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上午,布恩将车子停在狄雷尼住处外,狄雷尼坐在他的车上。小队长向狄雷尼报告,他向办过麦兰案的警探打听,希望从他们的回忆中找到蛛丝马迹,但徒劳无功。

“白忙一场,”布恩黯然说道。“他们都说他们所看到、听到或知道的,全都写在报告中了。我们在这方面可能是毫无所获了,组长。”

“我仍然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狄雷尼固执的说。“还有人尚未联络上吗!”

“两位,”小队长说。“我今晚再试试。一个刚放假回来,另一个出外跟监埋伏,他的同事不肯向我透露地点。我们现在要前往赛门的办公室了吗?”

“好啊,”狄雷尼说。“首先我们要看看有没有门可以通往走道——”他突然住口,然后说道:“等一下。”

他下车回到屋内,进入厨房。蒙妮卡坐在流理台旁的一张高脚凳上,喝她当天上午的第三杯咖啡,列出当天的采购清单,收听厨房内的收音机内播放的WQXR节目。他进门时,她抬头看着他。

“忘了什么东西,亲爱的!”她问。

“胶带,”他说。“我知道我们有一些,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

“最底下的抽屉,”她说。“与保险丝、电池、手电筒、铁锤、螺丝起子、扳手、橡皮筋、强力胶、蜡烛、OK绷带、油漆刷、一罐——”

“好了,好了,”他笑道。“我保证会把东西整理好,也一定会。”

他找到那卷胶带,撕下约一吋长。然后他从蒙妮卡的小便条纸簿上撕下一张,将胶带轻轻贴在纸上。

“你在做什么?”她好奇的问。

“这是我的专业机密,”他摆出高傲的模样。“我守口如瓶。”

他匆匆亲了她一下,然后再度出门。

“我根本不在乎,”她在他身后大声叫道。

他回到车上后,向布恩小队长展示那张浮贴着胶带的便条纸。

“这是一个老一辈的窃盗大师教我的小诀窍,”他解释。“假设你有许多扇毛玻璃,你想要在其中一扇上做记号。以他为例,就是他想要切割下来的那一扇。当光线照射玻璃时,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如果你能到屋内,在一个角落贴上一小片胶布,没有人会注意到。当你在外面时,随着光线照射,就可以轻易挑出你要的那扇玻璃。如果朱立安·赛门有一扇门可以由他的私人办公室通往走道,我们就将这一套独门绝招反过来使用。我到时候再教你怎么做。”

布恩于是开车前往市中心的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他们最后终于找到一个计时停车位,在三个街区外,将车停妥后再走回来。

这家律师事务所位于一栋十层楼高的现代化办公大楼第六楼。大厅很干净,没有管理员,自行操作的电梯。狄雷尼组长环顾四周,然后检视墙上的名牌。

“律师、艺术品业者、三个基金会,”他说道。“一家商业杂志、一个修理小提琴的技师。诸如此类的。访客不多,我想。”

电梯很小,但很有效率,安静无声。他们在六楼跨出电梯,仍未遇见任何人。布恩沿着走道走过去,他在悬挂着“赛门与布鲁斯特律师事务所”金质招牌的胡桃木门外头停下脚步。他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狄雷尼,组长挥手示意他沿着铺着磁砖的走道再往前走一段路,然后停下来。他将嘴巴凑近布恩的耳朵。

“苏珊·韩莉往内走入赛门的办公室时,”他低声说道:“她朝哪个方向走?”

布恩想了一下,转了转身,试着搞清楚方向。他朝走道的尽头比了比。他们朝那个方向走,经过一道装着毛玻璃的门,门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烫金的门牌号码。他们再往前走,又找到完全一样的另一道门,不过号码变大了。狄雷尼望着布恩,可是小队长也无奈的耸耸肩。

组长走回第一道毛玻璃门,站在一侧以免室内的人看到,他将小胶带由便条纸上撕下来,再轻轻黏贴在玻璃的窗框边,约与眼睛同高的位置上。

“这外头的灯光很亮,”他告诉布恩。“如果那是赛门的私人办公室,我们应当能够由室内看见这块胶带。如此我们就不会与其他通往洗手间或仓库的门搞混了。走吧……”

他带头往前走,在进入办公室时摘下他的宽边草帽。这时是六月一日。

“我们来了,韩莉小姐,”布恩面带微笑。“准时到达。”

“确实准时,”她说。“事实上,稍微早了一点。赛门先生在讲电话,他一挂上电话我就通知他你们来了。”

“韩莉小姐,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狄雷尼组长。组长,这位是苏珊·韩莉小姐。”

她伸出手,狄雷尼与她握手并彬彬有礼的欠身鞠躬致意。

“韩莉小姐,”他说。“幸会。现在我明白小队长为什么会那么迫不及待了。”

“噢,组长!”她说。“这真是——我受宠若惊。我读过好多关于你的报导,你侦办的案子。你真是大名鼎鼎!”

“噢,”他说,摆出无奈的姿势。“报纸……我相信你也了解。他们喜欢渲染。你替赛门先生工作多久了!”

“快六年了,”她说。“他真是个让人愉快的人。”

“我了解,”他说。“好,我们不会花太多时间,只待一下子,可能比你整理你那迷人的秀发还快。”

她的手不自觉的抬起来,指头拨弄着金色鬈发,黑色玳瑁眼镜后方的眼睛绽放神采。

“是麦兰案,对吧?”她屏气说道。

他慎重其事的点点头,伸出食指贴在紧闭的双唇上。

“我了解,”她低声说。“我不会说半个字的。”

她那部有六个按钮的话机上有一个光影熄了,她立刻注意到。

“他挂上电话了,”她说。“我去告诉他,你们来了。”

她起身轻快的向内走入赛门办公室那道门,裙襬在美丽的双腿边飘动着。她敲一下门,将门推开,进门后再将门带上。有如一场芭蕾舞。

“你说得对,”狄雷尼朝布恩低语。“是这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他们面前。

“赛门先生现在可以接见你们了,两位,”她爽朗的说。

她带着他们走进去,再轻轻将门带上。办公桌后面那个人起身,面带微笑迎上前来,手往前伸。

“组长,”他说。“小队长。我是J·朱立安·赛门。”

他们握手致意,狄雷尼想起了林肯曾说过“前名缩写,使用中间名”的男人那一套说法。

赛门动作稳健而充满自信,他请他们坐在一张绿皮长沙发上。然后他拉过一张有同样皮套、带轮子的扶手椅,与他们面对面坐着。他递给他们一个银质香烟盒,他们婉谢后,他将那盒香烟再收回他的外套口袋内,自己也没有点烟。他将身体往后靠,若无其事的翘着腿。

“两位,”他说:“我能帮什么忙吗!”

他是个体面的人,打扮得很光鲜,彷佛全身都散发着光采。一头银发梳得如镜子般光洁,白色的胡髭修剪得很整齐,白里透红的肤色显示健康良好,牙齿太过洁白整齐不可能是真牙,眼眸如蔚蓝的苍穹,涂上透明指甲油的指甲闪亮耀眼;金表、金领带夹,金戒指上还镶着一颗四方形钻石,有如一颗小冰块。

衣着更是讲究!大翻领的灰色鲨鱼皮西装,水蓝色的衬衫,领带有如是由一块铬金属剪裁下来似的。黑色的鹿皮鞋上缀饰着浓密的流苏,亮得像上过油一般。

他的举止也和外表一样讲究,一丝不苟。嘹亮的声音如潺潺流水,笑声震耳欲聋,一举手一投足都和深海潜水员一样悠缓。他的眼神显得真挚热忱,灿烂的笑容显得诚恳笃实。他扬起一道白眉或随意将翘起的腿放下,都可看出他的优雅。总而言之,他整个人如玉树临风,不可思议的一件“产品”。

“很抱歉要再度为了麦兰案的几个问题来打扰你,律师,”组长说:“我们不甘心就此罢手。”

“当然不行,”律师声如洪钟的说。“我们都希望能破案,伸张公理正义。”

“你这间办公室真漂亮,”组长说着,环顾四周。长沙发后方有一道玻璃门,距离太远,从他们所坐的位置看不清楚。

“过奖了,狄雷尼组长,”赛门很得意。他满意的看着他的镶板墙壁、书柜、裱框的版画。“没有什么比橡木及皮革更能让客户印象深刻了——叫什么来着,衣食父母?”他开怀大笑,他们也客套的跟着笑。

“我想你们是来打听索尔·杰特曼的事,”律师说:“因为那是我与此案唯一的关连。我以前就曾说过了,他在维多·麦兰遇害当天上午大约十点钟来到我的办公室,就这一间。索尔和我都是大忙人,我们会面的时间已经延过太多次了。”

“他的所有法律事务都是由你处理吗,先生?”布恩小队长说。“包括画廊在内?”

“没错,”赛门点点头。“此外,我还帮他处理税务问题及财产规画,偶尔还对他的投资理财提供建议,不过我得承认他有时候根本听不进去!”嘴巴张开,瓷牙闪闪发光。“所以那个星期五上午我们终于能会面时,有很多事情要讨论。我再重复一次,他在上午十点左右抵达。我们讨论很多话题,快中午时我打电话叫三明治与饮料。这倒提醒我了:我这个主人真是怠慢你们了。我这里有一套设备完善的小吧台。两位要不要来点什么?”

“谢谢你,不用,”狄雷尼说。“心领了。然后你们用完餐再继续讨论?”

“其实,我们是边吃边谈,当然。这次会谈一直持续到约一点半索尔才离开,就我所知,他是回到杰特曼画廊。我能提供你们的就只有这些了,两位。”

“他在刚好一点半离开吗,律师?”狄雷尼问。

“噢,不是刚好一点半。”赛门挥手表示没那么精确:那无关紧要。“之前或之后五分钟吧。我最多只能记得如此。”

“律师,杰特曼先生在那个星期五的十点至一点半之间,曾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大约那个时间,”律师纠正他。

“大约那个时间,”狄雷尼同意。

“没有,他在那个星期五大约十点至一点半那段期间不曾离开过我的视线。噢,等一下!”他清脆的弹了一下手指。“他是有上过洗手间,后面那边。”他以大姆指往他肩后比了比,指向两座橡木书柜之间的一道坚固木门。“不过他只去了二或三分钟。”

“除此之外,他在刚才指明的那段期间内的每一分钟都在你的视线内?”

“是的。”

“感谢不尽,”狄雷尼组长突然将笔记本合上,倏然起身。“你一直很合作,我们很感激。”

布恩站了起来,朱立安·赛门也跟着起身。律师对这次的侦讯这么出其不意就结束了似乎感到很讶异,惊喜的他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灿烂,就差没有敞开双臂揽住两位警官的肩膀。

“随时乐意协助纽约最出色的警探,”他歌功颂德一番。

“午餐送来时,是韩莉小姐拿进来的吗?”狄雷尼冷不防追问。

“什么?”赛门吃了一惊说道。“我不懂。”

“你和杰特曼叫的外卖,三明治。当餐点送来时,是不是苏珊·韩莉拿进你的办公室!”

“这——呃——不,不是她。”

“那么说是外送人员送进来的啰?”

“不是,情况不是这样,”赛门说着,镇定了下来。“韩莉小姐以对讲机通知我外送人员已将午餐送到外头了。所以我走出去,付钱给他,再将午餐拿回来这里。不过我看不出来——”

“没什么事,”狄雷尼要他安心。“我像个老太婆,我承认。我喜欢将所有的小细节都查个一清二楚,看看每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现在我明白了。你这间办公室真的很体面,律师。”

他信步逛了一下,布恩小队长也跟上去。组长检视墙上的画作,抚摸着橡木书柜,触碰一座小橱柜的大理石面板,然后瞄向玻璃门。布恩也跟着望过去。他们两人都清楚的看到那片小胶带,在走道的灯光照射下显现出轮廓。

随后是行礼如仪的感谢与握手。两人走到外头的办公室时,再与苏珊·韩莉握手道别。走入空荡荡的走道后,狄雷尼示意布恩留在原地。然后他走回到那扇毛玻璃门,再度站在一侧,将胶带撕下。他回到布恩身边,用手指头将胶带捏成一团后塞入他的口袋里。

“湮灭证据,”他说。“重罪一条。”

电梯下楼时,还有另一个乘客在场,因此他们没有交谈。走入街道前往他们停车处时,狄雷尼说:“我不认为他对午餐如何送进内侧办公室的那段话是在说谎,不过为了确认,你去查一下那家外卖店。看看当时那个外送人员有没有看到杰特曼;也向苏珊·韩莉查证一下,是她将三明治送入内侧办公室,

还是像赛门告诉我们的那样?若真如他所言,门打开时她是否看到杰特曼?也许你最好再和她吃一顿午餐。”

“不能用电话吗,组长?”布恩问。

狄雷尼讶异的瞄了他一眼。

“你不喜欢她?”他问。

“她吓坏我了,”小队长坦承。

“别这样,再和她吃顿午餐吧,”狄雷尼笑着说。“她不会咬你的。”

“那我可没把握,”布恩愁眉苦脸的说。

他们上车坐了片刻没发动,车窗摇下,等车子降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忙着重新整理事证。

“他是有可能溜到走道上,”布恩最后说道。“而不让韩莉看到。”

“可能,”狄雷尼同意,“有点冒险但有可能。所以,我们又得将另一个不在场证明删除。如今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是完全清白的了。”

布恩黯然点点头。

“小队长,”狄雷尼像说着呓语:“我是个偏执狂。”

布恩转头望着他。

“什么,长官?”

“没错,我是,”狄雷尼坚持。“我有两个无法理喻的偏见。第一,我讨厌芽甘蓝,第二——”他戏剧化的停顿片刻,“——我不信任小指上戴着戒指的男人。”

“噢,那个,”布恩咯咯笑着。

“是的,”狄雷尼说。“所以查一下他的纪录,好不好?或许他有前科也不一定。”

“朱立安·赛门?”布恩难以置信的说。“有前科?”

“噢,是的,”狄雷尼点点头。“可能。”

“哇,”埃布尔纳·布恩说着,望向头顶上放置客人烟斗的架子。“这地方想必有一千年历史了。”

“没那么久,”狄雷尼说。“不过他们也不是昨天才开张的。”

他们在基恩英式排骨店内等伯纳·伍尔夫队长,组长订了一间包厢。穿着古装的侍者问道:“要来点什么吗,先生们?”组长点了一杯不含甜味的吉伯森啤酒,然后望向布恩。

“我只要一杯蕃茄汁,”小队长漠然说道。

“一杯圣母玛莉亚,”侍者善解人意的点点头。“也有人称为血腥玛莉。”

布恩朝他露齿而笑。“你真上道,”他说。

“如果这家店关门大吉了,”狄雷尼说,看了看四周:“我就玩完了。我是说,我指的是像二十三街的史都宾酒馆、蓝带、柯隆尼斯这些店家。美味、丰盛的菜肴,斜面玻璃、第凡内台灯、桃花心木吧台,全都没了。还有格林威治村的恩里柯及派格黎里那种店家;第二街的莫斯科维兹与路波维兹,那种料理!你不会相信的。如果你想广为宣传的话,那是真真正正的警察餐厅。像炖牛肉沾山菜根辣酱、腌牛肉配包心菜、当令的鹿肉,我有一次在史都宾酒馆吃野猪排。你能想象吗?喝最纯正的饮料,知道怎么招待客人的侍者。都在消失中,小队长,”他怅然做了结语。“这家店是那些顶级餐厅之一,也是硕果仅存的一家。如果它也消失了,你在曼哈顿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吃羊排?”

“考倒我了,长官,”布恩一本正经的说,狄雷尼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我太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不过实在很难眼睁睁看着这些老地方就此成为过眼烟云。虽然我想有些很好的新店家也不断冒出。这座城市的福气,不断的自我修复。好了……我们的饮料来了。伍尔夫呢?”

他来了,就站在他们的包厢旁边——不过他们无法置信。

高大、修长有如一根马鞭,蓄着大把络腮胡。一身深绿色天鹅绒西装,腰身剪裁得宜,还有华丽的燕尾;深褐色的衬衫,领口敞开,肌肉结实的脖子上裹着条佩斯尼花纹的丝绸领巾。一个皮肤黝黑、引人注目的男人,清瘦精实,眼睛炯炯有神,面带淡淡的笑容。他全身散发出一股如刀刃般冰冷的帅气,对全世界的女人及半数的男人都有威胁性。他任他们讶异的望着他,将头往后仰,展现加州白种人的风采。

“别让我的打扮给骗了,”他说。“那是我的工作服,我在布鲁克林的家中时都穿着邋遢的斜纹棉裤及篮球鞋。你想必就是狄雷尼组长。我是伯纳·伍尔夫。别起身。”

他们依次握手,然后他坐到布恩旁边的位子。侍者立刻出现,他点了一杯樱桃白兰地。他似乎随时都挂着那玩世不恭的微笑。

“太好了,”他说,环视着熏黑的墙壁及褪色的回忆。“我想点一份烤乳猪。你们可相信,上一次我来这家店是我求婚的时候?”

“你结婚多久了?”狄雷尼问。

“谁结婚了?”伍尔夫问。“不过我们仍是好朋友。藕断丝连。”

这一餐每个人都是一份三分熟牛排三明治,狄雷尼与伍尔夫另外点了以白镴大酒杯盛装的啤酒。伍尔夫兴致高昂,一直谈个不停,他们也乐于听他活力十足的谈话。他说,他刚破了一个有趣的案子。

“这位在东区拥有一栋顶楼华宅的暴发户,显然腰缠万贯——反正,他经营过很多种行业。你知道,进出口、大卖场,诸如此类的。突然间,他缺钱用了。谁知道,或许他投资了一家经营不善的公司或什么的。反正,他凑不出钱来,需款孔急。银行不愿贷款给他,而他对地下钱庄也怀着戒心。这位老兄收藏了很多马蒂斯及毕加索的名画,绝对合法。真迹,至少曾借给三家博物馆展示过,真伪无庸置疑,而且还投保了巨额的保险。但那对他而言还不够;他需要的钱数目更大。你得知道,现代画,在白纸上画简单的黑色线条,是全世界最容易仿造的东西。照相制版、临摹,任何方式都行。我的意思是如果想伪造林布兰的作品,就不一样了,而伪造毕加索的涂鸦之作,水电工人也做得来。好,我们这位心怀不轨的老兄雇用一群蒙面歹徒来抢走他自己的收藏品,搜刮一空。这起抢案是这位老兄在举办晚宴时发生的。四个人在烛光下用餐,蒙面歹徒闯了进来,掏出枪,将墙上的画全部搜刮一空,扬长而去。目击证人——对吧?他估算那可以让他领取十万美金的保险理赔,他也知道那些画永远找不回来,因为他告诉那些蒙面歹徒,将那些狗屎东西全部烧掉。那真的是狗屎东西,因为他们抢走的都是他伪造的赝品。真迹已拿到日内瓦出售——就是在瑞士。所以那老兄打算借着保险金赚一笔,再加上他在欧洲贩卖真迹的所得。侦办?好,各位同学,老师是怎么破案的?”

他朝他们两人露齿而笑,狄雷尼与布恩都在动脑筋。

最后,小队长说:“你收到日内瓦的通知,说有人在当地兜售那些真迹?”

“不是,”伯纳·伍尔夫队长说。“跨国合作还不成熟,不过我们已在朝这方向努力了。如果偷的是达文西的画,他们可能就会提高警觉。不过现代画则不同。你的高见呢,组长?”

“那些蒙面歹徒想将那些赝品在本地脱手,而不是烧掉?”

“没错!”伍尔夫说。“他们收了五千美金进行这场假抢劫,不过随后他们一想——这么一来就错了,因为他们都是笨蛋,根本不会想通这其中的道理。他们认为,为什么收了五千美金就算了事?他们可以和保险公司联络,或许还可以再多捞个一、两万美金。保险公司应当会乐于付钱赎回来。于是他们就这么进行。安排了一场会面,保险公司的人带着一位艺术品鉴定专家同行,以确保他买回来的是真迹。那个艺术家只看了一眼就大笑。因此保险公司人员掉头就走,并通知我。我们循线追查,将他们全部一网打尽。好了,你正在办的这件麦兰案,我能帮上什么忙?”

这时他们已经开始喝咖啡吃甜点了。狄雷尼及布恩点的是美国咖啡与新鲜草莓,伍尔夫则是点蒸馏浓咖啡与樱桃酒。

“这个艺术界,”组长懊恼的说。“我们所知有限,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索尔·杰特曼,也就是麦兰的经纪人——对了,你认识他吗?”

“当然,”伍尔夫开心的说。“很不错的小个子。你要与他握手前,记得将戒指取下。”

“不会吧,”狄雷尼说。“也是这副德性?好吧,反正,杰特曼告诉我一些有关经纪人与艺术家如何合作的事。就是画廊这一行的运作方式。我希望你能提供的,是由艺术家的观点来进一步了解美术界。那些从中牟利者如何运作。”

“金钱,”伍尔夫点点头。“那是使这个世界运转的要素之一。由艺术家的观点?好。一个不成功的艺术家会穷途潦倒,你对那一类的不感兴趣。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他的麻烦才刚开始。就以麦兰这样的人来说吧,是谁造就他的?十或十五年前,他的画作只能卖区区一点钱。如今他的作品已水涨船高,或许值二十万美金。很好,可是他早期没没无闻时为了蝴口而卖出的那些作品呢?我告诉你那些作品的结局:那些买下来待价而沽的投机客,钱都是‘他们’赚走了。一百元买入,一千元卖出,利润之高令人咋舌。艺术家则无法分一杯羹,一毛钱也没有。这样做对吗?当然不对。藉别人的心血牟利。令人嫌恶。”

“我同意,”狄雷尼点点头。“艺术家都不吭声吗?”

“当然会,”伍尔夫说。“抗议好处全归他们了,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准如此。那是第十一诫。如今他们开始采取行动了。他们说如果你买了一个画家的作品,你应当签一份同意书,表明如果你日后要转售图利,艺术家可以分享利润,例如利润的百分之十或二十。而向原先的买家买下画作的那个人,如果他后来也要转售,他也必须与艺术家分享利润。诸如此类的。”

“我觉得很合理,”布恩说。

“当然合理,”伍尔夫忿忿不平的说。“现今的制度太荒谬了。艺术家费尽心思才画出作品来;如果他成名了,他至少也应当分享这笔利润。可是经纪人、画廊及美术馆都反对。老掉牙的故事了:钱,钱,钱。如果艺术家可以分享,他们的获利就减少了。真是一派胡言,我告诉你。一个艺术家若在十年前以五千元卖出一幅作品,如今在报上读到那幅作品刚以五十万成交——你认为他有何感想?”

“那就是麦兰的处境吗?”狄雷尼问。

“当然,”伍尔夫说。“麦兰就是面对这种处境。我曾跟他见过一次面。他是个混球,不过他这一点的看法是对的。那令他气得快撞墙。我能否再来一杯,组长?聊了这么多,我口干舌燥。”

“当然,”狄雷尼说。“市警局买单。再一杯樱桃酒?”

“不。”。伍尔夫说。“我想我还是回头喝麦酒,比较润喉。你不喝酒,小队长?”

“今天不喝,”布恩淡然一笑。

“好人,”伍尔夫说。“我有一半的时间花在展览的预展及鸡尾酒会上。经常要不断仰头猛灌,伤肝啊。不过那全都是为了局里——对吧?”

新鲜麦酒端给狄雷尼及伍尔夫,队长喝了一大口,然后身体靠近桌子,凑向组长。他的黑色胡髭上沾着白色的冰泡沫。

“好,”他说。“像维多·麦兰这种成功的画家会被这么搞:他早期出售时只值区区小钱的作品,后来以天文数字成交,而他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不过他在其他方面也被剥削了。我们就以一个刚出道的年轻画家为例,呕心沥血的创作,有满腔的热忱与满脑子的点子,不眠不休。如果他运气好,或许每十张画作有一张卖得出去,其他卖不出去的作品则堆积如山——对吧?堆放在他的画室、地下室、阁楼、友人家中——无论何处。或许他会送人,清掉一些。许多这种年轻的艺术家只能以画作来换取温饱。随着时光消逝,那画家娶妻生子了,他的作品也开始有市场了,而且价格不断攀升。这期间,他手中仍有一些乏人问津的旧作,可是他想继续留下来,因为那是他唯一能留给他妻儿的东西。一旦他死了,那就是他们的遗产。然后有一天他真的翘辫子,他留给他老婆几块钱及满满一画室的旧作。这时剥削就开始了:美国政府戴着国税局的帽子,前来鉴定那位画家的遗产。他们说他的旧作必须依目前的市场行情来核价,无论那是何时画的。换句话说,如果麦兰的最近几幅画作都在市场上以十万美金卖出,那么他所有的早期画作也都值十万美金。他们就依此来课税。纽约州政府则依照国税局的鉴定价格来估算‘他们’的课税额度,有时候可怜的遗孀为了付这笔税金而破产,有时她必须将全部作品变卖一空才能缴清税款。那只是社会如何压榨艺术家的一个例子。好吧……这些对你有任何帮助吗?”

“帮助非常大,队长,”狄雷尼说。“你让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好好想一想。不过告诉我这一点……你说当艺术家成名了也开始以较高的价格卖出他的作品,既然仍保有许多他早期乏人问津的画作,那么为什么不趁着价格看涨时脱手?为何不变卖成现金而要留着成为遗产?”

“原因很多,”伍尔夫说。“或许他的风格变了,对他而言那些旧作就像废物,他引以为耻;或许他的经纪人

叫他不要让那些作品在市面上流通。因为物以稀为贵,那是经纪人索取高价的一个手段。如果那家伙有满仓库的作品,价格就会下跌。如果市面上只找得到少数几件,价格就会上扬而且会居高不下。你想想毕加索死时为何有那么多未卖出的作品?此外,有许多艺术家对遗产税毫无概念,他们不是精明的生意人。可怜的笨蛋以为自己留了一窝的蛋给妻子儿子,没料到还得课税。还有,或许那个画家画出了一幅他爱不释手的杰作,他不想割爱,挂在墙上自己欣赏,可能在几年间还会再略做修饰。这里亮一点,那边阴影深一点。不过他会保留个几年,也可能永远不会出售。听着,组长,当你谈论的是艺术家时,你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不要期待他们会有合理的行径或常识,他们没有。如果他们正常的话,就会去当卡车司机或推销鞋子了,这一行不好混,大部分的人都会半途而废。”

“我所以会问你为什么成功的画家不将他的旧作卖出,”狄雷尼解释:“是因为当维多·麦兰遇害时,他的画室内找不到他的画。”

伯纳·伍尔夫队长吃了一惊,他的身体往后仰,讶异的望向狄雷尼与布恩。

“没有画?”他复述。“没有刚开始动笔的画?没有完成一半的油画?画架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整堆已完成的作品?没有画挂着让颜料风干?墙上没有他自己的作品?”

“没有,”狄雷尼耐着性子说。“一张也没有。”

“老天爷,”伍尔夫说。“我不相信。我到过上百万个画家的画室,每一间都塞满了各个时期的画作品。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有人将麦兰的作品搜刮一空了,或许就是做掉他的那个像伙。他的画室内至少应当有‘一幅’作品,他是个出了名的快手。可是‘一幅也没有’?那不大对劲。”

“我们是有找到三幅炭笔素描,”布恩小队长说。“杰特曼说那应该是麦兰为试用的新模特儿所画的练习之作。”

“有可能,”伯纳·伍尔夫点点头。“他们有时会这么做:为一个新采用的女孩画几张草图,看看她是否能入画。”

“还有另一件事,”组长说。“你认识的模特儿多吗?”

“这我就可以贡献心力了,”伍尔夫露齿而笑。“要我瞧瞧那些素描,看看我能否认出她来?”

“你愿意吗?感激不尽。”

“乐意之至,只要告诉我地点和时间。我常在办公室内进进出出,不过你随时可以留言。”

狄雷尼点点头,然后招呼侍者过来买单。他付款后,他们全都起身走向门口。到了人行道,他们与队长握手感谢他的协助。他挥手示意没什么,也谢谢他们请的这顿饭。

“要查查画室内没有画这一点,”他说。

夜未央,还不到半夜,或许他们想再聊聊,甚或再下楼吃顿宵夜。总之,当床边的电话响起时,房内的灯仍亮着,他们意识清醒的躺着小憩。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接电话。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

蕾贝嘉·赫许打来的,她语无伦次,声音尖锐,高亢,几乎要倒嗓了。他试着打断她,让她平静,不过她太激动了,停不下来,然后开始啜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最后他干脆任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直到她抽噎着说不下去。他这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发生什么事。

埃布尔纳·布恩在将近一个小时前打电话给她,显然是喝醉了。那是诀别的电话,他说他要用他的警用配枪轰掉自己的脑袋。蕾贝嘉当时已就寝了,接完电话后匆匆换了衣服,搭出租车赶过去。布恩已经醉倒,烂醉如泥。他喝了几乎一整瓶,正在喝另一瓶,嘴里机哩呱啦说个不停。当她要抢走他手中的威士忌时,他冲入浴室,将门反锁。他仍在里面,不肯出来,不肯应声。

“好,”狄雷尼冷静的说。“留在那里。如果他出来,不要试图抢走酒瓶。轻声细语和他说话,不要阻挡他,我马上就到。这段期间四处找找,各个角落都找,找其他的酒,也要找枪。我会尽快赶过去。”他挂上电话下床,边着装边告诉蒙妮卡出了什么事。她听了愁眉苦脸。

“你说对了,”她说。

“我会叫蕾贝嘉回到这里来,”他说。“搭出租车,好好照顾她。我可能要在那边待一整晚。我会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情况。”

“艾德华,小心点,”她说。

他点点头,将床边茶几内他放装备的那个抽屉的锁打开,里面有他的枪、子弹及清枪工具,还放着一条配枪腰带、两个枪套、手铐、一条钢铁链条、一组开锁工具。不过他只拿走里面一根套着皮套的短棍。约八吋长。他将棍子插在裤子的后口袋,露出一些来,不过被西装的下襬遮住了。他仔细的锁好抽屉。

“跟我一起下楼,我出门后将门链扣上,”他吩咐蒙妮卡。“只有蕾贝嘉来了才可以开门。替她煮些热咖啡,或许给她一杯白兰地。”

“小心一点,艾德华,”她又叮咛了一次。

他出门后停下脚步,直到听到门链已扣上的喀嗒声才走开。然后他盘算着怎么前往比较快,搭出租车或走路。他决定搭出租车,于是快步走到第一大道。他等了约五分钟,然后在一部亮着“下班”灯志的出租车迎面而来时,跨入它的车道内。出租车紧急煞车,保险杠距他仅一呎远。愤怒的司机探头出来。

“你没看到——”他开始咆哮。

“到东八十五街算五块钱,”狄雷尼说,晃晃那张钞票。

“上车,”司机说。

到了布恩住的大楼,有一个值班的夜间管理员坐在一张高高的柜台后面。他望着狄雷尼大步走进来。

“什么事!”他说。

“我要到埃布尔纳·布恩的公寓。”

“我需要你的姓名,”管理员说。“我必须先按铃通知,照规定来。”

“狄雷尼。”

管理员拿起话筒,拨了一个三个号码的内线。“有位狄雷尼先生要找布恩先生,”他说。

他挂上电话望着组长。

“一个女人接的,”他狐疑的说。

“我女儿,”狄雷尼冷冷的说。

“我不想惹麻烦,”管理员说。

“我也不想,”狄雷尼说。“我会安安静静的带她离开,你什么也没看到。”

管理员伸手接住递过来的十元纸钞。

“好的,”他说。

他走出电梯时,蕾贝嘉在走道上等着,双手不住的扭绞。她看来很狼狈:脸色发绿、头发湿而凌乱、瞳孔放大、抿着嘴唇。他太清楚这些了。

“好了,好了,”他柔声说,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我没有,”她语无伦次。“他不愿,我不能。”

“好了,好了,”他温柔的又说了一次,扶她进公寓,将门带上。“他仍在里面?”

她木然点点头,开始发抖,柔软的身躯震动着。他离开她站在一旁,不过仍以手安抚她:拍拍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臂膀,轻轻按按她的手。

“好了,好了,”他诵念着。“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不会有事的。深呼吸。来,做个深呼吸。再一次。就是这样。很好。”

“他不能——”她哽咽着。

“是的,”他说。“是的。当然。到这里来坐下,一下子就好。靠在我身上。对了,就是这样。现在深呼吸就好。闭住气。好,好。”

他在她身旁坐了片刻,直到她的呼吸缓和了,也不再颤抖了。他到厨房倒了杯水给她。她疯了似的一仰而尽,水溢出流到她的下巴。他进入卧室走到浴室门口,将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门上。他听到嗫嚅自语的声音,几句颠三倒四的话。他轻轻试着扭转门把,门仍然反锁着。

他走回去,坐在她身旁,再度握着她的手。

“蕾贝嘉?”他说。“好一点了?”

她点点头。

“好,”他平静的说。“那就好。你看起来也好多了,你有找到其他的酒吗?”

她用力的摇头,头发飞扬。

“枪?”

再度摇头。

“好。现在我要采取行动,不过我需要你的协助。你觉得你可以帮我忙吗?”

“什么?”她说。“他是否会——”

“我们得拿走他的威士忌,”他耐心解释,看着她的眼睛。“以及他的枪。你了解吗?”

她点点头。

“我要闯进去,尽可能出其不意。我会设法先将那瓶酒抢过来,他或许会抵抗。这你了解的,对吧,蕾贝嘉?”

她再点点头。

“如果我拿到那瓶酒,我会递给你或丢给你。接着我要处理那把枪。不过你的责任是那瓶酒,想办法拿到手然后跑开。拿到厨房的洗涤槽倒光,掉到地上也无妨,只要确定全部倒光了就行,倒入洗涤槽,倒在地板上,倒到窗户外——我不在乎。只要把酒倒掉就好。你能做到吗,蕾贝嘉?”

“我一,我想我可以。你不会——不会伤害他吧?”

“我不想,”他说,“不过你只管将威士忌倒掉就行。好吗?”

“好,”她低声说。“请别伤害他,艾德华。他病了。”

“我知道,”他神情凝重的说。“他会病得更严重。你觉得现在应付得来了吗?好。来吧。”

他带她到浴室门口,一手扶着她的手肘。他叫她站在他身后,他的右侧。他设法将皮套内的短棍移到上衣的右边口袋。他不认为她看到了。

他瞄了她一眼,希望她能做得来。他笔直站在浴室门口。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组长,”他大声叫道。“出来,布恩。”

里面传来喃喃的低语声,然后是含糊不清的:“去你的。”

“我是艾德华——”狄雷尼再度开口,然后将他的右膝抬高,几乎靠到下巴,然后右脚朝门踹过去,就踹在门把上方。浴室门传来碎裂声,门也应声弹开,撞向铺着瓷砖的墙壁再弹回来。不过这时狄雷尼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埃布尔纳·布恩缩着身体坐在马桶盖上,酒瓶就凑在嘴边,一时反应不及。狄雷尼一把抢走那瓶酒,往身后丢,听到酒瓶掉到卧室地毯发出的砰声,也听到蕾贝嘉惊叫了一声。他没有回头看。

布恩醉眼惺忪的抬起头,神情戏剧性的由惊讶变成愤怒。狄雷尼一手抱住他的肩膀,用另一手在小队长的脸上打了个耳光。这一掌让他的头转了个方向,身体颤动,满脸通红。

“混蛋,”狄雷尼说,面无表情。

他立刻由门口退回卧室内,全神戒备的等着。两膝微曲,右手握着短棍,摆在背后。他听到厨房内传出水流声,听到蕾贝嘉大声呜咽。

布恩怒吼着冲了出来,双手往前伸。狄雷尼往一边闪开,站稳脚!布恩跌跌撞撞经过他身边时,他将短棍移向布恩的头盖骨。不是重击,只是轻敲,点到为止,几乎像放在头上一样。街警式的轻轻敲打,不会皮破肉绽、脑震荡或者骨头碎裂。这是经验,这一击会使人膝盖瘫软、两眼翻白。布恩趴倒在卧室的地毯上。

组长迅速弯身找出小队长的枪,他将枪由枪套内取出,放入他自己的上衣口袋内。然后他收起短棍,插在靠臀部的口袋,看不见。蕾贝嘉由厨房走出来,茫然的拿着一个空酒瓶。她看到布恩成大字形趴着,她哀号出声。

“他——”她吞吞吐吐的说。

“昏过去了,”狄雷尼说得干脆。他由她软弱的手中接过空酒瓶,丢到长沙发上。“你做得很好,可圈可点。你身上有钱吗?”

“什么?”她说。

“钱,”他耐心的再说一次。“你的钱包呢?”

他们在地板上找到她的钱包,就在长沙发旁边。他有几张一元小钞及一张五元纸钞。

“搭出租车回去找蒙妮卡,”狄雷尼吩咐她。“到楼下的大厅内让管理员替你叫部出租车。给他一块钱。懂吗?搭出租车去找蒙妮卡,她在等你,听清楚了?”。

“他是——?他会——?”

“我刚才说的听懂了没?叫部出租车,蒙妮卡在等你。”

她点点头,茫然的神色又回到了脸上。他将她的皮包挂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推着她走向门口。她出门后,他将门锁上,扣上门链。再搜寻是否还有另一瓶酒、另一把枪,毫无所获。布恩开始有动静了,呢喃自语,发出浊重,哽咽的声音。

狄雷尼打电话给蒙妮卡,向她简短说明经过,吩咐她照顾好蕾贝嘉,如果她在二十分钟内尚未到达就打电话给他。然后他将所有的百叶窗都拉下,他脱下衣服,只剩一条短裤。布恩发出干呕的喘息声。他提起布恩的颈部:揪住衬衫的衣领及夹克的衣领,将他拖过卧室地板,拖进浴室,小队长的脚趾在地毯上拖行,形成一道凹痕。他将布恩的脸抬高再放入浴红内

,布恩的头、手臂、肩膀、上身都在浴缸内。然后将他的腰部靠在缸缘来维持平衡,臀部与腿部在浴缸外。

布恩立刻开始呕吐,食物、液体、胆汁,呕吐物如泄洪般大量涌出。意大利面残渣、肉丸、黏液。臭气冲天,不过狄雷尼是警察出身,他闻过更难闻的味道。

他打开莲蓬头,让一股强大冰凉的水柱喷洒在布恩的头部与肩膀上,同时也将呕吐物冲到排水管,排水口几乎立刻堵住了,黏稠的秽物开始回流。狄雷尼抓住布恩的右手腕,那只手软弱无力。他使用已麻痹无知觉的手指头当耙子,将塞住的排水口清理干净,直到黏液排流出去。那没有令他作呕。

他关掉水龙头,将布恩拉回卧室的地毯上。等他身上的水稍微干了一些,再将他翻身。这时小队长开始咳个不停,不过他的气管还算通畅,带着浊重、刺耳的抽噎声喘着气。

狄雷尼跪在他身旁,剥下他湿淋淋的衣服。那费了他好一番工夫,等到布恩身上只剩下一条已沾污的内裤时,他已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将布恩扛到床上,躺在一条皱巴巴的床单及薄毛毯上。他观察布恩的呼吸还算顺畅,不过偶尔会喃喃自言自语,不断抽搐,头左右晃动。

狄雷尼到厨房内找了些纸巾,尽可能将卧室浴缸内的呕吐物清干净,再将那些秽物冲入马桶中。他探头查看布恩,没有动静。于是狄雷尼穿着内裤冲了个热水澡,用肥皂将全身上下清洗了一番。他将内裤拧干,挂在一格毛巾架上;用布恩的一条浴巾擦干身体,然后将毛巾裹在腰际,打着赤脚回到卧室。布恩在打鼾,嘴巴张开,眉头紧蹙。

狄雷尼再度打电话给蒙妮卡,他们谈了一阵子。她已经让蕾贝嘉平静下来并在客房中就寝。他告诉她一切都在掌控中,他一早就会回家。他们谈了一会儿,满心忧戚,两人在挂上电话前都说了声:“我爱你。”那是一定要的。

他仍然裹着浴巾,再度检查公寓,找遍各个角落都找不到其他的威士忌或枪枝,只除了几瓶刮胡水及按摩用的酒精。他将这些全倒入洗涤槽内,空瓶子丢入厨房的垃圾桶。他也找看看是否有钱,不过只在布恩湿透的长裤后口袋找到一个皮夹,里头有五元及一元纸钞共十八元。狄雷尼将皮夹塞在客厅沙发的座垫底下。

布恩仍在卧室内睡着,辗转反侧。打鼾、抽搐、翻转身体。狄雷尼任由他去睡,自己从衣橱里面找着了一些没烫过的床单与枕头套。他拿了条床单铺在客应的长沙发上,再用一个空的枕头套铺在沙发的扶手上,再用另一条床单盖住身体。他安顿妥要就寝前,先将他那支用皮套套着的短棍及布恩的左轮枪塞到沙发底下,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随后他将头枕在沙发硬梆梆的扶手上。他可以听到布恩在卧室内的动静,鼾声如雷,喘着大气呻吟着,偶尔咳几声,呜咽声。

狄雷尼打着瞌睡,时睡时醒,保持警觉。许久后,他听到房里传来一些动静,还有呻吟声。狄雷尼伸手拿起短棍,脚移到地板上。她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往内窥探。在小夜灯昏暗的灯光中可以看到布恩坐在床沿,拿着纸笔在床边的茶几上摸黑写着,自言自语,有着喝醉酒的人想聚精会神时会夸张吐着舌头的动作。仍在自言自语,然后再躺回床上,又开始打鼾。

狄雷尼悄悄走进去,将布恩的双脚扶到皱巴巴的床单上,再替他盖上毛毯。布恩一身恶臭。狄雷尼拿着那张小纸条进入浴室,打开电灯,读布恩潦草的字迹。他勉强辨识出上头写着:“一二清。”狄雷尼将纸条收起来,熄灯,再蹑手蹑脚的走回长沙发,躺下来就寝。

隔天他一早就醒来,没好气的瞪视着陌生的环境。他嫌恶的想起了前一晚的手忙脚乱,也庆幸情况没有更恶化。他摇摇晃晃起身,往房内探视布恩。小队长睡在床的中央,头垂下,弓着背,膝盖收缩,如腹中胎儿的睡姿。

狄雷尼走入浴室,用冷水抹把脸,摸到了胡渣子。他望向镜子,看到一个老人的胡渣子。布恩的刮胡用具置于医药柜内,不过组长没有动用。他在食指上挤了些牙膏,开始刷牙。他也用布恩的梳子梳头发。

他走入厨房,里头的用品及设备寥寥无几,令他一阵错愕。这样要怎么过日子!高级公寓中竟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冰箱内只有一些厚片奶酪、一包已开封干干瘪疠的香肠、两粒快烂了的西红柿。

狄雷尼在洗涤槽上的柜子内找到一罐速溶咖啡。他自己泡了一杯,懒得煮开水,直接用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冲泡。

他就这么坐着,慢慢啜着咖啡,一肚子闷气的沉思着,这时布恩走了进来。小队长披着一件破旧的浴袍,打着赤脚。两人都默不作声,也没有望向对方。布恩也和狄雷尼一样,直接用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泡了杯咖啡。他另外由洗涤槽上的柜子内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两粒阿司匹林,没配水直接吞服。然后他坐在那张摇晃晃的桌子旁,面对狄雷尼。

布恩无法端起整个杯子,他俯身吸了几口热咖啡。这时咖啡的高度已远低于杯沿,于是他用一双颤抖的手捧起杯子,小心翼翼的将杯子移向嘴边,头低垂着凑过去。

“你这兔崽子,”狄雷尼组长没好气的说。“你这吃狗屎的王八蛋、小杂种、你这没出息的窝囊废。你可以一头钻进酒瓶里,再将瓶塞封起来,我也不在乎。可是如果你伤害了一个相信你的好女人,一个我喜欢而且欣赏的女人,那我就非管不可了。你是怎么对待我老婆的。我们邀你到我们家,你在我们家的餐桌吃饭。还有伊伐·索森,他奋不顾身挺你,不只一次,十多次了。你就这样糟蹋我们,你这下、不知感恩的贱骨头。”

布恩这才抬眼看他。两眼无神、眼袋浮肿,眼角有许多白色的眼屎,眼眶下有黑眼圈。

“算了吧,”他说着,声音微弱,差点咳出来。“你只是在发脾气。你根本不懂。”

“你倒说说看。”

“如果我不在乎,就没有人在乎了。”

“噢?”狄雷尼说。“就这样?”

“是的。”

“你为什么不在乎?”

“我就是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是。”

“那是‘你’说的,”狄雷尼忿然说道。他才刚刚将布恩骂得狗血淋头,这下子若不称赞他一番,也不知要如何替他打气,因此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默默坐着。过了一阵子,狄雷尼又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他再度坐下时,布恩起身也同样泡了一杯。这次他可以将咖啡捧到嘴边了。

“我出局了?”他声音嘶哑的问道。

“由索森决定。”

“你会告诉他?”

“当然。我可不想替你掩饰,我会一五一十全告诉他。”

“他会采纳你的建议,”布恩充满期待的说。“留下或淘汰。”

狄雷尼没有答腔。

“如果我告诉你不会再犯了,”小队长说:“你会相信我吗?”

“不会。”

“我不怪你,”布恩懊恼的说。“我那么说的话就是在说谎了,我无法做出那种承诺。”

狄雷尼满心同情的望着他。

“你到底是怎么又把持不住的?”

“我打电话给以前曾办过麦兰案的一个警探。他刚结束一项跟监任务,与两个哥儿们在约克镇一家廉价酒馆内轻松一下。距离这里不远,我觉得那是与他聊聊的好机会,于是就过去找他。他们刚喝完威士忌正在喝第二摊的啤酒,不过没有人醉了,还没醉。所以我就跟他们坐在一个包厢内,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我早已忘了那是多么美好,四个警察聚在一起吞云吐雾,谈笑风生。过了一阵子他们注意到我没有喝酒,于是说我太扫兴了。我不怪他们,没有人逼我。所以我就喝了一杯啤酒,那是我喝过最美味的一杯,沁凉畅快,凝结的水珠沿着瓶身往下流动,杯子上层有乳白色泡沫。那股浓烈的麦芽酒味。过了一阵子,我也跟着他们喝第二摊了。然后我们都烂醉如泥,我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我记得蕾贝嘉来过。”

“你打电话给她,”狄雷尼说。

“我想也是,”布恩伤心的说。“我也隐约记得你来了,我有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蕾贝嘉打的。”

“大部分的过程都记不清了,”布恩坦承。“老天!”他说着,轻轻抚了抚他耳后的后脑勺。“肿了一包。痛得要命,我一定跌倒了。”

“没有,”狄雷尼说:“你没有跌倒,我敲了你一棍。”

“敲我一棍?”小队长说。“我猜我该打。”

“是该打,”狄雷尼冷冷的说。

他起身,走进客厅,拿着那张便条纸回来。他递给布恩。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问道。“你昨天晚上写的,在我扶你上床之后。你昏睡了过去,然后又起床潦草的写下这字条,随后又倒头再睡。‘一二清。’那是什么意思?”

布恩看着那张纸条,然后以手朦住眼睛。

“一二清,”他复述,然后抬头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刚到那边时,在我们还没发酒疯之前,我问那个曾办过麦兰案的警探,有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写入他的报告中的。他听过、看过或发现或猜测的任何事情。他说没有。然后,过了将近五分钟,他弹了一下手指头,说是有一件事,一件小事。这件命案是星期天发现的——对吧?所以他们当然就将那栋房子封锁,当地分局派了两位巡逻警察去防止好奇的民众进入。然后,到了星期一,他们开始让住户进出,不过麦兰的画室仍然禁止进出。有几位实验室的人员在里面工作,楼梯口也有一位管区警察在把关。”

布恩小队长起身,走到洗涤槽一口气灌了两杯水。他端着第三杯到桌边,再度坐下来。

“两、三天后——告诉我的那位警探说或许是星期三或星期四,他记不得了——星期一时曾在麦兰画室门口站岗的那位管区警察去找他,说星期一上午有两个女人曾走到通往麦兰画室的最后一段楼梯。他问她们要做什么,那个较老的女人说她们要找清洁的工作——你知道,扫地、除尘、清洗窗户等等的。那位警察告诉她们不能上楼;住在里面的那个人死了。所以她们就走掉了。”

“较老的女人!”狄雷尼说。“那么说,还有一个较年轻的了。多年轻?年纪多大?”

“那个警探不知道,”布恩说。“他只说那位警察曾提过有两个女的,说话的是较老的那个。”

“口音呢?”

“他不知道。”

“白人?黑人?西班牙人?什么样的?”

“那位警探不知道,管区警察没有说明。”

“管区警察为什么等了两天或三天才向那位警探透露这件事?”

“他说他原本以为没有什么事,以为那两个女人真的是去找清洁工作的。后来,他听说那个案子的侦办毫无进展,他就认为那或许会是有利的线索。”

“聪明。”

“当然,组长,”布恩点点头。“此外,管区警察或许也认为,如果他告诉那位警探,那他就没有责任了。接下来是那位警探的问题,与他无关。”

“没错。那位警探可记得管区警察的名字?”

“不记得。之前及之后都不曾见过他。只说是个黑人,他只记得这一点。”

“他曾试着去调查吗?找出那两个女人?”

“没有,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只当事实就像那个女人说的:她们是去找清洁工作。”

“好,”狄雷尼说:“接下来你就这么办:到莫特街的分局查看他们的勤务簿,跟他们要在那个星期一上午在麦兰画室外站岗的那位警察的姓名、住址、臂章号码。别施压,我要亲自出马。你先确认是哪一个即可,然后再回去麦兰位于莫特街的画室。白天去,然后晚上大部分住户下班回家时也去。问问他们是否有人曾经去找过清洁工作。在麦兰遇害的那个星期之间,或前后的任何时候。今晚打电话给我。全都记住了?”

“是的,长官,”布恩小队长说。“组长,那么说我还可以留下来了?”

“只有今天,”狄雷尼说。

“直到我有机会向索森副局长报告为止。你这混蛋!”

待他洗过澡、刮了胡子、穿上干净的亚麻布衫及他最偏爱的法兰绒长裤(腰际还有双层的裤褶),蒙妮卡也正好将他迟来的早餐准备就绪:炒蛋、洋葱及腌鲑鱼、烤甜甜圈加奶酪,还有不像是直接由水龙头热水冲泡的咖啡。

她陪他坐在橡木餐桌旁,一起吃着甜甜圈,喝咖啡。她告诉他,她和蕾贝嘉前一晚所碰到的问题。

“她每隔五分钟就想打电话,”蒙妮卡说。“她很担心你会伤害他。你没有吧,艾德华?”

“恨不得有,”他没好气的说。

“反正,她已经去找他了。我一告诉她你即将回来,她立刻就赶了过去——看看他是否平安无

事。”

“他没事,”狄雷尼保证。“她是个傻瓜。没有办法保证他不会故态复萌,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

“你将他的枪还给他了?”

“是的。他是个正在执行勤务的警察,需要配枪。那没有什么差别,如果他真想自杀,就会想办法,有没有枪都一样。蕾贝嘉应该离他远一点,跟他分了吧。他不是好东西。”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我不知道。如果我将他开除,要求索森替我另外再找一个人,他会彻底放弃布恩。”

“每个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艾德华。”

他猛然抬头,凝视着她。

“是吗?”他说。“你真的相信这一点?凶残的杀人犯与连续强奸犯呢?炸掉飞机杀害婴儿的人呢?他们也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你别这样行不行?”她忿忿不平的说。“布恩不是那种人,你也知道。”

“我只是想要说明‘每个人都应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这句话并不是对所有情况都适用。听起来很善良而且具有基督精神,不过我可不想看到它成为我国的法律。此外,布恩已经有过一次、两次、三次以上改过自新的机会了。索森已经给过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还不止一次!”

“但是你没有,”蒙妮卡温柔的说。“他的表现真的那么恶劣吗?那会妨碍到他的工作吗?”

“不会,”他不想多说,“不过如果他故态复萌,可能就会。”

“你是对他感到失望,”她说。当她看到他的表情时,匆匆补上:“我也一样。可是你就不能让他继续待下来吗,艾德华?我知道——我想——我是觉得如果你现在对他弃之不顾,他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没有任何希望了。”

“我考虑考虑,”他勉为其难的说。

他将椅子往后挪,翘起腿来。他点一根雪茄,享用今天早上的最后一杯咖啡。他吐了一口烟,然后望着蒙妮卡。她闷闷不乐的望着她的杯子。

朝阳在她洁亮的头发上映射出闪亮的光采。他看着她颈部与脸颊甜美的曲线,结实的身躯端坐着,浑身散发出女人味。生命力!

然后他环视着温暖、香气扑鼻的厨房:旧餐具闪闪发光,长桌上有面包屑,一整个柜子的食物、存粮。家中最好的一个房间内温馨、熟悉的景象全映入眼帘。吊桥拉起来,护城河放满水。

她看出他的神情中有丝异样,因此问道:“你在想什么?”

“一部空空如也的冰箱,”他说着,起身亲她。

埃布尔纳·布恩洗过澡也刮过胡子,蹙眉怒视着他空洞的眼睛及深陷的脸颊。他着装,检查他的证件与配枪,然后出门。他将门打开时,发现蕾贝嘉·赫许站在门外,正抬起手准备敲门。他们凝视着对方,她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我只是——”她嗫嚅的说,然后恢复正常。“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否没事。”

“我没事,”他点点头。“进来吧。”

他替她将门拉开,她踌躇了一下才进门,坐在长沙发的一端。他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你要出门?”她说。“那我或许该走了。”

“等一下无妨,”他说。“我想和你谈谈。我对昨晚的事感到很抱歉。‘抱歉’。无论那是什么意思。蕾贝嘉,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

“你不想再见我了?”

“我没这么说,不过我们不会有结果的。昨天晚上就足以证明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布恩?”

“原因很多。我告诉组长是因为我在担任警探时看到了太多的龌龊事,那是原因之一,也是事实。跟我前妻仳离是另一个原因,那也是事实。还想听另一个原因吗?我喜欢威士忌,还有啤酒及烈酒。我喜欢那种味道,我喜欢酒精对我产生的作用。”

“对你有什么作用?”

“纾解焦虑,使一切似乎好过一些。这可分两方面,一种是那使我抱着希望,另一种是如果没有希望反正也没什么差别。无论是哪一种,反正都有帮助。你能了解吗?”

“不能,”她说。“我不懂。”

“我知道你不会懂的,”他说。“我不期待你懂,也不会怪你。是我的错,这我很清楚。”

“戒酒协会呢?”她说。“服药?咨商?治疗?”

“全试过了,”他木然说道。“我就是戒不掉。你还是走吧。”

“有办法,”她说。

他摇摇头。“我不以为然。看看我,我像个行尸走肉,醉生梦死。”

“天啊,”她大叫。“别说这种话!”

“我是说真的,趁早分了吧。”

他们坐着彼此凝视,像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她散发出身心健全的光彩,他则病恹恹无精打采。

“如果你能够爱我……”她试着说。

“因为一个善良女子的爱而获得救赎?”他苦笑着。“真有你的。”

“我没有这么说,”她生气的说。“你早已拥有我的爱,你心里有数。但是那并不能让你免于……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对我的爱。以及知道如果——如果再发生一次——你就会失去我。那或许有用——如果你能爱我。”

“那不难,”他很有风度的说。

“你说的哦。”她取笑他。“不过我认为或许很难。对你而言,没那么容易。你必须努力才行。”

他好奇的望着她。

她将头发往后拢,用双掌将额际的头发抚平。

“噢,没错,”她说。“我的动机全是出于自私。不过如果那能让你戒酒,让你保住工作,那么你的动机也是因为自私,不是吗?”

“你像个犹太耶稣会的教友。”

“是吗?”她说。“不尽然,我只是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设法争取的女人。我昨晚整夜没睡一直想着这件事。值得一试。你不觉得那值得一试吗?”

他不作声。

她说:“还是彻底毁灭比较吸引你?”

他猛然摇头。“我不喜欢,我发誓我不喜欢。那吓坏我了。”

“那你到底决定怎样?”

“好吧,”他点点头。“不过先说好,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可以吗?”

“可以,”她说。

“还有一件事,”他说。“拜托千万不要替我向组长求情。他若想开除我,就让他开除,就这样。”

“我了解,”她神情黯然的说。

“你知道,”他淡然笑着说:“我不要我所爱的女人向别人摇尾乞怜。”

她这才展露笑靥,眼神亮了起来。

“你看,”她说。“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们一起走入电梯,边走边研拟计划。步入街道时,他亲了亲她的手指头,她则抚摸着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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