款从何而来?

6、麦兰老家的谷仓内存放了些什么东西?

布恩挺直腰杆。他将双手叉在臀部,上身往后仰直,脊椎骨劈啪作响,伸了伸腰,做个深呼吸。

“组长,”他说:“我们是否所见略同?”

“当然,”狄雷尼说,设法不要显得太激动。“我得打几通电话……你坐下,或是再去弄份三明治。或是再开一瓶——不,等一下。我打电话时有事情要交待你做。”

他到他的书架找出那本厚重的维多·麦兰画册,就是布恩借给他的那一本。他将画册中的“作品列表”递给小队长看。

“这本画册是六个月前出版的,”狄雷尼说:“或许编辑的日期要再往前推六个月。所以这张清单没有列至最后一刻的作品,不过那应该可以让我们知道我们想的方向是否正确。”

“你想知道麦兰每年的作品产量——对吧?”布恩问。

“对了!”狄雷尼说。他很想拍拍小队长的肩膀,但忍了下来。“那张清单是由二十年前他开始卖画就开始列出。你将每年的产量核算清楚,我打电话给杰克·达克。”

他很轻松就接通达克的工作室,但总机说他正忙着拍一组照片,没办法接听电话。

“他在干嘛——,拍色情扑克牌照片?”狄雷尼说。“你告诉杰克宝贝,我是纽约市警局的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如果他不来接这通电话,就会有一个制服警察上门——噢,你好,达克先生。真抱歉叨扰你,不过我知道你也很想要合作。这次只有一个很简短的问题:维多·麦兰画一张画需要多久时间?”

布恩算到一半抬起头听着狄雷尼的交谈。

“我知道,我知道……听着,你告诉我们他动作很快,贝拉·莎拉珍也告诉我们他动作很快,索尔·杰特曼也说他动作很快。好——到底多快?……嗯……我懂了……如果他想赶工呢?——是的……我明白了……不过平均呢,你看大约多少?……是的……也就是说一年至少五十幅?……是的……不,我不是要你发誓作证;只是我自己想查证……你的动作更快!”狄雷尼朝正在竖耳聆听的布恩眨眨眼。“我完全了解,达克先生。非常感谢你的热心合作。”

他挂上电话,在笔记本上匆匆写着笔记,同时和小队长说话。

“他说视画家而定,”他匆匆说。“有些要花一年才能完成一幅油画。麦兰动作很快,这是大家公认的。一年二十至三十幅,轻而易举。若要赶工,一个星期一幅,或许甚至更多,达克说。甚至没待底层的油料完全干了就继绩画。杰克宝贝说麦兰如果和人打赌,快到可以熬夜赶出一幅画来,不过我们就依保守来估计,平均大约一个星期一幅。你算得怎么样?”

“再给我一、两分钟,”布恩说。“看起来不错。”

狄雷尼耐心等候小队长计算麦兰每年的产量。最后,布恩将画册推开,看着他的清单。

“好,”他说。“情况如下:一开始,他大约一年画二十幅,然后三十幅,然后越来越多,后来大约一年五十幅。这是平均数。然后,五年前——”

“当他得悉他罹患绝症,”狄雷尼打岔。

“对。大约五年前,忽然遽降至每年十二、十、十四、十一幅。他的年产量一路下滑。”

“下滑个鬼,”狄雷尼说。“他根本就是在埋头苦干,速度更快。如果他过去五年来每年的产量都有五十幅,再扣掉画册中列出的那些已知道的作品,还有多少暗杠下来的作品?”

“约有两百幅,”布恩说,端详他的清单。“天啊,两百幅下落不明的画!”

“下落不明个屁,”狄雷尼说。“就放在麦兰老家的谷仓里。所以才会装冷气,对吧?”

“这一点我同意,”布恩点点头。“现在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要这么做。”

狄雷尼拿起他那本曼哈顿区电话簿。

“我要打电话给国税局服务中心,”他告诉小队长。“你到走道那部分机听,我不想复述电话内容;或许会谈很久。”

布恩拿着他的第二份三明治及未喝完的奎宁苏打水到走道。狄雷尼拨电话给国税局服务中心,电话转到录音留言,告诉他服务中心所有的线路都忙线中,请稍候。他挂上电话,再拨一次,又是同样的留言。拨第三次仍是忙线中,他决定稍候。他等了将近五分钟,拨过去总算听到一阵如雷贯耳的声音说道:“服务中心,我能效劳吗?”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赠与税的问题,”狄雷尼说。

“你想知道什么?”电话那头大声说着。

“我能送多少钱给亲戚——或任何人——而不用课税?”

“一个人一年可以赠送三千元给别人,要送给多少人悉听尊便。”

“在这个额度之内,赠与者不需课税,受赠者也不用?”

“对,”那个大嗓门说道。

“听着,”狄雷尼说:“那是金钱,现金。物品呢——例如银器、古董、邮票、古钱、画作——诸如此类的?”

“还是一样。如果想要免税,每年赠与的价值不得超过三千元。”

狄雷尼听得

津津有味。他和大部分警察一样,对这套系统有何漏洞深感兴趣。

“假设我卖一样东西给亲朋好友,”他举例:“例如售价是一百元,而它的实际价值是五千元。那会如何?”

“那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大声公说道。“如果我们查出来的话。无论是任何礼物——古董、邮票、古钱、画作,不管是什么——都是依目前市场的价值估算。我们雇有专业的鉴价师。如果售价显然不符合行情,则这笔假交易的购买人必须将超过三千元的部分课税。”

“如果你们查出来的话,”狄雷尼提醒他。

“如果我们查出来——没错,”大嗓门说道。“如果你心存侥幸,想要逃税,尽管试试看,我们随时候教。”

“我再请教你另一个问题,”狄雷尼说。“行吗?”

“当然。这比我平常接听的问题有趣多了。”

“我举一个例子。假设我拥有十亩的土地,目前那块土地的价值是三千元,我把土地过户给我的儿子。那没问题吧?”

“如果那块土地的价值是市价,就没问题。也就是说要视邻近的土地、类似的大小,是否值那个价格。若是,当然就是合法的,不用缴税。”

“好,我们就说那是合法的,我可以证明那十亩土地价值三千元,我也要送给我儿子。免税。然而,十年后或十五年或二十年后,那块土地冒出了石油,地价也因而暴涨至一百万元。那该如何?仍是合法的馈赠?”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这个问题不错。我首次遇上。听着,我必须承认赠与税其实徒具形式。我们知道有许多人杀了人却逍遥法外,我们也无能为力。大部分原因是我们不了解内情,没有听说过此事。不过再回头谈你的问题……你送给你儿子的土地依法值三千元,对吧?”

“对。”

“然后,几年后,那块土地发现了石油,地价飞涨,是吧?”

“没错。”

“那是你儿子时来运转,财运亨通。这是我对法规的诠释。我或许是错的,不过我认为应该就是如此。你送那块土地给你儿子时,你不知道地底下有石油,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没有骗人?附近都没有任何油田?”

“没有。”

“那就如我说的,你的儿子财运亨通。那笔赠与是合法的,我们只会在贩卖石油时课税。”

“谢了,”狄雷尼组长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那个大声公说。“难得轻松一下,不然都是接听一些老太婆询问她们喂家里的贵宾狗吃热狗的钱能否抵税。”

狄雷尼挂上电话。布恩由走道进来,眉头深锁。

“这是逃漏税,是吧?”他问。

“依我看正是如此,”狄雷尼点点头。“坐下,放轻松,我将大概情况说给你听。其中有许多部分尚不明朗,不过我想应该说得通。”

狄雷尼往后靠坐在他的旋转椅上。他点了一支雪茄,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布恩坐在那张破旧的俱乐部椅子上,烟与火柴放在腿上。

“好,”狄雷尼说:“来吧……若你觉得我说得太离谱,或者你想补充什么,随时可以打岔。

“我们就从六年前开始说起。维多·麦兰的作品售价开始攀升,他也可以一年画出五十幅左右。这纯属臆测,不过杰特曼或许因而感到焦虑了。当然,他替麦兰卖画也赚了许多钱,不过也许他担心麦兰画得太多,画得太快。记不记得杰特曼曾说决定艺术品价格的因素之一是物以稀为贵?不过这一点暂且略过不提。六年前,维多·麦兰开始时来运转了。

“然后,赫罗兹医师突然告诉他,他得了绝症,他或许顶多只能再活三年。哇,晴天霹雳!依据赫罗兹医师的说法,麦兰听了之后大笑,不过我可不相信这样的消息不会令人震惊。麦兰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下子他得趁此余生更努力卖命,画得更快一些。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对艺术有狂热的创作者,他想了解一切,拥有一切,并将之呈现在画布上。然后他开始想——为谁辛苦为谁忙?国税局?他付的税已够多了,若他工作得越辛苦,卖得越多,课的税也越凶。将画留给继承人?如此一来国税局与纽约州政府都要抽取庞大的遗产税。”

“伍尔夫队长曾告诉过我们,麦兰对这一点的感受,”布恩说道。

“没错。于是麦兰去找杰特曼,告诉他这个问题,杰特曼带他去找朱立安·赛门。我猜一定是那个律师想出了这一套荒唐的诡计,怎么看都是讼棍搞出来的手段。毕竟,他们要冒着逃漏税的风险,那是触犯联邦法的重罪。不过赛门想出了一个诡计,可以将风险降到几近于零。”

“谁获利?”小队长问。

“谁获利?”狄雷尼笑着说。“我在前一阵子就曾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也没有答案。麦兰要他的母亲和妹妹受惠,或许他不曾给过她们任何东西,或许他只给过她们一些小钱。不过他知道她们的日子只是还过得去,位于南亚克的家园即将荒芜破败。如今他来日无多,对此深感内疚。他要他的母亲和妹妹获利,让国税局一无所获;他们早就课了他大笔所得税了。我认为麦兰应该有这种念头。”

“他的妻子和儿子呢?”

“操他们的。麦兰应该会这么想,或许也会这么告诉杰特曼:操他们的。他的妻子自己每年有两万元的进帐,不是吗?她不会挨饿受冻的。而且维多认为他在杰特曼画廊所卖出的遗作应该够让他的儿子衣食无虑。那个孩子可以获得课税后一半的遗产,记住这一点。不,麦兰要他的母亲及妹妹成为大赢家。”

“这么说来多拉与埃米莉·麦兰也有参与了?”

“一定有;她们的谷仓就是用来存放作品的。我猜她们对维多罹患绝症感到难过——或许多拉就是因此而藉酒浇愁——不过她们想到谷仓内那一大堆的画作就会感到欣慰了,她们继承的遗产。以下是我推论他们运作的方式:

“假设麦兰在得悉来日无多之后,每年至少创作五十幅画作。其中十至十五幅交给杰特曼画廊依正常管道卖出。物以稀为贵,因此麦兰的作品价码不断攀高。其他二十五幅或更多的画就放在谷仓里,由麦兰或杰特曼趁着马莎·碧丝莉不在时以休旅车送过去。”

“还有当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到纽约来与他共进午餐或晚餐时,”布恩说:“她们就用那部奔驰车载送画作回去。”

“没错,”狄雷尼点点头。“如果国税局查出来了,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及杰特曼就会声称这些画作是二十年前的旧作,当时麦兰的作品行情是一幅:一百元。听着,那个家伙的的画风一成不变,没有人看得出来。你刚才也听到国税局那个人的说法。二十年前一幅一百是合理的行情价,麦兰可以每年送给他母亲及妹妹各三十幅,而且仍在合法的赠与限额之内。联邦政府要如何证明那些画是在最近几年麦兰的行情已达一幅十万以上时才画的?”

“他们必须有纪录才行,”布恩缓缓的说。“某种账册,就像是杰特曼拿给我们看的那本合法出售的账册。”

狄雷尼伸出食指比着他。

“你说对了,”他说。“你已经搞清楚了。有两套账册,杰特曼弄了一本账册,证明那些画是二十年前的作品,将之送给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当然,那是伪造的,不过国税局恐怕要耗费庞大的时间才能查清楚。”

“维多为什么不让多拉与埃米莉·麦兰在他生前先卖掉几幅作品?她们虽然必须因此而缴税,不过可以开始整修老家。”

“因为杰特曼说服她们,麦兰的画作行情仍在看涨,她们持有的越久,价格就越高。而麦兰遇害后,他的遗作行情更是涨停板。情况就是如此。听着,这套计谋是赛门与杰特曼精心设计出来的。至于他们的酬劳,我想杰特曼应该是与多拉及埃米莉·麦兰说好了。待维多过世后,收藏着的那些作品会慢慢出售,花十年或二十年卖出,藉此维持价码居高不下。杰特曼可以处理销售事宜,完全合法,而且可以从中抽取五成佣金。”

“他再从佣金中拨出若干当作赛门献计的酬劳。”

“那就是我的推论,”狄雷尼点点头。

“对了,”布恩说。“一定是如此。”

“当然,”狄雷尼说。“除了一点。是谁做掉了维多·麦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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