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开始后,靖远和来远努力向定远和镇远靠拢,希望能重新收拢队形,配合作战。然而,先锋队挡在他们的面前,而主力队死死缠住定远和镇远,避免北洋四舰合兵!

自战斗打响以来,联合舰队主力队和先锋队一直是相互配合相互协调,牵制北洋军舰随己方军舰回转而回转,然后抓住空当,集中局部优势力量各个击破。而通过上半场的战斗,事实证明,先锋队的火力打击是最有成效的(北洋舰队所有被击沉的军舰都是由先锋队完成)。伊东佑亨已经明白这一点,他决定抓住战机。

此时伊东佑亨发出的命令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锋队和本队继续回旋阻截,打破北洋舰队试图再次合兵的意图;第二步,在分割完成后,主力队死死拖住定远、镇远,而先锋队依靠四艘军舰对两艘军舰的局部优势,击沉靖远和来远。

危险向靖远、来远靠近了,按照兵力对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两艘军舰将很难逃脱被击沉的命运!

靖远和来远原本不属于相互照顾的姊妹舰,现在它们临时结队,相互协同作战。面对气势汹汹扑过来的先锋队四杀手,来远舰长邱宝仁和靖远舰长叶祖珪只能背水一战。

四杀手将靖远和来远围在半圆中心,又采取了它们惯用的一招——环攻。

邱宝仁不顾炮火,在来远甲板上拔剑而立,命令将所有炮弹集中到舰首,连续不断开炮!当炮管被打得通红发软时,士兵就用双手托起炮管。由于不断地回旋,机舱里的温度升到了200多摄氏度,轮机兵皮肤被烧焦,眉毛被烧得精光,然而他们继续坚守岗位。

来吧!即使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雨点般的炮弹落在来远舰上,短短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中炮数很快达到了200多发。军舰上到处是大火,尾炮全部被毁,只剩下了舰首的几门炮,船舱被烧完,所有的可燃物都燃烧尽了,来远舰最后竟只剩下了钢铁骨架,一艘光秃秃的铁壳漂浮在海上,令人不得不惊叹。

然而邱宝仁仍然在指挥继续战斗。

靖远的情况更加严重,水线被击穿,海水在不断地涌进船舱,甲板上又燃着大火,如果再不采取措施,毫无疑问,它将葬身海底!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冲出先锋队的阻截阵地,到浅滩处先修补军舰。而将日本军舰引到浅滩处,也会有扭转战局的机会。

不怕死的来远和靖远竟然冲出了先锋队的阻截线,向一旁的岛边急驶,而先锋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它们开足马力,紧随其后。

到达岛边浅滩后,来远、靖远立即调转船头,背靠浅滩,再次以舰首重炮迎敌,同时抓紧时间扑灭仍在燃烧的大火。

事实证明将先锋队引到浅滩的战术是无比正确的,在这里,日舰无法发挥速度优势,也无法缠斗环攻,只能停下来,以大炮对大炮!

速射炮的优势是利于快速打击,却不利于这种静止状态下一对一的打击,北洋军舰终于发挥了重炮的威力,先锋队无法突破这猛烈的炮火,久攻不下,相反被已经伤痕累累的来远和靖远打得节节后退。

这边的战斗很快要变成持久战和消耗战,这种状态是日军最怕出现的,他们向来擅长的是全速冲上去,迅速砍你一刀,砍完了就走。灵活机动的战术受到限制,先锋队只有撤退。

正是先锋队的主动后撤给了两艘北洋军舰起死回生的机会,邱宝仁和叶祖珪望着远远撤走的日本军舰,又看看自己这边被烧得光秃秃、到处是洞的舰体,平静地说了一句:“赶紧补漏吧。”

定远、镇远拼死一战!

在先锋队追击靖远、来远之时,定远和镇远孤零零地面对着联合舰队主力队,虽然军舰数量占多,但对于战胜海上巨无霸定远、镇远,伊东佑亨实在没什么信心,定远的厉害,他早已经领教过了,那可怕的前主炮,那坚不可摧的铁甲,似乎预示着这座海上巨无霸永远不能战胜。

但伊东佑亨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定远、镇远“不沉”的魔咒,必须打破!不然皇宫里的睦仁睡觉不安稳,自己将来也会睡不安稳啊。

而已经是孤军奋战的刘步蟾、林泰曾也都明白: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们太需要击沉一艘日本的军舰了,这已经不是战败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北洋舰队最后的尊严。

刘步蟾和林泰曾在各自的舰上激励着士兵,虽然伤亡重大,虽然形势危急,但必须血战到底。

镇远副舰长杨用霖跑到林泰曾身边,面向士兵而立,大声喊:“兄弟们,现在报国的时候到了,我准备以死报国,愿者从,不愿意的不勉强!”

众将士泪如雨下:“公死,我们何以生为?赴汤蹈火,但听公的一声命令!”

来吧,伊东佑亨!来吧,日本兵!拼死一战,直至弹尽粮绝!

刘步蟾和林泰曾再次携手配合,指挥两舰的炮火全力攻向伊东佑亨的座驾松岛。此时,先锋队四杀手已经返回战场,加入了支援主力队的行列。但刘步蟾和林泰曾指挥两艘军舰紧密配合,两舰之间的位置和间隔始终不变,彼此护卫,又彼此协同攻击。一时之间,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日本军舰竟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伊东佑亨终于有机会尝一尝定远305毫米前主炮的威力了。15点半,刘步蟾指挥炮手瞄准松岛左舷第4号炮位,发射巨炮。伊东佑亨看到巨炮飞来,方向又准又狠,此时的松岛是抵挡不了这样的巨炮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这发炮弹过后,松岛将难逃被击沉的命运!但奇迹又一次出现了。

当伊东佑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中炮的松岛竟然奇迹般地没有下沉。军舰在一阵剧烈的左摇右晃之后,又漂浮在海面上了。

定远发射的这发炮弹是一枚实心弹,它强大的贯穿力摧毁了松岛左舷所有炮位,炮管和炮架在瞬间成为碎片,然而,由于它不是爆破弹,没有爆炸,不能开花,松岛又幸运地躲过了下沉的一劫。

刘步蟾不是不想发射威力更大的爆破弹,原因是他手中已经没有一颗爆破弹。海战前,定远只携带了分到的55颗爆破弹,在上半场的战斗中,爆破弹都已经发射完了,现在能够发射的就是一颗颗不炸的实心弹。

幸运又一次降临,继桦山资纪后,伊东佑亨又一次大难不死。

伊东佑亨感谢了一下天皇,他也迅速明白了北洋舰队炮弹的秘密,准备反击。

然而,伊东佑亨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几秒钟后,中炮的左舷突然发生一连串的剧烈爆炸,一声接一声的闷响响起,大火从各个方向冒出,附近来不及躲避的日兵衣物瞬间烧光,所有人成为裸体,然后眉毛头发化为灰烬,烈火吞噬他们的身体,最后就像被活活扔进高温的焚尸炉,只剩下了一堆骨灰!

而其他较远处的士兵也浑身是火!

就这样,松岛上50名日军灰飞烟灭了,被烧成了一堆灰,其他30多名日兵早已被严重烧伤,身上的零部件再也找不齐全了,有的不见了一只手,有的双脚被烧掉,还有的耳朵不见了,或者鼻子被烧平,嘴巴被烧掉露出牙齿。更惨的是还有一些人胸腹被烧穿,连肠子都流出来了,松岛号上顿时尸臭冲天,残胳膊断腿横满整个甲板,空中还有正簌簌落下的骨头和肉末。

伊东佑亨已经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傻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是如何造成的。

情况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搬起大石头,砸自己的小脚。

在和定远对抗前,心思缜密的伊东佑亨做了一个充分的考虑,他考虑到下濑炸药炮弹太容易被引爆,为了避免弹药库受到攻击,也为了加快发炮速度,于是下令将弹药库里的这些炮弹全部搬运到舷侧的炮位周围,伊东佑亨大人以为放在这里会比较安全一点。

于是,在松岛左舷受到定远实心弹打击的同时,堆放在一旁的下濑炸药炮弹受到震动,一枚接一枚地开始爆炸,就跟放鞭炮一样,只是这响声和威力大了点。

日军终于自食其果,在用下濑炸药炮弹击沉几艘北洋军舰后,他们也尝到这种邪恶武器的厉害。

眼前的一幕绝对让伊东佑亨惊吓过度,他忘了下令去救火,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此人才彻底清醒过来,而战斗的激情也在如潮水般退去,太可怕了!可怕的地狱之火!可怕的定远!伊东佑亨不再幻想去击沉它了,再打下去只怕会尸骨无存。

还是撤吧。

松岛号上挂出了“各舰随意运动”旗语,也就是说,要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自逃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鸟兽散。

此时的伊东佑亨虽然有点发懵,但鸟兽散的这个命令却是无比正确的。日本军舰已经击沉四艘北洋军舰,而定远、镇远是不可能被摧毁的,联合舰队需要见好就收。在撤退的选择上,鸟兽散是最有利的——这样定远和镇远就只能分头追赶。

定远和镇远的情况却也好不了多少。据统计,此时定远全舰已中炮159发,镇远舰中炮220发,而先锋队仍然在不停地发射速射炮,虽然它们无法击穿装甲,但要命的是中炮后引起的大火,救火队员一次次把火扑灭,中炮后大火又一次次烧起来。再次扑灭,又再次燃烧,钢板在烈火中已经被烧得变形,人踩在上面,鞋底顿时冒出一阵青烟,如果不小心摔倒,就能换来一块块焦炭似的皮肤。

这不是最严重的情况,更加严重的是,两艘军舰上的炮弹都所剩不多了,定远和镇远都只剩下了几十发炮弹,它们当然都是实心弹,继续战斗下去,这些炮弹几分钟就可以打光。

然而,见到伊东佑亨想逃跑,刘步蟾和林泰曾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同时作出了决定:追!

伊东佑亨并没有想到定远、镇远真的会来追,现在,他看到成为孤军的定远、镇远竟然敢追击整个联合舰队七艘军舰,战斗勇气又来了,命令舰队:调头!再战!

激烈的战斗又打响了。定远和镇远的炮弹越发越少。最后的结果是:定远只剩下了3枚,而镇远只剩2枚。虽然有厚厚的装甲保护,但没有攻击的炮弹,在日舰持续不断的打击下,难保不会沉没。而伊东佑亨似乎也发现了定远、镇远弹药告急的情况,他命令联合舰队不断逼近,形成环攻,火力网越来越密!

定远危矣,镇远危矣,北洋舰队万分危急!

这个时候,援军到了。

岛边浅滩的邱宝仁和叶祖珪迅速修补好军舰后,虽然他们的军舰仍然残破不堪,但他们并没有撤离,而是重返战场!

返回途中,叶祖珪在靖远上升起了帅旗,驶往大东港港内,召集停泊在港口里的所有军舰和鱼雷艇前来参战!见到帅旗,平远、广丙、镇南、镇中四艘军舰以及港内外的鱼雷艇迅速前来汇合。

北洋舰队的军舰瞬间增加到六艘,另外还有四艘鱼雷艇,再一次形成编队,定远和镇远的危险再一次解除。

看来神兵利器总有上苍的眷顾啊。

天色渐渐暗下去,这正是鱼雷艇攻击的最佳时机,有气无力的伊东佑亨再也没有信心继续战斗,他向全队发出“停战!”信号,主力队和先锋队各自逃窜。

刘步蟾和林泰曾早已经红眼了,他们再次下令:追!

惊涛大浪中,第二次追击开始了。而伊东佑亨简直要崩溃了:你们还能打?这一次,他并没有调头再战的勇气,指示舰队:全速前进,摆脱敌舰!

定远追在最前面,它的目标是老仇人——松岛。两艘军舰的最大航速差不多,又几乎从同一起跑线出发,所以刘步蟾认为追上松岛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松岛接近射程,定远就能找准机会发炮。

然而,问题出现了,士兵发现全速行驶的定远在动力上越来越力不从心,在提速的时候,就像汽车快没油一般,加不上动力。

定远是蒸汽舰,需要烧煤,既然军舰储煤仓里的煤炭是足量的,这又是什么原因?

在两个月前的牙山湾海战后,丁汝昌写了一封信给唐山开平煤矿的总办张翼,信写得很客气,张大人您能不能运点块煤过来,不要总是碎煤嘛。

而张翼很快给丁汝昌回信了,他很淡定:块煤我们没有。如果你需要用块煤的话,可以自己去我们运给你的煤里筛啊。

开平煤矿发给北洋舰队的煤,煤屑散碎,烟重灰多,说是碎煤还是客气了,简直是煤渣。这种低价都卖不出去的煤连民船都不用,他们却胆大包天用来搪塞海军。而煤不仅质量差,还短斤少两,在唐山发煤五吨,到威海一过磅,却只有三吨。

北洋舰队的军煤是由开平煤矿定点供应的,也就是说,丁汝昌只能买开平的煤。而张翼在出任煤矿总办之前,他的身份是海军大臣醇亲王(李鸿章直接领导)的管家,也是醇亲王的心腹,张翼受李鸿章保举才升为开平煤矿总办。开平煤矿最大的股东是——直隶总督

衙门,矿上每年分红最大的一笔就是给了总督衙门,所以张翼也不怕丁汝昌去李鸿章那里告状。

我怕什么?你告状你去告吧,巴不得你告诉李大人!

开平煤矿虽然是国企,但毕竟是自负盈亏的企业,而除了要给总督衙门分红,供给北洋舰队的煤也属于行政调拨,煤运过去之后,找有关部门去结款,结果就是——要钱没有,甚至连个成本价都不给。久而久之,张翼只好用这种碎煤渣去应付了。

就这样,丁汝昌的信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北洋军舰得到的仍然是一船船碎煤渣。

这就是定远在关键时刻动力不足的原因。但除了煤,还有一个硬件上的原因,那就是——锅炉。

首先要来普及一下北洋军舰上锅炉的知识。北洋军舰上的锅炉分为两种,一种是火管锅炉,在炉膛里面加水,同时密布一根根炉火管道,管道产生的热会烧沸炉水而产生蒸汽;另一种水管锅炉恰恰相反,炉膛里是火,把水通进密布在炉膛的管道里而产生蒸汽。

普及这个知识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明白,无论是火管还是水管,使用时间长了都会老化,火管里面会充满烟灰,水管会积淀水垢,影响热力,最终影响动力。解决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拆下来进行清洗或者重新更换,这就像行驶一定里程的汽车需要保养一样。

但是,北洋舰队的军舰自从下水后就从来没有更换过锅炉。在1893年,丁汝昌好歹发现了这个问题,申请将锅炉进行更换。但这种锅炉还不能国产,需要去进口。最后,这样的“小事”不了了之,这些老爷级别的锅炉一直使用到海战,加上那质量低下的煤,定远无法达到设计的最大时速也就不足为奇了。风遗尘整理校对。

这种状况对伊东佑亨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虽然他并不清楚北洋舰队因为什么原因而速度慢下去,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全速航行,以便占了便宜就跑,全身而退。于是日本军舰开足马力,在海面上一路驰骋,定远和其他军舰苦苦追赶近两个小时,仍然追上无望,只好停止了追赶,收队返回旅顺。

大东沟海战结束了。

北洋舰队的损失是巨大的,按照《东方兵事纪略》的记载,它沉没了五艘军舰,1100人阵亡,其中还包括为军舰服务的两名外国人,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吃一顿饱饭。而联合舰队虽然多艘军舰受到重伤,但没有一艘军舰沉没,阵亡人数仅为115人。

是时候来对这场战斗进行一个总结了。

从前面的讲述中,相信大家已经从作战过程中明白了存在于北洋舰队的一些问题,这或多或少都是北洋舰队战败的原因。但是,它们都还不是最主要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正等待我们解开。

停止追击日舰后,定远舰上的官兵才有时间去看望一下受伤的丁汝昌,询问他的伤势情况。丁汝昌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见到这位司令大人。

多年以来,人们对于丁汝昌在这场战斗中的表现争论不一,但基本大部分的争论就集中他在战前摆出的那个令人有点发晕的“人”字形阵形上,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

通过实战的检验,我们发现,这两拨人的观点都有道理。他们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去评价了这个阵形。因为任何一种阵形都是有利有弊的,并非全能,也并非万能,也可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战前的布阵,只是属于战略意图中的一部分,只是一种建立在对敌对己实际情况详细分析后的估计。有的估计到了,有的没有估计到,这很正常,毕竟大家都不是神仙。

如果没有估计到,那该怎么办呢?两个字——调整。

伊东佑亨就是一路调整过来的。

在布阵上,伊东佑亨看上去很随便,他只是把联合舰队分成了两队。但这正是充分利用日本军舰的优势,让高速的军舰单独成队。

战斗打响后,一开始的战略意图是想实施包抄,实现围歼北洋舰队的梦想,但是伊东佑亨很快发现在强大的定远、镇远面前,围歼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进一步发挥了日本军舰航速快、炮速快的优势,采用灵活机动的战术,积极穿插跑动,对北洋舰队不断进行分割包围,形成局部优势各个歼灭,发扬了协同作战的团队力量。

如果北洋舰队是身躯庞大的水牛群,那么日本军舰就是团队捕猎的狼群,集中力量对最弱的几头牛紧咬不放,在北洋舰队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完成撤退。这就是伊东佑亨整场海战中的战略意图。

事实已经告诉我们:只有根据不断变化的战场形势而及时对战略战术作出调整(包括阵形),保持战令畅通,形成对整支舰队统一的指挥,才是最佳的选择。

而这就是丁汝昌最大的失误。

在意外受伤之后,他老人家就变成隐形人了,自己不出面,也没有替补出面,全军无令,舰队不整,这就像一支球队没有了主教练,后卫难免打成前锋,最后成了一盘散沙。

这就是北洋舰队失败的最主要的原因。它并不是某些装备上的缺陷,不是炮弹不多,也不是士兵们士气不高或者战斗力低——根据战后统计,北洋士兵发射炮弹的命中率,甚至还要高于日军。失败的根源是另外一个问题:包括丁汝昌在内的指挥官的问题!

北洋舰队是朝廷投入最多的一支舰队,也是军费最有保障的一支军队。舰长们等中高级军官拿着相当于如今几十万的年薪,而普通士兵们的年薪不到中级军官的1/30。在外面看海军是个高薪的行业,天之骄子,但只有内部人员清楚,钱都被领导拿走了,职工和领导收入——差距很大。

但高薪带给北洋舰队军官们的并不是有效的管理和刻苦的训练,他们最热衷的一件事还是——赚钱。

按照《北洋水师章程》规定,在北洋舰队常年停泊的基地威海刘公岛,除了丁汝昌,各级军官都不得在岸上买房子,必须常年住在舰上。但这一条是基本没人遵守的,比如方伯谦就在威海、烟台、大沽、上海等地拥有多处房产,姓方的一人名下有多套房子。

丁汝昌不仅在刘公岛上盖了自己住的房子,还修建了大批商铺用于出租,然后这些租金落入了他自己的腰包。聪明的方伯谦发觉了这个发财的机会,也搞了不少出租屋,于是两位房东大人因为争抢租客问题,进行骂战。

买这么多房子,自然是为了找小三的方便。书生意气强的方伯谦先是与丁汝昌同时看上一位妓女,发生矛盾,然后又与刘步蟾同时想娶一个美女小妾而差点拔刀相向。

腐败是从中高层开始的,那就不得不影响普通士兵。上行下效,历来就是腐败学得最快。

在刘公岛基地的周边,有一排排的娱乐场所,包括赌馆、鸦片馆、茶楼、妓院等,从头数过去不下50家。它们都与军方相关,将领们有时是作为顾客来照顾生意,有时是作为幕后老板来照看生意。而大家每年最盼望的就是冬天的到来,一入冬,就可以带着军舰去南方过冬,然后泡在上海或者香港的花花世界里,乐不思归。

几年时间里,新兴的北洋海军就这样像八旗绿营一样迅速全军腐化了。

大家都忙着赚钱和享受,日本虽然被列为假想敌,大部分人都知道清日一战不可避免,但战术问题是没有人来研究的,备战工作也不是认真去办的,日本海军的情报,也是没人去收集的。

日常的训练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当有领导来视察时,旌旗蔽日,把定远和镇远拉出,巨舰出海,让领导高兴一下。如果要看实战演练,也很好办,靶子早就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准备好,几个预定的开炮点也设置好,检阅开始,军舰开到这些预定地点,闭着眼睛发几炮,百发百中,总算摸索出了一条具有北洋特色的让领导满意的视察模式。

这些情况其实也引起了朝廷的注意,言官御史们多次弹劾丁汝昌,但都被李鸿章顶了回去。李鸿章需要丁汝昌的原因前面说过了。而需要李鸿章的是谁,答案将随着战争的深入而揭晓。

海战的结果传出了,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清流言官们找到了事做:不遗余力地参奏丁汝昌。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更何况还战败了!于是,丁汝昌被专门参,被单独参,被在其他奏折中附带参,反正成了炮轰的对象,众矢之的。与此同时,言官还暗地里将矛头对准李鸿章,要求追究李鸿章的领导责任。

丁汝昌赶紧向李鸿章写报告,把海战的过程描述了一遍。接到报告后李鸿章仔细阅读,发现了一个兴趣点,马上给丁汝昌回电:“接电,此战甚恶,何以方伯谦先回?”

丁汝昌明白了,于是他重新写了一个报告。这个新报告重点讲了讲方伯谦如何率领济远舰逃跑,顺便将方伯谦的逃跑定义为舰队变成一盘散沙的直接原因——“方伯谦首先逃回,各船观望星散,将队伍牵乱”。

后来,李鸿章加上一句:“若非济远、广甲相继遁逃,牵乱船伍,必可大获全胜!”

李鸿章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让方伯谦成为北洋舰队战败的替罪羊吧。

但是,对于李鸿章来说,找到这个替罪羊,还需要堵住“闽党”以及朝中言官们的嘴。

他们很快想到一个人——刘步蟾。

刘步蟾属于“闽党”,借刘步蟾之手去杀掉方伯谦,无论是“闽党”还是言官,都无话可说。

要借到刘步蟾之手,还需要一道程序:让他暂时成为北洋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代理司令)。

于是,丁汝昌开始养伤休假,李鸿章命令刘步蟾暂时接替丁汝昌的职位。丁汝昌写好的那第二封战报,由刘步蟾签发。

按照《北洋水师章程》规定,舰队司令平时有事不能来上班,应该由左翼总兵(林泰曾)代理,左翼总兵也不能来上班时,才由右翼总兵(刘步蟾)代理。所以,按照章程规定,即使是丁汝昌有伤请假,代理司令也应该是由林泰曾来接替,而林泰曾一向老实,他是绝对不会签发把方伯谦定为替罪羊的报告的。李鸿章看中的就是刘步蟾为人强硬,能压服其他福建同乡——借刀杀人之计,很完满。

根据这个战报,李鸿章请旨将方伯谦即行正法。

朝廷当即同意,李鸿章立即将处斩方伯谦的电报发给北洋舰队,电文的签收方是“丁提督刘镇”,也就是让丁汝昌和刘步蟾同时签收,而以前李鸿章发给北洋舰队的电报都是丁汝昌一人签收——这就是说,刘步蟾必须全程参与杀方伯谦的过程。

同为福建人的林泰曾、叶祖珪、邱宝仁一齐求见刘步蟾,请求他看在大家都为老乡以及27年同学同事的分上,设法保住方伯谦一命。

刘步蟾表示:我也没有办法啊。

42岁的方伯谦被押至旅顺黄金山山脚下斩决。

就方伯谦战场逃跑来看,他的行为属于严重地违反军纪,被正法是一点都不冤枉的。但是他又很冤枉,他的冤枉在于一个人承担了大东沟决战失败的责任,而丁汝昌解脱了,李鸿章也给了朝廷一个交代,言官们的嘴被堵上了。大家一团和气。

在死前,方伯谦曾质问:“军无令,队不整,谁之过?”

这是逃跑冠军最后一次抓住了事件的核心,只是他再也没有去分析判断的机会了。

在方伯谦死后,丁汝昌的伤奇迹般地“迅速好转”了,刘步蟾当了两天代理司令的使命也宣告结束,丁汝昌重新归位,此后李鸿章发给北洋舰队的电报再也没有列上“刘镇”。

由于方伯谦是死在刘步蟾任上,方、刘两家自此世代结怨,方伯谦的后人一直保留一个祖训:先辈是被他的同学刘步蟾诬陷害死的,要向刘家报仇!据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福州的方、刘两姓互不通婚。

日本。当大东沟海战的消息传回时,整个日本都疯了,各地的人涌向东京,欢庆他们的胜利,日本铁路公司特意降低了各地到东京的火车票价。大家其乐融融,并不敢相信能够战胜强大的清国,喜悦来得有点突然啊。

伊东佑亨胜利了,他的胜利是冒险的胜利。他冒着风险打破了世界海军的权威理论,赌一把却换来了丰盛的成果。他的战术也引起了西方老牌海上强国的注意,在研究之后,欧美海军很快仿效,成为一时的潮流。

西方媒体用他们的视角关注了这一次战争,伦敦《每日新闻》挖出了清国官场的腐败。在1894年12月13日这篇报道上,值得注意的是标题,很生动,翻译得现代一点就是“人类已经阻挡不了清国官场的腐败”,标准翻译是“清国官场腐败危及人类道德”。

《泰晤士报》国际新闻版主编姬乐尔来到了清国,经过一段时间内的走访后,他得出了结论:“我们寄希望于清国的潜在力量约达30年之久,认为清国会崛起,但你我都知道,这种幻想是如何破灭的。在我看来,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清国很难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却可以列入弱国的行列之中。在清国看来,历史

、地理、近代科学成就、影响西方国家政策的公众势力、公众舆论、议会、报刊,都是些没有什么意义的字眼。中华帝国正在衰亡,它的肢体已经腐烂……”

桦山资纪找到了伊东佑亨,他首先心有余悸地回顾了一下被鱼雷艇攻击侥幸逃出一命的过程,拍着伊东佑亨肩膀的手似乎还在发抖:“兄弟,你不知道哇!看着鱼雷冒着气泡钻到船底下,那种感觉真的比什么都可怕……”

然后,桦山资纪要求伊东佑亨好好研究一下鱼雷艇在海战中的作用。

在大东沟海战中,伊东佑亨连一艘鱼雷艇都没带,因为他并没有重视鱼雷艇的作用。回到日本后,伊东佑亨立即将全日本16艘鱼雷艇全部找来,单独编队,从此与军舰进行配合作战训练,他决心一定要寻找出发挥鱼雷艇最大攻击力的作战方式。

及时总结经验教训、从实战中不断学习,这是一个优秀将领迅速成长起来的最大秘诀。事实上在反舰导弹发明以前,鱼雷是击沉军舰的最有效的武器,这个秘密将在接下来的威海海战中被伊东佑亨发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边大清朝廷在杀掉了方伯谦后,一切归于平静。北洋舰队虽然失败,但并非完败,它仍然有不容忽视的实力对日本舰队构成威胁,只要认真反思战败的真正原因,认真思考接下来的应对策略,接下来的战局是会有好转的。

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李鸿章大人一如既往地对丁汝昌发出了继续“避战保船”的命令,此后的北洋舰队将只能在威海与旅顺之间游弋,一碰到日本舰队就要躲开,让日本军舰在黄海、渤海横行无阻。

李鸿章不知道的是,他的消极防御战略,又将对接下来的陆战带来严重的影响,清国军队又将陷入失败的命运。

一场大规模的陆战,已经从平壤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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