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一的手微紧, 捏皱了狩衣的下摆。

动作虽小,但还是入了十六夜的眼。

若是放在大半年前,她多半会问孩子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可如今, 她跟着三岛家主、产屋敷当主一道在政武商农四部沉浮半载, 即使谈不上脱胎换骨, 至少也不似昔日的绵软。

她读懂了不少人心, 也读出了孩子当下的忧虑。

十六夜温和道:“如果担心的话, 就快去吧。”

冥加一愣:“可是,少爷难得回来看……”

“你要的手信已经备下了, 放在东灶,一个红色的食缸里。”十六夜弯下腰, 长袖罩住孩子的身子, 轻轻拥抱了他,“在母亲这里, 犬夜叉永远不要有负担。”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母亲的爱如包容的海,她给予的理解和温暖犹如明火, 点亮了他的世界。

“嗯。”缘一颔首,“母亲, 谢谢。”

“只是,先完成祭祀吧。”他仰起头, 眼神温柔, “母亲为今天做了很多安排, 要是提前离开的话, 我会不安。”

抱歉了,兄长。

我得晚一些才能去追随你。

“少爷,祭祀的话——”冥加道, “得戴上稻荷神的面具,手握稻穗编成的杖,还得站在竹抬上跳神楽舞,这些你会吗?”

冥加到底是阅历丰富的小妖怪,只消抓住几个关键词,就不难推断出十六夜想做什么。

人类对新年很是看重,认为是一年中除旧迎新的关键日子。在这天,若是有谁能被选为祭祀的主角,是极为光彩的一件事。

且,稻荷神主丰收,在人类眼中更是重中之重。由少爷去担神楽舞的祈祝者,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最巧妙的一点是,稻荷神是狐狸,而少爷刚好有一双犬耳。等狐狸面具戴上,还真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如此,十六夜所说的“供奉犬神”还真不是画大饼,而是能看到的未来。

不得了啊……

“我不会神楽舞。”缘一道,“但我会日之呼吸。”

三年内不得动用力量,指的是妖力、灵力和咒力,并不包括呼吸法。

他曾在炭吉一家面前舞过日之呼吸十三式,那时,炭吉便告诉他:“我一直以为刀术是凌厉、不留余地的,没想到……缘一先生挥刀的样子,就像精灵……”

纯粹以挥刀的架势挥杖,缘一觉得自己可以。

“那么,犬夜叉就好好干吧。”十六夜无条件相信孩子。

“嗯!”

过不多时,三岛家的火把点燃,舞成龙蛇。从中屋蜿蜒而出,漫过武家的每一个角落,再汇聚起来走向外头的街市。

而后,武士们将竹抬架起,放上盔甲、系紧松枝,又推出一面山怪的皮制成的大鼓,开始进行除夜的祛晦仪式。

“姬君、少爷,祭祀开始了。”

千春婆婆送来稻荷神的面具和穗杖,身后还跟着一名七八岁的男孩。她恭敬行礼,道:“少爷要亲自去吗?”

少爷不愿的话会有神宫出来的男孩顶上,届时,少爷只要随行即可。

只是,这么做多少有些浪费了。

姬君能为少爷争取到祭祀的资格,还备下一位擅长神楽舞的男孩,主要是产屋敷当主的帮了大忙。

产屋敷家代代与神宫联姻,做到这些也是颇费周折。亲身上阵与随队而行,效果可不一样。

“千春婆婆,为我戴上面具吧。”缘一道。

“是,少爷。”千春欣慰笑道,“要小心些,武士们的竹抬可不稳。”

“我会的。”

缘一戴上面具,背后别着两柄长刀。他一手握住穗杖,一手挽过绒尾,在武士们把竹抬抬进西北屋时,一跃站了上去。

神宫的孩子紧随而上,缀在竹抬边:“犬夜叉少爷,请开始吧!在竹抬绕城结束前,您都不能停下来。”

“我明白了,谢谢你。”

缘一微微颔首,面具下溢出气息。很快,他握住穗杖进入了状态,以慢了数拍的动作将日之呼吸的剑招一式式施展出来。

“哟呷——”武士们吆喝声起,“嚯!嚯……”

身着红白巫女服的女孩们拍手跟上节奏,戴着铃铛,摇着御守,旋转着绕在竹抬边:“嗨噫!嗨噫!”

竹抬晃动不稳,缘一却如履平地。鼓点阵阵,日之呼吸十三式绕城回环,生生不息。

白发犬耳的孩子上下翻飞,穗杖挥动间红光隐现,他一刻不停地挥动穗杖,招式之华丽,让人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未见过神楽舞是这般跳的——可现在,他们觉得神楽舞就该这么跳。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仿佛在看精灵起舞,又像是亲眼见证了稻荷神的莅临。

“神明啊!请为犬山带来富足吧!”

不知是谁起了头祈祝,渐渐地,祈祝者越来越多。前头的人开辟大道,后方的人簇拥着竹抬绕城,在巫女与武士的节拍下,他们渐行渐远。

直至,十六夜站在高处也看不见。

“不愧是犬夜叉,做得很好……”十六夜轻笑,“我可以放心了。”

“十六夜夫人,真的不多留少爷几天吗?”冥加问道,“你明明盼少爷回来盼了好久,为什么到这个时候,反倒要把他推出去了呢?”

十六夜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冥加,我是人类。”

“我几十年的生命,无法陪伴犬夜叉走得更远。”

孩子不在身边,冥加又是老臣,十六夜剖白道:“等我死后,犬夜叉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杀生丸。”

“斗牙已死,我与斗牙的长子永远达不成和解。与其因为我而让他们生出龃龉,不如我放手,让犬夜叉融入妖怪的世界。”

“至少,追随在他的长子身边,犬夜叉能活到长大。只要能长大,他就可以活下去!”

犬夜叉在她身边时,她没有多想,一心只想照顾好孩子。

可等犬夜叉留书出走,她才猛然惊醒,其实是孩子一直在照顾她!

他想让她过得好,所以离开了。他希望她不再关注他,学会遗忘他,然后重拾起她想要的生活。

他不希望她的生命停留在斗牙死去的那一刻,也不愿意她永远活在“孩子”之下。

他想让她去成为一个人。而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

于是,失去孩子的半年中,她变成了现在的她。也是“失去”,让她思考起一个残酷的问题,如果是年幼的犬夜叉失去了母亲,他会如何?

“跟着我,我一死,他就会被赶走!”

就像她曾经抱着襁褓,辗转过一座座城那般无助。她不愿犬夜叉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如果他能平安长大,那么,谁也夺不走我给他留下的东西。”

十六夜苦笑:“我想给他最好的。”

冥加怔怔,随即,他长叹一声。

简言之,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愧怍。

她和斗牙王的选择,让他们生下的孩子被动承受了恶果。之后,她失去身份,斗牙又战死,更是让她觉得亏欠了孩子许多。

她感谢孩子的降生,又愧疚无比,久而久之,这成了心病。

本来,她不必如此。

只是,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一次阴差阳错的邂逅,迎来命运无情的磋磨。她初遇斗牙王时,才十五岁……

冥加不愿再回忆了。

“十六夜夫人,天冷,还是进屋吧。”

“犬夜叉身上的绒尾……”十六夜摇头,“是我多问了。”

“啊,这个吗?”冥加道,“我见到少爷时,他身边就有绒尾了。听少爷说,是帮杀生丸少爷梳了毛……”

和室缓缓合拢,夜深了。

……

缘一回到三岛家,发现西北屋漆黑一片。

本想与母亲道别,侍女却告诉他,母亲已经歇下了。让他记得拿东灶的手信,小心路上的妖怪。

缘一不语,只是注视着母亲的寝居。

精通呼吸法的他听得出来,母亲其实并没有睡,而是安静地跪坐在门后,一动也不动。

她无意留他,只希望他拥有自己的生活,一如他曾经做出离开的选择。

原来如此,他们母子都在用自己觉得稳妥的方式保全对方。可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半妖”的身份束缚了彼此。

半妖……

他从不为自己是半妖感到不适。恰恰相反,他感谢新生,也感谢父母。

“母亲,我暂时要离开了。”缘一轻声道,“请你保重自己。”

他像是曾与岩胜饯别一样,吐露心迹:“母亲给予的一切我都很珍惜,请你不要自责。母亲,我不会因为‘半妖’被否定,而‘半妖’,会因为我而被承认。”

半妖会因为他的存在而被承认。

这是缘一前世今生以来,说过的最“张狂”的话了,狂得连十六夜都发愣。

“再见,母亲。”

缘一奔向东灶,抱起了砖红色的食缸。

食缸即为陶罐子,只是容量颇大、做得颇高,几乎有他两个大小。不过,他抬得动。

鼻尖轻动,缘一出神:“是牛肉?”

母亲……可真是太大胆了,为了他的手信,居然让人宰了牛吗?

可牛那么大,剩下的部分呢?母亲处理完了吗?

不,他不该怀疑。母亲能让人宰牛,自然能让人处理。

不再多想,缘一背起食缸朝外城飞奔。待离开犬山后,他放下食缸,抽出两柄刀交错拍打,在双刀合奏的铿锵声中,巨鹰掠过高空,又往下方俯冲。

它叼起了食缸,缘一抓住了鹰爪。

翻身而上,他拍拍巨鹰的脖颈:“去找兄长。”

“唳——”展翅高飞。

……

悬崖顶,巨松上。

杀生丸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下垂到地的绒尾慢悠悠地一晃一晃,在雪地里刨出一个浅浅的坑。

风雪虽大,但对大妖来说是正好。迎风沐雪,有点凉爽。

周遭环境安谧,没有不识相的妖怪来打扰,倒是让他可以专注思考一个问题——

天生牙是一把杀不死活物的刀,可为什么用它张开领域后,反倒能杀死活物呢?

是领域的原因,还是天生牙的原因?

是领域也就算了,如果是天生牙能杀活物的话……杀生丸眯起眼,那么刀刀斋、朴仙翁和冥加都骗了他。

父亲没有留给他一把废刀,而他以为天生牙是废刀,白白带在身边几年不用,真是越想越蠢。

天生牙、天生牙……

为了弄清楚天生牙的奥义,他已经许久没记起铁碎牙了。

利用天生牙张开的领域“别天津重月”,内中升起了冥府,还能释放连绵的弦月。一击轰碎魔窟,削平悬崖,冲出一条大道。而周围的碎屑像是被吞噬一般,连点残渣也没留下。

这让他很在意。

“天生牙。”杀生丸的手搭在刀柄上,将之缓缓抽出。

随即,他劈手砍向钻出雪堆的兔子,却发现刀锋穿过了雪兔的身体,没有造成分毫的伤害。

雪兔愣了愣,夺路狂奔!

杀生丸沉刀:“领域展……”

忽地,他顿住了动作。

只见在雪兔跑远的方向,另一个毛茸茸的团子背着口大罐蹒跚而来。他在雪地中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矮小的身体摇摇摆摆。

因不能使用妖力的缘故,即使他维持着呼吸法,脚下也有些不稳。雪很厚,积到了半妖的膝盖上。而地面凹凸不平、不知深浅,在一脚踩空后,幼崽囫囵个儿栽进了雪堆里。

被雪淹没,没了。

杀生丸:……

越看越蠢。

幼崽艰难地爬起,奈何罐子重量失衡。它猛地朝一边歪去,连带着幼崽也跟着滚了起来。

骨碌骨碌,半妖刚爬上坡,眨眼又消失在坡下。

“兄长。”呼唤声被吹得支离破碎,缠太厚解不开带子的缘一平静望天,“能帮帮我吗?我翻不了身了。”

罐子卡进了一个坑里,舞动四肢的半妖像极了倒置的乌龟。

杀生丸:……

“啪!”

缘一:……

嗯,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只是,听说除夜被打的话,接下来一年都会被打,这个诅咒是真的吗?

……

杀生丸依然靠在树上,并不管下方的孩子冷不冷。他已经允许他离开了,还跟上来,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跟上来干什么?”杀生丸道。

缘一实诚道:“我陪母亲过了除夜,也想陪兄长过除夜。”

“犬夜叉,你真是自以为是。”杀生丸嘲讽全开,“你以为妖怪兄弟之间,会有人类兄弟那样的亲情吗?”

“天真。”

杀生丸敛去情绪,语气淡漠:“知道食亲者吗?兄弟的血肉,之于妖怪是补品。如果你不是幼崽,而是激发了血脉的成年半妖——”

“在我允许你离开后,你还擅自踏进我的领地,我会杀死你,再吃了你。”

这不是玩笑,而是事实。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白犬兄弟,成年后互相看对方也会不顺眼,嗅到彼此的气味就会抓狂。

一旦谁不经允许踏入另一个的领地,亦或是野外忽然相遇,不打一架不可能。若是兄弟关系恶劣,一方吃掉另一方也不是怪事。

唯有幼崽例外,幼崽身上的气味,还没到让成年白犬不能忍受的地步。

缘一比较会抓重点:“但我是幼崽。”所以,兄长你不用再吓小孩了。

仰头,晃晃树:“兄长,我来找你过年。”

杀生丸:……

“兄长。”幼崽晃到了他的绒尾处,从怀里掏出一个御守,将它卷进了他的绒尾中,“请收下吧!”

左右是无聊,大妖怪绒尾轻翻,御守便被扔到他的身侧。随手一捞,他接住了第一份手信。

这个重量……

杀生丸一抖,就见一枚金铸的火焰年玉落在他的掌心中。霎时,大妖怪安静了几息。

“或许兄长不需要,但允许我僭越一下吧,兄长。”缘一扬起笑,“除夜到了,兄长,来年安康。”

杀生丸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兄长,我带了牛肉。”缘一道,“对了,阿吽呢?”

气氛有一瞬的凝滞。

“兄长,你是把阿吽赶走了吗?”

杀生丸看天下雪,平淡如隐士。

缘一:……

作者有话要说:  PS:缘一:阿吽不称职,兄长好几天没吃饭,太可怜了。

阿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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