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点了咖啡及甜点,然后狄雷尼组长起身告退,布恩小队长立刻跟过去。蒙妮卡与蕾贝嘉望着两人相随离去,狄雷尼步履沉重,布恩脚步轻快跟在他身后。

“他的表现还好吧?”蒙妮卡问。

“到目前为止,”蕾贝嘉说。

“千万不可以信任他,”蒙妮卡正色说道。然后她苦笑着。“我的口气开始像艾德华了。”

蕾贝嘉按住蒙妮卡的手。“没关系,我们了解。我们会慢慢来。”

蒙妮卡将手抽出,瞄了一下手表。

“不放心两个女儿?”蕾贝嘉问。

“这是她们第一次晚上独自在家。她们迟早得学习,不过我想我会打通电话向她们道个晚安。等两个男生回来就去。”

狄雷尼与布恩在洗手间内并排站在比邻的便池小解。

“我和苏珊·韩莉吃过午餐了,”布恩压低声音说。“她在杰特曼十点左右进入那间办公室后就不曾再看到他。当赛门出来付三明治的钱时,他将他私人办公室的门带上。”

“其中必有蹊跷,”狄雷尼说。

“你认为他们两人敢做出那种事?”

“当然,”狄雷尼平静的说。“风险不大。”

“还有,我接到杰森·T·杰森的电话,”布恩在他们拉上拉链开始洗手时说。“他最近每天都用自己的时间,穿着便服四处闲逛,寻找那个西班牙裔的妇人及女孩。”

“真有他的。”

“他认为她们可能是来自包瓦立街以东,或许在果园街附近。他说那边有许多波多黎各人。我想他是在暗示,我们或许可以将他调离平时的巡逻勤务,让他得以全心全力寻找那两个女人。”

“呃……还不到时候,”狄雷尼说。“他的企图心很强,是吧?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会将档案中麦兰经常出入的场所列出一张清单,然后叫杰森去清查。或许麦兰是在酒吧内或在酒吧附近遇到那个女人。苏珊·韩莉会参加今晚的酒会吗?”

“她说会。”

“蕾贝嘉知道你跟她共进午餐吗?”

“是的,长官。我告诉她了。”

“那就好,”狄雷尼说,带着淡淡的笑容。“我可不希望如果韩莉说了什么,会造成什么误会。如果埃米莉·麦兰也会到场,而且你有机会与她交谈,就若无其事的提起,我们知道她和她母亲经常由南亚克到这里来跟麦兰一起吃午餐和晚餐。”

布恩凝视了他许久,然后才往外走。

“我懂了,”他最后才说。“你想要知道她们是搭公交车或火车,或是开那部大型的老爷奔驰车。”

“没错,”狄雷尼说。“你开始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狄雷尼组长看到人潮一波波涌入杰特曼画廊,于是转身向其他几个人说:“如果我们在人群中走散了,不妨就于午夜时分在人行道这里会合。这样我们就有两个多小时可以利用。应该够久了,想看的都可以看到了。”

他们全都同意,然后就走入人群中。

狄雷尼看到伯纳·伍尔夫队长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伍尔夫穿着一套黑色天鹅绒的无领西装,淡紫色有褶饰的衬衫,亮晶晶的饰扣,还有看似玻璃眼珠的袖扣。他欠身对蒙妮卡行吻手礼。

“提防这家伙,”狄雷尼组长打趣着叮嘱他老婆。“他是危险人物。”

“想必如此,”她说,赞赏的望着队长。“我还以为所有的警察都在劳伯会馆买衣服呢。”

“服装是一种伪装,”伍尔夫朝她笑了笑。“其实我通常都是穿褐色鞋子及白袜子。”

“我想也是,”她嘲笑他。

“这些人你全都认识?”狄雷尼问,左躲右闪避免被人挤开。

“大部分,”伍尔夫点点头。“有想认识哪一位吗?”

“暂时不用,”狄雷尼说。“如果你能和杰特曼单独聊一阵子,能否问他,贝拉·莎拉珍是否曾帮他寻找麦兰作品的买主?要若无其事提起,不要谈到我。”

“没问题,”伍尔夫说。“狄雷尼太太,后头有食物及吧台,要我拿点什么过来!”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我应该四处走走。奉命如此。”

“你先生信得过你?”队长说,放荡不羁的转头朝狄雷尼笑了笑。

“是的,他很放心,”蒙妮卡说。“真是可恶。”

“艾德华·X·狄雷尼!”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组长缓缓转过身,与贝拉·莎拉珍面对面。她打扮得就像一根钢棒般光滑,银发服服贴贴闪着光泽,柔若无骨的娇躯裹着一层有如喷洒上去的紧身衣。

“你名字中那个X代表什么!”她问道。

“藏宝处,”他说,这个“笑话”他已经面无表情的说了一辈子。

“你们两个男生在唱双簧,对吧?”她说,露出口香糖广告般的贝齿。

他的头略往旁边偏了偏。

“真是高明,”她说,好奇的望着他。“而我居然上当了,我还以为我不至于那么笨。”

“我也这么想,”他说。

她笑开了,挽起他的臂膀靠向她坚挺的乳房。

“想要认识什么人吗?”她问。

“不了,谢谢,”他说。“不过我倒很想欣赏那些作品。”

“作品?”她夸张的装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有谁来参加这种酒会是为了看画的?”

“麦兰太太,”布恩小队长说。“很高兴再度见到你。请容我介绍,这位是蕾贝嘉·赫许。”

两位女士互望了一眼。

“我儿子,泰德,”埃玛·麦兰说。“赫许小姐,纽约警察局的布恩小队长。”

泰德·麦兰盯着他们,闷不吭声。

“我们正想去看画,”布恩说。“不过人潮……”

“你对那些画有何看法?”蕾贝嘉问泰德·麦兰。

他几乎是带着恨意瞪着她。

“你不会懂的,”他说。

狄雷尼组长奋力朝墙边挤了过去。最后,人潮总算将他推到墙边了。他被挤到一间有三面墙的小房间内。有三幅画,每一幅的右下角都有工整的落款:维多·麦兰,一九七八。签名的笔迹令他感到讶异,不是他预期的那种龙飞凤舞的手写体,而是整齐、像记账员字迹般的黑色印刷体。姓名与日期,精确又清晰,几乎像签署法律文件。

三幅画的题材显然是同一个模特儿的三个不同角度:正面,背面,侧面。三幅摆在一起展示,产生的效果是模特儿的各个角度都可以一览无遗。一个肌肉结实的褐发妇人,眼露怒意,绷着嘴,怒气冲冲的紧握着拳头,大腿肌肉紧绷。她跃然纸上,挑衅着。

“看那厚涂画法,”有人说。“想来光是颜料就花了上百元。”

“一年内就会龟裂了,”有人说。“他从来不会规规矩矩的让画风干,总是拿了钱就跑。”

“机能性躁郁症,”有人说。“愤怒的大地之母。那个王八蛋真能画,不过全然是表面的,我可以抗拒它——和她。”

“最好如此,亲爱的,”一个妇人说着,冷笑了一声。“他们得将你从天花板上剥下来才行。”

狄雷尼漫不经心的听着。他凝视着画中桀骜不驯的裸女,耳中听着精辟的评述。他眼中只看到鲜活、刺眼的色彩挥洒出栩栩如生的生命,迫使他不得不看着他前所未见的影像。

“你喜欢?”达克问,转头瞄狄雷尼的脸。“我认识那个模特儿,扮演男人的女同性恋者。”

“是吗?”狄雷尼说。“她很美,他捕捉到了那股怒意。”

“还有那阴部,”达克笑着说。“看看那被阉割后的阴部。你找到那个女孩了没?几张素描中的那个年轻女孩?”

“没有,”狄雷尼说。“还没有。”

“我看到你和狄雷尼一起进来,”贝拉·莎拉珍说。“你是他老婆?”

“是的。蒙妮卡·狄雷尼。你想必就是贝拉·莎拉珍。”

“噢,你知道?”

“我老公描述过你,他说你很美。”

“哦,你嘴巴真甜。他将我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了?”

“恐怕不多。我老公从来不跟我谈他的案子。”

“太可惜了,我还以为和警察上床或许很刺激。听他高谈阔论。”

“他即使不高谈阔论也很刺激。”

“待会见了,姊妹。”

“很高兴再见到你,麦兰小姐,”布恩说。“令堂也来了?”

“在附近吧,”埃米莉·麦兰气喘吁吁的说。“天啊,好迷人,我喜欢!”

“喜欢那些画?”

“画也喜欢。维多真是个顽皮鬼!不过这么多人!名人!你可曾见过这么美丽的人?”

“男人还是女人?”他问。

“都一样,”她叹了口气。“高贵,苗条。”

“你是开车来的?”小队长问,真希望她没有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印花宽松长袍。

“噢,是的,”她说着张大眼睛环顾四周。“我们一向都是开车过来。”

“跟你哥哥吃午餐及晚餐时也是?”他追问。“你开车?”

“噢,看!”她喘着大气。“那个穿着天鹅绒西装及褶饰衬衫的帅哥。好一个魔鬼!”

“你想认识他吗?”布恩问。“我认得他,我替你介绍。”

“真的?”她喜不自胜。“或许他会让我带他回南亚克,将他藏在一个钟形瓮子里。”

布恩望着她。

“开心吗,亲爱的,”狄雷尼问。“有没有拿到酒?鱼子酱?”

“我可以自己来,”蒙妮卡向他保证。“我总算知道你对他的画的评语是什么意思了。画风很强烈,是不是?有点……”

“有点……”他问。

“有点疯狂?”她字斟句的的说。

“是的,”他同意。“有点疯狂。他什么都想知道,都想拥有,然后用画笔表现出来。如此他才能够拥有。”

她不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遇见贝拉·莎拉珍了,”她说。

“结果呢?”

“很性感、冷酷、阴险。”

“她可能杀人吗?”

蒙妮卡不解的望着他。

“我想是吧,”她缓缓的说。“她很不快乐。”

“不,”他说。“只是贪婪。能否帮我一个忙?”

“当然。什么忙?”

“看到那个年轻人了吗?在回旋梯底下?自己一个人?那个就是泰德·麦兰,维多的儿子。去找他聊聊。告诉我你的想法。”

“他会……?”

“你告诉我。”

“和索尔聊过了,”伍尔夫队长笑着说。人潮挤得他和狄雷尼紧紧贴在一起。

“噢?”狄雷尼也咧开嘴笑着。两个朋友开怀笑着,分享一个笑话。

“他说他和莎拉珍合作,类似麦迪逊大道的画廊合伙人。她去找买主,国内及欧洲,抽一成。”

“抽业者的还是艺术家的?”

“你开玩笑?当然是抽艺术家的,没有业者会压低自己的抽成的。”

“那么说他们也曾合作兜售麦兰的作品了?”

“偶尔,”他说。

“再四处打听看看,好不好,队长?或许她和麦兰在暗杠他。”

“呵呵。有这种事?”

“可能。”

“我看看能打听出什么来。对了,我可能会和你老婆私奔。”

“我会盯紧点,”狄雷尼说。“厨艺一流,来吃顿便饭?”

“时间由你订。”

布恩背靠着墙壁,他将手中那杯姜汁汽水端到胸口处,皮笑肉不笑的盯视着。宾客挤来挤去踩在他的脚上,他手中的饮料也溅了出来。他全不在意。他正看着索尔·杰特曼跟麦兰的母亲与妹妹。杰特曼将两个女人带到角落,他说得很快,比手画脚。埃米莉垂着头专注的听着;多拉似乎事不关己,身体往后靠,晃来晃去,闭着眼睛。

依小队长看来,杰特曼似乎是在向她们推销什么东西。他几乎是气急败坏的想说服她们。他扳住多拉的肩膀,轻轻的摇动。她的眼睛张开。杰特曼靠近一些,凑在她脸旁说话。她的手握拳,缓缓举起。有一瞬间布恩以为她要揍杰特曼:揍他的嘴巴或敲他的头。不过埃米莉·麦兰抓住她母亲的手臂,安抚她,拉住那带着敌意的手。她将握紧的拳头扳开,将手指头扳直,微笑,微笑,微笑……

“组长!”满脸苦恼的杰特曼说。“很高兴你能来。你见过多拉·麦兰太太了吧?维多的母亲?”

“有幸见过,”狄雷尼说,鞠躬致意。“很荣幸再度见面,夫人。很精彩的展览,令郎的画作真是了不起。”

“精彩,”她绷着脸点点头

醉了,狄雷尼想。布恩说得对:她有酒瘾。

“失陪一下,”索尔·杰特曼说。“艺评家、摄影师,情况还不错,不是吗?”

他转过身,狄雷尼揪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回来。

“只问一个问题,”他说。“你和麦兰有定契约吗?”

杰特曼困惑的望着他,然后他想通了,也笑开了。

“没有合约,”他说。“甚至连握手都免了。他想走随时可以走,如果他认为我做得不好的话。有时候艺术家常会换经纪人。二流的艺术家想要一夕成名。我得走了……”

他不见人影了。狄雷尼搀扶着麦兰太太的手肘让她站稳,他技巧的扶着她,让她靠到墙壁。一个侍者经过,狄雷尼由托盘中端起一杯饮料。他让多拉·麦兰的手指头环握着杯子。她醉眼朦胧的望着杯子。

“威士忌?”她说。

“你说是就是,”他说。“上次去拜访你雅致的家园,令我回味不已。”

她抬起朦胧醉眼试着看仔细,凑近了些。抹了发油的鬈发拂过他的脸上,他闻到了麝香味。

“你会看到的,”她口齿不清的说。“像以前一样。等我有了钱……”

“噢?”他若无其事的说。“我可以想象你会大肆整修,等你有了钱。不过要重建那座老宅子及庭园,恐怕要花好大一笔钱吧!”

“别担心,”她说,以虚弱无力的手指头拍拍他的臂膀。“很多——”

“你在这里啊,妈!”埃米莉·麦兰开心的说。“我正在想你会到哪里去了。狄雷尼组长,真高兴能再见到你。天啊,好热,不是吗?我真想喝一杯水果潘趣。组长?能否麻烦你?”

“我的荣幸,”狄雷尼组长说着,朝吧台走去。不过等他端着那杯潘趣酒回来时,麦兰母女已经不见人影。他环顾四周,寻找她们。

“如果你这一杯找不到客人,就交给我吧,”苏珊·韩莉说着,将狄雷尼手中的杯子取走。“记得我吗?苏珊·韩莉?你喜欢我的头发。”

“我怎么能忘记?”他很有风度的说。“你自得其乐?”

“到处都是男同志,”她说。“你和小队长是这里唯一不搞同性恋的男人。”

“你人真好,”他说,没有讽刺意味。“画呢?你对那些作品有何看法?”

“埃玛说……”她吃吃笑着,然后再开口。“埃玛认为它们都很低级下流,全都是赤身露体的。埃玛认为看来像是,你知道,色情圆片。”

“她真这么想?”他笑着。“原来埃玛有这种想法,那你认为呢!”

“彼此包容吧,”她耸耸肩。

“我也有同感,”他告诉她。“很遗憾听到麦兰太太不欣赏她先生的作品。她也曾当过他的模特儿,不是吗?”

“好久以前的事了,”苏珊·韩莉说。“她变了。”

“如今她不喜欢裸体了?”

“呃,可以说喜欢,也可以说不喜欢,”苏珊·韩莉含糊其词。“不喜欢赤身露体的。不过,这种画好卖,不是吗?有钱赚谁会抱怨?”

“我不会,”他向她保证。

“你们在开玩笑吧?”杰克·达克问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开玩笑?什么玩笑?”

“你和组长说的那些话。说我是嫌犯。”

“噢,那件事,”布恩说。“不,我们不是开玩笑。贝拉·莎拉珍声称她那个星期五的中午是和你在楼上没错,不过她睡着了,她说。所以她无法发誓你在一点半到两点那段时期一直都在。她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达克的脸色苍白,脸颊上的坑坑疤疤更显眼了。他的嘴巴张开再合起。

“她……”他欲言又止。

“噢,没错,”布恩说,点点头。“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笑着走开了。

“我和泰德·麦兰聊过了,”蒙妮卡说。“至少我试过了。”

“结果呢?”组长问。

“毫无所获,他只是不断的抱怨。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条绷带?”

“什么绷带?”

“哈,”蒙妮卡得意洋洋的说。“我当刑警比你能干。”

“我否认过这一点吗?”他说。“什么绷带?”

“泰德的手腕。”

“哪只手?还是两手?”

“左手的手腕,在袖口下。”

“原来如此,”狄雷尼说,冷笑着。“那孩子偏爱锋利的刀刃。”

“或许是意外,”蒙妮卡说。

“或许是内疚,”组长说。“我会找泰德及埃玛问问,不过我现在就能知道由他们身上可以问出什么来:什么都没有。”

令他感到不快的不是大麻,他以前也闻过大麻。香水味与除狐臭的体香剂,他能够辨识也能接受;是别的味道,不是气味,而是气氛,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暄哗谈笑声。

或许是他们对维多·麦兰的作品视若无睹,或是冷漠的争论这些画作的价码。他瞥见泰德·麦兰孤寂的身影就站在精明的朱立安·赛门身旁,他也想起了那孩子曾经说过:艺术界是上下倒置的金字塔。眼前这些光鲜耀眼的奢华场面,全都出自于一个穷毕生精力从事创作的孤寂艺术家,在金字塔的底部遭人嘲弄。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宁愿希望艺术不是出自于个人的煎熬,或许可委由工厂生厂或由计算机代劳。任何他们可以了解及掌控的。至于疯狂的天才,则会让他们畏缩;接受这种艺术会贬低他们的身分。他们借着别人的才华及煎熬而获取荣华富贵,然后又借着蔑视他来掩饰他们自己的嫉妒及贪得无厌。

那就是他闻到的气息:满脸鄙夷的吸血鬼所散发的贪婪气味。他们的不屑弥漫在空气中,他们对墙上那些饱受煎熬、引人入胜的画作置之不理。他们什么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什么都不懂。这群嚣嚷笑闹,厚颜无耻的群众,使他想起了聚集在旅馆篷架下方的酒鬼,他们抬起苍白的脸及湿润的嘴唇往上大叫:“跳下来!跳下来!”

狄雷尼与布恩站到一旁,交换心得。

“我们得再去一趟南亚克,”组长说。“多拉在等一笔钱。‘很多钱,’她说。钱从哪里来?谁给的?她并没有继承权。”

“她们是开车过来的,”布恩说。“吃午餐及晚餐时。埃米莉没有这么说,不过我知道。天啊,真是一团混乱。”

“不,”狄雷尼说:“不是一团混乱,只是理不出头绪。完全没有模式可以依循。我们——”

这时候一声尖叫引发一阵骚动。群众涌向吧台,尖叫声此起彼落。然后是笑声,叫声。

“搞什么鬼,”狄雷尼说。“咱们过去瞧瞧。”

人群摩肩接踵,他们又推又挤的,左躲右闪,勉强挤到吧台边。每个人都在高声暄嚷,激动兴奋,眼中漾着光采。

“他揍她,”一个男人高兴的说。“打在脸颊上,她整个人跌入潘趣酒的大桶子里。我亲眼目睹的。太正点了。”

布恩抓住他的肩膀。

“谁?”他厉声说道。“谁揍谁?”

“谁,”那男人说。“杰克·达克揍贝拉·莎拉珍,就打在脸颊上。我看到了。将她打得一屁股撞翻了茶壶。太帅了!这场酒会真够味!”

狄雷尼按住布恩的手臂。

“我们别插手,”他凑到小队长的耳边说着。

“是我挑起的,”布恩露齿而笑。“我告诉他,她出卖了他。”

“好,”狄雷尼点点头。“或许我们应该再去拜访他们两人。这次只听就好。我们去找回我们的女伴,该回家了。我受够了。”

“看完画了,组长?”布恩问。

“一部分,过几天可以好整以暇的欣赏时我会再来。一个人。”

他们在布恩的车内坐了一阵子,讨论当晚所发生的事,回报各自的所见所闻。狄雷尼组长与小队长专注的听着蒙妮卡与蕾贝嘉叙述她们对所遇到的人的看法,包括容貌、礼仪、服装、风格等。

“埃玛·麦兰怎么样?”狄雷尼问。“那个遗孀?”

“什么怎么样?”蒙妮卡说。

组长设法说得委婉一点。“她是不是——嗯——喜欢——呃——女人!”

两个女人互看了一眼,一阵爆笑。

蒙妮卡握住她老公的手。

“你有时候真是老古板,”她说。“她是不是同性恋?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

“是的,”他松了一口气说道。

蒙妮卡想了一下。

“有可能,”她说。“蕾贝嘉,你有何看法?”

“依我看她应该是,”蕾贝嘉点点头。“她本人或许不知道,不过她是。至于索尔·杰特曼则是个男同志,很明显。贝拉·莎拉珍是个冷酷无情的贱人,我很高兴她挨揍了。杰克·达克是个十足的疯子。不过真正吓到我的是泰德·麦兰。”

“怎么说?”布恩问。

“受压抑的暴力,”蕾贝嘉说。“他快崩溃了。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指甲?都咬到快见到肉了。”

“你们两位有遇到那对母女吗?”

“我没有,”蕾贝嘉说。

“我碰倒那个女儿,”蒙妮卡说。“寂寞的女孩。不过在那身肥肉之下有强烈的冲劲与企图心。”

“梦想?”狄雷尼问。

“绝对有,”蒙妮卡说。“远大的期望。她一直看着其他女人的穿著,然后说:‘我喜欢那一套,我也要去买那种衣服。’我问她什么时候,她说:‘快了。’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有趣的夜晚,”组长说。“我们回家吧。两位要不要跟我们喝杯咖啡以及……?”

“以及什么?”蕾贝嘉问。“我今晚摄取太多热量了。”

“以及什么都没有,”蒙妮卡说。“不对,等一下,冰箱里有蛋糕。”

“那就行了,”狄雷尼说。“烤蛋糕,勉强可以接受。我们就边吃边讨论案情。”

他们必须将车子停在将近一个街区外,再散步走回狄雷尼的住处,两位男士在前,两位女士在后,几个人全都聊个不停。

两位男士走上台阶,仍在交谈,狄雷尼组长取出他的钥匙。还剩两阶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布恩没有留意,朝他身上撞了过去。他低声道歉,然后停了下来。他也看到了。

前门,古色古香的橡木门,拉开了几吋的缝隙。走道的光灯射了出来。锁头及门把附近有刮痕、凹痕、裂痕。门被硬生生打破,有一片木块掉在台阶顶层。

“留在这里,”狄雷尼告诉布恩。

狄雷尼走回人行道。两位女士刚要走过来,狄雷尼阻止她们。他站在蒙妮卡面前,挽住她的手臂。

“听我说,”他以冷竣的语气说。“照我的吩咐做。”

“艾德华,怎么——”

“听好。有人破门而入,门被撬开了。”

“孩子们!”她哭了出来。他将她再抓紧一点。

“我要你和蕾贝嘉慢慢走到隔壁的派出所。不要用跑的,不要尖叫或大喊。到警察局里面去,告诉值班警察你是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叫他派几个人过来,能找多少人就调多少人。了解吗?”

她木然的点点头。

“告诉值班的警察布恩和我要进门。那很重要。我们两人都在屋子内,务必要让值班的警察跟他派过来的人都知道。我不希望他们一进门就胡乱扫射。你了解吗,蒙妮卡?”

她再度点点头。蕾贝嘉往她靠近了些。狄雷尼则退开来。两个女士勾着手臂。组长勉强朝蒙妮卡挤出一丝笑容。

“好了,”他说。“快去吧。”

她踌躇了一下。

“没事,”他向她保证。“去找救兵吧。”

两个女士转身。狄雷尼望着她们回头朝警察局缓缓走去,然后他再回去找布恩。他们静悄悄的缓缓走上台阶的最顶层。他们站在门口靠铰链的那一侧。

“你有带家伙?”布恩低声说。

狄雷尼摇摇头。

小队长由西装外套后方的枪套掏出他的左轮手枪。

“后院有出入口?”他低声问。

“封死了,”狄雷尼说。“庭院,没有通道。”

布恩点点头,将保险栓推开,往下蹲伏。

“你待在这里,”他说。“我会俯身冲进去。离门远一点,长官。”

狄雷尼没有回答。布恩调整好姿势,压低身体,一个箭步往前冲,以肩膀朝门撞过去。门应声被撞开,碰到墙壁后再反弹回来。

这时小队长已经进门了,他趴伏在地上,翻了个身,靠在墙边。双手握着枪往前比画。

什么都没有。没有声响,没有动静。

“我要进门了,”狄雷尼叫道。“楼上。沿着走道。二楼右侧。我的枪在

那边。你带路,我会紧随在后。准备好了?上!”

他们冲了出去,布恩三步并两步奔上楼,狄雷尼也跟了上去,沿着走道前往半开的卧室门口。

布恩再度一个翻滚冲入房内,摆妥架势。没多久狄雷尼也进来,飞快将灯打开,匆匆扫视一眼。什么都没有。他拿出钥匙,将床边茶几内放置装备的抽屉打开,取出他那把组长专用的点三八手枪。很笨重的一把枪,有两吋的枪管。他将保险栓拨开。

“你,”他告诉布恩:“查楼下及地下室。将所有的灯打开,一直开着。各个角落都要查——橱柜、帘子后面、沙发底下……全部清查一遍。小心分局派过来的人。”

小队长点点头离去。

狄雷尼沿着走道前往两个女儿的卧室,枪枝比在前头。他抬头挺胸,成为一个醒目的枪靶,不过他不在乎。他的胃部因愤怒与恐惧而绞痛,口中有胃酸的味道。

她们的房内灯亮着。他持枪进门,没有蹲伏。这一刻,他可能会开枪,他很清楚这一点。

房内空无一人。床铺乱成一团,毛毯与床单凌乱的摆着。组长缓缓转身,单脚跪着俯身探视床下。他将帘子拨开,走入浴室。空无一人。

他再回到卧室。橱柜里有声音。微弱、呜咽的啜泣声。他站在一侧,握住门把,猛然将门拉开,枪摆在身体前面。

玛莉与希薇雅蜷缩在挂着的衣服后面。她们互相拥抱着,抽嘻着。她们抬头看他,瞪大眼睛眨个不停。他长吁了一口气,跪下来将她们搂入怀中,跟她们哭成一团,将她们又亲又抱的。三个人全都泪流满面,抹着泪湿的面颊,全都一起开口,抽噎着。紧抱着彼此,相互轻抚着。

他听到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沿着走道过来。然后是蒙妮卡绝望的呼噢:“艾德华!艾德华!”

“这里!”他回应,笑着将两个孩子搂在怀中。“我们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一个小时后,一整个房子已彻底搜查了两次。找不到闯入者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分局派来的人走了,他们对竟然有人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挑警察局旁边的住家破门而入,不禁悲哀的摇头。

狄雷尼组长坚持自己要将房内的每一个角落再查一遍,包括阁楼、地下室、后院。恐惧感消失后,愤怒随之而起。最难受的是那股厌恶感,知道自己的家、神圣不可侵犯的殿堂、个人最隐秘的天地,竟然被人强行阃人。那就像一个陌生人将手摆在你的身上,抚摸你,毛手毛脚。最令人费解的是,自己竟然为此而感到羞耻,彷佛自己也参与了劫掠。

两个孩子经过一番安抚,冷静下来之后,述说了一则离奇的故事。她们已经就寝,什么都没听到。不过随后她们卧室内的灯被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他戴着一个网状的滑雪面罩。玛莉认为他很高,希薇雅则认为他很矮。她们都同意他穿着一件雨衣,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一根铁棍,不过有一端是扁平的。

那个闯入者命令她们进入衣橱内,他说他会待在她们的房间,如果她们走出衣橱或发出任何声响,他就要杀了她们。然后他将衣橱的门用力关上。她们蜷缩在一起,吓坏了,眼泪流个不停,动也不敢动。

蒙妮卡与蕾贝嘉气坏了,将两个孩子安顿到床上。她们与两个孩子坐在灯火通明的卧室里。狄雷尼组长与布恩小队长回到厨房内,神经紧绷。这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了。他们喝了杯迟来的咖啡,吃了点蛋糕,端着杯子的手颤抖着。他们讨论“为什么?”因为显然没有什么东西遭窃。摆在醒目位置的物品——收音机、电视、银器——都原封不动。没有什么东西遭到破坏,没有掉了什么东西。

蕾贝嘉脸色苍白的进入厨房,听到他们讨论的最后一段内容。

“或许他被吓跑了,”她紧张的说。“他破门而入,将孩子们关进衣橱。这时有警察由警察局内出来,或是他看到警车停在附近,或者他听到警笛声。所以他就落荒而逃。”

“有可能是这样,”布恩小队长缓缓说着,望向狄雷尼。“一个惯窃,一时技痒而不顾一切。”

“或许是如此,”组长说,感觉笃定了些。“也许是一个毒虫想要捞点东西买毒品,他只是随便挑中他遇上的第一户住家。我们比较倒霉。他破门而入,然后受到惊吓落荒而逃。没有伤害两个孩子,这是我们运气好。然后他又去找其他住家了。我明天查查看,也许这个街区内有其他住家也遭窃贼光顾。”

他们全都不相信这种说法。

蕾贝嘉默不作声,她缩着身体坐着,双手合着夹在两膝之间。狄雷尼觉得她的气色很差。

“我想喝杯白兰地会有帮助,”他热心的说。“喝一小口老酒。”

蕾贝嘉抬起头。“我会端上去给蒙妮卡,也端杯温牛奶给孩子们。”

组长起身,走入书房。然后他看见了。这一个小时来他已经三度进出这个房间,这时他才发现。他再回到厨房内找其他人,坚持要他们到书房里去,然后指着他那空荡荡的地图板。

“原因就在此,”他说。“我们在麦兰的画室内找到的那三幅素描,以及杰克·达克画的那个年轻模特儿肖像。他就是冲着这几幅画来的,他也只拿走这几幅画。”

“天啊,”布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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