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退了一二十里,还不见官兵的动静,正待下令再退的当口,那个陈小鹃,已由水路赶到。钱江命陈素鹃导她上船,引见天王之后,命她坐下问道:“吴吉士、桂子秋二人,都有法术,怎么竟至失利,其中必有原故。”

陈小鹃见问,皱了双眉的答道:“此话很长,容我详详细细的禀告军师。此次东王因见大军东征,敌军里向荣、张国粱、江忠源的三支人马,跟踪追下,东王便想趁此机会,先把胡林翼那路官兵除去,武昌地方,方能高枕无忧。所以第一仗,即把那个鄂督吴文-,杀得一直退到黄州,全军覆没。东王急又回兵去攻胡林翼的一路。谁知那个胡林翼可没有吴文-的好打发了。当时一连打上三天三夜,我们这边几几乎要吃败仗,幸亏吴丞相和桂副指挥使两个,一同使出法术,才将胡军杀退。那时那个李金凤,因在患病,不能出战,不然是吴文-还不至于一定阵亡的。我在胡林翼那路人马刚被吴丞相、桂副指挥使杀退的时候,就去献计东王:我说最好去把吴军死兵身上的军服剥下,就叫我们的兵士穿上,冒充新任鄂督官文的军队,连夜去哄胡林翼、胡林翼一定上当。”

陈小鹃说到此地,陈素鹃、洪宣娇两个,一同拍着手的岔嘴道:“此计就好。”

二人一壁说着一壁望了一望天王和钱江说道:“此次英王的占领安庆,不是就用此法的么。”

钱江忙摇手阻止陈洪二人道:“你们快莫打岔,且让小鹃将军说完再说。”

陈小鹃便又接着说道:“谁知东王不以为然,因为第二天正是他的小生日,他要庆寿赏功要紧,连他的王妃萧三娘,都不能够阻止。不料就在庆寿赏功的那天晚上,大家个个吃得烂醉,都去好睡的当口,胡林翼却把他的队伍,统统穿了我们洪军的军服,冒充是李忠王的军队,从九江败退回来的。”

陈小鹃说到这句,又站了一站起来先向钱江告罪道:“那时连我也在醉梦之中,未曾防到此着。东王当然更是糊里糊涂的愈加不防。这天晚上,非但竟被胡军杀得大败特败,且被那个李金凤扶了病的和她哥哥两个,拼命杀到,口口声声的喊着,定要活捉东王和吴丞相、桂副指挥使几个,去替那个吴文-祭灵。当时幸亏吴桂二人,和我与王妃萧三娘等等,一面保护东王,一面拚命抵御,始将我军的阵脚稳住,没有溃散。后来那个李金凤兄妹两个,定要去和吴桂二人斗法,吴桂两人,那时本在醉中,不知怎么一来,他们三个懂得法术的人,竟会一齐死去。

“现在官文、胡林翼、琦善的三路人马,已将武昌围得水泄不通。我虽奉了东王之令连夜挂出城去,去到汉阳送信,岂知汉阳城池,也被胡林翼的一军所占。城内的人马,是否逃出,一时不能探知底细。我就兼程奔来报信,此时武昌究竟失守与否,沿途未据探子报知。”

陈小鹃一直到说此处,钱江尚未接嘴,韦昌辉素与东王不睦,他就先来接口道:“照小鹃将军所说,东王就该问斩。”

石达开正在有话要说,忽见飞探报知,说是清国新放的安徽布政使李孟群,已由武袕杀来,安徽按察使张熙宇、江宁藩司李本任,也由六安一带杀来,那个曾充江忠源部下的鲍超,又由芜湖杀来,张国梁又由潜山一带杀来,统统会攻安庆。

天王听了大惊道:“李孟群那厮,既离湖北,又放安徽藩司,我们的武昌,一定难保的了。”

钱江点首道:“自然难保,何消说得。”

天王道:“这末快快分兵,一援武昌,一保安庆。”

钱江道:“此时进则得生、退则必死。只有直取金陵。不顾皖的了。”

钱江说着,又去望着石达开说道:“我们已经战胜吴来一军。我们的退兵,明明是诱那向张二人出战之计,以便乘那金陵空虚,取之较为容易。现在张国梁既已去攻安庆,正是我们所求不得的事情。翼王以为如何?”

石达开连连的答道:“此乃擒贼擒王之策,我与军师的意见相同。”

石达开说了这句,又对天王说道:“此等看去虽觉有些冒险,其实极其稳当。天王不必疑虑,快请下令进兵。”天王听说石达开也是如此在说,方始答应。

钱江还怕天王多疑不决,误了机会。他就忙对石达开道:“此去向南三十五里,有座小山,翼王赶快率兵三千,埋伏那里。倘若张国梁的一军到来,翼王可与一战,但是须作佯败,让那张国梁还当埋伏之兵,已经被他杀退,便好中我们之计也。”石达开奉令领兵去讫。

钱江又对韦昌辉、曾天养二人说道:“你们二位一同率兵一万,速从怀宁绕道,超出张国梁的后方,尽力攻之,不可误事。”韦曾二人,领命去讫。

钱江又对洪仁发、洪仁达、李世贤、李昭寿、李开芳、林凤翔道:“你们六位,各率精兵五千,一俟翼王佯败之后,赶紧一同连环出击,纵不能生擒张国梁那厮,也得杀他一个片甲不回。”六人奉令去讫。

钱江又对洪宣娇、陈素鹃、陈小鹃三个道:“你们各率精兵五千直趋安庆。沿途如遇由安庆回救金陵的官兵,只管拦着厮杀。他们都是心慌之辈,包能大胜。”三人奉令去讫。

钱江又命陈坤书等等水军人员,各率新得旧有的一万五千只船舶,由新州直下七里州,会攻南京。自己即同天王统领大军,直向南京杀去。

大军起程的时候,忽有一个白袍小将,踉跄的趋入军中,一见天王,就伏地泣说道:“我乃南王冯云山之子,冯兆炳是也。”

天王见是南王之子,一时想起南王,不禁泪下如雨的扶起冯兆炳道:“你的父亲,死得太早。我正惦记他的家属。贤侄今天来此,我心慰矣。”

冯兆炳站起道:“先父逝世,小侄随母隐居深山,也算小心的了。谁知清廷出了重赏,拿我母子二人,甚至已把先父的坟墓掘平。”冯兆炳说着,复又掩面大哭。

钱江插嘴道:“我们的队伍,所过之处,不准去动民间一草一木。现在清廷如此残忍,不亡何待。”

冯兆炳忙又见过各位世伯世叔,大家劝慰一阵。

天王又问冯兆炳道:“自我出兵之后,现在的广东,又是甚么样子的了?”

冯兆炳答道:“广东百姓,却想前来投奔天王伯父,无奈清廷的官吏,盘查太严。若遇数人成群的过关,便要搜检。”

天王听说,叹息一会,即命一员将官亲送冯兆炳去到武昌,帮同东王办事,自己仍率大军迅速前进。

钱江初意,也防南京不比他省。就是陆建瀛形同木偶,究竟文有文官,武有武官,沿途定有清兵阻挡。谁知他们的大军,直到南京相近,一路之上,并没一兵一卒把守。不觉喜出望外的对着天王说道:“我们已到此地,沿途未费一兵一矢,虽是天王洪福,但也要怪清廷没有一个人材也。”

天王忽把手向天一指道:“此是天父之命,所以不必军师躁心,唾手可得南京。”

钱江含糊应了一句,即命从人,将那张彦良押上,天王见了一惊道:“此人押在安庆,甚么时候前去取来的?”钱江微笑道:“臣弟在那安庆出发的时候,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回去,定要杀至此地方休,所以把他带来。”

钱江说完,回头对着张彦良道:“我念你那妹婿陆建瀛一路不设守备,似乎有意让我们至此,故而放你回去。不过你回去见着你那妹婿,可以带一个口信给他,说是南京城内,已有二十万洪军埋伏在那儿。叫他快快献城,免得生灵涂炭。”张彦良听说,忙不迭叩头如捣蒜的谢了而去。

天王一等张彦良走后,就想立即攻城。

钱江道:“此城异常坚固,与别处不同。我们成败在此一举,自应谨慎。”天王听了连说怪我性急。

钱江即在仪凤门外,连筑栅垒三十六座。每座之上架起西洋大炮十尊,准备攻械,又筑营盘数十座,全用土墙遮蔽,并用通水之器,以防敌人私断水道。

钱江布置既毕,城内的官民人等,见着那些连营数十里,夜间灯火,耀同白昼,无不叫苦连天,竟有一班百姓,去向陆建瀛那里跪香,求他开城纳降,以保一城生灵的。此时陆建瀛早已吓得心惊肉跳,终日喃喃自语,形同白痴,毫无办法。

还是他的那个宠妾张氏,见她老爷,身居两江总督,手下兵将也还不少;既不出去迎敌督战,又不奏报朝廷请求援救,长此因循下去,一待城破,真的不免石玉俱焚。她就去向陆制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是做做好事,放她一命逃生吧。

当下陆制台一见他那宠妾,哭得如此模样,急去一把将她抱到怀内。一壁用他袖子替她拭去泪痕,一壁又忙不迭的安慰她道:“我的爱人,快勿着慌,只要再过一天,我自有退兵之策也。”

张氏听说忽又一喜,忙问甚么法子?

陆建瀛正拟答话,忽见张彦良急急忙忙的抢步而入。一见陆制台到了此时,还在把他妹子拥在怀里作乐。不禁大怒的说道:“我在安庆,为贼抢去,你们不去献城救我。此刻贼已到了仪凤门外,还亏你们两个在此这般形状。”

张氏起初一见她的哥哥忽从天降,欢喜得莫可言喻。正待前去慰藉几句,不料她的哥哥,已在发话,而且语带讽刺,也就脑着成怒起来。

当下噗的一声,跳下陆建瀛的怀内,指着她的哥哥骂道:“天下怎有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老娘自你被掳之后,那一天不在求神拜佛,望你生还,那一天不在逼着我们老爷设法救你。你倒不感我们的好意,此刻竟敢……”张氏说到这句,觉得底下说话,有些不便出口,急又一头向着陆建瀛撞去道:“都是你这老贼害人。”

那时陆建瀛本在怔怔的看着她们兄妹二人斗口,却不防他的这位爱人,一时说不过她的老兄起来,竟会拿他出气。当下一个不留心、险被张氏撞到地上,跌个中风。此时张彦良也怕闹了人命出来,自然不妙。只好一面赶去扶着陆建瀛这人,一面向他妹子含含糊糊的认了几句不是。张氏至此,方始消气。

陆建瀛就请张彦良坐下。却不问城外洪军的情形,反在唠唠叨叨的,问起张彦良以前在那安徽被掳的旧话起来。

张氏在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去阻住陆建瀛的话头道:“我的好老爷,你此刻那有这个工夫,再问已过之事。还是赶快和我哥哥商量商量大事,或是打仗,或是逃走。若不是趁此打定主意,一等城破,我这身子,就要被长毛糟蹋的了呢。”

陆建瀛听说,方去把那一本万年历一翻,看上一会道:“你们莫急,明天便是太岁冲破甲子的日子,正与洪秀全这厮相克。那时让我斋戒沐浴的,亲**香念经,求着我佛慈悲,保佑我们一门的性命便了。”

张彦良听了似信不信,张氏听了竟会大喜起来。

第二天的黎明,陆建瀛果然斋戒沐浴之后,亲在大堂之上,跪地诵经,以乞神灵保佑。一直念到上午,并未稍停一停。谁知陆建瀛念得愈是起劲,城外的大炮之声,也是愈加起劲。

还是那个都统富明阿,因为究和皇帝一块土上的人,不免有些休戚相关,便自作主,急去会同将军都兴阿、藩司祁宿藻、江宁府知府高荫霖,上元县知县刘同缨,候补道员舒怀仁、阮恭思、林永周、候补参将袁芳、督标中军余冠军、城守魏得标、汛地官丰桂、永积庆等等,以及前任将军祥厚、前任浙江乐清协副将汤贻汾、前任天津海关道黎明的几位绅士,各人带了两三营人马,去和洪军大杀一场。

岂知那些洪军,本是人称老长毛的、自称老万营的人物,个个饶勇善战。再加那些西洋大炮,真能落地开花,何等厉害。这位富明阿都统,虽有忠心,却没勇力。只好同了大众,打一阵败一阵,一直败进城内。将军都兴阿等人,明知大势已去,除了准备城破殉难而已。

这位富明阿,他却不肯死心,又一个人一脚闯至总督衙门。刚刚跨上大台的阶沿石上,就见那位两江总督都堂建瀛陆制台,衣冠楚楚的正在那儿伏地念经。大堂之上的一派香烛烟味,熏入人们鼻孔,很是难受。富明阿顿时大怒,疾忙奔到陆建瀛的跟前,一把将他拖了起来。埋怨他道:“我们城里的奸细,就是和尚,大帅怎么还在此地求助无知的佛像呢?”

陆建瀛听罢一愣道:“甚么和尚,就是奸细,我不明白。现在城外究竟怎么样了?难道我佛如来,因我匆促念经,不甚诚虔,尚未显灵前去降祸于那些长毛不成么?”

富明阿连连的跺脚道:“大帅平时最信佛教。对于一班和尚,总是另眼看待。我和都将军两个,也曾奉劝大帅过的,大帅偏偏忠言逆耳。现在仪凤门已破,大帅或降或死,请自作主。我的来意,本来还想和大帅亲去背城一战,今见大帅至死不悟,还有何说。”

富明阿说完,返身就走。陆建瀛慌忙跌跌冲冲,抢上几步,追着富明阿这人一把拉住衣裳道:“此刻还有地方可逃么?这件事情,只有请你老兄救我一救。”

正说话间,忽听隆隆隆的大炮之声,渐渐近来。再加逃难百姓的一片哭喊声浪,使人听了,真觉汗毛凛凛起来。陆建瀛到了此时,还要不忍抛弃他的爱妾,连忙跑了进去,要想携着张氏,一同逃走。不料张氏,以为她的老爷既在念经求佛,必能阻住长毛。她就把心一放,于是先去梳头,继又裹脚。此时正在床沿之上,把她的右脚,搁在左腿上面,细摩细向。缠裹她那一双三寸的当口,一见她的老爷,满面变色,气喘喘的奔入,便知大事不妙,长毛必已进城,自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只得赤了一只小脚,扭着陆建瀛的肩胛,跌跌冲冲的,跟着富明阿一同逃出衙门。正拟杂入逃难的人们队里,忽又想起她的哥哥,在吃燕窝。急对陆建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还…还…还有…有…有我们的哥哥,没有逃出,如何是好?”

她的语未说完,忽见张彦良双手各提一个重而且大的锦绣包袱,由内奔出。张氏恨得逼着张彦良丢下包袱,方始同走。

当下只见无数居民逃难,有些认识她那老爷的人们,都在指着骂道:“断送两江土地的,就是这个老贼。”又见她的老爷,明明听见这些说话,只好向前紧走几步,似乎尚知良心发现,满脸现出羞惭的样子。那知她的老爷,走到哪边,仍旧有人跟着骂到哪边。

她又忽然生起气来,急去把她老爷的身子,狠命向前一推道:“快走快走。不必去理这些闲言闲语。一座南京,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在吃大清朝的俸禄的。”陆建瀛听见张氏如此在说,仿佛真的轻了他一半责任。心里稍觉一毛,便大踏步的向前逃走。

那时的洪军正从南门杀入,向荣又被洪军牵住,不能分兵来救,只望丹阳一路败退。没有多时,陆建瀛已经奔到,一见向荣之面,掩面大哭道:“我也料不到我与总戎二人,尚在此地相见也。”

向荣道:“不是到了此刻,我还在怪着大帅。当时倘能早听我的一句说话,或者还不至于到此田地呢。”

陆建瀛听说,只得诿过兵将,守城不力。

向荣又说道:“三军之令,本来系于元帅。向某虽然兵败,却不肯诿过手下将士。但可惜的是,如此一座金陵城池,没有几时,竟至沦于敌人之手。”

陆建瀛自知不能再辩,只得双眼注视张氏,并不再言。

又过一会,只见将军都兴阿、都统富明阿、提督余万清、藩司李本仁,先后赶至,大家相见,各诉兵败之事。

向荣道:“为今之计,此刻万难立即恢复城池,不如大家一同退守丹阳,一面飞奏朝廷,请饬湖南、河南的人马,各路齐进,使贼不能首尾相顾,大江以东,或可恢复。一面再用全力,克复金陵。”

李本仁接口道:“从前各处兵败,都由一路孤军,与敌厮杀,别路统兵大员,观望不进。倘若琦善之兵,早从河南进抚武昌之背,或者不至猖獗如此,得以直下江南也。”

向荣道:“方伯之言甚是。但是金陵城池,何等坚固,实为各省之冠。竟被洪军唾手而得,我们之罪大矣。”

向荣说罢,不觉痛哭起来。诸将无不下泪。陆建瀛只是忧形于色,低头不语。

他的爱妾张氏,忽又痛心她的老爷起来。一个情不自禁,陡然将她那双赤脚一伸,冒出一句说话,弄得大众起先一愕,后又无不匿笑。正是:

姬人虽是多情种

大将曾无制敌谋

不知张氏所说何话,大众到了此时尚要发笑。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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