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模仿着阁楼里的游戏者,向下面的房间张望着,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春泥陶醉于此的原因。透过天井板的缝隙,所看到的“下界”光景,竟然是如此不可思议,着实超越了我的想象……

——江户川乱步《阴兽》

(密室)

开门时,一股恶臭直冲她的鼻腔。此前她就闻到了这股异味,所以,才会来这个房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打算推门进屋里去,却猛地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阻力。原来门内侧挂着链锁。

室内有某种如同肉类腐烂般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她反射性地胃液逆流。她忍不住抓着楼梯扶手,剧烈地吐了起来。呕吐欲还未消失,她便把胃里的残留物,吐得干干净净。

而后,她再度向房中窥视。只见厨房对面的和室中,有一名女性,呈“大”字形状仰面躺在地上。这名女性表情苦闷,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亡。究竞死去多久了呢?……此时虽然是冬季,天气却难得地暖和,从天气和尸体的状况判断,这个女人恐怕已经去世一周左右了。

“警察,警察……”她呻吟着跑下二楼。

此时,某种更深层次的不安感觉,忽然向她袭来:她开始担忧,倘若报了警,会招致怎样的后果呢?虽然,她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却已经知道:房门无法打开。门没有完全锁死,却挂着链锁。

是自杀吗?……不,看起来不像。

难道是自然死亡?……

怎么可能,那么年轻的女人,不可能因为脑溢血或突发心脏病而死。

难道是被人所杀的?……

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急忙牢牢抓住楼梯扶手。要是被卷入到这种麻烦事件之中,那就太糟糕了,我……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一把铁钳,再次来到二楼,不辞辛苦地试图弄断链锁。

如同切割脊髓般的声音,古怪地骤然响起,虽然她并没有真正听过,切割脊髄的声音,却着实感到不快。与此同时,她的脑子中,有某种东西突然断裂了。

“这……是密室杀人?”

正是此时,她开始产生了有关“密室”的妄想。

(天井里)

我屏住气息,低伏在阴暗狭小的空间里。现在已经是早上了,我却仅仅能够感受到,几丝通过墙壁缝隙,传来的微弱光线。

在我的眼前,目力所及的天井板上,有一个如同人类眼珠一般大小的孔洞。我面前的空间,越向前越狭窄,最前面的部分,甚至只有鼻垢一般大小。

我的身子下面,则是那个肮脏老太婆的面孔,也就是这个家的主人——饭塚时子——那张布满丑陋皱纹的脸。

我对这张丑恶的面孔,厌恶之极,却每日反复地看着她。

尽管我并不想写下,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却也只能够将这些令人不快的日常生活,仔仔细细地一一记录下来。啊,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这种行为。

我想逃离此处,在宽广的世界中,展翅高飞。我却不能够这么做,因为我的身体……

可恶。我在这遍布灰尘的阴暗天井中,朝着那个透出光亮的洞穴前进。我将眼睛贴着洞口,张望着外面的世界。然而我所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以及它对面的公寓,和破旧大楼的内侧。就算我在此处,大声呼喊,也没有人能够听到。即使这里出了杀人命案,也肯定不会有人注意的。倘若发生火灾什么的,恐怕我就会被烧焦。

想到此处,我只能苦笑。苦涩的泪水,从自己的眼眶中流出,滴到我扭曲的面孔上。

我再次回到起初的位置,也就是老太婆的头顶。此时她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而我的眼泪,从天井中滴下,恰好落入她的口中。

她突然像饮下剧毒一般,停止了动作,真希望她就这样死去啊,我在心中默默想着。

然而,老太婆却突然坐起身来,神色茫然地打量着周围。而后,向天井的方向,投来锐利的目光。我慌忙别过头,脖子上流出的冷汗,饱含着不纯物,如同废油一般滴落在背上。

(一楼)

“你好!……”小野寺伸介站在门前说道。

这幢房子看上去相当脏乱,是个建筑年龄超过五十年的、二层老式木造屋。位于市郊住宅区中的这幢建筑物,仿佛一下子将时光,拉回到了昭和中期。

小野寺一路上绕了不少弯,好不容易才到达此处。只见布满尘埃的水泥门柱上,挂着一块已经歪斜、腐烂的木制门牌。他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认出门牌上写着“饭塚”二字。此时他才确定,这里就是他要找的——饭塚时子的家。

这幢房子,从上到下都布满灰尘。小野寺又一次出声询问。这时,二楼的窗帘,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在这个无风的初秋上午,窗帘不可能自然地被风吹动。

“二楼有人。”他推开门,走进玄关。

“饭塚女士,打扰了,我能够进来吗?”

由于玄关的门在阳面,导致表层的装饰木板,已经被晒得弯曲起来,露出内层的夹板。门边挂着的白色铁板上,用歪斜的字迹,写着“饭塚时子”四个宇,充分张显主人的古怪性格。小野寺找了半天,却没有发现有类似门铃的东西。要是主人在二楼的话,恐怕听不到这里的敲门声吧。正当他打算打开玄关门,再次询问时,门却突然打开了,这让他吓得连忙退后了几步。

开门的是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只见她戴一副黄色框架的老花眼镜,细细打量了一遍小野寺。而在那度数极深的眼镜后面,是一双睁得老大的、饱含疯狂感的黑色眼珠,让人深感不快。

“从刚才开始,就大呼小叫的,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不好意思。”小野寺立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初次见面,我是区政府福利课的调查员。”

“区政府?……”

“是的,我们会拜访独自生活的老人,如果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可以看看,能否帮得上忙。”

小野寺所说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事实上他来这里,还另有原因。位于附近的区政府,最近收到了针对这位老人的匿名投诉信。

我们附近,住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时一个人生活,最近,她的嘴里,经常念叨着一些古怪的话,还把垃圾堆放在自家附近,看起来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一片住宅区,相当密集,要是她家着了火,那可就危险了。

因此,在区政府福利课担任调查员的小野寺,才被派来查看,是否确有此事。虽然,原本他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走访区里的老人,却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拜访过这位被投诉的老太太。

“老婆婆,您最近有没有什么难事儿?……一个人生活,会不会觉得不方便?”

“啊,你来得正好啊!……”看着身强体壮的小野寺,老人提出了要求。

“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

“总之先进屋吧。我总觉得,有什么人在监视我。”

“监视?……”老人的这句话,充满了妄想的意味。

“没错,有什么人在天井里监视我。”

虽然从外面看来,感觉老人的房子,应该相当脏乱,但令小野寺意外的是,室内竟然相当整洁。他进屋后,立刻闻到了一股甜酱油的味道,大概是在烧鱼吃吧。从她能认真做饭这点来看,这位老人的精神状态,还算正常。

只见她穿着拖鞋,穿过走廊,走路时步态稳健,看起来并不像八十多岁的样子。小野寺也脱了鞋,穿着袜子,跟她走进屋里。

“你,来这边。”

她将小野寺带到走廊尽头左侧,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中。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盘鱼、一碗饭及餐具。

果然是在吃烧鱼啊。这时,小野寺突然回忆起母亲做的饭菜。那种黏稠的香甜味,和浓得几乎要渗进鱼卵的汤汁,让他不禁吞了一下口水。

“你能去壁橱里看看吗?”老太太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同时打开如同染上老人斑似的拉门,仿佛这是她的另一张脸。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双层壁橱,下面一层,放着被压扁的被子,看上去似乎一次太阳也没有晒过。上面一层则没放任何东西。

“你看那里。”老太太指着壁橱里的天井说道。

小野寺向天井望去,只见壁橱上方铺着的天井板,每块只有几厘米宽,透过板子间的缝隙,可以看到上面漆黑一片。

“那里,有一个天井男,正在监视我。”

“天井……男?”

这个奇妙的词语,让小野寺想到发霉的东西,同时仿佛闻到了,混合着老鼠粪便的强烈异味。

“是间谍,间谍哦!……你明白了吗?天井男正在监视着我呢。”

就在老太太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野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老鼠男的脸,一股寒气自脚下,直蹿升上了头顶,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密室)

她的眼前是一张白纸,像有人故意要把她的脸遮住一般,放在她的脸上。纸上似乎摆着什么重物。她摇了摇头,纸张落下的瞬间,她的头部,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

“那家伙差点儿把我杀掉。这张白纸,就是替代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啊!……”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而死去。临死之前,她在白纸上,写下了那个家伙的名字。她在纸上写下“XXX,是凶手”的字样,并将纸藏到了那个家伙找不到的地方。

此时,壁橱中出现了一丝人类的气息,是那家伙又回来了吗?……

她的记忆,到此为止。

(二楼)

她站在房产中介公司的门前,望着贴满了房屋租赁宣传单的橱窗。看起来最贵的房子,也不过月租五万日元,就是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当她乘车,沿京滨铁路东北线行驶,漠然地望着窗外风景的时候,对这里产生了不错的印象。也就是大约五分钟以前,她在东十条站下车,走下天桥,马上就找到了这家房产中介公司。

如果房租能控制在五万日圆以内,以她的积蓄,住个半年不成问题。不管是普通的住宅,还是一居室的公寓,只要有合适的家具,她希望今天就能够签约入住。

她推开玻璃门,进入店内。只见一个胖墩墩的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盹,门关上时的声音,让她想起上了发条的自动玩偶。

“欢迎光临。”

男人请她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她说想在这附近,租个合适的房子,就算交通不便利,也没有问题。

店里的确有符合她要求的房子,但问题不在于此。

“请问,您有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吗?”中介公司的人说,“不管资格证还是保险证,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够证明你的身份就行。”

“没有,今天我没有带来。不过,钱我倒是带了,押金和手续费,都能够马上付清。”

“小姐,这不是我们的要求,而是房东的要求啊。”男人一边神经质地扶了扶眼镜,一边观察她,是否是个讲理的女人,“毕竞,房东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来历不明的人嘛。”

最后,她没有能够租到房子,就匆匆地出了店门。其他中介公司也一样,一直到傍晚,她还是只能在马路上徘徊。因为是慌忙逃离故乡,所以,她当然没有随身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的证件。如果当时她拿了保险证,一定会被那家伙发现的。

虽然她已经尽了全力,却还是租不到房子,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下去,果然并不容易。而这种绝望,又加重了她的疲劳感。

就在她木然徘徊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在一处狭窄地段迷了路。

要是不能尽快租到房子,今晚就无处落脚了。

正当她打算找个商务酒店住下时,却看到一块告示牌上正写着“有房出租”的宇样,而其中“月租金四万五千日元”的文字,着实让她高兴了一把。直觉告诉她,这个广告不是由房产中介公司贴的。

出租的房子,是一幢木造二层建筑。门边的门牌上写着“饭塚时子”。看来,就是这里有房间要出租吧。

她觉得,自己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抱着这种心情,她推开了门,出声问话。

屋里传来一阵浓烈的饭香。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这时她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向她袭来。

只见一个戴着深度老花镜的老太太,从走廊里探出身子,粗鲁地问:“什么事?”

“请问,我今天看到了广告……您这里是有空房间吗?……”

“房间?”

“可以出租吗?”

“啊……对。你是说二楼那间?”

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将她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穿上拖鞋,走出玄关,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房间。她也跟着一起,望向二楼。二楼窗边的白色蕾丝窗帘,此时正被晚霞,映照得如同染了鲜血一般鲜艳。

老太太将插在地上的“有房出租”的牌子,轻轻地拔了出来,扔到堆积在院子里的垃圾中。

“能付现金吗?”

“要付多少?”

“先忖三个月的房租,和相当于两个月租金的押金,没有手续费。”

“谢谢您!……”她掏出钱包,取出现金。

“你不用去看看房间,再做决定吗?”

“不用了。只要能让我马上入住……”

“你随时都能住进来。不过,因为有段时间没打扫了,所以,房间里恐怕有些脏。”

老人并未深究她的来历,只是收下了现金。

“你的房间入口在对面。这房子不像现在那种,两代人同住的房子,住楼上楼下,每天也不一定打照面。我也不会干涉你的隐私。”

老太太在这里使用了“隐私”这个词,因为和她的年龄很不搭调,而显得有些滑稽。

“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吗?”

“啊……没有。”

“给你钥匙。我没有备用钥匙,请小心保管。”

老太太示意她稍等一下,回到房中,取出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的表面,已经被磨成了茶色,然而对她来说,仿佛是能打开未来幸福之门的、闪闪发光的金朗匙。

啊,真想赶快忘记,我那不幸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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