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响过之后,长安城苏醒了。

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刚走上街头,便瞠目结舌地看到一匹无人乘骑的白色神骏如风驰电掣,自长街上一掠而过。

神骏所过之处,千门万壑次第而开。一直跑到丹凤门前,踏雪骢方才停下,威风凛凛地转了个圈,仰首嘶鸣。

它走惯了天子出入的丹凤门,所以只认此门,直奔此门。

众人目睹了踏雪骢的神奇回归,却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看到它离开时的情景,其中就有杜秋娘。

裴玄静骑着踏雪骢奔出大明宫时,虽只是惊鸿一瞥,杜秋娘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白衣翩跹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裴玄静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计划,竟然办成了!

杜秋娘喜极而泣,郑琼娥在一旁默默地陪伴。一盏红烛尚未点尽,映着两张国色天香的面孔,各怀心事,各自悲喜。

再也没有人提起裴玄静这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在大明宫中出现过。

太液池畔的蘋花已老,大明宫中的秋色越来越深了。

杜秋娘还在梳妆,按惯例再过半个时辰皇帝才会召唤她,所以她磨磨蹭蹭地并不着急,在郑琼娥端上来的金盆中挑了好久,最后找出一束白色的四叶小花来。

“咦,这不是蘋花吗?”

郑琼娥忙说:“这是她们采了自己玩的吧,怎么放在金盆里了?”说着便要将蘋花捡出去。

杜秋娘拦住她,问:“我在太液池旁看到大片的蘋花。听说是圣上吩咐栽的?”

“是。”

“为何?”

“圣上最爱的女儿普宁公主喜欢蘋花,可惜公主福薄,年方十七岁便薨逝了。圣上痛心不已,后来便命人在太液池边栽了大片的白蘋。我想,是聊寄怀念之情吧。”

“哦,原来是这样……”杜秋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蘋花举到鬓边,照着镜子道,“倒是不俗,你觉得好看吗?”

“万万不可。”郑琼娥劝道,“咱们大唐崇尚的是富丽华贵,这水泽边的蘋花再美也是无根低贱之物,怎可去见天子?”

“不是啊,你方才不是说蘋花乃普宁公主所爱。而且我这些天看见圣上翻阅柳子厚的诗集,里面有一句‘欲采蘋花不自由’,圣上时常念诵,看样子喜欢得很呢。”

“真的不行。”郑琼娥还想劝阻,宫婢入内:“圣上命娘子速去。”

杜秋娘惊道:“这么早!”她一阵心慌,是出什么事了吗?连忙对镜再理了理鬓发,顺手便将那束蘋花簪到发髻上,但见在清丽小花的衬托下,镜中之人越显得秋瞳剪水,面庞宛若出水芙蓉一般生动。杜秋娘斜了郑琼娥一眼,昂首而去。

刚一进殿,她便听到皇帝焦急的声音:“钥匙呢?你看见朕的钥匙了吗?”

“什么钥匙?”

“金匮的钥匙啊!”

“哦。”这些天她总是看见皇帝捏着一把小小的纯金钥匙,独自转到云母屏风后面,打开放置在长案上的一个金匮。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都带着绝无仅有的肃穆神情,以及遍布通身的紧张,仿佛金匮里盛放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东西。杜秋娘很想上前去看一眼,但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她还发现,每次看完金匮后,皇帝都会沉默很久。在那段时间里,他既不像造访平康坊的神秘风流的李公子,也不像大明宫中主宰天下苍生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对天命无比敬畏,偏又不肯轻易认命的、自相矛盾的普通人。杜秋娘不敢打搅他,只能在旁边静静地守候,等待他恢复常态。

“是这个吗?”她从御榻的角落里翻出一把金光灿灿的钥匙。

“对!”皇帝一把抢过去,“怎么会在这里?”又看了一眼杜秋娘,“哦,肯定是朕疏忽了。”

他转身便向屏风后走去。

杜秋娘只得坐下来,又要等待了。她百无聊赖地抚弄起皇帝赐的紫檀琵琶,却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这把琵琶,他至今还未命她为他弹奏过。

突然,从屏风后面传来一记很响的“咣当”声。

杜秋娘吓得跳起来,奔到屏风前又站住,小心翼翼地朝内唤道:“大家……”

皇帝出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且喜且悲的表情。

“它变了。”他的声音也显得格外脆弱。

“变了?什么变了?”

“它真的变了!第二象恢复原样了!”

“什么……第二象?”杜秋娘如坠五里雾中。

“神明显灵了……”皇帝突然哽咽起来。杜秋娘看着他眼中的泪光,正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猝不及防被他用力揽入怀中。

“你是朕的吉星,朕的吉星!”皇帝在她的耳边喃喃,双臂将她抱得死死的。

杜秋娘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却又心驰神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洋溢全身。

“等等。”皇帝又将她松开,“你先弹奏一曲,弹完朕再去看一次。”

杜秋娘只得遵命抱起琵琶,弹起了《金缕衣》。她这一辈子都没弹得如此心不在焉过,烂熟于心的一首曲子竟然弄到荒腔走板,幸好皇帝比她更加心神恍惚,完全没有听出异样。

这一曲真是长得难以形容。终于曲止,皇帝又转到屏风后去了。杜秋娘稍待片刻,还是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旁,以帷帘为遮向内窥视。

她看见了什么?!

皇帝匍匐于地,正向着案上的金匮长跪稽首。

杜秋娘入宫以来,都只见众人跪拜皇帝,何曾见过皇帝跪拜。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连忙悄声退回榻上坐下,心儿兀自跳动不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再次出现了,神色却已十分平静。

“你过来。”

杜秋娘顺从地坐到他的身旁。

“朕封你为妃吧。”他随随便便地讲起这个话题来,就像丈夫在和妻子说家常,“朕没有皇后,只有一个正妻郭氏封为贵妃。今后,你就是朕的秋妃,怎么样?”

“那……好吧。”实在太意外了,杜秋娘有点发蒙。

见皇帝一笑,她才想起自己应该谢恩的,刚要起身又被他轻轻按住,“等诏书下时再谢恩吧。另外,朕还要给你改一个名字。”

“改名?为什么?”

“你既要做朕的秋妃了,怎么还能叫秋娘。况且秋字之意肃杀,朕也不喜欢。”

“那我该叫什么?”

“叫仲阳。朕刚刚给你想的,仲阳,是春回大地的意思。今后你就叫做杜仲阳。”

“杜仲阳。”她忍不住笑了,“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太习惯。”

“慢慢就习惯了。”皇帝也笑道,“你还想要什么?朕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你可以再提一个要求。”

“我想要……”她认真地想了想,“我想要专宠。”

“专宠?什么意思?”

“就是在整个后宫里,大家从此只能宠爱我一人。”

皇帝目瞪口呆:“这种要求你也提得出来?”

“哼!我就不该指望皇帝也会一心一意!”杜秋娘立即涨红了脸,气鼓鼓地说,“还是我太傻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也许……朕可以考虑考虑?”皇帝笑起来,“也许朕有一秋妃,足矣?足矣。”

杜秋娘顿时没了脾气,倚在皇帝的肩头,又娇嗔地道:“妾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得寸进尺了?说吧。”

“马上就要入冬了。大家能不能命人将殿里的冰块移出去?”杜秋娘娇声说,“我有些怕冷。”

“怕冷,多穿点不就行了?”

“穿多了太臃肿,不好看嘛……”

皇帝沉默片刻,抬手抚弄她的秀发:“嗯,这是什么花?”

“蘋花。”

皇帝皱起眉头:“为什么簪它?”

“我以为你喜欢……”

“不,朕不喜欢。”皇帝将蘋花从她的发髻上摘下,随手掷于地上。

“大家喜欢什么花?”她有些微的慌张。

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一些,低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牡丹。”

在龙涎香环绕中,杜秋娘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昨夜的情景再度浮现在脑海里——

她本该早点行动的。裴玄静交代得很清楚:一旦自己不在大明宫中,不管是死了还是走了,杜秋娘都必须立即按计行事。

但是杜秋娘等了好几个夜晚,皇帝的睡眠太差,极小的动静也会把他惊醒,最后她迫不得已,才按照裴玄静的指示,在龙涎香中添了一点点崔淼的迷魂香粉。

皇帝沉睡后,杜秋娘用钥匙打开金匮,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推背图》第二象。

虽然已经练习过许多次了,但将预先调好的雌黄汁抹到那几个红字上时,她的手仍然抖得厉害。谢天谢地,第二象加上第三十三象,总共才四个字需要改。雌黄汁是宋若伦亲手调制的。宋若华在柿林院中校书时使用的雌黄汁,经过宋若茵的巧妙调配,已能达到去除原先字迹毫无痕迹的效果。再在上面重新写字的话,只要笔迹掌握得当,几乎没人能看出是修改过的。这项涂改古书的绝技,只有柿林院中的宋家姐妹掌握着。宋若昭在失踪前一夜,曾专门叮嘱宋若伦,假如自己出了意外,宋若伦便要完全信赖裴玄静,并将此项绝技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于是裴玄静从宋若伦的手中取得雌黄汁,再转交给杜秋娘练习。她不仅要练习天衣无缝的涂改,还要练习在抹去的红字上面,重新写上以假乱真的黑字。杜秋娘悄悄地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想来还后怕,真不知自己昨夜哪来的勇气。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接下去她还要帮皇帝戒除金丹,对此她充满信心。

现在她甚至很庆幸,几个月前崔淼能在浣花溪头找到自己。

杜仲阳憧憬着未来,就像刚刚得到的新名字一样:春回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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