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尼采来到布雷尔的办公室。仔细研读了布雷尔逐项列举的账单,以确定没有被省略的项目之后,尼采填写了一张银行汇票,交给布雷尔。然后,布雷尔把他的诊疗报告给尼采,并且建议他趁还在办公室的时候看一下,以避免他有任何问题。在详读了之后,尼采打开他的公事包,把它放在医疗报告的文件夹中。

“一份杰出的报告,布雷尔医生,涵盖广泛又浅显易懂,而且跟我其他许多的报告不一样,它不曾包含任何专业术语,这些行话虽然提供了知识的错觉,但实际上却是无知的语言。现在,该回巴塞尔了,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尼采把他的公事包关上并锁起来,“我离开了你,医生,感觉到对你的亏欠,更甚于以往曾经亏欠过的任何人。一般说来,告别所伴随的,是对事件永恒性的否定:人们说,‘再见’,直到我们再次碰面为止。他们急切地计划再次聚会,然后,甚至更快地遗忘了他们的决定。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比较喜欢真相,也就是说,我们几乎是肯定不会再碰面了。我可能永远不会再回维也纳来,我同时怀疑你居然会想要有像我这样的病人,并因此在意大利追查我的下落。”

尼采握紧他的公事包并开始起立。

这是一个布雷尔精心准备的时刻,“尼采教授,拜托,请不要走!我还有另一件事希望跟你讨论。”

尼采紧绷起来。毫无疑问,布雷尔想到,尼采期待会有另一个住进劳森医疗中心的请求,并且害怕它。

“不是的,尼采教授,不是你所以为的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请放心,这完全是另一件事。我延缓提出这个议题的理由,马上就会揭晓。”

布雷尔暂停一下并深吸一口气。

“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一个罕见的交易,或许,以往从未有医生对病人提出过。我事前就预见了自己在这点上的拖延,这很难启齿,我通常不是个拙于言辞的人。不过,最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我提议一项专业上的交换。换言之,我提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是你身体的医生。我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你的生理状态与医疗,而你则扮演我心智上、精神上的医生。”

依然紧握着他的公事包,尼采似乎感到迷惑,然后是警戒。“你的意思是什么?你的心智,你的精神?我怎么可能扮演一个医生呢?这难道不是我们上个星期所讨论的另一种变形,你医治我,而我教你哲学?”

“不,这个请求完全不同。我没有要求你教我,而是治疗我。”

“治疗你的什么,我可以请问吗?”

“一个困难的问题,但是我一向对我的病人提出这个问题。我拿它来问过你,现在轮到我来回答它了,我请你治疗我的绝望。”

“绝望?”尼采松开了他紧握的公事包,并且向前倾身,“哪种绝望?我看不出有绝望啊。”

“不是在表面。表面上,我似乎过着一种令人满意的生活。不过在外表之下,绝望掌握了一切。你问我是哪一种绝望?让我说,我的心智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被外来的污秽念头侵袭与攻击。其结果是,我感到自卑,而且我怀疑我的诚实。虽然我关心我的太太与我的孩子们,但是我不爱他们!事实上,我为被他们所禁锢而感到憎恶。我缺乏去改变我的生活,或继续过下去的勇气。我已经找不出我活下去的理由——那个关键的理由,我被年华老去的念头所盘踞。我每天都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惧怕它。尤其可怕的是,自杀有时潜进了我的心灵。”

在星期天,布雷尔频频演练他的回答。不过,考虑到潜藏在这个计划之下的欺瞒,它今天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变得很诚挚。布雷尔知道他是个差劲的说谎者,虽然他必须掩饰这个天大的谎言,他的提议不过是吸引尼采接受治疗的一种手段,他决定就其余一切事情据实以告。由此,他在言谈中以略为夸大的方式,来表现有关他自己的实况。他同时尝试在所选择的焦虑上,尽可能与尼采本人未说出口的忧虑以某种方式契合。

有一阵子,尼采真正显露出震惊的模样。他微微地摇着他的头,显然不想与这个提议有任何牵连。然而,他所有的困难,在于明确地陈述一个合理的反对立场。

“不,不,布雷尔医生,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法做这种事,我没有这种训练。想想风险吧,所有事情都可能会变得更糟。”

“但是,教授,没有所谓训练这回事。谁是受过训练的呢?我可以向谁求助呢?向一位医生吗?这种治疗,不是医学训练的一部分。找一位宗教导师?我应该跳进宗教的童话之中吗?我就像你一样,失去了那种跳进去的能力。你,一位存在哲学家,花了你一生的时间,浸淫在困惑着我的人生的那个相同议题上。如果不是你,会是谁呢?”

“对你自己、妻子与小孩的疑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布雷尔马上回答说:“还有老去、死亡、自由、自杀,对目标的探究,你知道的就跟任何活着的人一样多!这些不正是你的哲学所关切的问题吗?你的书,难道不是全部在讨论绝望吗?”

“我无法治愈绝望,布雷尔医生。我研究它,绝望是人为自觉所支付的代价。看进生命的深处,你总是会找到绝望。”

“我知道这点,尼采教授,我并不期待痊愈,仅仅是想要缓解而已。我要你给我忠告,我要你证明给我看,如何去忍受一种绝望的人生。”

“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证明这样的事情。而且,我没有对个人的忠告。我是为了民族、为了人类而写。”

“但是,尼采教授,你相信科学的方法。如果一个民族,或一个村落,或一群人有了小毛病,科学家借隔离并研究一个单一的标准样本来着手,然后再普遍化到全体。我花了10年的时间在详细分析鸽子内耳的微细构造,以求发现鸽子如何保持它们的平衡!我无法以全体鸽类为对象来工作,我必须以个别的鸽子来进行。只有在后来,我才能把我的发现普遍推广到所有鸽子身上,然后到鸟类及哺乳类身上,还有人类亦是如此。这就是它所必须进行的方式,你无法控制一个在整体人类上的实验。”

布雷尔暂停下来,等待尼采的反驳。没有任何异议,他完全陷入思索之中。

布雷尔继续说道:“有一天,你描述你的信念说,虚无主义的幽灵正在欧洲昂首阔步。你论证达尔文已经废弃了上帝,还论证说,就如同我们一度创造了上帝,我们现在一起杀死了他。而且,我们不再知道,在没有了我们的宗教神话之下,如何来生存。我知道你并没有直接这么说,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不过,我相信你认为你的任务是,去证明人可以经由怀疑来创造人类的行为规则,一种新的道德、一种新的启蒙,用以取代源自迷信与渴望于超自然现象的那一套。”他暂停下来。

尼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相信,尽管你可能不同意我所选用的字词,你的任务是去拯救人类于虚无主义及超自然假象二者?”

尼采再次微微颔首。

“那么,拯救我!以我为实验品吧!我是完美的对象。我已经杀掉了上帝,我没有超自然的信念,而且,正淹没在虚无主义之中。我不知道为何要生存!我不知道如何去生存!”

依然没有来自于尼采的反应。

“如果你希望去发展一个攸关全人类的计划,甚或是为了精挑细选的少数人,在我身上试验它吧。在我身上来实践,看看什么是可用的,而什么不行,这应该会砥砺你的思考。”

“你把自己提供为实验用的羔羊?”尼采回答说,“作为偿还我对你的亏欠?”

“我并不关心风险,我相信谈话本身的治疗价值。就以你这般学富五车的心灵来评论我的生命吧,那就是我想要的,这不可能帮不了我。”

尼采迷惑地摇着头,“你心里有明确的步骤吗?”

“就这样而已。如同我之前所提议的,你以一个虚构的名字住进医疗中心,我则观察并治疗你的偏头痛。当我做我每天的探访时,我会先照料你的身体,我会监测你的生理状况,并且会开立任何可能有必要的药物。我们会面的其余时间中,你变成医生,并且帮助我探讨我生命中的忧虑。我只要求你聆听我所说的话,并且插入任何你所希望的评论。就这样而已,超出这点,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必须一路发明我们所需要的步骤。”

“不行。”尼采坚定地摇着他的头,“这是不可能的,布雷尔医生。我承认你的计划很有意思,但是它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我是一个作家,不是个高谈阔论的人,而且,我是为少数人而写,不是为了多数。”

“但是,你的书不是为了少数人,”布雷尔迅速反应说,“事实上,那些只为彼此而写的哲学家,你对他们表示轻蔑,他们的工作远离了生命,他们无法实践他们的哲学。”

“我不是为其他哲学家而写,不过,我的确为了少数代表未来的人写作。我不打算与人交往,不打算生活在众人之中。我的社交技巧、我对他人的信任、关怀,这些已经萎缩很久了,如果这些技巧居然真的曾经出现过的话。我一直是孑然一身,我会一直保持孤独,我接受那样的宿命。”

“不过,尼采教授,你想要更多。当你说,直到公元2000年,其他人可能不会阅读你的书的时候,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哀伤。你想要被研读,我相信,你的某一部分依然渴望与他人在一起。”

尼采依然坐着,僵在他的椅子上。

“记得你告诉过我的故事吗,那个关于黑格尔临终时的故事?”布雷尔继续着,“关于唯一了解他的学生是误解他的那一个,并且在结尾时说,在你本身临终的病榻上,你甚至无法宣称有过这样一个学生。那么,为什么要等到公元2000年呢?我就在这里啊!你就在这里,就在现在拥有了你的学生。而且,我是一个会倾听于你的学生,因为我的生命存在有赖于了解你!”

布雷尔停下来喘口气。他非常开心,在他前一天的准备中,他正确地预测到尼采每一个反对的理由,并且逐一辩驳了它们。这个陷阱设计得很优雅,他简直是等不及要去告诉西格。

他知道他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下来,毕竟,第一个目标是确保尼采不会在今天搭上去巴塞尔的火车,但是无法抗拒再多加一个论点。“而且,尼采教授,我记得你在前两天如何谈到,受惠于人却不可能有相等的回报,没有比这更令你困扰的事情。”

尼采的反应是迅速又尖锐,“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我而这样做吗?”

“不,那正是关键所在。即便我的计划可能以某种方式为你效劳,那不是我的目的!我的动机全然是利己的。我需要帮助!你强壮到足以帮助我吗?”

尼采从椅子上站起来。

布雷尔屏气凝神。

尼采向布雷尔踏出一步,伸出手,“我同意你的计划。”他说。

弗里德里希·尼采与约瑟夫·布雷尔达成了一项协议。

弗里德里希·尼采写给彼得·嘉斯特的信

1882年12月4日

亲爱的彼得:

计划有所变更,又来了一次。我会在维也纳待一整个月,因此,向你抱歉我必须延后我们到拉帕洛的行程。在对我的计划知道得更清楚后,我会写信让你知道。发生了许多事情,大部分很有意思。我正处于一次轻微的发病期间(如果不是有你那位布雷尔医生的插手,那会是一个为期两周的洪水猛兽),现在太过于虚弱,以致无法写得比概要更多。详情再叙。

谢谢你为我找到这位布雷尔医生,他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一个有见识的医学家。他乐于告诉我,他对我的疾病所知道的一切事情,这不是很了不起吗?还有,他所不知道的是什么!这就更了不起了!

他是一个极端渴望挑战的人,而且,我相信他被我勇于反抗的思想强烈地吸引。他大胆地向我提出了一项最不寻常的交易,而我则接受了。他提议我从下个月起,住进劳森医疗中心一个月,他将在那里研究并治疗我的病痛。(而且,一切都算他的开销!这意味着,亲爱的朋友,你无须让你自己为我这个冬天的衣食发愁了。)

而我呢?我必须相对提供的是什么?我这个永远不相信会再被有酬雇用的人,被布雷尔医生要求作为他个人一个月的哲学家,以提供针对他个人的哲学忠告。他的生活是一种折磨,他曾试图自杀过,他要求我指引他走出绝望的迷津。

你一定在想,这是什么样的讽刺啊!你的朋友居然被人要求去遏止死亡的汽笛,而这同一个人,又是如此受到死亡狂想曲的诱惑。你的这个朋友,甚至还在写给你的上一封信里说,枪膛似乎不是一个惹人厌恶的丑陋东西!

亲爱的朋友,我以全部的信赖,告诉你有关我与布雷尔医生的计划,这

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甚至连奥弗贝克也不行。你是唯一一个我以此托付的人,我对这位优秀的医生有完全的保密义务。

我们怪异的计划,以一种复杂的方式演进到今天的形态。他首先提出的是,以跟我研讨来作为医疗上的一部分!多笨拙的诡计啊!他假装他只对我的健康有兴趣,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报偿,就是让我恢复健康!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借神的名义进行治疗的人,根本是把他们的软弱投射到他人的身上,然后,只以增进他们自身力量的方式来照顾病人。我们都知道什么是“基督教的博爱”!

我自然看穿了它,并以它的本名揭穿了它。他被真相呛住了好一会儿,还吼我盲目又怯懦。他发誓他有的是崇高的动机,嘴巴里喊的是可怜、可笑的利他主义。但最后,他找到了勇气,率直诚实地向我寻求力量,这得归功于他自己。

你的朋友尼采,上帝哦!你不为这种想法感到震惊吗?去想象《人性的,太人性的》,或者是成为宠物,关在笼子里、被驯养、接受训练!去想象把我的格言照字母排列,成为一套日常生活与工作上的实验性训诫课程!起初,我也受到惊吓!但是不再如此了。这个计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会是一个我的概念的集会场所,一艘装载着我成熟思想观念的船只,一个机会,的确,一个实验室,在把概念视为有关人类的事实之前,把它们在一个个别的样本上试验(这是布雷尔医生的想法)。

顺便提一下,你的布雷尔医生似乎是个优秀的样本,拥有敏锐的知觉与上进的欲望。是的,他有这种欲望,而且他有头脑。不过,他有那样的眼光、有那样的心意来观看吗?我们就会知道的!

所以,我今天康复了,并且悄悄地在想着如何应用我的思想,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冒险。或许,以前的我误以为我唯一的任务是发现真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中,我将会知道,我的智慧是否足以让另一个人度过绝望。他为何来找我呢?他说在经历了我的谈话,并且浅尝了一点《人性的,太人性的》之后,他逐渐对我的哲学产生了兴趣。或许,在考虑我生理疾病的负担有多沉重之后,他认为我一定是个求生专家吧。

话说回来,他当然连我一半的负担都不知道。我的朋友,那个俄罗斯娼妇恶魔,继续走在她背叛的道路上。伊丽莎白说,路跟雷住在一起了,她在策划要以行为不检的理由,把路递解出境。

伊丽莎白同时写道,那位路朋友在巴塞尔进行她怨恨的谎言游说,借此危害我的退职金。我在罗马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可真是受到了诅咒啊。我时常跟你说,所有的苦难,就算是纯粹的邪恶,都会让我茁壮。但是,如果我能够把这块粪便转变为黄金,我将会……我将会……我们会知道的。

我没有力气为这封信做个副本,亲爱的朋友。请把它送回来给我。

你的朋友,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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