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观前,火把照得通明。绕着围墙数丈开外竖起了荆棘编成的路障,金吾卫团团肃立,仅让出一条通路,待皇帝陛下的马匹疾奔而至到观门时,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裴玄静和李弥及观内的女冠们全被金吾卫们押解着,跪在院墙之下。在辅兴坊中居住了大半年,裴玄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金仙观前,也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物都同时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喑哑的世界。

提前赶到的郭鏦抢步上前,奏道:“陛下,观内人等已全部拘押在此。无人能够提供十三郎他们的情况。而今之计,必须进后院入地窟了。”

皇帝扬起马鞭:“那还等什么!”

仍然是皇帝一马当先,金仙观后院的禁地赫然敞开了。

月亮躲入乌云深处,再也不肯现身了。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茂密的树丛中仿佛燃起火来,夜雾和烟彼此缭绕,将人身烘托得如同幢幢鬼影。

由枯枝、败叶、杂草和落花填埋的池塘中央凹陷,像一张黑黢黢的巨口向上张开着。

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应该想出办法来。

如同过了几生几世般漫长。

皇帝终于轻轻地抬起了手臂:“……把地窟填平吧。”

没人敢应声,因为谁都无法领悟,也接受不了这个命令背后的隐义。

“没人听见朕的话吗?”皇帝的声音低哑而缓慢。

郭鏦颤声问:“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还不清楚吗?”

“可是……十三郎还在下面啊……”

“那你把他找出来啊!”

郭鏦垂首不语,也许他正在内心暗暗庆幸——至少自己的儿子还好端端的……

皇帝再度扬起马鞭,嗓音依旧干涩,却变得平稳:“现在就填,连夜填平!”

郭鏦只得应道:“臣遵旨。”正要吩咐手下,却见那段文昌如木雕泥塑般立于污水中,心中不忍,便亲自上前去劝道,“段兄,退后吧,圣上下旨了。”

段文昌充耳不闻,站得纹丝不动。

郭鏦将心一横,伸手去拽段文昌的袍袖:“走吧,孩子们……没希望啦!”

“放开我!”段文昌甩开郭鏦,竟然扑倒在池塘的水中,痛不欲生地高喊着,“成式,成式!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这一刻他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暴露无疑。

他的身后数步开外,同样失去儿子的皇帝,却完全恢复了冷酷和威严,再命郭鏦:“京兆尹,你还在等什么!”

郭鏦示意左右,两名兵卒上前硬把段文昌往水塘边拖。

“不行,不能填啊,成式他们还在下面啊!”段文昌仍然不顾一切吼叫着,撕扯着,企图要螳臂当车。凄惨之状令在场众人都看不下去。段文昌情急之下力大无穷,拖拉他的兵卒却多少有些手软,几个人便在一摊污水中扭打纠缠着。

“陛下!请陛下且慢动手,妾还有话要说!”裴玄静在人群中高声叫道。

皇帝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她的脸上。

从水满池塘到皇帝下令填平,方才裴玄静被这一系列跌宕起伏震骇住了,脑子里几乎变成一片空白。但当段文昌拼命阻止填埋池塘时,裴玄静幡然醒转,也意识到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段成式和李忱这两个孩子就真的没希望了。

她向上叩头道:“陛下!虽然池塘溢水,但两个孩子未必就没有生还的可能。也许他们在底下的洞窟中还找到了藏身之处。现在应该设法把水引出,再行施救。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果以土石填埋的话,就等于是将两个孩子直接杀死啊,请陛下三思!”

“底下洞窟里的藏身之处?”皇帝冷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莫非你下去过?”

“我、我没有……”裴玄静紧张地思索着,目前首先得让皇帝收回填埋池塘的命令,然后再谋其他吧,她抬起头回答,“妾有一个弟弟,一直随妾住在观中,平日负责打扫院子,也曾带着段一郎在观中玩耍。妾想……他或者和段一郎一起来过后院。如果询问妾弟,说不定能寻出段一郎和十三郎的踪迹。”

“你的弟弟?现在何处?”

裴玄静回头,李弥也被押在众人中间,满脸惊惶和不解。

“你说他可能去过地窟?”火光耀眼,使得皇帝的脸隐没在逆光的阴影之下。裴玄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

裴玄静从未想过李弥会欺骗自己,直到她在污水漫溢的池塘边,看到密密丛丛已经凋谢的迎春花枝,想起那次崔淼带着禾娘来观中“灭蛇”后,粘在李弥香囊上的迎春花蕊……她全想起来了!还有那天,段成式来访时提到后院,之后李弥现身时的古怪模样……裴玄静追悔莫及——是自己疏忽了!如果能多加警觉,如果能追问几句,也许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她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从未如此缺少把握。裴玄静不敢估量,现在把李弥扯进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想拖时间,能拖一会儿就拖一会儿。即使池水满溢,但总归好过沙土掩埋。她想为段成式和李忱再多抓一点点生还的机会。

李弥被推搡出人群,跪在裴玄静身旁。

“此人就是你的兄弟?”

“是的,陛下。”裴玄静说,“二郎,你面前的是当今圣上,快磕头!”

李弥向上叩了个头。

“你……”皇帝的声音听上去疲累极了,充满厌倦,“京兆尹,你替朕问一问他吧。”

“是!”郭鏦应命,上前问李弥,“你下去过池塘中的地窟?”

“我?”李弥心虚地望了一眼裴玄静,见她微微点头,便涨红着脸应道,“……是,我、我下去过。”

旁人都以为他是惧怕天威,只有裴玄静明白,李弥是不敢面对自己。虽然已有所料,亲耳听到他承认这个,裴玄静还是在一团乱麻般焦躁的心绪中,体会到了真切的伤心。

就在此时,皇帝亲自发问了:“你在下面看见了什么?”

皇帝的语调很奇特,听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李弥也被吓住了,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见到里面有些画,画着龙和船……还有一扇大铁门……”

“住口!”霹雳般的一声怒喝,把李弥后面的话都震了回去,也将在场所有人震得全身一颤。

“除了你,还有谁见到那些了?”

李弥抖抖索索地回答:“还、还有段……”

“不必说下去,朕都知道了。”

“京兆尹——”

“臣在。”

“将此人送入池塘。”

“陛下?”

“就是他,把他也用沙土埋进池塘里去吧。”

一片肃杀的静,没人能够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

皇帝并不恼怒,而是又缓缓地重复一遍:“速将此人没入池塘,也以沙土掩之。”

郭鏦终于回过神来:“臣……遵旨。”

立刻有人冲过来反剪了李弥的双手,把他朝污水里推进去。李弥拼命地挣扎喊叫起来:“嫂子……”

“陛下!”裴玄静高叫,“为什么要如此处置妾弟,妾弟犯了什么罪?”

皇帝古怪地笑了:“朕的十三儿也在下面,让你的弟弟去陪葬,是他的荣幸!”

裴玄静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朕记得让你进金仙观修道时,曾与你约法三章。任何情况下,不得入后院。你没有忘记吧?”

“妾确实谨遵圣旨。但妾弟不懂事,段小郎君和十三郎也都是孩子。即使后院为禁地,他们偶一犯错,也是情有可原的啊,陛下!”

裴玄静将李弥曾入后院池塘地窟的秘密抛出,本意是为了争取皇帝改变填埋池塘的主意,给段成式和李忱再谋一线生机,哪里想到事情演变成这样,竟将李弥也置于死地,裴玄静怎么可能接受?

“救?早就没希望了。”皇帝长叹一声。

“如果不是你的这个弟弟,想必段成式也入不了后院,更不会将朕的十三郎带进去……因而他就是罪魁祸首!”皇帝的脸扭曲得厉害,标致绝伦的五官已经完全变形,令人难以卒睹。

“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对郭鏦喝道,“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朕在这里陪你们一晚上吗?”

“是!”郭鏦连忙吩咐手下分头行动,有的去拖段文昌,有的来拽李弥,还有的准备开挖后院的泥土和沙石。池塘本身虽大,但地窟的入口有限,以池塘及周边的淤泥和沙土,足够将其掩埋了。

“嫂子……”李弥还在呼救,但立刻被人堵住了嘴。

裴玄静扑到皇帝的马前:“陛下!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妾的弟弟,不要啊……”热泪滚滚而下,裴玄静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金仙观,朕是为了你打开的。”皇帝一字一顿地说。

裴玄静愣了愣,随即昂起头道:“陛下说得是。今日之祸,皆为妾之罪责。求陛下放过妾的弟弟,让妾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她的声音并不高,但此言既出,所有人为之一震。纷乱暂止,大家再度期待地望向皇帝……

没有人看出来,此时此刻,为了压制腹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烈火,皇帝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痛楚,伴随着前所未有的狂躁精力,席卷整个躯体。

原来,这就是柳道人所警告的可怕后果!

可是皇帝发现,自己竟然酷爱这种感觉。极端的痛苦带来极端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作为天子他本应无所不能,但只有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可以抛弃掉一切软弱和犹豫,仅凭冷血意志操控天下众生。

皇帝俯瞰着裴玄静。奇怪,为什么竟三番五次下不去手杀她?

一抹狞笑浮现唇边,皇帝说:“好吧,朕便成全了你!你和

你的弟弟,还有这座观中所有的女冠们,统统去为十三郎陪葬吧!”

裴玄静当即被按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撞向树根,热乎乎的血流入眼眶,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纱幕。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倾覆,黑白颠倒,对错不分,人间和地狱混为一体。她在心中所坚持的大义和真相瞬间崩塌,她的信念都被那无可抵挡的残暴碾压成了齑粉。

她想呼救,却再也找不到对象。这世上还有谁能救她,救李弥,救段成式和十三郎,救所有无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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