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夫先生仿佛从天而降,他站在客厅的门口,手上还提着行李。

牛宝军镇静地用英语和他打着招呼:“你好,华夫先生,请别误会,我们只是老同学。”

美琪也亲热地说:“达令,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过来认识一下。”

牛宝军上前几步,伸出了右手。华夫先生勉强地握了一下,就沉着脸回房了。

美琪也跟着进了房间。她没说话,等着华夫发难。

“我不在家,你就这么风流。”

“你看,我和他各住各的房间,而我并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如果我像你说的那样,何必这么麻烦。”

华夫还是一脸怒气。

“我们只是在客厅拥抱了一下,你不觉得这种礼仪正说明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吗?因为他明天就要走了,这个年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了,他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是我的南京老乡。”

这样的解释合乎情理,华夫先生的脸上阴转多云了。

“他干吗住在我们家?”

“因为他被仇人追杀。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愿意再留他住一阵子吗?”

“恕我不能。”

“达令,他坚持要走,这只是我的意思。”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只是我的旧友。”

“是不是还是以前的男朋友?”

“达令,今天我才知道,你是这么在乎我。”美琪的双手勾上了华夫的脖子,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早起的美琪轻轻叩了几下牛宝军的房门,却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她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叨扰贵府,心有不安。后会有期,珍重。

美琪将那张薄纸条贴在胸口,心中纵有不舍,也没有办法。

她坐在他曾睡过的床上,抚摩着被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牛宝军可以开个诊所,开个古玩店,开个药铺作为长期隐蔽的场所。但是,即使在外国租界,日本人也是无孔不入的。为了完成整肃军统上海站的任务,他必须隐藏得更深。

没有正当的职业,敌人就难以查到他,他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他要在这个时刻来临前做几件大事。祖国有难,他责无旁贷。至于总部的怀疑,他问心无愧。

有时候,他恨不能在战场上抱起一挺机枪,向敌人扫射。国家还没有亡,可是半壁江山沦入倭寇之手,这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复仇!复仇!多少家破人亡的中国军人凭借着这样的信念,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浴血奋战,不惜生命。数百上千的日本战机轰炸着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对付我们连机枪都很少的简易装备,就是在这样的不对等之下,武汉会战还是使日军损失惨重,再也不敢提三月亡华。

中国军队的对日作战,是以弱对强的壮烈,是在千钧一发和万般无奈的情势下,用鲜血铺就国民政府撤退的道路。在历时四个半月的武汉会战中,中国军队阵亡将士人数,据军事委员会统计为254628人,加上负伤人员超过40万。

长着长毛的米饭,爬满了蛆的水,锋利的弹片,淋漓的鲜血,横陈的尸体,牛宝军似乎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

牛宝军在安琪儿电影院的联络箱里给玉梅留了话:钩上十八子。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每一笔都好像是快刀在心上划过,钩即吊上钩,用美人作诱饵,十八子就是李,他要她用自己的身体得到李家为的绝对信任。这并非重庆的直接指示,但做好这样的铺垫,是必要的。李家为是重庆方面要争取的人物,重庆迟早会下指示。

这是他的女人,他一直喜欢这个女人。自从那天情不自禁,他们的心已经叠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作为祭祀的祭品,献给了河神之类的恶魔。但为了河神不再荼毒无辜的百姓,这种牺牲也是值得的。

严斯亮已经在敌人的视线当中,这颗棋子已经是废棋了,再和他接触将带来很大的风险,但牛宝军还是决定在适当的时候通知他远离上海。抛下战友,牛宝军做不到。

很有可能,自己已经被拍下照片,甚至已经在敌人的监视当中了,自己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是命,他不怪任何人。他要抓紧时间,为祖国再多做点事情。因此对李家为的策反迫在眉睫,他可以充当特使和他谈判,当然,这要请示总部。另外,要从上海敌人的眼皮底下,运送药品到大后方,这是他想做的第二件事情,那些伤兵太需要这些救命的药了。

第三件事情,就是让军统上海站重整旗鼓,在保存自身实力的情况下,打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

离开美琪家的时候,他在枕头下放了一本雨果写的《悲惨世界》的中文版,希望能被她发现并收藏起来,那是一本密码使用的工具书,他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一本给了美琪,另一本留在自己手中。他需要再见她一面,告诉她如何使用这本书,以及他们之间在电话里使用的暗语。不过,让美琪用自己的绝密方式和总部联系,这是下下策,只有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候才可以。而目前发报只能去约翰牧师那里。

重庆。徐正坤戴着耳机亲自发报。他收到了牛宝军的电报,他熟悉对方的发报习惯,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他迅速把牛宝军的请示报告给了戴老板。

“严斯亮是否叛变,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关系搞清楚,不过,这也可能属于绝密情况,在日军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看来,情况的确很危急。不过,牛宝军的工作热情是值得嘉奖的。”

徐正坤点头附和道:“局座英明。”

“不用你拍马屁,你要动脑子,早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是。卑职以为,局势瞬息万变,宜早不宜迟,对李家为该有动作了。”

“这件事情,我还要请示委员长,定夺之后,你一并告诉牛宝军,总部批准他的三个请示,让他多加小心。联络上面要确保畅通,这些具体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你是专家。”

“卑职明白。等您消息。”

白玉梅拿到那张纸条后,愣住了。虽然这样的指令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感觉有点无法接受。这是她最爱的男人亲自发布的命令,要她去勾引李家为,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好准备,她的心里酸酸的,她情愿死也不愿意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何况是一个与重庆政府背道而驰的大汉奸。

心痛之余,她也意识到情况的危急,行动即将开始,这是她潜伏多日所盼望的。作为军人,她明白马革何须裹尸还。战乱年代,军人朝发夕死是太平常的事情,头颅尚不足惜,何况身体?

牵制李家为将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命运,想到这里,玉梅不由得斗志昂扬。

玉梅记得,在特工班结业典礼上,牛宝军骄傲地将自己引荐给戴老板,说她是自己培养的优秀特工,在牛宝军的眼里,自己是那么优秀。虽然自己各项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甚至比男同学更厉害,不过玉梅还是觉得自己缺憾很多。也许这是爱的缘故吧,在爱里,人住住会低微,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希望自己是所爱之人心中的女神。

在美人计的课程里,她也得了高分,她没法不高,因为扮演她要用计的角色的人是牛宝军。

她对他巧笑嫣然,她酥胸半露从他身边经过……他不露声色,可她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睛里的一丝亮光。

现在,她要学以致用,把对象换成李家为了。

如果一郎知道这件事情,他一定会把自己杀掉的,看得出来,一郎很爱自己。那天,和姐姐玉兰见面之后,她匆匆赶到一郎的宿舍,他已经等得着急了。临近下午,他还没有吃饭。她出去买了一碗馄饨,回来一勺勺喂给他吃。

他感动无比地握着她的手说,不想再打仗了,只想把她带回日本。

是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郎,还有李家为的太太。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玉梅本希望李家为比太太先到,这样她就可以小声要求他用车子捎带自己一段路,说自己要去逛逛书店。可惜,李太太已经到了,他却没到。她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急匆匆地坐下来用餐。他有点儿抱歉地说:“起晚了。昨天晚上没睡好。”

“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李太太问。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下去。李家为在风口浪尖,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一张局势的晴雨表,从他那里可以嗅到政坛上风雨欲来的那点土腥味。

所以,就算不能策反他,零距离接触李家为也可以搞到很多情报。

李家为吃饱了,用餐巾抹嘴巴的时候,玉梅当着李太太的面开口了:“李先生你方便带我一段路吗?我要去书店买几本书,小少爷要用的,还有我自己要看的。”

李家为愣了一秒钟,爽快地答应道:“行啊,没问题。”

“李太太,你要不要一起去?”

“算了,我没心思逛书店。”

这是玉梅的高明之处,要是不邀请她去,她倒不快活,邀请她,她未必会去。

玉梅终于可以坐李家为的车了,李太太送他们到大门口,李家为坐到后排后,玉梅才坐进前排的司机旁边。

车子经过巷子口的烧饼摊时,玉梅要求停车去买个烧饼吃。

“你还没吃饱啊?”李家为笑着说。

“换个口味。”玉梅一语双关地说。说这句话的时候,玉梅回头看了李家为一眼,暧昧的表情估计是他平时从来看不到的。显然,他有点儿吃惊。

玉梅带回来三个烧饼,分别包在三张纸里,她先将一个烧饼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还有一个递给李家为。他伸手过来接的时候,玉梅用左手捏住他的手掌,一个纸卷就滑到了他的手心里,然后右手把烧饼准备递给他,忽然又说:“我先放在车上吧,不能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李家为避开司机的视线范围,展开纸条,上面写道:

我在市政府边的美人鱼咖啡馆等你,10点。

李家为看了一下手表,8点40分。

玉梅在距离市政府一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因为两个人的这个秘密,李家为的心狂跳起来。

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李家为没有带保镖,独自一人从办公室溜到了美人鱼咖啡馆。

“先生,您几位?”推开咖啡馆的门,侍应生便上来招呼。

“我等一个朋友。”

“是小姐吗?”

“是的。”

“那边有个小姐,是她吗?”

李家为按侍应生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是白玉梅。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9点58分,看来她早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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