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拉辛带着我们去了酒店附近的一个小花园,花园很漂亮,树林茂密,深处藏着几座白色的皇宫式建筑,很幽静,潮湿的空气里透着花香,好闻得让人想拿塑料袋打包一袋,零零星星的小地灯闪着黄色光晕,打在爬满绿藤的墙壁上。

花园中央的一个露台上,放着两排蒲团,一个穿着尼泊尔当地服装的老头坐在正前方,闭着眼睛等着我们,露台四周垂着白纱,每个蒲团旁边都放着一支蜡烛,火苗忽悠忽悠地飘着,看上去虽然有点儿神神道道,但确实有种肃穆感。

大家按照拉辛的指示把鞋脱了,挨个儿在蒲团上坐下来,都是些长期不运动的家伙,在蒲团上把腿盘起来的时候,安静的露台上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骨头折叠声,声声刺耳,各自坐好后,拉辛一脸虔诚地坐在老头一侧,老头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们。

“欢迎大家一起来和我进行空性的禅修练习,今天,我会带领大家去探索心灵的平静。”拉辛开始帮着老头翻译。

大家脸上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包括王灿,不过他因为喝了酒,所以身体在蒲团上不受控制地左右晃荡着,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除了带来点儿凉气,还卷过来一阵不知道是谁的脚臭味,淡淡地徘徊在我们四周。

老头又说了一段话,拉辛接着帮我们翻译:“我是一名佛教徒,已经修行很多年了,尼泊尔,是一个以印度教为主的国家,但同时也是释迦牟尼的诞生地,我选择皈依佛教,是因为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如果有任何能够印证现代科学需要的宗教,那可能就是佛教……’”

这名人名言引用的,还真是跨领域。

老头接着说了:“我相信科学,所以我相信佛教,下面,我们开始进行禅修前的心灵清理,我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是经由自己心灵的指引,来到尼泊尔这个精神国度的吗?”

大姐团和冲锋队员们纷纷点头。

奇怪的是,除了我之外,王灿也没有点头。

禅师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俩,拉辛替老头问:“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到尼泊尔呢?”

我看着禅师的眼睛,不确定神灵在上,自己应不应该撒谎,左右折中后,决定让答案尽量简明扼要:“本来要去别的地方来着,后来没去成,所以来尼泊尔了。”

拉辛帮我翻译完后,禅师没表情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接着看向王灿:“你呢?”

王灿懵懂地抬头:“啊?”

“你为什么要来尼泊尔?”

王灿一愣,一脸雾里看花的表情:“这……对着大师,不能说谎吧?”

这个拉辛不用翻译,就直接替大师点了点头。

王灿为难地想了想,开口了。“我来尼泊尔,全他妈是被逼的。”

挟着浓浓的酒意,王灿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单口相声表演,向老师讲述他被逼来尼泊尔的前缘。

来尼泊尔前四个月,王灿准备结婚了,时年二十八岁,结婚对象比他小几岁。

“长得不错,就是事儿有点儿多。”至于两家的条件,王灿的原话是,“我爸是傻大款,他爸是煤老板,俩人是打高尔夫球认识的,那高球俱乐部里,会员差不多全是这种土财主,球都打得特烂,但还每周都约着去打,无非俩目的:一是谈谈生意,二是卖儿卖女,一到周末,果岭上的老头们就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球,一边给球友看照片,基本上就是地坛白领相亲会的烧钱版。”

“和女朋友谈了半年,说该结婚了,那就结呗,反正也玩儿得差不多了,算命的说我爸今年身体不好,就当冲个喜呗,我对女人这事儿,看得没那么重,对我王灿来说,对咱们男人来说,这活着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朋友!是义气!!是兄弟!!!”

王灿说到这儿的时候,从蒲团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禅师身边,搭着人家的肩膀准备接着喷,幸好及时被拉辛给架回原位了。

“对吧大师,我说得没错吧?人活这一辈子,谁能证明你活过?什么事儿能证明你活过?只有一件事!朋友!等你丫老了,七老八十,打个喷嚏都他妈心梗的时候,你觉得冷清了,打几个电话,一群老头颤颤巍巍地来了,斗地主斗半天,晚上睡我家,我要过这样的人生,这种人生,只有朋友能给得了你,老婆孩子?估摸着指望不上,所以,我那女朋友这点儿做得不错,她不管我,所以说起来结婚我挺乐意的。”

就这么着,婚期逼近,王灿还是和自己的哥们儿天天混在一起,斗地主,联魔兽,没事儿还动不动就飞到国外去喝个红酒钓钓鱼,偶尔也在北京的夜店里组个局,找些穿黑丝和假皮草的姑娘,“夜店简直就是这种姑娘的批发市场啊,要多少有多少,有时候喝美了,搂一下抱一下也有过,但因为人家哥们儿都这样啊,我不这么干,人家以为我喜欢男人呢,哥几个再防着我,这误会不值当。”

婚前的第一次争执,发生在婚礼请柬的问题上,未婚妻是个婚礼狂热爱好者,可能从五岁起就开始琢磨怎么把自己嫁了,为了能在教堂里结婚,十八岁的时候还跑去信了天主教,婚前俩人偶尔约个会,都是王灿听她絮絮叨叨,花是订什么花啦,婚纱是要A字摆的还是鱼尾款的呢。

有一天聊到请柬,未婚妻拿来一厚沓,各式各样的,有的打开以后是立体的心形,有的是拉花,还有带香味的,乱七八糟,看得王灿头皮直发麻,“该选哪种好呢?”未婚妻问他,“你自己定,这玩意儿,娘儿们兮兮的,我怎么给你出主意。”

隔了两天,两人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未婚妻在他旁边把玩着当天那对新人的请柬,开始念叨:“其实用带咱俩照片的请柬也不错……”为了转移话题,王灿随口问了一句:“哎?你说他们结婚为什么都定在周末啊?千篇一律,没创意。”

未婚妻当时回答他:“你当人家都跟你似的呢,平时也不上班,大家都有工作的,你定在工作日结婚,人家凭什么旷工一天来参加你的婚礼啊,谁舍得啊。”

未婚妻是个明白人,但她没想到,她的这个回答,带给王灿一个灵感的火花,过了几天,王灿抱着一箱子请柬来了,特美,甩出一张给未婚妻:“请柬我设计出来了。”

未婚妻当时很惊喜,但拿过请柬一看,脸就僵了。

请柬的设计简明扼要,没有拉花,没有香味儿,也没有两人的照片,封面上是一轮红日,红日中央两行大字:婚礼定在本周三谁来谁是真朋友。

未婚妻为这份糟心的请柬跟王灿冷战了很久,“我就不明白了,婚礼这么多事儿,我都不插手,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就想请柬搞搞新意,怎么就不行了呢?”

王灿坚持不换请柬,说要以请柬来向朋友们证明他们的灿爷结了婚也不会归隐田园,未婚妻到后来也就算了,但终究还是怀着别别扭扭的心情,一直到了结婚当天。

结果临结婚的前一天,还是出事儿了,事儿也是出在王灿这群朋友身上,结婚前两天,这群人在夜店里玩儿,黑丝女军团的姑娘们就问起最近怎么不见王灿出来一起混了,朋友们就说,灿爷要结婚了,已经被超度到另外一个凄风苦雨的世界里去了,姑娘们一听,不乐意了,你丫说结婚就结婚,那之前跟我们喝的小酒拥的小抱算怎么回事儿啊?虽然这群姑娘天天在夜场里混,是一群喝百家酒长大的孩子,没有心存高远地想着能在这种地方捞个富二代嫁了,但是出来玩,都讲究个人情冷暖,你说撤就撤,都没拉着我们的手潸然泪下一把,也没表示一下最基本的不舍,还防着我们,这也太不懂夜店的礼貌了吧?

几个姑娘越想越气,去洗手间一合计,决定出口气,回到包厢里,就开始猛灌这群人的酒,把婚礼的时间地点都套了出来,准备祸害王灿。

婚礼当天,应未婚妻的要求,所有女宾都需要穿淡粉色的服装出席,“公主病嘛,没办法”,教堂里也布置得一片粉嫩,“跟日本那只没嘴的疯子,叫什么来着……哦哦,Hello Kitty!——跟丫要结婚似的”。

但王灿一到现场,就傻了,黑丝女军团一水儿的黑皮草黑手套,有一个还戴了一有黑面纱的帽子,整得特别复古,都化着烈焰红唇,齐刷刷地坐在观礼席上,放眼望去,一片粉嫩的鸟语花香里,扎着一群黑寡妇,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王灿站在神父身边,脚都软了,女军团们也不闹事儿,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眼含秋水地看着王灿,王灿瞪向自己的哥们儿,哥们儿们也纷纷用悲痛的眼神表示爱莫能助,一时间整个教堂上空眼神乱飘,都是演技派。

唱诗班唱起圣歌来,教堂大门打开,未婚妻挽着爸爸的手走了进来,王灿站在圣坛前对着神父祈祷:“让她专心往前走,别往左看,别往左看……”

但未婚妻还是看见了,关键是女军团们不怀好意的凝视,由不得未婚妻不去寻找视线来源,未婚妻后来在电话里向王灿形容女军团们那种目光:“灿爷你倒是乐一个呀!”

经过了女军团的眼神攻击后,未婚妻前行的步伐越来越缓慢,脸上的表情也由兴奋、紧张,逐渐变成了一种缓不过劲儿来的木然,就快要走过来时,王灿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伸出手,准备把未婚妻从她爸手里接过来。

可就在这时,未婚妻突然凑在她爸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爸听完,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到圣坛边了,神父站到台上,摊开《圣经》,大家的目光都汇集到王灿身上,就在这时,未婚妻和她爸一个转身,居然走回去了,王灿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秒,差点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她。

唱诗班反应不过来,还在接着唱婚礼颂歌,神父呆站在台上,嘴半张着,周围群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有这父女俩,居然还合着音乐的节奏,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原路返回着,一路走出了教堂,到这个时候,歌声才停下,全场一片寂静。

“这个世上,有几个婚礼,是女方让她爹搀着,溜达到新郎眼么前儿,折返!嘿,然后又他妈的溜达出去了!遛早儿哪!”

在后来和未婚妻的电话交涉中,未婚妻坦白地告诉他:“我当时跟我爸说,爸,这婚我不想结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我爸不傻,也不瞎,该看见的都看见了,所以他带着我就往回走,我明白地告诉你,这婚,我肯定是不结了,我爸本来要租辆坦克轰了你们家的,被我给劝住了,所以你知足吧,就当是被退货了。”

在朋友面前丢尽了脸的王灿,心灵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又迎来了生活上的波折,他爸脸色铁青了半个月后,终于愿意跟他说话了,“我家老头说我,‘连这种烂事儿你都干得出来,你的人生肯定有问题,你爹我就是小学教育程度,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总结不出来,你上过大学,自己好好想想去,’我开始还以为低头认个错,这事儿就过去了呢,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生气了,信用卡也给停了,打电话也不接,总之就是我这儿子他不准备要了的架势。”

后来,和一哥们儿喝闷酒的时候,朋友灵机一动,给他出主意:“你家老爷子不是让你找生命的意义么?你去趟印度呗,印度不是庙特多么?你多拍点儿庙门口的照片儿,发给你爹,就说你在这庙门口打坐了一下午,想明白了不少人生道理,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有问题,当然了,牛逼也别吹大发了,你爹肯定也明白你没有大彻大悟的慧根,差不多随便说说,意思到了就行,这事儿应该就算过去了。”

王灿琢磨着这事儿可行,但印度他不想去:“最烦印度阿三了。”

“那就去尼泊尔,小国家,听着更清心寡欲。”

“行,就尼泊尔了。”王灿就这么定下了,因为信用卡被封,所以这趟旅行是朋友请的客,不过就目前的标准来看,这朋友应该一贯为人比较吝啬,就这么着,王灿来到了尼泊尔。

听完拉辛的翻译后,禅师的表情一度很复杂,沉吟了许久。

“大师,你看啊,我也算跟您交了心了,也不怕在座列位笑话我,其实就是想问您一句:我知道我错了,但我错在哪儿了呢?您看我,一没有害人心,二为人仗义,我就是脑子没满弦儿,不好使,就是笨,对吧?所以您看,像我这种情况,在佛教里是怎么解释的啊?我是不是有什么前世的孽障啊?您说我买点儿王八放放生,管用么?”

禅师的表情一阵微妙,但最后还是开口了,翻译过来原话就是:

“人会觉得自己蠢,是因为愚痴暂时令你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灰尘,没关系,总会有被风吹开的一天的。”

听完这话,我觉得禅师真是太客气了,普通的傻逼,是愚痴给心灵蒙上了一层灰,但对于王灿这样的,应该是愚痴给他的心灵盖上了一座蔬菜大棚吧?还是包得密不透风,终年恒温恒湿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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