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大汉正在犹豫,玉梅反倒相信他是自己人,如果这里已经是一个陷阱,他应该没有犹豫的道理。

“大哥,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严斯亮遇到麻烦了,对不对?这两天严斯亮没有和你联系吗?”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大哥,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严斯亮和你保持联系,那你告诉他立刻恢复香烟联系方式。如果你是在怀疑我的身份,那么,他叛变了可以亲自来抓捕你,何必叫我一个陌生人来找你呢?”玉梅这样给他分析道。

大汉听了点点头,觉得玉梅说得很有道理,便拿出了合作的态度。

“严斯亮失踪了,我也很担心。”

“你是第六小组的吗?”

“什么第六小组?”

“噢。”玉梅知道了,这是严斯亮一个单独的藏身地点,大汉并不属于第六小组。而这里暂时应该很安全。

玉梅沉吟了几秒,说道:“你一定要保证电台的安全,那比我们的命还重要。你会发报吗?”

见对方摇头,玉梅紧皱眉头,心想,那也就是说,好久没有和重庆方面联系了。

“大哥,你会修船是吗?”

“是的。我什么船都修过,难不倒我。”大汉骄傲地说。

“好了,我要走了,我明天要用电台,你准备一辆黄包车和一套阿嫂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头巾,中午12点到仁心诊所门口等我,离这里不远。”

做特工这行,每天都戴着一个面具生活,时刻都在扮演另一个角色,而摘下面具的时候,连自己的战友也不能相信,因为每一个人在生死刹那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是敌是友,很难分辨。

这个职业,真可谓是刀尖上舔血,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过硬的军事素质和快速准确的应变能力。有的人死的时候,可能还是敌人的身份,为自己的那方阵营所唾弃。

这些都是牛宝军以前和玉梅说过的,现在她才真是深有体会。

玉梅仿佛又回到了野战求生训练的那些日子里。在越南热带丛林里,他们特训班的那些同学被分散开来,只有一个人面对毒蛇、蚊子、饥渴、孤独、恐惧,那需要体力、脑力,以及强烈的求生意志。她的成绩很好,是第二个回到规定的地点的,牛教官张开臂膀拥抱了每一个回来的同学,玉梅在那个拥抱里感受到了极度的慰藉。

自三月底从重庆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都没和重庆方面联系上,重庆方面一定很着急,包括牛宝军。

牛宝军曾将玉梅单独带到戴老板办公室里接受任务,戴老板有三点指示:一,长期潜伏,要争取李家为回到重庆阵营,没有重庆方面的指令不得刺杀李家为;二,搞到日本重要军事情报;三,要单独行动,单线联系,潜伏是最大任务,不要暴露自己。

夜幕下的上海比白天更加充满诱惑,灯光勾勒出高楼的线条,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小房屋。十六铺码头边,停泊的船舶无数。这时候一个黑影翻进了一个码头边船工宿舍的院落,大汉抬起头来,见严斯亮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吓了一跳,问道:“你,你,你没事吧?”

“还活着。有人找我没有?”

“有,今天早上一个小姐找到这来,让你和她恢复香烟联系方式。不过她好像等不及要用电台,明天中午要我去接她过来。”

“去把药箱拿来,帮我换药。”严斯亮解开了衣服,露出纱布沁出血色的肩膀下方。

“你受伤了?”

“嗯。”严斯亮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几天我都躲在乡下养伤。”

“玉梅怎么没来吃早餐?是不是病了?”李家为在餐桌上问太太。

“她还真是病了,一大早便看病去了,说是要早点回来教阿虎呢。”

“什么病啊?怎么没叫车送她去?”

“女人的病你别问那么多了,她去看个中医,有点远,她说不能耽误你上班。”

“噢。”李家为用餐巾抹了一下嘴巴,“你慢慢吃。”

“你怎么吃这么少啊?玉梅不在就没胃口了?”

“你说的什么话?”李家为瞪了她一眼。

玉梅准时在10点出了仁心诊所的大门,门口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玉梅手一挥,车子过来了,布帽子的宽檐遮挡着车夫的脸,看不太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大汉呢?

“师傅,到十六铺码头几钿?”

“你看着给吧。”车夫还是没有抬头。

玉梅却听出了是严斯亮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坐上了车子,车子跑起来,她才开口:“出了什么事情?”

“军统上海站出了内奸,我们小组除了我和小柱子——就是那个卖香烟的小伙子,其他人都牺牲了。”

“那天在城隍庙他们是来抓捕你的吗?”

“是的。”

“我后来去买了他的香烟,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我会查清楚这件事情。昨天晚上和重庆联系上了,第二小组也全军覆没了。”

黄包车没有向十六铺的方向行进,而是拉向了市区方向。玉梅没有必要再去冒险发报了。

“重庆方面将派来一个特派员,这两天就应该到上海了,这个人只有你认识,到时候带我去见他。”

“明白。”玉梅的心里一阵狂喜,难道是牛宝军被派来上海指导自己和上海几个行动小组的工作了?

可是,喜悦过后,她又是好一阵担心,上海是龙潭虎穴,他来这里太危险了。她情愿他还是待在重庆总部,情愿死的是自己,而他好好地活着。

玉梅在街上从容地下了车,逛了几个服装店,又换了辆黄包车回到了李公馆。

上海日租界。

十三军上海司令本部特高课。身着日本军服的井上清一脸严肃地坐在上座训话,身后是日本天皇的大幅照片。几个特高课的骨干坐在那里低头聆听。

“这次我们一举摧毁了军统上海行动组的两个小组,我已经向大本营汇报了此事,很快就要给我们嘉奖。值得庆贺啊。”

大家一起鼓掌。

井上清按了按手,掌声停止。

“当然,我们也有很严重的伤亡,几个战士为天皇玉碎了。他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勇士!现在我们要继续努力,把这些支那人的抗日分子一网打尽!”

“哈伊!”全体部属齐声回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井上清在房间里踱步,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心腹川本小藤。井上清接过川本小藤递过来的卷宗,这是一份关于军统上海行动小组第六小组组长、少校军官严斯亮的详细档案。“呦西!”井上清的一对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干得不错,川本君。”

“这还是铁观音的功劳啊!”

“啊,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给他发报,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

“要尽快抓捕严斯亮,川本君有什么想法?”

“我们可以透点儿消息给报社记者,经常举办一些活动,引蛇出动。”

“很好,马上去办。”

川本小藤正要离开房间,井上清叫住了他:“回来。”

“李家为的家庭老师的照片去给我找来,全身的。”

“哈伊!”川本小藤领命而去。

李公馆。电话铃响,管家接听后按住话筒叫主人:“李先生,井上清的电话。”

李家为赶紧过来,恭谨地对着话筒说:“我一定会安排的,大佐先生请放心。好,尽快,尽快。”

放下电话,李家为一脸愁容。太太问道:“家为啊,怎么了?”

“不幸言中,不幸言中。”李家为喃喃自语。

“长富,去请小姐来一下。”

“好的,李先生。”

玉梅来到客厅,看到大家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李先生,您找我吗?”

“来,坐下。日军司令部特高课课长井上清,啊,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日本人,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叫你过去玩。”

“过去玩?”玉梅奇怪地重复道,想到自己一介女流,到司令部有什么好玩的?

“我已经推脱了好几次,看来是推脱不过去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玉梅的镇定反倒让李家为夫妇感到意外了。

“这个人很好色。”李家为低声说道。

这天下午,玉梅正带着阿虎在花园里捉迷藏,忽然,亮光一闪又一闪,一个日本军人正在花园里到处照相,难道李公馆的风景这么好吗?玉梅心里纳闷。

玉梅的正面、侧面、远景、特写等几张照片被摆上了井上清的办公桌。井上清小眼睛眯着,反复欣赏着照片,对川本的办事能力也相当满意。他本来只需要一张照片,没想到这个属下能搞来这么多,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思啊。

井上清穿着和服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端起酒杯对坐在对面的川本小藤说:“川本君,最近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前辈言重了,我做得还很不够。”川本小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瞥了一眼小矮桌上的几张照片,明白井上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叫他想办法把那个中国女人约出来。他主动请缨道:“前辈想见白玉梅并不难。”

“哦,说来听听。”井上清显得兴趣十足。既然这个属下直奔主题,那他倒也乐得承认。

“前辈不是要我举办些活动吸引抗日分子吗?那不如举行一个司令部和上海市市政府的联谊会,会后跳跳舞,用这个名义把白玉梅约出来。”

“川本君,中国人的一石二鸟,你也熟知啊。”

“还要前辈多多指教。”

“哈哈!”看来井上清很满意这个计划,那个舞会上会有美人,会有鲜血,那真是够刺激的事情。

川本小藤继续说道:“上海那些着名的舞厅太复杂,我们不好控制,我看就放在日租界的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我们在那里严密布控,外松内紧,再提前放出风声,即使严斯亮不上钩,也会有别的人前来冒险。”

井上清又举起酒杯说:“来,川本君,祝你马到成功!”

暮春的夜晚,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浮动,风很轻柔,送来远处花的暗香,叫人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李家为夫妇和白玉梅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气氛轻松。

“司令部来人了。”管家刚报,客人已到。

李家为赶快起身:“哎呀,川本君来了,深夜造访,有什么重要事情?”

穿着西装的川本小藤环视了一下客厅,走到玉梅的身边说道:“白玉梅小姐,我是专程来送请柬的。”

玉梅接过请柬,打开一看,礼貌地回答:“哪里用得着您专程来送啊,叫李先生带回来就行了。”

“您是贵客,当然要亲自递交的。课长叫我带话,请白小姐务必赏光。”

“您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个家庭老师。”

川本小藤这才对李家为说道:“好了,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了。”

李家为照例将客人送到大门口才返回。

李太太担心地说:“我才不想去那些地方呢,好危险的,到处是刺客。”

李家为安慰着太太:“是樱花俱乐部,日本人重兵把守,连苍蝇都飞不进去,放心吧。”

话虽这样说,李家为的心里也在打着鼓,日租界也不安全,重庆的、延安的、黑道的、白道的,都盯着他们这些汉奸。当这个市政府秘书长是提着脑袋在做,不过这个年头,即使平民百姓也不安稳,早上在街上摆个摊,说不准中午就陈尸街头回不了家了。

既然当初跟着汪公走了那一步,现在还能再回头吗?重庆方面会放过他吗?他们连汪公这样的民国元老都要刺杀,他这个跟班的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所以他决定一条道走到黑,活一天算一天,可是老婆孩子呢,跟着自己真是受罪啊。

什么狗屁联谊会?准是川本这家伙出的主意,让井上清借这个机会采花罢了。

“玉梅,你自己当心。明天我下班后来接你们。”李家为叮嘱道。

“好。我先去睡了。”玉梅应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梅拉开衣橱,挑选着自己出席舞会的晚装,凭她的感觉,这个联谊会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有这样的预感。

穿什么衣服合适呢?穿旗袍太不方便,腿都抬不起来,裤装也不合适,晚礼服她没有,出行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场合。

最后她选了一件白衬衣、一条淡玫瑰红的百褶裙和一双白色的中跟带襻皮鞋。换好衣服,她站在镜子前面,镜子中的自己显得特别年轻,这身朴素的行头学生气很浓,但是裙子的玫瑰颜色又是那么充满女人味,她把卷发编成了两条辫子,挽起来,扎上两根淡玫瑰红的蝴蝶

结,在嘴唇上抹了一点玫瑰红的唇膏。

镜子中出现了牛宝军的脸庞,他英气逼人的五官和玉梅娇柔的脸孔映在一起,很是相配。玉梅脸上呈现出害羞的表情来,牛宝军的双手从后将她紧紧环抱。玉梅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原来刚才不过是幻觉。

牛宝军应该到上海了,严斯亮还没有通知自己,希望明天会有他的消息。

最近一段时间的早上,玉梅都会到一家新开的叫做百花香香的花店去买鲜花,几乎是天天去,有时候是买白色的百合花装点客厅,有时候是给李家为夫妇的卧室布置上玫瑰花,自然的花香在家里弥漫,沁人心脾。

今天是周六,李家为走得很早,玉梅到达餐厅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李太太说他早饭都没吃完就走了,玉梅匆匆吃了点早餐,就和李太太说她去买点花回来。

李太太点点头,本来这种事情想叫张妈去做的,可是,她一个乡下人怎么懂得这种罗曼蒂克的事情呢?玉梅这丫头做事情倒也妥帖。

出了大铁门,玉梅不禁仰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身心都有短暂的解放的感觉。汉奸人人得而诛之,她对李家为充满了厌恶之情,但是每次看到他都要装做尊敬、喜欢的样子来,真是太难为自己了。

花店的门是开着的,在浓浓的清新香味中,两个顾客正在选花。

“今天有什么新鲜的花啊?”玉梅踏进花店问道。

“小姐,你看,这些都是新鲜的,刚刚进的粉红色的康乃馨,很漂亮。”卖花的大嫂正是十六铺码头船工家的那个阿嫂。

“好,我就要这个吧。”

“小姐你要多少枝,我帮你包起来。”

“十九枝。”

卖花大嫂麻利地配了些满天星,包好了递给玉梅。

玉梅掏出一张美钞,换回了一沓零碎的小票。

玉梅回来的时候,张妈正在客厅把换上水的花瓶放到桌子上。玉梅拆了包装纸,把花一枝枝插进花瓶。张妈的手真快,立即把包装纸收了起来。玉梅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张妈的动作,说道:“张妈,麻烦你帮我拿个剪刀过来。”

“好的,小姐。”

张妈去厨房后,玉梅也跟过去。在厨房外面,她看见张妈把那张包装纸迅速塞到一个抽屉里,然后找剪刀。过了几秒钟,玉梅佯装走进厨房的时候差点撞上了拿着剪刀出来的张妈。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呢,所以就自己来找了。”

“找到了,找到了,喏,给你。”张妈有被人撞破的那种紧张和尴尬。

“谢谢你。”玉梅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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