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

【平生恨】

曹操是个很复杂的男人,枭雄一世引动兵祸连连,赤壁数十万大军葬身火海,亦不见他灰心动荡,临终前却对诸姬妾却操心十足细腻深长,"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为,学作履组卖也。"香料在当时是极为贵重的高档消费品,只有达官贵人的妻妾才能享用。曹操将自己珍藏的香料分给诸姬妾,实际上是在为诸姬妾分割遗产,以保她们安康。分香卖履嘱咐云云,显出一伟丈夫柔情牵挂。

因为收罗的美人越来越多,曹操专门为美人们在临漳西南建了一处住所,名"铜雀台",台高十丈,周围有殿屋一百二十余间。曹操令其姬妾们都住到这里,无事时便到这里与美人们享乐。铜雀台,实际上是曹操的后宫。

《三国演义》里便拿铜雀台做耍,安排孔明编排出"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的消息来刺激周渝,说曹操是闻说二乔好美色,特造了铜雀台准备占领了江东就把二乔带回家金屋藏娇。俺们年轻气盛的周郎当然不服气啦,于是乎坚定了和曹操对抗的决心。这当然是文学家的夸张,好象吴梅村作《圆圆曲》言"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只是为男人为男人无意识的美言罢了,历史是男性主笔的,若有名有利第一受益人自然是男人。若骂名汹涌无法推卸了,朝女人这边一推也是习惯性动作。事实上若没有其他因素的驱策利益的蛊惑,吴三桂哪里肯为陈圆圆千里勤王,背负骂名?周渝不经过战略考虑,他就是咬碎刚牙把小乔拴在腰带上随身带着也不至于贸然举通国的兵力和曹操对抗。

曹操对女人也有例外。他的一生,唯一一个景仰,尊重,花了大价钱把她赎回来,却不是因为私心和占有。唯一一个得他如此相待的女人是——蔡文姬。

容若说,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真是一丝儿不错。蔡文姬名琰,既字文姬,又字明姬,文姬家学渊源。她的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大儒蔡邕。蔡邕就是蔡伯喈。有一出京戏,我常常听,唱的是蔡怕偕中状元后,不认发妻,别娶丞相之女,可说是厚诬古人。东汉时根本没有状元,也不存在别娶丞相之女这回事。为此陆游曾感叹系之他说:"身后是非谁管得,隔村听唱蔡中郎。"曹操早年经常出入蔡府,向蔡邕请教,十分敬重。这也为后来他赎文姬种下契机,曹操肯花黄金千两,白壁一对将文姬赎回,除了爱惜她的才华,更深的原因是故人之思。

蔡邕名重天下,文姬在父亲的熏陶下成长,博学而有文才,后来她被曹操从匈奴赎回,知恩图报。在一次闲谈中,曹操表示出很羡慕文姬家中原来的藏书。当文姬告诉他原来家中所藏的四千卷书,几经战乱,已全部遗失时,曹操流露出深深的失望。文姬表示自己还能背出四百篇时,曹操大喜过望,立即说:"既然如此,可命十名书吏到尊府抄录如何?"蔡文姬惶恐答道:"妾闻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乞给草笔,真草唯命。"文姬凭记忆默写出四百篇文章,文无遗误,满足了曹操的渴求,也可见文姬超凡的记忆力和才情。

这阕《水龙吟》是容若长调中的佳作。整篇以蔡文姬生平事打底,夹叙夹议。转折起伏间行云流水,笔力不坠,情感真挚,感慨更是惊心。此词又有两种解读:有词家认为是容若在借文姬事咏吴兆骞事。"名士倾城",名士即指汉槎。"非生非死"句则用吴梅村送汉槎的诗"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毡裘夫妇"是叹吴妻葛氏随戎宁古塔。由此论断此词当作于汉槎自塞外还不久。

苏雪林则认为这仍是容若在借古事咏自身感情的不幸,"恶风吹去。万里他乡",似是在叹恋人入宫,两人之间如远隔重山。而词意也是在感慨与恋人之间事多坎坷流离,像文姬一样身不由己。

我是觉得两种说法可结合起来看,人的思路和情绪是共通交融的,也许他的确是在借文姬图咏吴汉槎的遭遇,然而由此牵引了情绪联想到自身事,笔下有所流露亦是合情合理。

容若用极洗练的话道尽了文姬一生坎坷。一路读下来,文姬的身世和容若的感慨相互交融,词脉清晰,情感丰盈。首先是蔡邕之死。东汉末,大将军何进被宦官十常侍杀后,董卓进军洛阳尽诛十常侍,把持朝政,董卓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刻意笼络名满京华的蔡邕,将他一日连升三级,三日周历三台,拜中郎将,后来甚至还封他为高阳侯。董卓在朝中倒行逆施,引起各地方势力的联合反对,董卓火烧洛阳,迁都长安,董卓被吕布所杀。蔡邕也被收付廷尉治罪,蔡邕请求黥首刖足,以完成《汉史》,士大夫也多矜惜而救他,马日碑更说:"伯喈旷世逸才,诛之乃失人望乎?"但终免不了一死。:在相传蔡邕曾盛赞今绍兴西南柯亭的良竹。"此地之竹制笛,奇声响绝。"柯亭响绝,是说蔡邕已死……

董卓死后,军阀混战的局面终于形成。羌胡番兵乘机掠掳中原一带,文姬与许多被掳来的妇女,一齐被带到南匈奴。正是所谓的恶风吹去。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容若也算文姬知音了。当初细君与解忧嫁给乌孙国王,王昭君嫁给呼韩邪,总算是风风光光的占尽了身份,远适异域,依然要产生出无限的凄凉,何况被掳掠的蔡文姬!她从一个名门闺秀,沦落到饱受番兵凌辱和鞭笞的落难女,一步一步走向渺茫不可知的未来,心境的落差是可想而知的。这年她二十三岁,初嫁卫仲道,夫亡无子,归母家。为乱军所掳,流落匈奴十二年。后人怜她际遇,绘文姬图,仿佛窥见她在匈奴时苦况,也不过是隔靴挠痒。这十二年,虽然她嫁给了匈奴的左贤王,也为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婚姻不算困苦,并且以她的聪明也很快学会了匈奴人的语言,甚至学会了吹奏民族乐器"胡笳"想来文化的沟通上也不艰涩,但是文姬自幼受汉文化熏陶长大,自有坚持。何况古时交通交流一概闭塞,一个女子流落域外始终是此身良苦。若非实在难以割舍,文姬也不会选择抛下两个儿子回到中原。

文姬自幼精通音律,某夜蔡邕弹琴,弦绝。文姬侧耳听之:"第二弦"邕曰:"偶得之耳。"故断一弦问之,又对曰:"第四弦"。并不差谬。光阴闪烁。很多事在少年时不觉得怎样,人越大,少时之事越翻覆如尘,如花刺细微刺心。此时,黄昏的塞外,戈壁滩上落日如血,就是有高山流水的雅才又怎样呢,面对着黄沙白草,用卷叶吹起的曲子叫"平生恨"。

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是高傲语,又是冷落失意之言。孑然抛却了自鸣得意。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更是沉痛。人复杂,世情更如藤蔓纠结不清,不会按照预想的方向行进,沁入血骨的是绝色聪明人才能生出的无奈和感慨。

想来容若是厌极了自己的身世,甚至是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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