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琪一边走着,一边打开了手袋,那里面有一支手枪。她打开了枪的保险。夜深人静,这“咔”的一声是那么清晰,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知道,自己神经高度紧张,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对自己有所举动,她可能会立即要了他的命。

不过,她很少开枪,只是在射击场玩过,打靶成绩差强人意,真的要打活人,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中要害。

她边走边看着门上的门牌号,22床应该就在一上楼的地方,怎么没有看到呢?一直走到尽头,她也没有找到。

这个时候,有走上二楼的脚步声,美琪沉住气,掉转身,迎着这声音向前走去。原来是巡房的两个女护士,“护士小姐,请问22床在哪里?”

“就在第一间啊。”

“噢,谢谢。”美琪发现,每个房间都是两张床,刚才居然没发现22床就在第一个房间。

护士正好打开了22床所在的房门,开了灯。美琪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21床躺着一个老头,22床却是空的。

等到护士结束查房,美琪又问道:“22床的病人怎么不在?”

“小姐你弄错了吧,22床没有人住啊。”

“可能是吧。”美琪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她匆匆离开了病房大楼,打开自己的车,坐在驾驶位,心还在“咚咚”跳着,她觉得,这来回的几十米路每一步都走在钢丝上,提心吊胆的,终于走回起点了,安全返回。她向窗外看去,水果店、鲜花店都关门了,她如何传递今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呢?

“快开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美琪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是不是那个人呢?不对,是牛宝军!

她回过头去,果真是他。

她迅速发动了引擎,车子开动起来,她问:“你怎么来了?”

“没有水果店,我只好自己来了。”

美琪笑了起来。她知道,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放松的,那就足够了。

“那是一张空床,我们被耍了。”

“也许他有难言之隐。”

“万一他就埋伏在医院外面,你不怕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你都不怕,我还怕吗,要死一块儿死。”

要死一块儿死,这只是牛宝军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美琪却享受在这样虚幻的快乐里,像美妙的肥皂泡,她不能去点破。

“你在哪里下?”

“我现在是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随便你开到哪里吧。”

“宝军,今晚的夜色真美,我们四处兜兜风好吗?”

“你的车你是主人,我就客随主便。”

牛宝军撩开车窗纱的一角,向外看去,上海是个不夜城,五颜六色的灯光倒映在江面,真叫人心旌荡漾。

“现在到哪儿了?”牛宝军问。

“快到日租界的界限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声,过了一会儿,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美琪放慢了车速,远远地望去,前面的道路被封死了,日军设立了哨卡,每辆车都要检查。

“怎么办?要跑吗?”

“不。你有证件,和他们说英语。”

很快,日军查到了这辆车。

有个日本士兵走到窗口,说:“证件。”

美琪摇下车窗,将证件递给士兵,并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先生得了急病,我们赶时间,谢谢你。”

那个日本士兵叫来了一个女军官百合子,她会说英语:“女士,可以再说一遍吗?”

美琪又重复了一遍。

百合子用手电筒照了照后排,见一个男人用帽子半盖着脸,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得了什么病?”

“肺结核复发。”

“好,你们可以走了。”说着,百合子将证件还给了美琪。

车子绝尘而去。

百合子若有所思,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车尾,记住了车号。

“你表现得很镇定。”牛宝军对美琪说。

“谢谢。日租界又出事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刚才的枪声来看,双方都有伤亡。你也从事着危险的地下工作,你现在选择退出,我绝对不怪你。但是一旦卷入,想退也退不了了。”

“我没有选择,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选择了。”

牛宝军一时无语。

“美琪,我们要约定新的联络方式。”半晌,牛宝军说道。

“嗯。”美琪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欢快。

忽然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在汽车的顶上,像动听的音乐。

美琪停下车,索性专心地听这雨演奏的音乐了。

“要等雨停再走吗?”牛宝军问道。

“是啊。”美琪转过身说。

牛宝军忽然发现,美琪的侧脸很好看,弯曲的线条很完美,她实在是个美人,兼具东方和西方的五官优点。

天地之间,大而宽的雨幕拉开了。雨幕里,一个竖起大衣领的男子躲进了一个公共电话亭里。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姐温柔的声音:“你好,重病区。”

“刚才有人去找22床吗?”

“一位女士,穿着高贵。”

“明白了,谢谢你,小妹。”

严斯亮是张小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什么都会按照他的指示做。

淞沪会战的时候,张小妹差点被日本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是严斯亮拽着她飞奔了几步,她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严斯亮所属受德国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蒋介石的看家班底。严斯亮亲眼看到,中国军队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地投入战场,不到3个小时就死了一半,支援5个小时则死了三分之二,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填进去就熔化了。

严斯亮所在的部队在国军中已经算是训练最强、军事素质最高了,他们以德式军训法为主,重射击,轻白刃。只可惜中国军队的武器达不到要求,是谓可悲。

而日军创造的战法、战技使其在二战初期打遍亚洲无敌手。就拼刺一项,两个日本兵可以抵抗五六名中国兵。中国军人拥有的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勇气,士兵连同将帅一起整团、整师的壮烈殉国,顽强抵抗三个月为中国沿海工业的内迁赢得了许多时间。

严斯亮是淞沪会战的幸存者,这缘于其自身良好的体质和军事素养,当然还有上天给予的好运气,可是他的战友、好朋友白玉龙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亲眼看着这个年轻的营长在自己的身边倒下,弹片插到了他的要害部位太阳穴。那张英俊的脸孔刹那间如熟睡般安详,像天使回归天堂。

日军参战达9个师团22万余人,伤亡9万余人;中国军队参战6个集团军,约70个师共70余万人,伤亡25万余人。

这是后来严斯亮从军事委员会查到的统计数字,伤亡惨重,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守住上海。接着丢了南京。

严斯亮清楚地记得,1937年11月13日,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发表自上海撤退声明,字字泣血,血泪交加。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是的,中国人不是那么容易就屈服于外强的凌辱的!

大雨似乎没有很快停歇的意思,严斯亮把思绪从淞沪会战中拉了回来。

眼下,日本人在和他玩杀人游戏,日本人熟读中国的《孙子兵法》,将离间计学以致用,井上清说的那些话明明就是挑拨离间,要他死心塌地地成为汉奸。

就算组织抛弃了他,他也不会成为汉奸,何况,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他之所以不敢亲自去第九医院接头,是怕万一落入敌人布下的陷阱,那是不仁不义之举,他要保护自己人的安全,又要确认组织对自己的态度,只有出此下策。

尽管他自信早已摆脱了敌人的跟踪,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又回归大海了,不过,还是谨慎点好,这是他总结出的血的教训。

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传染病的病人,自己的人碰到他就会倒霉,他该离开上海吗?他走得了吗?码头、车站,到处都有日本人。

严斯亮多想见到特派员同志啊。严斯亮想问他,自己何去何从?

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美琪吟诵起李煜的《浪淘沙》来,这伤感的词句惹得牛宝军一声叹息。民国的命运何尝不像南唐一样呢?

窗外是雨,窗内与伊人共对,这样的时刻是不是就是永恒了?

“我喜欢被你需要的感觉。”刚才是中国式的古典,现在是西式的直白,这就是美琪。

“是的,我需要你。在工作上。我常常想,把你这样卷进来,合适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我可以死在你的怀里。”女人在爱情里往往都是相当勇敢的,连死都不怕,虽然平时连看见蟑螂都要惊叫。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给人勇气和智慧?

早上8点,吃早餐的时候,李家为满脸乌云。

敏感的玉梅问道:“李先生,是不是我连累了你?”

李家为没吭声,李太太忍不住说:“市政府叫他这两天在家休息,手上工作暂时叫其他人打理,到底什么意思?”

“哼,我去了现场,他们也不该怀疑我有什么问题吧。我辛辛苦苦地为他们卖命,他们居然这样待我?我要给汪主席打电话。”

“李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是和表哥走吧,省得惹出别的麻烦出来。”

“玉梅啊,什么表哥啊?你要走?”李太太不明就里问道。

“噢,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玉梅他表哥到上海了,要把她带回美国去,上海太乱了。”这时,电话铃响了,管家张长富接了电话后说道:“玉梅小姐,找您的。”

玉梅以为是山口纯一郎打过来的。当那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玉梅有点不知所措。他怎么敢直接打到这里来?

“你要约李家为出来,对他的行动开始了,时间你定。”

玉梅在电话这头编造着对话:“表哥呀,你这么着急干吗呀?今天中午请他们吃饭?好,你先别挂,我去和他们说一下。”

“李先生,李太太,我表哥中午想请你们吃饭,能赏个脸吗?”

“应该是我们来请才对,今天算我请,去老上海吧,那边的上海菜最正宗了。”李家为心情不爽,中午去外面吃饭正好散散心。

玉梅重新拿起电话:“表哥,中午12点,老上海见,我们三个人。”

“玉梅,换个地方,老上海那里日伪官员太多,改成亨利西餐厅。”

“好。”

“我表哥说在国外吃西餐吃惯了,几天不吃就想,我们去亨利西餐厅吧。”玉梅放下电话对李氏夫妇说道。

李家为、李太太同意了。

亨利西餐厅在繁华的霞飞路上,闹中取静,装修现代。

李家为夫妇及玉梅到达餐厅的时候,牛宝军已经在雅间里恭候。

“让你等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啊。”李家为客气道。

“路上还顺利吧,真担心又是放枪放炮的。”

“哎,你这么说,我挽留玉梅的想法真是难以启齿了。”

“请坐,请坐。”

“还没有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太太。”

“在下方剑。李太太真是位美女,李先生好福气。”

“哪里哪里。”

寒暄一番后落座,每人要了一份牛排套餐,外加水果沙拉。

“在下久仰先生大名,想听听先生对局势的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随波逐流罢了。”

看到有些小小的冷场,玉梅插话道:“李先生有很多苦衷不被世人理解。”

“愿闻其详。”牛宝军在引导李家为。

李家为多日郁闷加上近日所受的委屈如江河之水滚滚而下:“方先生,中国国门自从被大炮、鸦片轰开以后,中国的军队几乎逢战必败,战败必被羞辱。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无一不是如此。还有日俄战争,日本、俄国为了谁能在中国夺取更多的利益,在中国土地上大打出手,无辜国人死伤无数。更有愚弱国人为其中一方效命,这对于中国而言是何

等之奇耻大辱,中国之贫弱,无以复加。”

“先生所言极是。”

“你看,日本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强国,中国乃弱国,经济、军事实力都比日本差得多,中国许多武装力量甚至使用原始武器与现代化的日军作战。日本国土面积约为37万余平方公里,自然资源非常匮乏,但是日本科学技术水平与生产能力却比较高,能制造飞机、大炮等。1937年日本飞机年生产能力已约600架、坦克约200辆;中国铁的年生产量不足10万吨,钢的年生产量不足千吨,飞机、火炮、坦克、机动车辆、舰艇等都不能制造,中日力量悬殊啊。”

“李先生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有一个愿意倾听的听众,再加一些恰到好处的恭维,李家为谈兴大起。

白玉梅在李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李太太说:“我们吃好了,你们慢慢谈政治吧,我们女人去附近逛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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