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刑事组组长艾德华·狄雷尼的继女们是聪颖、不拘小节的女孩,他很高兴能跟她们共进午餐。他喜欢她们,他爱她们。不过我的天,她们的年轻活力真令人疲于应付!她们还会高声尖叫,笑声震耳欲聋。

因此当他在她们位于曼哈顿东七十二街的私立学校门口跟她们亲切吻别,望着她们蹦蹦跳跳拾阶而上走进安全的校园时,既感到满心爱怜,也觉得如释重负。他转过身,无奈的思忖着自己已经到了想要一切“妥妥当当”的年纪了。在他的语汇中,“妥妥当当”意味着平静、整洁、秩序。他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或许说得有道理。她说他之所以会当警察,就是因为他在秩序中可以看出美感,并想维持世界的秩序·反正……他已经尽力了。

他走到第五大道然后往南,孩子们尖锐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想,他此刻最向往的是一家老式的爱尔兰酒吧,灯光昏暗,寂然无声,放眼望去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与第凡内灯罩,全都采用毛玻璃,还有那股由啤酒经年累月所熏染出来的气息。纽约还有这种地方——日渐凋零,不过确实存在。只可惜,不在第五大道的街头。不过附近有处平静、洁净、有秩序的地方。一个好地方……

福里克收藏馆的中庭宛如一片绿洲,这座喧嚣熙攘的城市一个闹中取静的中心。坐在苍郁绿叶间又亮又干净的石椅上,感觉就像在一场暴风雨中置身在一座巨大的玻璃皿内。你很清楚外头的丑陋与狂风暴雨,但里头则是风平浪静,让你对万物的本质有了崭新的体认。

他在石椅上坐了许久,偶尔在硬石板上挪换姿势,再度思忖着退休是否为明智之举。他曾经坐拥一个集威望、权势及责任于一身的职位:纽约市警察局刑事组组长,统御三千人马,拥有永远不够用的庞大预算。如果将所花费的时间及其他事项也列入考虑,这个职务绝对比不上一次攻坚行动。各别的战役可以获胜,但整场战争则永无止境。重点在于绝不屈服。

当然,他也“曾经”屈服过。不过那是他个人的屈服,不是警方的屈服。他由这个显赫的职位退休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再也无法忍受伴随他这个位高权重的职位而来的政治权谋。

当然,他在接下这个职位前就已知道政治权谋在警界高层所扮演的角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也没什么好鄙夷不齿的。这个大都会是一个社会组织;相互冲突的意愿、愚昧、强烈的企圆心、理想、愤世嫉俗、诈欺、背叛、腐化烩于一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要是两个人以上的社会组织,在运作上就会存在着政治权谋。

当政治权谋开始介入他的职务执行、人事布局、小区间的警力调度、优先处理的事项、对媒体的发言、与其他城市的警方及州警与联邦执法单位间的关系时,艾德华·狄雷尼组长再也忍无可忍了。

因此他在与第二任妻子蒙妮卡长谈后就递出辞呈。他们最后获得共识,他的心灵平静远比他的薪水及职位的福利来得重要。他懊恼的想着,局里的同仁对他即将离职的消息倒是乐见其成(流传的耳语说他“破坏原有的良好状态”,说他“缺乏团队精神”)。他照例接受欢送餐宴,获赠一套行李箱与一对金袖扣,局长及市长未能免俗的发言称赞他绩效卓著、赤胆忠诚、堪担重任。临走了还得听那套狗尿。

他就落得如此下场,已届坐五望六的年龄,当了一辈子的警察:巡逻警察、三级警探、二级警探、一级警探、巡佐、巡警队副队长、队长,然后回到刑事组担任组长。他的经历堪称辉煌。在局里他可是有史以来褒扬次数第二高的。全身的伤痕累累,足以证明他出生入死的胆识。还有若干改革措施,对市民来说或许无关紧要,但如今已是警方训练的一部分。例如嫌犯双手要铐在“背后”,这个新规定就是经过他据理力争后获得采纳的。当然,那与发现地心引力或原子能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也够重要了。对警界而言。

他不愿承认他厌倦了。像他这种接受过严格训练且如此自负的人怎么会感到厌倦?他和蒙妮卡偶尔外出旅游时,总会小心的避免惊动佛罗里达州的罗德岱堡及加州拉荷拉地区的警方。因为他很清楚不管是大城小镇,一个来访的警察(特别是已经退休的警察!),对一个公务繁杂的警局会造成何种困扰。

他在家时——那栋位于二五一辖区分局(那曾是“他的”管区)隔壁的褐色石造楼房——他也尽量不去干扰到蒙妮卡的作息,不要像个跟屁虫般跟前跟后,他就曾看过许多退休的男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老婆身后。他花许多时间阅读、参观博物馆、写信给他与前妻所生的孩子艾迪及莉莎。他请蒙妮卡上馆子、上戏院,请继女们吃午餐,请警界老友小酌,听听他们的牢骚与问题,并在他们要求时提出建言。他退休后他们打电话给他,一开始很频繁。后来,屈指可数。

他也到处走动,足迹遍及曼哈顿的大街小巷,参观那些从他担任巡逻警察后就不曾到访的街区,看着这座城市的变化,每天都让他感到惊讶——瞬息万变到令人目不暇给:一处中产阶级的犹太小区变成了波多黎各小区;一条老旧街道的廉价公寓在一些年轻夫妻的巧手整修下改头换面成了高级豪宅;摩天大楼成了停车场;工厂化为公园;有些街道完全不见踪影;有条街道曾是皮草的批发中心,如今占满了艺廊。

然而……你有那么多信可以写,有那么多书可以阅读,有那么多街区可以漫步。然后呢……?

找个工作吧,蒙妮卡建议。商店保全?或是干脆自己开家保全公司?诸如此类的工作。还是当个私家侦探?像电视上的那种?

不成,他笑着亲吻她。他无法当个私家侦探。像电视那种。

最后,夜幕低垂,福里克收藏馆雅致的中庭已是暮色苍茫,他起身走向大门,没有参观任何一间陈列室。他对那些画作早已耳熟能详。格雷柯的〈圣杰诺米〉就是他的最爱之一,还有长廊上那幅酷似唐亚曼奇的肖像画。他也喜欢那一幅。他往外走,经过楼梯底端那架雄伟的管风琴。

他曾经由某处读过或听过福里克老先生的故事,就是打造这座殿堂的那位盗帅。据说福里克在每次掠夺工会及毁掉竞争对手后,都会回到这座美轮美奂的豪宅内,翘起二郎腿,如痴如醉的聆听他的私人管风琴乐师演奏,“当完美的一天结束时……”

艾德华·X·狄雷尼想到这一幕不禁莞尔,他在寄物处停下了脚步,递出他的号码牌。

服务人员将他那顶坚硬的黑色毡帽递给他,狄雷尼赏了他两毛五的小费。

那人接过硬币,说了声:“谢谢你,组长。”

狄雷尼望着他,有些吃惊也有些得意,不过没说什么。他离开那栋建筑物,思忖着:他们“当真”还记得!他走了将近一个街区,才想到那个人或许只是将“组长”这个字眼当成“朋友”、“老兄”、“谢啦,兄弟”或许就像这样,没什么特别意义。然而……

他在第五大道往南走,享受五月的薄暮时分。说出你想听的话——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这真是一座他妈的“美丽的”城市。这时的中央公园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每栋楼房都有金黄色的光晕,公园中飘来绿色植物的香气。第五大道的人行道很干净。行人打扮得光鲜亮眼,笑容可掬。车马喧嚣也是街景之一。全都生生不息。它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存在,在他入土后也将会继续存在。他对这一点感到一丝欣慰,他奇怪自己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信步走到五十五街,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间穿梭朝南前进。购物人潮。观光客。传福音者。一群诵着经的黑天觉悟会信徒。一个演奏齐特琴的年轻女孩。沿街叫卖的小贩。托钵修士。逛街者。他注意到其中有几个妓女,几个游荡的不良少年。不过大致来说,这是一群禀性善良的群众。街头艺术家(披着黑色天鹅绒的蝴蝶)、挥舞着美国国旗的政治及宗教演说家、一排纠察队,附近还有一个辖区警察懒懒的晃动着白天巡逻用的警棍。狄雷尼也是这一幕的一部分。他的家,他忍不住想。不过他承认,那太异想天开,也太荒谬了。

他块头大,沉默寡言,肩膀稍圆,外表有点粗犷,一种历尽沧桑的帅气,灰白的头发理成平头,神情严肃,显现出一丝忧郁的气质。他的双手握拳,走起路来像一个沿街巡逻的老警察般不疾不徐。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厚重法兰绒西装,背心上还缀着一条他祖父留下来的厚重金炼。金炼的一端是放在背心口袋内的怀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五十年前就停摆了。指针停在距离中午还差二十分钟的地方。也可能是午夜。金炼另一端是他的警徽的缩小仿制版,镶着珠宝,他的妻子在他退休时送的。

他那顶黑色毡帽端正的戴在头上,看来就像是铁铸的。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衣领浆得硬挺挺的。一条栗色的丝质棱纹领带。西装外套的前胸口袋内有一条白手帕,裤子右边口袋内还有一条。两条都很干净,还烫过。鞋子是黑色袋鼠皮,高及脚踝,擦得亮晶晶,鞋跟很厚。他累了时,走起路来就会砰砰作响。

他忽然知道他想去什么地方了。他穿越五十五街再往东走。

“组长!”一个声音传来。

他循声望过去。那部车子大剌剌的违规卡在人行道路缘上:一部满布尘垢的蓝色普利茅司车。一个白人跨步下车,朝他露齿而笑。一个黑人坐在驾驶座,也张嘴笑着,压低身体望向狄雷尼。

“你好呀,组长,”那个白人说着,伸出手。“你气色真好。”

狄雷尼握着伸过来的手,试着回想。

“莎士比亚,”他突然开口:“威廉·莎士比亚。谁忘得了?”

“完全正确,”那位刑警笑道。“我们曾和你一起执行隆巴德行动。”

“还有山姆·劳德,”狄雷尼说。他俯身与车内那个黑人握手。“你们两人仍然是最佳拍档?”

“你看我们打架时的样子就知道了,”劳德笑着说。“近况如何,组长?”

“没什么好抱怨的,”狄雷尼开心说道。“呃,是可以——可是谁会听?你们呢?”

“升为一级警探了,”莎士比亚自豪的说。“山姆也是。你推荐的。”

狄雷尼比了个不足挂齿的手势。

“你们该得的,”他说。他朝第五大道典雅的“纽约人旅馆”比了比,那是全纽约最后一座设有弹子房的旅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访查贫民窟?”

“不是,”莎士比亚说。“在跟监。山姆和我这个夏天暂调至东区的旅馆分队。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艾尔·京斯频的不良份子?”

“艾尔·京斯顿?”狄雷尼覆诵。他摇摇头。“没有,我想我不认得他。”

“阿瑟·京呢?埃布尔·京斯顿?亚弗烈·卡……”

“等一下,等一下,”狄雷尼说。“阿瑟·京。想起来了。抢旅馆及珠宝店。独自犯案或带着一个年轻的美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没有人能逮着他。”

“就是那个刁钻的家伙,”莎士比亚点点头。“围捕了十多次,却都徒劳无功。总之,我们接到迈阿密传来的消息,说那位老兄在当地混不下去正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我们在机场盯上他,然后就一直跟监。现在跟丢了。人手不足。”

“我了解,”狄雷尼深表同情。

“总之,这是他第三次光顾‘纽约人旅馆’。我们猜他在勘查作案目标。这次他一出来我们就要逮住他,给他一点下马威。不会太过火。只要能让他识趣一点,转往芝加哥或洛杉矶就好。哪儿都行。”

“有一个送货用的出入口,”狄雷尼提醒。“在五十四街。你们都埋伏妥了?”

“前后包抄,”莎士比亚点点头。“山姆和我监视大厅的入口。我们不会让他溜了。”

“不会才怪,”狄雷尼和颜悦色的说。“大厅出来有一道拱廊通往街区外的一家药局。他可以由那边溜出去,易如反掌,信不信由你。”

“那王八蛋!”莎士比亚咒骂了一句,开始放腿狂奔。

山姆·劳德赶忙下车追上去。狄雷尼望着他们离去,他承认觉得好过多了。他走进“纽约人旅馆”幽静的小酒吧时,仍带着微笑。

那是一间昏暗,以镶板隔间的房间。桃花心木的吧台约有十呎长,有六把椅面是黑色树脂塑料的凳子。周围有十多张小酒桌,每张桌子旁各摆着两把铁条椅,椅面同样是黑色树脂塑料。吧台后面是一九三零年代的壁画,覆盖了整面墙壁,有三零年代装饰艺术的风格,画面组合了摩天大楼、爵士乐手、落腮胡穿着紧腰燕尾服的男士,还有穿着亮丽晚礼服的金发美女——随着某种疯狂的节奏起舞。壁画漆着白色、黑色、银色,表层用艳红色画上音符。顶端用扭曲的字体说明:“前来聆听——百老汇的摇篮曲。”

狄雷尼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他是店内唯一的客人。酒保是个挺着啤酒肚的大块头,他放下手中的《每日新闻》,走

了过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袖套,衣领上打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小蝴蝶结;一条白色的长围裙从腋下由胸部一直裹至脚踩。他朝狄雷尼笑了笑,摆上一个烟灰缸,一只盛着咸花生的木碗,一张印有旅馆徽记的纸餐巾。

“午安,先生,”他说。“我能效劳吗?”

“午安,”狄雷尼说。“你们有麦酒或黑啤酒吗?”

“罗温布劳黑啤酒,”他盯着狄雷尼说道。

“可以。”

那人仍站着不动。他开始弹指头,仍盯着狄雷尼。

“我见过你,”他说。“我‘见过’你!”

狄雷尼不出声。那入仍目不转睛盯着他,弹着指头。“狄雷尼!”他脱口而出。“狄雷尼组长!对吧?”

狄雷尼笑了笑。“没错,”他说。

“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是个大人物,”酒保说。“我就知道我在报上或电视上见过你。”他慎重的在围巾上抹干了手,然后伸出手来。“狄雷尼组长,真是荣幸,真的。我叫哈利·史瓦兹。”

狄雷尼与他握手。

“我不再是组长了,哈利,”他说。“我退休了。”

“我知道,我知道,”史瓦兹说:“因为健康因素。不过总统退休后仍然是总统先生,对吧?州长死了之后也仍然是州长。就像是军队的上校,退伍后大家还是管他叫‘上校’。对吧?”

“对,”狄雷尼点点头。

“因此你仍然是组长,”酒保说。“而我,等我退休了,我仍然是哈利·史瓦兹。”

他从一桶碎冰块中取出一罐罗温布劳黑啤酒,仔细的用一条干净的毛巾擦拭瓶身,再从身后的架子上挑出一个玻璃杯,举高向着灯光检视有无污渍,觉得满意之后再将杯子放在狄雷尼面前的纸餐巾上。他打开瓶盖,将酒杯斟至半满,留下大约一吋的空间让白色泡沫涌起。然后他将酒瓶放在狄雷尼手边的纸杯垫上。充满期待的等狄雷尼酌上一口。

“如何?”哈利·史瓦兹焦急的问。

“帅啊,”狄雷尼说,由衷之言。

“很好,”酒保说。他弯起一只臂膀靠在吧台上,身体向前倾。“那么,请告诉我,您自个儿在忙些什么?”

当然,他说的没有那么标准。他说的是:“那告恕我,你只个儿在满什么?”(前述非错字,用以表达酒保的口音)狄雷尼组长猜那是曼哈顿口音,或许是契尔西地区。

“忙东忙西的,”他语焉不详的说。“设法让自己有事可忙。”

酒保双手一摊:“不然还能怎么办?”他说。“退休并不表示你已经死了,对吧?”

“对,”狄雷尼随声附和他。

“我还以为所有的警察在退休之后都到佛州玩推圆盘游戏?”

“是有许多人这样,”狄雷尼笑道。

“我的姊夫就是个警察,”哈利·史瓦兹说。“你或许不认识他。在皇后区。一个好警察。从来不会收取一毛钱。呃,或许会拿‘一毛钱’。他退休了,搬到亚利桑那州,因为我姊姊有气喘病。医生说,带她到干燥的地区去,否则她熬不过一年。因此我姊夫,他叫平卡斯,路易斯·平卡斯,他很早就退休了,你知道,将莎蒂带到亚利桑那州。在那边买了一栋房子。有草坪,应有尽有。我看过他们寄来的照片,那栋房子看来很不错。一年后,提醒你,是一年,路易斯在外头的草坪除草时倒了下来。”哈利·史瓦兹弹了下指头。“就这样。心脏病发。他为了莎蒂的健康才搬到那边去,结果自己却暴毙,到目前她仍然健壮的像头牛。这就是命。我说得对吧?”

“没错,”狄雷尼淡淡的回应。

“反正,”哈利·史瓦兹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告诉我,组长——你对近来那些年轻警察有什么看法?我是说,那些留鬓角、蓄胡髭、留那种头发的。我是说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像警察,你知道?”

艾德华·X·狄雷尼也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像警察,不过他绝对不会向老百姓说这种话。

“听着,”他说:“一百年前几乎每一个纽约市的警察都留个小胡子,而且他们大都是魁梧、毛茸茸的大块头。我是说当时几乎必须要蓄胡髭才能当警察。造型改变了,不过警察本身不会变。只不过或许如今他们精明了些。”

“是啊,”哈利·史瓦兹说。“你说得有道理。再来一杯?”

“麻烦你。那一杯真解渴。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喝几杯?”

“不了,”哈利·史瓦兹说。“谢了,上班时间不行。我不该这么做。”

“来一杯吧。”

“这个嘛……或许可以来杯啤酒。我就摆在柜台下喝吧。多谢啦。”

他从头再来一套上酒仪式,替狄雷尼打开一罐进口啤酒。然后为自己打开一瓶国产啤酒,斟了一杯。他谨慎的环顾空荡荡的房间,匆匆端起酒杯,说道:“祝你健康,组长。”

“敬你,”狄雷尼回答。

两人都喝了一口,酒保将他的酒杯熟练的藏在柜台底下。

“拥有了健康就等于是拥有了一切——对吧?”他说。

“对。”

“不过那种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可不是?我是说当警察?”

狄雷尼垂下眼望着他的酒杯。他从纸餐巾上端起酒杯,摆在洁亮的吧台上,开始缓缓绕着一个小圈子转着酒杯。

“有时候,”他点点头。“有时候那是全世界最苦的差事。有时候还好。”

“我想也是,”史瓦兹说。“我是说你会看到一大堆狗屎——对吧?然而,另一方面,你也会帮肋别人,这一点就还好。”

狄雷尼颔首同意。

“我曾想过要当警察,”史瓦兹追忆着。“真的。我活着离开韩战的战场,回到纽约,想着我要何去何从?我当时就想或许应该去当警察。我是说待遇不是那么好——至少那时候还不是——不过很稳定,你知道,还有退休金之类的。然后我知道其实我没有种当警察。我是说要带种才行,不是吗?”

“噢,是的,”狄雷尼说,不晓得史瓦兹知不知道他们在局里对他的称呼——“铁卵蛋”狄雷尼。

“当然。反正,我想想还是算了,于是打消念头。我是说,如果有人朝我开枪,我或许会尿裤子。我是说真的。我不是什么英雄。至于朝别人开枪,我就是办不到。”

“你在韩国服役时也要朝别人开枪,不是吗?”

“没有。我是伙夫。”

“这个嘛,”狄雷尼叹了口气。“开枪或挨子弹其实都只是警察工作中极小的一部分。大多数人不了解这一点,不过那是真的。警察生涯中或许只有百分之一不到的时间是握着枪。大部分的警察执勤了三十年,直至退休,从来没有开过枪。当然,你在报上及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情况,那种戏剧化的场面,偶尔会发生。不过警匪驳火的机率仅千分之一,大多数警察每天都在街上巡逻,解决家庭纠纷,打救护车载送心脏病患,将醉汉骗离街道,追缉烟毒犯或流莺。”

“当然,”哈利·史瓦兹说:“这我都知道,也百分之百同意。不过即使如此,我们面对事实吧,他们给警察枪枝可不是做样子的——对吧?我是说,一个警察或许会年复一年都没遇上什么事,那把枪也可能就一直放在枪套内。对吧?就算这样,或许会有这么一天——砰!有个疯子想杀他,他必须先下手为强。我是说这种事情会发生,不是吗?”

“是的。是会发生。”

“即使如此,”哈利·史瓦兹说:“我敢打赌你很想念这种日子。对吧?”

“对,”狄雷尼说。

当天的垃圾已经收过了,空的垃圾桶一如往常就放在人行道边。他将那些垃圾桶挪至门前台阶下方的小通道,换上新的垃圾袋。他原本可以由地下室的门进入,不过那得打开两道扣锁及外头铁栅栏上的链条,因此他再度走上人行道,爬上十一级台阶由前门进入。

将近三十年前他和芭芭拉重新翻修这栋老旧的褐石建筑时,他们将若干原来的设备保留下来加以整修,包括这道前门,他推估这扇门至少有七十五年历史了。此刻他转动门锁,赞叹着它的历久弥新——漆得洁亮的橡木、铜制门把,还装了一个菱型的斜面玻璃窥视孔。

他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将门的两道锁锁上,挂上链条。

“我回来了,”他喊道。

“我在这里,亲爱的,”他的妻子在厨房内喊着。

他将他的毡帽挂在大厅的衣帽架上,走过长廊,开心的闻嗅着。

“闻起来好香喔,”他说着,进入宽敞的厨房内。

蒙妮卡转过身来,笑着。“是料理香还是厨娘香?”她说。

“都香,”他说,亲她的脸颊。“今天吃什么?”

“你最喜欢的,”她说。“煮牛肉加辣根酱。”

他突然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好吧,”他说·“你买了什么?”

她转身面对那些锅碗瓢盆,有点气恼,不过仍面带微笑。

“别再像个警探了,”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帮孩子们买了新床单。”

“那还好,”他说。他由一盘蔬菜中拿了一根芹菜茎,一屁股坐在木制餐桌边,嚼得啧啧作响。“今天过得好吗?”

“手忙脚乱,店里人真多。女儿说她们跟你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餐,你喝了两杯威士忌。”

“这几个打小报告的家伙,”他说。“她们回来了?”

“是的。在楼上。开始做功课了。艾德华,那所学校的功课很多。”

“累不死她们的,”他说。

“还有,伊伐·索森来过电话。他想见你。”

“噢,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没有。他打算在今晚九点过来。他说如果你无法见他,打通电话到他办公室去。如果他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他就认定可以过来。”

“我没问题。你呢?有没有什么计划?”

“没有。我想看十三频道的一个节目,关于乳癌的。”

“我来接待索森,”他说。“我可以铺桌子了吗?”

“铺好了,”她说。“我们十五分钟内开饭。”

“那就我来洗碗,”他说着站了起来。

“赶孩子们下来,”她说着,尝尝调味酱。

他伸出一只手臂环抱住她柔软的腰。她倾靠着他,手中仍握着一支大木匙。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他问她。

“今天没有,你没有。”

“就当做有。”

“那不行,你这家伙,”她说。“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爱你,”他说,亲吻她的唇。“嗯,好吃,”他说。“带有辣酱味的吻真是无与伦比。晚餐要来杯啤酒吗?”

“我喝你的就好。”

“你喝得到才怪,”他说。“喝你自己的。有煮牛肉下酒,我的要‘全部’自己喝。”

她举起木匙作势要打人,他笑着走开了。

她原名叫蒙妮卡·吉尔伯特,是伯纳·吉尔伯特的遗孀,吉尔伯特是变态杀人狂丹尼尔·布兰克的受害者之一。当时狄雷尼是个队长,指挥一个缉捕布兰克的项目小组,他在侦办那个案件时认识了蒙妮卡。在芭芭拉·狄雷尼因感染变形杆菌过世后一年,狄雷尼与蒙妮卡结婚。她比他小二十岁。

他们的晚餐一如往常,全都是小女生们吱吱喳喳谈个没完。玛莉与希薇雅分别是十一岁与十三岁,当然,是无事不知。大部分的谈话都是关于暑假的计划,姐妹们应该参加同样的夏令营或不同的夏令营比较好。她们很有学问的聊着“姐妹阋墙”及“家庭内斗”。狄雷尼神情肃穆的听着,还一本正经的提出问题,只有蒙妮卡知道他在逗她们开心。

饭后狄雷尼帮忙清理餐桌,不过将其他的家务留给妻子和继女们。他上楼脱下外套及背心,换上一件老旧的羊毛衫。他也将长靴脱下,按摩双腿,套上老旧的室内拖鞋。他下楼到客厅内,走进厨房在一个银色冰桶内装满冰块。洗碗机正在转动,蒙妮卡刚收拾干净。女孩们再度回到楼上的房间。

“我们付得起吗?”她焦急的问。“我是说,夏令营?那很贵耶,艾德华。”

“你说吧,”他说。“你是我们家的财政部长。”

“这……也许,”她蹙眉说道。“如果你和我那儿都不去的话。”

“那又如何?我们就待在家里。把门锁上,窗帘放下,冷气机打开,整个夏天都来嘿咻。”

“吹牛,”她嘲讽道。“你的背部受不了的。”

“当然可以,”他心平气和的说。“只要你的珍珠不要碎裂就好。”

她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他朝她挤眉弄眼。

那是他们结婚前两个月左右

,他们第一次上床时发生的事。他请她共进晚餐及看戏。随后,她毫不犹豫的答应在她回到自己位于同一个小区的住家前,先到他家里喝杯睡前酒。她的孩子在家里等她,还有一个保母。

她的身材丰腴健壮,丰胸翘臀葫芦腰。看不出是已婚妇人,仍然年轻貌美。看起来有种可以一眼看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情欲。她浑身上下有如软玉温香而且充满期待。

当晚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薄纱晚礼服。不算紧身,不过移动时,衣服就会紧贴着她。她的颈上戴着一条与颈围同宽的特大号珍珠项链。他亲她时,她靠向他,贴近他,胸靠着胸,腹贴着腹,腿贴着腿。他们步履蹒跚,喘着大气,上楼到他的卧室,高潮戏也在此变成一场闹剧。

她四肢张开成大字形躺在床上,全身一丝不挂,就挂着那条该死的项链。玉体横陈,粉红色,充满渴盼。他站在床边,兴奋莫名的俯下身,将她的臀部抬高。她拱起身躯拥抱他。那串珍珠项链的线绳断了,珍珠散落在拼花地板上。不过他们都已情不自禁而且……

“你把我的珍珠弄破了,”她嚷道。

“操他的珍珠,”他大吼。

“不是,操我!”她尖叫。“我啦!”

不过那些珍珠都在他脚底下滚动,刺痛着他,他开始左躲右闪,有如跳着波卡舞、嘉禾舞等各式疯狂的舞步,直到两人都笑到不行了。因此他们只得改变体位,重新来过,那其实也不赖。

他们想到这段往事不禁莞尔,两人走入客厅,他替两人各调了一杯裸麦威士忌。他们心满意足的坐着,伸直双腿痈坐在椅子中。

伊伐·索森副局长在九点准时前来。蒙妮卡仍在客厅看她的电视节目。两位男士到书房内,关起门来。狄雷尼过了不久去提那桶冰块。他的妻子坐在椅子边缘,身体前倾,手臂靠在膝盖上,两眼盯着屏幕,狄雷尼微笑轻抚着她的头发,然后回到书房。

“你要哪一种,伊伐?”他问。“裸麦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来点什么?”

“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就行了,艾德华。纯的。不加冰块,麻烦你了。”

他们面对面坐在老旧的俱乐部椅子内,真皮椅套已经干裂。他们举杯互敬,啜了一口。

索森在局里被称为“海军上将”,看来也有那种气质:优雅的银发、犀利的蓝眼眸、身材挺拔的近乎僵直。他身材瘦长,骨架小,打扮得可谓一丝不苟。

他曾是狄雷尼在局里的良师,他的“拉比”,也确实名副其实,因为他对政治斗争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也有一种独到的本能,可以在市政府每隔一阵子就会出现的激烈冲突中挑出谁是赢家。不仅如此,他还对“法治”与“人治”抗衡的环境“乐在其中”。他缓步走过污泥,但却纤尘不染。

“情况如何?”狄雷尼问。

索森反复翻转手掌。

“老样子,”他说。“你也知道,预算被删还有裁员。”

“犯罪率提高了?”

“没有,怪就怪在这里。”索森轻笑了几声。“警察少了,犯罪率却没有显著增加。工会认为应该会提高的,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认为,”狄雷尼点点头。“很欣慰能听到犯罪率没有提高。伯尔尼哈特组长的表现不错。”

伯尔尼哈特是接任狄雷尼职缺的新任刑事组组长。他当了一辈子警察,在调到曼哈顿总部之前主掌布鲁克林区的刑事组。他的岳丈是纽约一家知名银行的董事,那家银行拥有纽约市及纽约州为数惊人的证券与债券。那伤不了他。

“是不错,”索森说:“不过不是很好。但伯尔尼哈特也有他的难处。预算被删有不良影响。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哦?”

“你知道一个月前发生的那起凶杀案吗?维多·麦兰?那个画家?”

“当然。就在小意大利区。我有留意这则新闻,没一下子报纸就不再报导了。”

“当时有许多其他的重大新闻,”索森说。“谢天谢地。还有,我们没有任何线索。这个案子仍然毫无头绪。”

“我觉得像是杀人劫财,”狄雷尼说。“有人闯空门,那个麦兰挺身反抗,结果就挨了几刀。”

“有可能,”索森说。“我不了解细节,不过他的住处曾两度遭窃,他也装了锁及门链。没有破门而入。我们猜他是自己开门,让他认识的人进去。”

“哦?丢了什么吗?”

“他的皮夹。不过他从来不带大把现金,而且信用卡都还在他身上。他的住处有一台价值不菲的随身听,但没有被取走。”

“哦?故布疑阵?以前有过这种案例。谁是继承人?”

“没有遗嘱。那就让许多律师有得忙了。国税局查封了所有财物。那家伙家财万贯,他的上一幅画作卖了十万美金。”

“我见过他的作品,”狄雷尼说。“我喜欢。”

“我也是,”索森说。“凯伦也是。她认为他是继林布兰之后最杰出的画家。不过那根本没什么帮助。我们对这个案子束手无策,毫无头绪。那会成为另一宗悬案,不过我们饱受抨击。”

狄雷尼起身替索森再斟一杯,也在自己的掺水裸麦威士忌中加了两块碎冰。

“抨击?”他说。“来自何处?”

“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邦斯·萧宾的家伙?”

“当然。一个政客,州参议员。来自纽约州北部某处。”

“没错,”索森点点头。“萧宾的老家在洛克兰郡,他一直住在纽约州首府阿巴尼。他的份量不可小觑。目前有一项法案正在推动,要求州政府项目补助纽约市的执法单位——警方、法院、监狱、看守所等。萧宾可以左右法案的通过与否。”

“那又如何?”

“萧宾是——或者说曾经是——维多·麦兰的舅舅。”

“噢,这下可好。”

“可笑的是萧宾根本不在乎是谁宰了麦兰。据我们所知,这位麦兰是个超级混球。就如俗谚所说的,嫌犯名单已经缩小到一万名。每个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包括他的妻子及儿子。只除了他的母亲。不是说,母亲是孩子最好的朋友吗?她是个有钱的老富婆,住在南亚克附近。有一个女儿,就是麦兰的妹妹,与她同住。那个母亲快把萧宾逼疯了。他是她的弟弟。而他也快把我们逼疯了。我们要到何时才能找出杀害维多·麦兰的凶手,让他的姊姊不再对他死缠烂打?”

狄雷尼默不作声看着索森。他缓缓啜了口酒。两人四目交会。

“为何找我?”他淡淡的问。

索森俯身向前。

“听着,艾德华,”他说:“你不需要引述那些数据给我听,我很清楚那些分析图:如果一桩凶杀案未能在一开始的四十八小时内侦破,那么破案的机率只会越来越低。那是冷酷的经验法则,我也认同。还有,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局里优先处理的清单,追查杀害维多·麦兰的凶手根本排不上边。”

“我了解。”

“不过我们还是得采取必要的行动,好给邦斯·萧宾一个交待。如此他才能给他老姊一个交待。让她相信我们已在积极侦办此案。”

“也顺便让萧宾在那项新法案提出表决时支持市政府。”

“当然,”索森耸耸肩。“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再问一次,”狄雷尼说:“为何找上我?”

索森叹了口气,身体往后靠,翘起腿啜了口酒。“好酒,艾德华。什么牌子?”

“格兰利威(Gle)。”

“嗯,首先,萧宾指名要你。没错,他亲自指名找你。他记得‘隆巴德行动’。其次,我们没有人力可以浪掷在这种案件上。艾德华。这个案子已经‘冷’掉了。你很清楚,我们都心里有数。那很可能就如你说的杀人劫财案件,那个狡猾的家伙如今可能已经闪到堪萨斯市了。天晓得?没有人期待你会破案。拜托,艾德华,自从维多·麦兰被做掉后至今,本市尚未侦破的凶杀案就有上百件。我们也只能尽人事。”

“你们要我怎么做?”狄雷尼面无表情的问。

“调查一下。只要调查一下。艾德华,我知道你已经退休了,不过别告诉我你忙得不可开交。少来这一套。只要调查一下就好。我们可以支付你的开销。我们也会派一个在线的探员当你的助手、司机,必要时将情资回报给我们。你会取得我们所能掌握的所有资料——报告、照片、验尸单。艾德华,我们并不‘期待’什么,只要调查一下就行了。”

“如此一来你就可以告诉萧宾,他外甥的凶杀案已在积极侦办中?”

索森苦笑了一下。

“正是如此,”他说。“是为了市警局,艾德华。”

狄雷尼举起他的双臂,装模作样像在拉小提琴一般。索森笑了出来。

“铁卵蛋!”他说。“见鬼了,我以为你会有兴趣,可能会技痒。再说,你也不用整天跟在蒙妮卡身边惹人嫌。不要吗?”

狄雷尼垂下眼望着他的杯子,将杯子在手中转动着。

“我再考虑一个晚上,”他说。“和蒙妮卡讨论一下。行吗?接或不接,我明天一早打电话给你。”

“没问题,”索森说。“对我而言已经够好了。很好。好好考虑。”

他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狄雷尼也正待起身,这时索森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有一件事,”他说。

“我就知道,”狄雷尼语带嘲弄的说。

“记不记得有个警察,名叫山缪·布恩?大约十五年前的事?”

“当然,我记得他,”狄雷尼说。“他被枪杀了。我去过他的葬礼。”

“没错。那是在南布朗克斯区,也是我当年的管区。那时是犹太小区,如今全都是西班牙裔。这位山缪·布恩非常杰出·我说的是肺腑之言,真的是‘出类拔萃’。他很受爱戴,生日时犹太籍的老太太还会带蛋糕及点心到派出所。我发誓。他好像是肯塔基或田纳西或西弗吉尼亚那里的人,或类似的地区。他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了,辖区内那些犹太人也教他一些意第绪语。他们会说:‘山缪,跟我说几句意第绪语,’然后他就用他那种美国南方口音讲些他们教过他的话,然后再分手。总之,有一天一部车驶入一条单行道,逆向行驶,与迎面而来的车辆互不相让。山缪就在附近,于是就走了过去。那部车子挂的是伊利诺或是密歇根的车牌,大概就那几个地方。我了解山缪,我猜他是要向那个驾驶解释我们的单行道,引导他回转,给予口头警告后就放行。他俯身与那个人交谈——结果砰!砰!砰!脸部及胸部中弹。那家伙必定是个白痴,一个‘白痴’!他能怎么办?他无法往前开;他与迎面而来的车子已经几乎碰在一起了。而他也无法倒车,因为大马路上车水马龙。于是他就弃车而逃。

“艾德华,我在事发后十分钟赶到现场。街上人满为患,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他们目睹山缪倒了下来。我发誓,我们必须将那家伙‘连拖带扯’才能带离现场。如果当时有人有绳子,他早就被吊死了。我从来没有看过群众如此义愤填膺,如今我一想到都会不寒而栗。当然,问题就出在那家伙在密歇根,或伊利诺,或什么地方,还有一件被通缉的案子。即使山缪曾要求他出示身分证——就我对山缪的了解,我怀疑他会这么做——那家伙顶多也只会面对三至五年的徒刑,或许更少。就因为他一时情急,我折损了辖区中最杰出的巡逻警察。”

狄雷尼神色肃穆的点点头,起身再斟酒,在自己的杯子内添冰块。然后他再与索森面对面坐着。

“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不过那与麦兰案有何关连?”

“这个……”索森说。他深吸了口气。“山缪有个儿子,埃布尔纳·布恩,也在局内当警察。我对他特别照顾,我想这是我欠他的。埃布尔纳·布恩。他如今已经是刑事组的小队长了。你认识他吗,艾德华?”

“埃布尔纳·布恩?”狄雷尼蹙眉说着。“我约略记得。大约六呎一吋。一百八十膀。淡棕色头发。蓝眼眸。手长脚长。笑容可掬。有点驼背。脚踝及手腕看来好像是由他的衣服内冒出来的。左颈有道白色疤痕。阅读时要戴眼镜。是他吗?”

“约略记得?”索森嘲讽他。“我有你这种记性就好了!就是他,艾德华,你得照应他一下。或许那孩子当警察是想要为父报仇,或是证明他和他老爸一样行,或是证明他比他老爸‘更行’。可能有感情因素。反正,我一直盯着他,也尽力帮他。那孩子表现也很出色,终于升任小队长,大约两年前他们让他指挥一个凶杀案的项目小组,在正规单位工作量太大或有重大刑案时负贵协助侦办。”

“他们的表现如何?”狄雷尼问。“这个项目小组?”

“仍在评估中,”索森说。“不过我不认为他们能继续维持下去。正

规单位嫉妒得要命。可想而知。反正,埃布尔纳·布恩掌控这个小组,一年之后,他的绩效卓著,侦破了一些重大刑案也获得许多协助。然后他开始酗酒,很严重。他的小组替他掩饰了一阵子,随后终于是纸包不住火。我已经尽力了——咨商、医师、精神科医师、戒酒协会等等——但都起不了作用。艾德华,那孩子正在设法戒酒。我知道,他真的在‘设法’戒酒。如果他再堕落一次,他就玩完了。”

“你要派来协助我侦办这件麦兰案的就是他?一个酒鬼?”

索森轻笑了一声。

“猜对了,”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借着持续在侦办此案,给邦斯·萧宾一个交待,即使最后是徒劳无功。同时,我可以让埃布尔纳·布恩因为另有任务离开办公室,或许他可以再振作起来。值得一搏。即使他再度贪杯,有谁会看到?除了你。”

狄雷尼诧异的望着他。或许,他想,这就是索森成功的秘诀。你操控别人,不过你也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这么做以及怎么做。别人被他的坦诚所惑,无法抗拒那湛蓝如冰的眼眸,都会同意照他的话做。听起来那么顺理成章。

“我今晚好好考虑一下,”他又说了一次。

两小时后,他与蒙妮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已经关了。他们啜饮着没有咖啡因的咖啡。他将伊伐·索森副局长所说的话毫不保留告诉她。几乎一字不漏。

“你觉得如何?”他说完后问道。

“他是个酒鬼?”她问。

“埃布尔纳·布恩?据伊伐所言似乎是如此。或许即将成为酒鬼。不过那不重要。如果布恩出了纰漏,他们会派别人取而代之。问题是,我该不该接?”

“你想接吗?”

“我不知道。一方面想接,一方面又不想接。我很想查出杀害麦兰的凶手。人命不该这样被残杀,然后凶手又逍遥法外。那是天理难容。我知道那听起来太过简单了,不过我就是这么觉得。我的天,如果……嗯……另一方面,我已经退休了,那是局里的棘手难题,没我的事。然而……你看呢?”

“我认为你应该接,”她说。

“要我别当你的跟屁虫?”他笑着说。“离开家里?出外工作?”

“不是,”她缓缓的说。“你有时确实满烦的。”他猛然抬头。“不过我想这是你该做的事。不过真的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自己做主。”

他朝她招手,她过来坐在他的腿上,丰润无骨。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她一手抱着他的脖子。

“我真的很烦?”他问。

“有时候,”她点头。“有时候我也很烦。我知道。每个人都是如此。有时候。我真的认为你应该接下这个案子,艾德华。伊伐说他其实并不期待有任何结果,不过那只是想要说服你接下这个工作,向你挑战。他其实认为你可以侦破此案,那位萧宾也是。我不喜欢那个人;他是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你想你能查出杀害麦兰的凶手吗?”

“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破案的机会很渺茫。”

“若有人能破案,就是你了,”她说,她的意见也表达至此。“要睡了吗?”她问。

“待会儿,”他说。

她起身亲他的额头,将杯子及盘子端入厨房。他听到打开自来水的声音,然后是她上楼的脚步声。

他独坐了半个小时,低头沉思。虽然对蒙妮卡不公平,不过他还是想着如果是他的前妻芭芭拉会说些什么。与蒙妮卡完全一样。他很幸运都挑对了老婆。她们的感受、她们对生命的渴望、她们对儿童及植物的热爱,都很奇特。当然,他承认她们都是对的。你所灌溉呵护的,那刚萌芽的幼苗。你对着它呼吸使它存活。你惩罚毁坏它的人。那刚萌芽的幼苗……

他再度叹了口气,起身伸懒腰,开始例行的巡视。先到地下室检视门窗,然后上来查看门链与锁都已就定位,将暗夜锁在门外。玛莉与希薇雅都睡得很香甜。整栋房子都安全无虞,如一座岛屿。

他尽可能轻声宽衣解带,然后溜上床。不过蒙妮卡仍然醒着,她转过身投入他的怀中。软玉温香而且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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