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光在布雷尔家中是一成不变的。街角的面包师傅在6点钟送来刚出炉的帝王面包卷,他也是布雷尔的病人。在她的丈夫更衣的时候,玛蒂尔德摆设餐桌,调制肉桂咖啡,并且放好松脆的三角形面包卷与甜奶油,还有蜜渍黑樱桃。虽说他们婚姻之中存在着紧张关系,玛蒂尔德总是在露易丝与葛蕾珍照料孩子的时候,准备他的早餐。

这个早上,布雷尔全神贯注于他与尼采下午的会面,他忙碌地翻阅《人性的,太人性的》,连玛蒂尔德替他倒咖啡时,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他在沉默中用完早餐,并且喃喃说道,他中午跟新病人的晤谈,可能会延长到晚餐时间,玛蒂尔德对此很不高兴。

“我听到对这位哲学家的谈论,已经多到让我开始担心的地步。你和西格花这么长的时间在谈论他!你星期三在正餐时间工作,昨天直到饭菜摆上桌子之前,你还待在办公室里读书,今天你又在早餐时阅读他的书。现在,你又提到可能会错过晚餐!孩子们需要见到他们的父亲。拜托,约瑟夫,不要在他身上花太多的时间,别像对其他人那样。”

布雷尔知道玛蒂尔德影射的是贝莎,不过,不只是贝莎而已:对于花在病人身上的时间,他无法设下合理的限制,为此,她常常抗议。对他来说,献身于病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旦他接受了一位病人,只要他认为有必要,他从来不会逃避对这位病人付出时间与精力。他的费用不高,而且,对囊中羞涩的病人,他分文不取。偶尔,玛蒂尔德会觉得,她有必要让布雷尔远离他的工作——如果她能够有办法得到他的注意或时间的话。

“其他人,玛蒂尔德?”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约瑟夫。”她仍然不想提起贝莎的名字,“当然,对于有些事情,一个妻子是可以谅解的。你在咖啡馆那张保留桌——我知道你必须有一个见你朋友的地方玩塔罗牌,你实验室里的鸽子,还有下棋。但是其他的时间,为什么让你自己没有必要地付出这么多呢?”

“什么时候?你在说些什么?”布雷尔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自己正把事情带往一次不愉快的冲突。

“想想以前,你对伯格小姐付出的时间?”

除了贝莎,这在玛蒂尔德所能举出的例子中,保证最能激怒他的一个。他前任的护士伊娃·伯格,从他开始从业的那一天起,伯格为他工作了10年左右。他与她之间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对玛蒂尔德所造成的惊慌失措,相较于他跟贝莎的关系来说,其强烈程度几乎不相上下。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布雷尔与他的护士发展出一种超越同事关系的友谊。他们时常向对方吐露个人私生活中深刻的一面,当他们独处时,他们以名而不是姓来称呼对方——这可能是维也纳唯一这么做的医生与护士,但这就是布雷尔的作风。

“你总是误会我跟伯格小姐的关系,”布雷尔以冷淡的语气回答着,“直到今天,我都还后悔当初听了你的话。开除她,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可耻的事情。”

六个月前,在那不祥的日子里,妄想的贝莎宣称她怀了布雷尔的孩子,玛蒂尔德不仅因此要他退出贝莎的案子,还同时要他开除伊娃·伯格。玛蒂尔德既愤怒又羞耻,想要把贝莎的污点从她生活中抹去。至于伊娃嘛,在玛蒂尔德知道了她的丈夫与他的护士无话不谈之后,就把她认定为整件可怕的贝莎绯闻案的帮凶。

在那个危机中,饱受打击的布雷尔是如此懊悔,是如此蒙羞又自责,他接受了玛蒂尔德的一切条件。尽管他知道伊娃是个牺牲品,但他找不出勇气来保护她。就在隔天,他不只把贝莎的治疗移转给同行,还开除了无辜的伊娃·伯格。

“提到它,我很抱歉,约瑟夫。但是我要怎么办呢,眼睁睁地看着你从我跟我们的孩子身上,抽去越来越多的时间?当我跟你要求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不是要烦你,而是因为我——我们——需要你。请把我的请求看成一种恭维、一种邀请吧。”玛蒂尔德对他嫣然一笑。

“我喜欢邀请,不过我讨厌命令!”布雷尔立刻就后悔他冲口而出的话,但是不知道要如何收回,他在静默中吃完了他的早餐。

尼采比预定时间早到了15分钟。布雷尔发现,他静静地坐在候诊室一隅,他那顶宽边的绿色毛帽戴在头上,外套纽扣一路扣到脖子,眼睛则紧紧闭着。他们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安坐在椅子上,这时,布雷尔企图让尼采自在些。

“谢谢你的信任,把你大作的个人用书借给我。如果你在页边的笔记包含了什么机密资料的话,不用担心,我认不出你的手写字迹。你拥有医生般的手写字体——几乎跟我的一样难以辨识!你曾经考虑过以医学为业吗?”

对布雷尔不怎么高明的笑话,尽管尼采只是稍稍抬起头来,布雷尔仍旧勇敢地继续说下去,“不过,请容我对你杰出的作品评论一下。我昨天没有时间把它们看完,不过,你许多段落让我为之着迷与激动不已。你的书不是普通的好而已,你的出版商不只是懒而已,还相当蠢,任何出版商都应该抛头颅洒热血地来争取这些书。”

尼采再次保持缄默,只不过微微点了点头,答谢这项恭维。小心点,布雷尔想到,他或许同样会被恭维所冒犯!

“不过,回到正事来吧,尼采教授。请原谅我天南地北地闲聊,让我们讨论一下你的病情。基于以往医师的报告,还有我的检查及实验室的研究,我确定主要的问题是偏头痛。我猜想,你以前听过这点——你之前有两位医生在他们的诊疗笔记内提到它。”

“是的,其他医生跟我提过,我的头痛具有偏头痛的特征:剧痛、往往只在头的一侧、会有警告性的前兆,并且伴随着呕吐。这些症状我当然是有。对这个字词的使用,布雷尔医生,你能提供更深刻的意义吗?”

“或许我能。在我们对偏头痛的了解上,有相当程度的进展,我的猜测是,到下一个世纪的时候,我们会让它完全受到控制。近来的一些研究,处理了你所提出来的三个问题。首先,有关如此可怕的发病,是否将永远是你的宿命,这些资料强有力地指出,偏头痛的影响随着病人年纪的增长而趋缓。你必须要了解,这些只是统计数字而已,仅仅指涉及比例上的可能性——它们对任何个案并没有提供确切性。”

“让我们转向你的问题中,你所谓的‘最困难的一个’——那是说,你是否天生就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健康问题,终归会让你死亡、发狂或痴呆——我相信这是你排列它们的顺序?”

尼采睁大了眼睛,听到他的问题被如此直率地处理,显然让他大感惊讶。很好,很好,布雷尔想着,让他放松戒心吧。他可能从来不曾遇过一个医生,可以像他本人那样大胆。

“没有任何一点证据,”他有力地继续指出,“不论是任何发表过的研究,或是我本身大量的临床经验,曾经指出偏头痛会日益严重,或者说与任何其他脑部疾病有所关联。我不知道你父亲的疾病是什么——我的猜测是癌症,可能是脑部出血。不过,对于偏头痛会发展成上述这些疾病,或是任何其他种类的病症,没有证据显示过这点。”他暂停了一下。

“所以,在进一步说下去之前,我是否已经诚实地处理了你的问题呢?”

“三个中的两个,布雷尔医生。还有另一个,我会失明吗?”

“我只怕那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不过,我会把我能够告诉你的事情,说给你听。第一,并没有证据认为,你视觉上的恶化与你的偏头痛有关。把所有症状考虑为一种潜藏疾病的症候,我知道很有吸引力,但这个案子不是这么一回事。让我们言归正传,视觉压力可能会加剧,甚至使偏头痛突然发作,这是我们稍后会重新回来谈谈的另一个议题,不过,你的视觉问题是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我所真正知道的是,你的眼角膜,眼球虹彩上那张覆盖的薄膜,让我来画张图……”

在他的处方单上,布雷尔草绘了眼睛的解剖图给尼采看,显示了他的眼角膜比正常状态下要混浊不少,很可能是因为水肿、流体的累积。

“我们无法得知这种病症的原因,但是我们明确知道,它的发展是渐进的,虽然你的视觉可能会变得更加模糊,但你失明的可能性不大。我无法百分之百地确定,因为你眼角膜的混浊,让我无法用眼底镜看到并检查你的视网膜。所以,在更完整地回答你的问题上,你了解我的难处了吗?”

尼采在几分钟前脱下了外套,跟帽子一道放在他的大腿上,他现在站起来,把二者挂在办公室门后的衣帽架上。当他再次坐下的时候,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显露出较为轻松的样子。

“谢谢你,布雷尔医生。你的确是位信守承诺的人,你真的对我毫无隐瞒吗?”

这是一个好机会,布雷尔想到,去激励尼采揭露更多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不过,我必须要迂回。

“隐瞒?一大堆!我有好多对你的想法、感受与反应!我甚至好奇地想,如果我们能毫无保留地谈话,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跟你保证,我对你的病况没有任何隐瞒。而你呢?要记得我们有相互诚实的约定。告诉我,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肯定不是我的健康情况,”尼采回答说,“不过,我当然尽可能隐瞒了许多不打算与人分享的想法!你对直言不讳的对话感到好奇,我相信这样对话的真正名字是地狱。把自己泄露给他人是背叛的序曲,而背叛令人恶心,不是吗?”

“这个立场很有争议,尼采教授。不过,趁我们在讨论泄露的时候,让我揭露一个私人的想法。我们在星期三的讨论对我有相当大的刺激,而且我很欢迎未来有跟你谈话的机会。我对哲学有份热情,但是在大学里研读得太少。我每天的医疗职业,鲜少为我这份热情带来满足,我对哲学的热情就郁积在那里,并且渴望来场暴动。”

尼采微笑着,但是不作任何评论。布雷尔感到自信,他让自己准备得很充分。那层友善的联系正在建立当中,谈话也上了轨道。现在,他要讨论的是治疗:先是药物,然后是某种形式的“谈话治疗”。

“不过,让我们回到你偏头痛的治疗。许多新药品据说对某些患者有效。我所谈到的这些药物,是指溴化钾镇静剂、咖啡因、拔地麻、颠茄素、亚硝酸盐、硝化甘油、秋水仙素、麦角硷,这不过是略提一下名单上的少数几项而已。我从你的记录当中,看到你本人就使用了一些。它们之中,有些以尚未揭晓的理由被证明的确有效果,某些是由于它们普遍止痛或镇静的性质,某些则因为它们有对付偏头痛的基本机制。”

“那指的是?”尼采问道。

“血管。所有的观察者都同意,血管与偏头痛的发作有所关联,尤其是太阳穴的动脉。它们强力的收缩,然后又近乎贪婪的扩张。疼痛的来源,可能是从扩张或收缩的血管壁本身所放射出来,或者,来自于要求正常血液供应的器官,特别是大脑表层的薄膜——硬脑膜与软脑脊膜。”

“血管如此混乱的理由何在?”

“还不知道,”布雷尔回答道,“不过,我相信我们在短时间内就会有解决的方案。而在那之前,我们只能揣测。许多医生,我也包含在内,对偏头痛的节奏下潜藏的病理感到惊奇。事实上,有些医生更进一步地表示,这种节奏上的不正常比头痛更重要。”

“我不懂,布雷尔医生。”

“我所指的是,节奏上的不正常可能通过任何器官的组合来表现自己。因此,头痛本身不需要出现在偏头痛的发作当中。可能有所谓腹部的偏头痛这种东西,特征为猛烈发作的腹部疼痛,但是没有头痛。某些患者曾报告突然发生的事件,在其中,他们感到突如其来的无精打采或兴高采烈。某些患者有一种周期性的感觉,觉得他们已然经历过他们现在的经验。法国人称此为似曾相识,那或许也是偏头痛的变形。”

“而潜藏在不正常节奏底下的呢?原因的原因?我们是否最终要回归到上帝呢——在终极真理虚伪的追求之中,最后一个错误?”

“不,我们可能会来到医学的神秘主义,但不是上帝!在这间办公室里不会。”

“那很好,”尼采以某种放松的神态说,“我突然想到,在直率的言谈中,我可能不曾注意到你在宗教上的感受。”

“不用担心这点,尼采教授。我认为我本身对犹太教自由思想家的献身程度,跟你作为一个路德教派的自由思想家相比,不遑多让。”

尼采的微笑,要比以往明显了许多,在他的椅子上甚至坐得更为舒适放松。“如果我还抽烟的话,布雷尔医生,现在会是我递一根雪茄给你的时候。”

布雷尔明确地感到受鼓舞。以压力作为偏头痛发作的潜在原因,弗洛伊德的建议实在高明,他想着,铁定会成功。现在,我已经恰当地设计好舞台。行动的时机到了!

他在椅子上前倾身子,带着自信,慎

重地说:“关于生物节奏失调的原因,这是我对你的问题中最感兴趣的一部分。就像很多有关偏头痛的权威一样,我相信偏头痛的根本原因,在于一个人全面性的压力。压力可以是源于许多心理因素,举例来说,一个人的工作、家庭、人际关系或性生活上令人烦心的事情。虽然有些人认为这种观点离经叛道,我相信它会是未来医学的潮流。”

一片死寂,布雷尔不确定尼采的反应是什么。一方面,他仿佛是在同意般地点着头,不过同时又弯曲着他的脚,这一向是紧张的征兆。

“我的回答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尼采教授?”

“你的立场是否在暗示说,病人选择了生病?”

对这个问题,约瑟夫,要小心!布雷尔想着。

“不,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尼采教授,不过,我曾经见过病人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从病痛中获益。”

“你的意思是,好比说,年轻人弄伤自己以逃避兵役?”

一个别有用心的问题,布雷尔益发地小心翼翼。尼采说过,他曾经在普鲁士炮兵团服役了一段短时间,并且因为非战时笨拙的负伤而被除役。

“不,是某种更微妙的事情,”哦,一个笨拙的错误,布雷尔刹那间就了解到了。尼采会把那种说法视为冒犯。不过,在看不出有任何补救的方法之下,他继续说道,“我是指一个达到役龄的年轻人,因为某种真正的疾病而规避了兵役。譬如说,”布雷尔想要完全远离尼采经验,“肺结核或是一种衰竭性的皮肤传染病。”

“你见过这种事情?”

“每个医生都见过这种奇怪的‘巧合’。不过回到你的问题上,我不是意指你选择了你的病痛,除非,你以某种方式从你的偏头痛中获得了好处。你有吗?”

尼采沉默不语,显然是深深地沉浸在思考之中。布雷尔放松下来,并且称赞着自己。好个反应!这就是对付他的方法。一针见血,他喜欢这样。还要用一种迎合他心智的方式来安排问题的措辞!

“我是不是以某种方式从这种苦难中获益呢?”尼采终于有了反应,“对这个问题,我已经反省了许多年。或许我真的从中受益,以两种方式。你提到这种发作是肇因于压力,但是,有时候它的反面才是对的,这些发病赶走了压力。我的工作压力极重,它需要我面对存在的黑暗面,这种偏头痛的袭击虽然可怕,却可能是一种净化的痉挛,允许我继续工作下去。”

一个有力的回答!一个布雷尔所不曾预期到的答案,他手忙脚乱地恢复他的镇静。

“你说你以两种方式自病痛中获利,第二种呢?”

“我相信,我从我可悲的视觉中获益。好多年了,我无法阅读其他思想家的思想。因此,我得以与他人分隔开来,我只思考我本身的思想。在心智上,我必须以我自己的血肉为生!这或许是件好事。或许,这就是我为何会成为一个诚实的哲学家的理由。我只依据个人的经验来写作,我沾着鲜血来写作,而最好的真理就是血淋淋的真理!”

“在你的专业上,你因此切断了所有的同行关系?”

另一个错误!布雷尔再次马上就抓到了它。他的问题离题了,而且,仅仅反映出他本身对同行褒扬的热衷。

“我并不在意,布雷尔医生,尤其是当我想到目前德国哲学可耻的状态时。我很久以前就走出了学院的殿堂,而且,不曾遗忘把门在我背后关上。不过当我想到它的时候,这或许就是我的偏头痛带来的另一个好处。”

“怎么说呢,尼采教授?”

“我的病痛解放了我。由于我的病痛,我必须辞去我在巴塞尔大学的职位。如果我还在那里,我会把心思放在与我的同事争辩上,甚至连我的第一本书《悲剧的诞生》,一本相对来说较为传统的作品,都招致如此多专业上的苛责与争论,使得巴塞尔的学院不鼓励学生来参与我的课程。在我待在那儿的最后两年中,我或许是巴塞尔有史以来最好的讲师,却只对两三个听众开讲。我听说黑格尔在临终前,深以只有一位学生理解他为憾,而且,连那一个学生都甚至误解了他!我却连一个误解的学生都求不到。”

布雷尔的自然反应是去提供支持。不过担心再次冒犯到尼采,他以理解的颔首作为小结,留心不要传达出同情。

“还有另一项好处浮现在我心头,布雷尔医生,我的病况造成的结果是免除了我的兵役。有一段时间,我愚昧到去追求一道打斗的疤痕,”在此,尼采指了指他鼻梁上的小疤,“或者是我可以装下多少啤酒,我甚至愚蠢到考虑以军人为业。要记得在这些早年的日子里,我没有父亲的指导。但是,我的病痛让我免除了这一切。即便是现在,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想到,我的病痛以更为基本的方式,帮助了我……”

除了他对尼采的谈话感兴趣之外,布雷尔开始不耐。他的目标是去说服他的病人参与一项谈话疗法,他随意对来自病痛中获利的评论,只不过是作为他的提议的开场白而已。他不曾预期到尼采的记忆力如此丰富。任何问题一抛给他,即使是里头最微小的种子,都会在思想上快速成长为青葱的树木。

尼采现在滔滔不绝,在这个主题上,他似乎准备谈上几个小时。“我的病痛同时让我面对了死亡的真切。有段时间,我认为我有一种不治之症,会让我英年早逝。死亡阴影的逼近是一项巨大的恩赐,我夜以继日地工作,因为,我害怕在完成我所需要写出来的东西之前,我就会死去。而一件艺术工作是否更加伟大,如果它的结尾越是悲壮的话?对死亡迫在眉睫的体会,给予我洞察力与勇气,重要的是做我自己的勇气。我是一个教授吗?一个古典文献学家?一个哲学家?谁在乎呢?”

尼采说话的速度在加快,他似乎被他不断涌现的思潮所取悦。“谢谢你,布雷尔医生。跟你的谈话,帮助我结合了这些概念。是的,我应该赞美我的病痛,赞美它。作为一位心理学家,个人的痛苦是一种福气——面对存在苦难的一个训练场。”

尼采似乎凝视着某种内在的美景,布雷尔不再觉得他们的谈话是双方面的。他觉得他的病人会在任何时刻,掏出纸和笔来开始创作。

但是,尼采接着抬起头来,较为坦率地对他说话。“你记得星期三吗,我所笃信的那个句子,‘成为你的存在’?今天,我要跟你说我笃信的第二句话,‘任何不曾杀死我的东西,让我更强壮’。因此,我再说一遍,‘我的病痛是一种福气。’”

精疲力竭,是布雷尔现在对支配与信服的感受。当尼采又一次把所有东西弄得一团乱的时候,他经历了知性上的晕眩。白的是黑的,好的是坏的。他神秘的偏头痛是一项恩赐。布雷尔感到问诊的流程已自他的指缝中溜走,他为重新取回控制权挣扎着。

“洞察精辟,尼采教授,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说法。不过,我们当然都同意,你已经获取了你病痛上的利益,不是吗?现在,在中年的时候,病痛已使你具备智慧及洞察力,我确信在没有它的干扰之下,你工作可以更有效率。它完成了它的使命,不是吗?”

在他说话与集中思绪的时候,布雷尔重新安排了书桌上的物品:内耳的木制模型、威尼斯风格的蓝色与金色螺旋状玻璃镇纸、青铜研钵与捣药锤、处方簿、厚重的药典。

“此外,就我目前为止对你的了解,尼采教授,你对选择一种疾病所作的描述,远不及你对征服它,并从中得益的描述。我说得对吗?”

“我的确谈到了征服或者是克服一种疾病,”尼采回答说,“不过就选择疾病的那部分而言——我不确定,或许,人真的选择了一种疾病,这有赖于那个‘人’是谁。精神不是以单一实体的方式来运作。我们的意识可能有某一个部分,可以独立于其他部分来运作。或许,‘我’跟我的身体,在我本身的心智背后另有所图。你知道的,意识喜爱陋巷与暗门。”

对于尼采的陈述与弗洛伊德前一天的看法类似,布雷尔为之咋舌不已。“你是在建议说,我们的意识之中有相互独立并且壁垒分明的精神领域吗?”他问道。

“这个结论几乎是无法规避的。事实上,我们大部分的生活可能是透过本能来进行。或许,能思考的心智所代表的是事后的回想——在行为之后所思考的念头,给了我们有权力能控制的幻觉。布雷尔医生,我要再次感谢你——我们的谈话所呈现给我的,是一项可以在这个冬天深思熟虑的计划。请等我一下儿。”

打开他的公事包,尼采拿出了笔记本与短短的铅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布雷尔伸长了脖子,想要试着读出上下颠倒的文字,但是徒劳无功。尼采在思想上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布雷尔提议的那个小小观点。然而,尽管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可怜的愚人,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布雷尔只能继续坚持下去。“身为你的医生,我所采取的观点是,虽说经由病痛的过程,使你获得的利益增长,如同你已经理智地论证过的一样,但我得说,我们对它宣战的时机已经来临,我们必须去得知它的秘密,去发现它的弱点,并且将它连根拔除。你可否迁就我,考虑一下这个观点?”

尼采自他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默认地点着头。

“我认为,极有可能的状况是,”布雷尔继续说下去,“一个人借由选择一种产生压力的生活方式,而无心地选择了病痛。当这种压力变得足够强大或足够长久时,它会反过来触发易受牵连的器官系统,在偏头痛的案例中,就是血管系统。所以,你看得出来,我所说的是间接选择。严格说来,人不会选择或挑选一种疾病,但是人的确会选择压力,而选择疾病的则是压力!”

尼采表示心领神会的颔首,激励布雷尔继续下去。“因此,压力才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作为你的医生的职责,是帮助你减轻你生活中的压力。”

布雷尔对于回到正轨感到宽慰。现在,他想到,为接下来那小小的一步、那最后的一步,我已经布置好了场景,我得提议,由我来帮助尼采缓解生活压力的心理来源。

尼采把铅笔与笔记本放回公事包。“布雷尔医生,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好几年都在处理我生活中的压力问题。‘要减轻压力!’你这么说,而那正是我在1879年离开巴塞尔大学的理由。我过着一种没有压力的生活,我已经放弃了教学,我没有社会地位要维持,我没有家要照顾,没有仆人要监督,没有太太来争吵,没有小孩要管教。我以卑微的退职金来过节俭的生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义务。我已经把压力削减到底线,它怎么可能被进一步地删减呢?”

“我不同意它无法删减,尼采教授。我想跟你探讨的,正是这个。你要知道——”

“要记住,”尼采插嘴说,“我遗传了极度敏感的神经系统。我清楚地知道,我内心深处对音乐与艺术有极其灵敏的反应。当我生平首次听到《卡门》时,我大脑里面每一个神经细胞都立刻激昂起来,我整个神经系统都在燃烧。相同的理由,一切天气与气压的微弱变化,都会激起我神经系统的强烈反应。”

“但是,”布雷尔反击道,“这种神经元的过度敏感,可能不是天生的,它本身就有可能是来自其他因素的压力作用。”

“不对,不对!”尼采强烈反对着。无奈地摇着他的头,仿佛布雷尔未曾看出重点所在。“我的重点是,照你的说法推论,过度敏感并非不受欢迎,它对我的工作是必要的。我想要敏感,我不想被我内在体验的任何部分排除在外!如果紧张是洞察力的代价,那就让这状况照旧吧!我对支付那样的代价还犹有余裕。”

布雷尔并没有回应。他不曾预料到有如此剧烈又即时的抵抗,他甚至还没有提出他的治疗计划,此外,他所准备好的论证,已被预料并捣碎。在沉默中,他寻找着一种方法来部署战略。

尼采继续着:“你看过了我的书。你了解我写作的成功,并不是因为我有智慧或学者风范,不是这样的。我的成功是因为我有胆量与意愿,将我自己与众人的慰藉分开,并且去面对强烈又邪恶的倾向。研究与学问始于怀疑,然而,怀疑在本质上就是充满了压力!只有强者能承受它。对一个思想家而言,你知不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尼采并没有为了等候回答而稍作停留,“真正的问题是:我能承受多少真理?这不是你那些想要消除压力,想要过着宁静生活的病人所能做的行业。”

布雷尔没有合适的答辩,弗洛伊德的策略化成碎片。把你对他的交涉,奠基在压力的消除上,弗洛伊德的忠告是这么说的。但是,这里的这位病人坚称,他毕生的工作、他生存的理由,就是在要求压力。

布雷尔恢复了医学权威的身份,借此让自己振作起来,“我完全了解你两难的处境,尼采教授,不过先听我把话说完。如此一来,你或许会明白,在进行哲学研究的同时,有办法让自己少受些折磨。我对你的案子考虑了

很多。以我多年来对偏头痛的临床经验,我曾经帮助过许多病人,我相信我可以帮助你。请让我说明一下我的治疗计划。”

尼采点点头,靠坐回他的椅子上——他应该是感到安全吧,布雷尔躲在他所竖立的路障之后,这样猜想着。

“我提议让你住进维也纳的劳森医疗中心一个月,以便进行观察与治疗。这样一种安排有些优点,我们可以用几种新的偏头痛药品,来有系统地测试。由你的病历表得知,你从未有过麦角胺的临床实验。在偏头痛的治疗上,它是一种大有作为的新药,不过,需谨慎使用。要在发作一开始的时候就立即服用,再者,如果使用的不正确,它可能产生严重的副作用。我宁愿病人待在医院,并在周密的监督下,使用适当的剂量。这样的观察,可以同时帮助我们进一步获得触发偏头痛的宝贵资讯。我相当清楚,你对你本身的健康情况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但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其观察仍有其长处。”

“我常常推荐劳森给我的病人,”布雷尔匆忙地说下去,不容许任何打岔,“它的管理完善有效率。新的管理者引入了许多创新的特色,包括用水是取自巴登巴登。此外,由于它就在我办公室的范围之内,我可以每天去拜访你,除了星期天之外,我们将一同探讨你生活中的压力来源。”

尼采摇着头,轻微但坚决。

“请让我,”布雷尔继续说着,“提前处理你的异议——你刚才提出来的那一个,认为压力对你的工作与你的使命起着如此基本的作用,就算有可能把它铲除掉,你也不会同意这种做法。我说得对吗?”

尼采点点头。在他眼中看到的隐隐好奇,布雷尔深感满意。不错,不错!他想着。这位教授相信他已经敲响了压力议题的丧钟,他很惊讶看我还在它的残骸里徘徊!

“我的临床经验告诉我,许多紧张的来源,可能已超出那个人的知识范围,因此,人们对紧张来源的阐释,需要客观的指导。”

“这些紧张的来源是什么呢,布雷尔医生?”

“我们曾讨论到一点,当我问你,是否保有当偏头痛发作时,记录相关事件的日志,你提到生活中那些重大、令人不安的事件,让你在当时分心了。我假设这些事件,你尚未明白地谈到它们,是有可能经由讨论而获得舒解的压力来源。”

“我已经解决了这些令我分心的事情,布雷尔医生。”尼采断然说道。

不过布雷尔坚持着,“肯定还有其他的压力。举例来说,你在星期三提到一件近来的背叛,那个背叛无疑产生了压力。而且,没有人可以免于疑惧,所以,没有人能逃脱友谊变质的痛苦,或者是孤独的痛苦。老实说,尼采教授,作为你的医生,我对你所描述的日常作息感到关切。谁能够忍受这样的孤独呢?稍早,你列举了你没有太太、孩子与同僚,以此作为你已经将压力从你生活中消除的证据。不过,我对它的看法不一样,极端的孤立不会消除压力,它本身反而就是压力,寂寞是疾病的温床。”

尼采用力地摇着头,“容我表示异议,布雷尔医生。伟大的思想家总是选择遗世独立以思考本身的意念,不愿受众人的打扰。想想梭罗(Thorcau)、斯宾诺莎,或者是宗教上的禁欲主义,像圣杰罗姆(SaintJerome)、圣弗朗西斯(SaihtFrancis)或佛陀。”

“我不知道梭罗怎么样,不过就其余的来说,他们不是精神健康的典范吗?再者,”布雷尔咧开嘴微笑着,希望能让讨论轻松些,“如果你转向宗教的长老寻求支持,你的论证必然会陷入严重的危机。”

尼采并不认为有趣,“布雷尔医生,对于你就我的利益着想所做的努力,我很感激,而且我已经从这种咨询中获益。你所提供关于偏头痛的资讯,对我来说非常珍贵。但是对我而言,住进医疗中心不是聪明的做法。我曾在温泉区长期停留,把几个星期花在圣摩立兹、赫克斯、史坦纳巴德,但毫无帮助。”

布雷尔非常固执,“你必须了解,尼采教授,劳森医疗中心的治疗方法,与任何欧洲温泉区相比,毫无相似之处。我后悔我提到了巴登巴登的水。它们所代表的,只是劳森在我的监督下,起码会提供的一小部分。”

“布雷尔医生,如果你与你的医疗中心位于其他地点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比方说,突尼西亚、西西里岛甚至拉帕洛。但是,维也纳的冬天,对我的神经系统而言这是一种可憎的环境,我不认为我能撑得过去。”

虽然布雷尔从路·莎乐美那儿得到过资讯,尼采对他们及保罗·雷一同待在维也纳过冬的提议并不反对,这当然是他无法使用的情报。然而,他有一个更好的回答。

“但是,尼采教授,你说的正是我的观点!如果我们让你住在萨丁尼亚或突尼西亚,你会一整个月都没有偏头痛,那我们就会什么事都做不了。医学探究与哲学探究并无二致,都必须冒险!在劳森,处于我们的监督之下,偏头痛的发作不令人担心,反倒说来,是一项恩赐,是攸关你的症状的原因与治疗的资讯宝库。让我向你保证,我会立刻赶到你身边,并且迅速以麦角胺或硝化甘油来阻止发病。”

布雷尔在此打住,他知道他的反应强而有力,他努力尝试不要笑出声来。

尼采在回答前先咽了口口水,“我很清楚你的观点,布雷尔医生。不过,要我接受你的忠告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你的计划与治疗方法的具体说明,我之所以反对是源自最深沉、最基本的层次。但是相较于平庸但高不可攀的障碍——钱,那些深沉根本的理由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即使在最好的经济状况下,我的资产,在一个月的密集医疗与看护下,将会十分吃紧。尤其现在,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噢,尼采教授,这不是很奇怪吗,关于你的身体与生活的私人层面,我询问了如此多的问题,然而却像大多数的医生一样,规避了探问你的财务隐私?”

“你太多虑了,布雷尔医生。我不会避讳于讨论财务问题。金钱对我并不重要,只要能供我继续工作的足够数目就行了。我的生活很单纯,而且撇开一些书不谈,在起码衣食之外,我几乎不做其他花费。当我三年前自巴塞尔辞职时,大学给了我一小笔退职金。那就是我的资产!我没有其他资金或收入,没有来自我父亲的财产,没有赞助者的津贴,强敌看出了这个弱点,而且就像我跟你说明过的,我的写作从未替我生出一分钱来。两年前,巴塞尔大学投票通过,替我的退职金加一点钱。我相信这样做的第一个好处是,如此一来我就会走得远远的,第二个好处则是,我因此会待得远远的。”

尼采伸手到他的外套内,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直以为这份退职金是一辈子的。但是就在这个早上,奥弗贝克转来了我妹妹写的信,她在里面提到我的退职金可能不保。”

“这是为什么呢,尼采教授?”

“某个我妹妹讨厌的人正在中伤我。目前我不知道这项指控是否属实,或者是我的妹妹在夸大其辞,像她经常做的事情一样。事情的真相其实无所谓,重点是,我无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承担举债的可能。”

布雷尔为尼采反对的原因感到愉快与宽心,这个障碍不难克服。“尼采教授,我相信我们对金钱有类似的态度。我就像你一样,从来不曾把情感上的重要性归诸于它。然而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的处境与你有所不同。假如你的父亲在生前遗留给你一笔资产,你就会有钱了。虽然我的父亲是一位知名的希伯来教师,他只遗留给我一份适度的财产,他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对象是维也纳最富有的犹太家庭之一的女儿。双方家族都很满意:一份可观的嫁妆交换一位前途无量的医学家。”

“这一切,尼采教授,是借以表示你的财务问题完全不是个障碍。我太太的家族,阿特曼一家,在劳森捐赠了两张免费的病床,我可以依据我的需要来自由使用。因此,不会有诊疗的费用,我的服务也是免费的。我们每次见面,我都从中获益!这样说来,没问题了!一切都安顿好了!我会通知劳森。我们就安排今天入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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