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玉晨观时,正撞上柳泌满面春色地从永安公主起居的正殿出来。

见到裴玄静,柳国师立马换了一副死样怪气的嘴脸,也不打招呼,便扬长而去了。裴玄静从正殿前经过,按照礼数道了声:“公主殿下,我回来了。”

永安公主在里面应道:“是裴炼师吗?请进来吧。”

裴玄静只得迈步进去。

夕阳西斜,偏东的正殿就显得昏暗了。永安公主的脸上满是阴影,使她看起来悲哀而憔悴。

“炼师忙了一整天啊?”她言不由衷地说。

裴玄静简单地回答:“奉圣上旨意办事。”她心里有事,不想和永安公主多敷衍。

“哦,”永安公主悻悻地说,“皇兄终究还是相信裴炼师的。”

裴玄静苦笑:“相信我?”

“当然了。他对我就毫不在意,这两年干脆连话都不与我说了。”

裴玄静垂下眼帘。

“皇兄嫌弃我。过去阿母在时,他还对我留着几分情面。如今阿母也去了,我真怕他……”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皱眉道:“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柳泌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要我陪他去做法事。每天晚上都要去。”永安公主带着哭腔说。

“还有这等事?你为什么不拒绝他?”

“我不敢。”

“不敢?公主殿下,请恕我直言,你实在不必对柳泌这般忍让。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说,是皇兄命我陪同他做法的。”

“笑话。”裴玄静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圣上怎么会管这种事?就算有这样的旨意,也必然是柳泌进谗言的结果。”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呀?”永安终于哭了出来,“我真的不想去,但如果我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啊。裴炼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裴玄静真的很想说,你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办法。但她还是勉强按住性子,问:“柳泌要做什么法事?”

“说是前些日子在太极宫的凌烟阁中有异象发生,疑为鬼怪作祟,所以圣上才命柳国师去做法。如果是在大明宫中也就罢了,偏偏又是在太极宫。那个地方,就算白天去都阴森森的,我实在不想去呀……”

太极宫!凌烟阁!异象!

裴玄静盯着哀哀哭泣的永安公主,忽道:“公主殿下,我替你去吧。”

“你?”

“柳泌是如何安排你的?”

“他说,法事辰时举行,马车卯时三刻来玉晨观接我过去。”

“那就行了。”裴玄静道,“卯时三刻天已经黑了。殿下与我的身量原本就相差无几,穿上道袍后更加难分彼此。上下马车的一刹那,绝对不会有人看出端倪的。”

“这样……真的能行?”

裴玄静淡淡一笑:“相信我。”

“可是,”永安又道,“柳泌总会发现的。”

“他发现时已经迟了。”

“他会告诉皇兄吗?”

“不会。”裴玄静断然道,“我有办法让他闭嘴。”

“哦——”永安公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裴玄静却在想,虽然禾娘惨死,至少李弥还活着。促使自己进入大明宫的几件大事中,现在就只剩下崔淼的身世尚未查明。从皇帝的态度来看,要查出真相绝非易事,却也更证明了其中必然隐藏着极为重大的秘密。无论如何,干耗着都是无济于事的。两年来的蛰伏一无所获,刚刚开始行动就找到了李弥与禾娘的下落,还顺带搞清了金仙观地窟之谜。

所以,还是必须行动起来。行动起来便会引发一系列的后果。

其实在见到永安公主之前,裴玄静就开始考虑如何介入凌烟阁之事了。大明宫中,宋若昭算得上是绝无仅有的、与裴玄静惺惺相惜的朋友。当年的《璇玑图》一案,她还帮助过裴玄静。今天在凌烟阁中,虽然宋若昭语焉不详,但求救的意思表达无疑。现在,永安公主又给裴玄静提供了无心插柳的契机。永安公主虽有可恨之处,终究是个可怜之人。能够一箭双雕地帮到宋若昭和永安两个人,裴玄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卯时三刻很快就到了。不像别的季节,夜色是一层一层晕染加深的。如今正是一年中最严酷的寒冬,夜就像一整块漆黑的帷幕,唰啦从天边扔下来,沉重而霸道,让人心慌。

果然没有任何人起疑,裴玄静顺利地坐上马车,向太极宫驶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当马车进入太极宫后,裴玄静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只看到一片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生长多年的树木太过繁茂,阻隔了星月之光,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剩下石灯笼中微弱的黄光,零零散散,远远望去与坟茔中的鬼火无异。难怪永安公主将夜间的太极宫视为畏途,若没有非凡的胆量或者迫不得已的理由,这地方确实没人愿意来。

马车行进了很久,裴玄静已完全不知身在何处,马车才停下来。

这是一小片林中空地,倒是被环绕的火把和灯笼照得雪亮。中央已经置好了香案,上设香炉、供品等物。

柳泌又披上了他那件绣满云霓、装饰着鹤羽雀翅的青色道袍,活像一只开屏的雄孔雀,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公主殿下……”他的笑容瞬时冻结。

裴玄静道:“永安公主身体不适,我代公主前来。”

柳泌阴沉着脸斥道:“胡闹!道场非同儿戏,怎可随便换人!”

裴玄静环顾四周,发现手持火把的都是神策军,做一个道场需要如此戒备森严吗?前方的密林上端,月光如清波荡漾一般,照在一座小楼的顶上。

正是凌烟阁。

裴玄静转回身来,不慌不忙地对柳泌道:“柳国师,既然要做法事,为何不直接使用三清殿的祭天台呢?”

“那是皇家禁地!”柳泌怒气冲冲。

“曾经是,因为那下面的地牢里关着吐蕃人质。”裴玄静镇定地说,“不过柳国师肯定已经听说了,吐蕃奸细潜入地牢,妄想救出人质论莽替,然其奸计被我大唐神勇的守卫挫败,论莽替已经伏诛,其他的吐蕃奸细么,除了负隅顽抗当场毙命的,悉数被擒。所以——祭天台是绝对安全的。柳国师何不考虑一下,换个地方?”

柳泌没有回答,眼神兀自闪烁不定。曾经与吐蕃勾结的把柄捏在裴玄静的手中,实在令他如梗在喉,暂时又想不出合适的应对之策。他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不过裴玄静没有直接去向皇帝告发自己,又让柳泌捉摸不定:裴玄静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柳国师,裴炼师。”

二人一齐回头,宋若昭正在向他们款款行礼:“有劳二位了。”

当她抬起头时,裴玄静与她目光交错,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惊喜和感激。裴玄静灵机一动,问:“宋四娘子,是你邀请柳国师来凌烟阁做法事的吗?”

“正是。”宋若昭心领神会地回答,“从一个月前起,凌烟阁中频频发生异事,疑有鬼怪作祟。因凌烟阁是供奉大唐功臣忠魂之所,我担心如此下去,会伤害到大唐的国之命脉,所以才向圣上请求由柳国师来做法驱邪。真没想到,裴炼师也一起来了。这下我就更放心了,有二位出手,凌烟阁中的邪祟定能除去。”

柳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裴玄静道:“请问四娘子,凌烟阁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异状呢?”

原来是整整一个月前的一个夜里,在太极宫中巡逻的神策军突然发现,凌烟阁的窗上亮起了灯光。

宋若昭解释说:“凌烟阁为供奉功臣画像而建,夜间从无人出入,所以不可能有灯光。待神策军士靠近查看时,又发现窗内有东西在动。”顿了顿,用神秘的语气道,“据他们说,看见一只猴子在窗内跳跃,猴子的两只前臂还玩耍着三个火球。”

“猴子?火球?”

“是的。”宋若昭道,“这个景象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消失。神策军们不敢擅入凌烟阁,直到第二天早上向将军报告后,才获准进入凌烟阁中查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阁中一切如常,没有猴子,更没有火球。然而,就在十天之后的夜里,同样的景象又出现了。因有所准备,这次只隔了半个时辰左右便获准入阁检查,但除了闻到一些香火的气味外,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圣上得知此事后甚为忧虑,因为今夜又隔了十天,恐凌烟阁中再次发生鬼怪作祟,所以才请柳国师来做法。”

裴玄静问:“也就是说,今夜未必一定会发生异象?”

“这可说不准了。或许柳国师的法术高强,镇住了鬼怪,自然不会再有异状发生。那样的话,我们大家也就可以松一口气了。”宋若昭说着,向柳泌微笑示意,“就请柳国师大展身手吧。”

柳泌虽然满脸阴云,还是来到香案前,一本正经地做起法事来。终究是皇帝的旨意,又有裴玄静和宋若昭盯着,他自不敢怠慢。

香火燃起,柳泌的口中念念有词。裴玄静一瞬不瞬地盯着松柏林的深处,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油然而生。她瞥了一眼身旁的宋若昭,只看到苍白的侧脸,没有表情。

过了片刻,不知是谁说了句:“凌烟阁里好像有亮光!”

裴玄静展目望去,的确,凌烟阁黑黢黢的楼体上有某个位置正在隐隐放光,但十分微弱,看不清楚。

宋若昭向神策军喊道:“请前排将士熄灭火把!”

裴玄静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想让周围更黑暗,以便突出凌烟阁中的光亮。

火把齐刷刷地灭了。隔着松柏密密匝匝的黑影,从凌烟阁窗内透出的光芒突然变得分外耀眼,也许是太清太亮的缘故,这光芒丝毫不让人感到温暖,反而寒毛直竖。

柳泌连念经都忘了,也随着众人呆愣愣地望向前方。

白光中清晰地映出两棵树的影子。一棵直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裴玄静脱口而出:“不是猴子和火球?”

“是、是第三十三象……”宋若昭的声音抖得厉害。

裴玄静追问:“什么第三十三象?”

宋若昭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喃喃:“第三十三象,真的是第三十三象……”

“四娘子!”裴玄静一把握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撼道,“我们应该立即入凌烟阁查看!立即!现在!”

宋若昭回过神来了,颤声问:“如果真有鬼怪怎么办?”

“那也得去看了才知道啊!”

凌烟阁门敞开,神策军们高举灯笼,簇拥着裴玄静和宋若昭站在门前。瞬间亮似白昼的阁中,一切如常:中隔、桌案、金匮,以及那一幅接一幅忠臣的画像,在突然被打破的静谧中仍然保持着安详而又超脱的神态,比任何时候都更富有真实感,似乎随时会从画中走下来。

“什么都没有啊?”神策军士茫然地问,“那两棵树呢?”

裴玄静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又俯身查看地面。再来到中隔前,查看桌案和案上的金匮。最后,她回过头来问宋若昭:“四娘子有什么要查的吗?”

宋若昭却像受了莫大的惊吓,面色惨白地靠在中隔旁的立柱前,只是摇头,一言不发。

裴玄静突然想起来,问:“柳国师呢?”

门口的神策军回答:“柳国师方才还在……”

话音未落,从门外传来马车疾驶过的声响——柳泌跑了。

裴玄静想了想,压低声音问宋若昭:“四娘子,你刚才提到的第三十三象,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若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对守在门口的神策军道:“请各位将士暂且退出阁外,裴炼师要在阁中继续做法。”

神策军们退了出去,关上门。凌烟阁中又安静下来,四壁烛火通明。

宋若昭从袖囊中摸出那枚小小的金钥匙,将桌案上的金匮打开来。

“裴炼师,三十三象就在里面。”

金匮里面装的不是李淳风所做的预言书《推背图》吗?

“正是要从这《推背图》说起。”宋若昭好像看透了裴玄静的疑问,叹道,“唉!说来话长了。”

自李淳风写就《推背图》以来,宫中一直有专人在设法破解它。但《推背图》的含义太过神秘,表征又相当晦涩,所谓天意实在很难把握。迄今为止,除了开头和结尾的两幅画,以统领和结束全篇为纲,其余的五十八象,有确切解释的只有第三、第四和第五象。

宋若昭从金匮中依次拿出《推背图》第三象、第四象和第五象,让裴玄静一一过目。

第三象丙寅,题曰:天山遁。画上一名妇人头戴金冠,左手托着一只鹦鹉,右手握一柄金锤,正在击打一面鼓。

谶曰:“两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中原还扰扰,万国蚁虫多。”

诗曰:“

有一女子身姓武,手执金符生中土。身披霞光五色裳,自握金锤打金鼓。”

宋若昭说,这幅图指的正是武皇之事。袁天罡和李淳风都预见过则天女皇登基,并且以天命的名义促成了此事,所以第三象中的女子即武则天,从来没有异议。

“天山遁”是《易经》乾卦为上卦中的第七卦“遁”卦,意思是退避。用在这一象上,是暗示武则天曾避祸而致亨通。想来李淳风作此图时,正是太宗皇帝想要杀掉武姓女子,被李淳风阻止。武则天逃过一劫,才有后来称帝的奇迹。

图中妇人戴着金冠,即为武氏僭位的形象。手持鹦鹉,既指则天的姓氏,又比喻她能言善辩。金锤击鼓,象征其大权在握,号令天下。七言诗可谓直白,无需多加解释。至于谶中的“两相逢金印,情知不奈何”,可解释为高宗皇帝和武后之间既彼此需要,又难免相互伤害的关系。“中原还扰扰,万国蚁虫多”二句,当指武皇当政时期,宫中斗争激烈,李氏子孙遭到荼毒,而无德无才的武家子弟得到重用的混乱局面。

第四象丁卯:“天地否”和第五象戊辰:“风地观”,在元和朝之前,也都有了明晰的解释。第四象,指的是狄仁杰匡扶大唐社稷。第五象,则指安史之乱,杨贵妃死于马嵬驿,玄宗皇帝幸蜀。

第四象的图上画着一人一手执火把,一手持金钟,面前有一犬张口。犬和火,拼合成一个“狄”字。谶曰:“戌群武花子,家于文泰乡。止约二月后,复见龙之阳。”可以理解为武家子孙最终没能继承皇位,大唐神器回归李氏,也就是龙之阳。七言诗写得就更明白了:“拟将社稷乱分离,怎奈天公十八技,赖得忠臣犬边火,方能扶正旧唐基。”

第五象的图上画着一座山,山下有一鹿,背上负鞍,一个女子卧地而死。谶曰:“春色正依依,荣华只两枝。又逢木易坏,惊起太原尘。”诗曰:“渔阳击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华剑山。木易岩逢山下鬼,定于此处丧金环。”

这一象无需多加解读。裴玄静觉得,《推背图》的第五象与青城山中薛涛的静室中提的那首诗十分相似,对于后人来说,其寓意是不言而喻的。

李淳风在贞观年间就能对后事作出如此准确的预言,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但后人并没有因为看到《推背图》就有所警醒和防范,也许正应了李淳风的那句“天命难违”。将要发生的,必然会发生,不会因为有智者的先知先觉就能改变。

只是这样的话,预言的意义何在呢?

裴玄静问宋若昭:“这三幅图是在事前还是事后被解出的呢?”

“炼师以为呢?”

被宋若昭这么一反问,裴玄静也觉得自己多余了。不论这三则预言是否被事先解出,它们都已成为历史。对于《推背图》来说,只证实了它的神奇和正确。

正思索着,宋若昭又将一页《推背图》放到了裴玄静眼前。

图的上部是三颗光芒如火焰般的明珠,呈品字状排列。画面的下部是山川河流,前方画着一只猿猴,两手相抱,玩耍得正开心。

“猿猴戏火球!”裴玄静大吃一惊。

《推背图》第九象的画面,竟然就是神策军夜巡时,先后两次在凌烟阁窗内看到的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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