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我有工作,但帕蒂没有。我给一家医院干活,每晚干几个小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随便干上一会儿,然后在计时卡上签上八小时,就去和护士们喝酒去了。过了一阵子,帕蒂也想找个工作。她说为了自尊,她需要一份工作。就这样,她上门推销起了多元维他命。

刚开始的时候,她和那种出现在陌生小区里的女孩一样,到处跑上跑下,挨家挨户地敲别人的房门。但是,她很快就摸到了窍门。以前上学的时候,她就很灵光,学得特好。而且,她这人性格也不错。很快,公司就提拔了她,把一些干得不如她好的女孩安排到她手下工作。没多久,她就有了一班子人马,还在商场里有了一间小办公室。不过,给她干活的那些女孩总是变来变去。有的干两天就不干了,有的甚至刚干两个小时就跑了。当然,也有些干得不错的女孩,真能把维他命卖出去。那些女孩都和帕蒂在一起坚持了下来,渐渐地成为了她们这支队伍的核心。但也有些女孩,就是让她们把维他命白送人,都送不出去。

那些干不下去的女孩就会辞职,有的干脆连吭都不吭一声就不来上班了。家里有电话的,会把话筒摘下来,就是帕蒂敲门,她们也不搭理。每失去一个队员,都会让帕蒂很痛心,好像这些女孩都是刚刚皈依正途的人,却又一下子迷失了方向。不过,后来帕蒂无所谓了。毕竟这样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她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偶尔,会有女孩突然僵在那里,无法再去按响面前的那些门铃。也有可能她刚才敲了门,现在嗓子出了问题,发不出声来。或者是她说了问候的话,但顺嘴也说了些本该留着进屋以后再说的话。这样的女孩,就会决定收拾东西走人,拿着装样品的箱子,回到车上,开着车在周围闲逛,直到帕蒂和别的人都做完了事,碰面会合,一起开车回办公室。她们会开个小会,说些能让自己重新振奋起来的话。比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人好报”之类的。

有时会有女孩在外面干着干着就没影儿了,带着样品和所有别的东西,搭辆车进城,逃之夭夭。不过,永远会有女孩填补上空缺。那个时候,女孩们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帕蒂手里有个名单。每隔几个星期,她就会在《省钱》杂志上发个小广告,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女孩,更多的培训。女孩啊,真的是春来春去无相关,花开花落不间断。

她们的核心小组是帕蒂、唐娜和希拉三人。帕蒂是个美人,唐娜和希拉顶多也就是中等漂亮。有天晚上,希拉对帕蒂说,她爱她,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帕蒂告诉我,希拉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帕蒂开车送希拉回家,车停在希拉家门前,她们一起坐在车里,帕蒂对希拉说她也爱她。帕蒂对希拉说她爱她们所有的女孩。显然,她说的爱和希拉脑子里的不是一回事。后来,希拉摸了帕蒂的乳房。帕蒂跟我说,她抓住了希拉的手,撑在半空中。她说,她告诉她,她不搞那一套。她说,希拉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吻了吻,然后跑下了车。

快到圣诞节了,那段日子,维他命的生意很不好做,我们就想,应该搞个聚会让大伙乐一乐,兴奋起来。当时,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希拉是第一个喝醉晕倒的。她站着站着就昏倒了,脸朝下摔了下来。一分钟前,她还站在客厅中央,突然之间就闭上眼,双腿一弯,拿着酒杯倒了下来,拿酒的手拍在咖啡桌上,酒泼洒在地毯上。帕蒂,我,还有另外一个人把她拖到后面门廊里,放在一架帆布床上躺下,然后尽量地不去想她。

所有人都一醉方休才回家。帕蒂也上床睡了。我还想喝,就拿着酒坐在桌旁。一直喝到外面天都亮了的时候,希拉从门廊走进来,开始抱怨她头疼得厉害,简直像是有人正在往她脑袋里捅铁丝。她不住地说,她头疼得厉害,真害怕自己从此眼睛就斜了,再也看不直了。她还说她的小手指头肯定是断了,说着,伸出小手指让我看,黑紫黑紫的。她抱怨我们让她睡了一夜,也没叫她把隐形眼镜摘下来。她一个劲儿地叫唤,问我昨晚是不是根本就没人在意她。她举起手指,离眼睛很近地看了又看,不住地摇着头,又使劲儿地往远处伸着看了看,简直不能相信昨晚这一切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肿胀着脸,披散着头发,走到水池旁,用凉水一边冲着手指,一边不停地叫:“天哪,啊,天哪……”

想起她向帕蒂的大献殷勤,说过的爱的宣言,我一点都不同情她。

我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和掺着一块冰块的牛奶。希拉靠在洗碗台前,用那对眯成缝儿的眼睛观察着我。我喝我的,什么话都不说。她接着跟我说她有多么难受,难受得要去看医生。她说她要把帕蒂叫醒,还说她要辞职不干了,要离开这个州,到波特兰去。当然,那要等和帕蒂说了再见之后再说……她喋喋不休,又说想让帕蒂开车送她去医院看手指和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我送你去。”我心里不愿意,但如果需要,我可以送。

“我想叫帕蒂送我。”希拉说。

她用她没事的那只手握着伤手的手腕,小手指肿得跟个袖珍手电筒那么粗。“再说,我们需要谈谈。我得告诉她我要去波特兰,我得跟她告个别。”

我说:“我想只能由我告诉她了。她现在在睡觉呢。”

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我们是朋友,”她说,“我一定得和她谈谈。我得自己告诉她。”

我摇摇头:“我不是刚跟你说了吗,她睡着呢。”

“我们是朋友,而且我们都爱着对方。”她说,“我一定要和她告个别。”

希拉正要离开厨房,我站起来,说:“我说了我送你。”

“你醉了!再说你一夜都还没睡呢。”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嘟囔了句,“妈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还没醉到不能开车送你去医院的地步。”我说。

“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希拉大喊。

“随你便。但你甭想叫醒帕蒂。同性恋婊子!”我骂了句。

“浑蛋!”她回骂我。

她就是这么嚷嚷着,跑出了厨房,跑出了房门,连厕所都没上,连脸都没洗。我站起来,往窗外看时,她正顺着公路向尤基里德大街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天还太早。

我喝光了酒,琢磨着再倒一杯。

我又倒了一杯。

那之后,再没人看见希拉了。反正在我们这些与维他命有关的人里面没有。她走向尤基里德大街,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后来,帕蒂问:“希拉怎么样了?”

我说:“她去波特兰了。”

我对唐娜有意思,就是她们核心小组另外那个成员。聚会那晚,我们伴着埃林顿的音乐跳舞。我紧紧搂着她在地毯上移动,闻着她的发香,手很低地放在她后背上。和她跳舞的感觉真是好极了。那次聚会里只有我一个男的,剩下七个女孩中有六个是互相搂着跳的。所以随便在客厅里看看,就感觉棒极了。

我到厨房里的时候,唐娜正好拿着空杯子进来。那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我们俩。我轻轻抱了她,她也迎合着就势抱了我。我们站在那儿,拥抱在一起。

然后她说:“别,现在不行。”

我听见“现在不行”的时候就松开了手,感觉这肯定是煮熟的鸭子,跑不了了。

希拉举着她的手指从门廊走进来时,我正坐在桌边回味着那个拥抱。

我又想了一会儿唐娜,喝光了酒,把话筒从钩子上拿下来,走进卧室,脱了衣服,躺在帕蒂身旁。我仰面躺了一会儿,放松下来。然后,我进入了帕蒂,但她没醒。事后,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已是下午。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雨正砸在窗户上。帕蒂的枕头上放着个糖面包圈,床头柜上有杯水。我酒劲儿还没过,脑子里一团糊涂。我知道那是个星期天,马上就到圣诞节了。我吃了面包圈,喝了水,又睡着了,直到听到帕蒂吸尘器的声音,才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她走进卧室,问希拉的事。就是那时,我告诉她说,她已经去波特兰了。

新年过后的一个星期左右,帕蒂和我一起喝着酒。她刚下班,不算晚,但天已经黑了,又下着雨。个把小时之后我就要去上班了。赶在上班之前,我们先来了点儿苏格兰威士忌,边喝边聊。帕蒂很疲惫,情绪低落,连着喝了三杯酒。没人要买维他命。现在她身边只剩下了唐娜,还有一个刚来不久的帕姆,那家伙喜欢小偷小摸。我们谈论坏天气和有多少停车罚单可以不交之类的事,之后,我们谈论起如果搬到一个像亚利桑那那样的地方,生活会变得好过得多。

我又给我们两个倒上酒,看着窗外。亚利桑那,这主意不坏。

“维他命。”帕蒂说着,拿起酒杯,拨弄着里面的冰块。“呸!”她说,“我是说,我小时候,这肯定是我自己最不想干的事了。天哪,我从没想过我长大以后就会卖个什么维他命。还是走街串巷地卖。真是糟透了。想起这个就让我受不了。”

“我也没想过会是这样,亲爱的。”我说。

她说:“你说得倒轻巧。”

“亲爱的。”

“别跟我亲爱的来亲爱的去。”她说,“老兄,实在是太难了。甭管你费多大劲儿,这日子都不好过。”

她看上去像是仔细地想了想什么,接着摇摇头,一口喝光了酒说:“我现在睡觉都梦见维他命。我根本放松不下来。一刻都不能放松。至少你下了班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我敢肯定,你从没梦见过一次你自己的工作吧。我敢肯定,你从没梦见过一次给地板打蜡,或你在那儿干的别的什么活儿。你不会离开那个该死的地方以后,回家再在梦里接着干活儿吧,对不对?”她尖叫起来。

我说:“我记不住我都梦见过什么。可能我根本不做梦。反正一醒,我就什么都忘了。”我耸耸肩。我可不会在睡觉的时候,还把脑子里的事都一条一条记下来。我不关心那些东西。

“你当然做梦!”她说,“就算你忘了,你也做。所有人都做。如果你不做梦,你就疯了。我在书里读过这个,梦是一种发泄口。人睡觉的时候都做梦,否则就得神经病了。但是我做梦的时候,梦的都是维他命。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她眼睛盯着我。

“明白也不明白。”我回答。

那不是个容易的问题。

“我梦见我在推销维他命。”她说,“我一天到晚都在卖维他命。天哪,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又喝光了她的酒。

“帕姆干得怎么样?”我问,“她还偷东西吗?”我只想换个话题,除了帕姆的事,我想不起别的来了。

帕蒂骂了句:“妈的!”摇着头,好像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们一起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声。

“谁都卖不出去维他命。”帕蒂说着拿起空了的酒杯,“没人买维他命了。我就是跟你说这个呢,你都听懂没有?”

我站起身,给我们倒上酒,问:“唐娜在干什么?”我读着酒瓶上的标签,等她的回话。

“她前两天倒是卖了一点儿。但就那么点儿,我们整个星期就卖出去那么一点儿。如果她要辞职,我一点儿都不吃惊。我不会怪她的。”帕蒂接着说,“我要是她,我就会辞职。可是,假如她真的不干了,我怎么办?那样的话,我就又回到起点了。就是这么回事,又得从零开始。冬天刚过一半,这个州里到处都是病人,都是病得要死的人,没人觉得自己需要维他命。我自己都病得要死了。”

“怎么了,亲爱的?”我把酒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帕蒂继续说她的,就像我什么都没说一样。可能我的确什么都没说。

“我成了自己唯一的顾客。”她说,“我把那些维他命都吃了,我估计就是那些药片影响了我的皮肤。你觉得我的皮肤看起来没事吗?吃维他命也会服用过量吗?我现在上厕所都不大正常了。”

“亲爱的。”我说。

帕蒂说:“你根本不关心我是不是在吃维他命。我说的就是这点!你什么都不关心!今天下午下雨,挡风玻璃的雨刷坏了,我差点儿出了车祸。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我们继续边喝边聊,直到我得去上班为止。帕蒂说她如果还能扛住困劲儿的话,就先在浴缸里泡个澡。“我现在站着都快睡着了。”她说,“维他命,现在也就剩下它陪着我了。”她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她的空酒杯。她醉了。但在我上班前,她还是让我吻了她。

下班后,我常去一个叫“百老汇之外”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那儿的音乐,一方面也因为在酒吧打烊时间之后,只有到那儿还能找到酒喝。它在一个黑人区里,主要是黑人光顾,老板也是个黑人,叫卡基。大多是些和我一样的人,在别的地方打了烊后,才到这儿来,叫上一杯招牌特饮——加一客威士忌的RC可乐,也有人自带威士忌,藏在衣服底下,他们点一听RC可乐,自己再兑在一起。有乐队会即兴演出,那些在别的地方没喝够的酒徒便陆续地来了,边喝边听音乐。有时也有人跳舞,但主要是随便坐坐,喝酒,听音乐。

偶尔会有个黑人拿酒瓶子打在另一个黑人的脑袋上。一个曾经传得厉害的故事是:什么人被什么人盯上了,结果在厕所里,手放在下面小便的时候,被人割了脖子。不过,我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一切都还能控制在卡基的股掌之间。卡基是个大块头,大光头在荧光下闪着奇怪的光。他穿那种长得盖住裤子的夏威夷衬衣,我猜那腰带里面肯定别着什么东西,至少有个短棍什么的。如果有人闹出了格,卡基就会走到挑事儿的一方身边,把他的大手放在那个人的肩膀上,说几句,事儿就了结了。

我断断续续地去那儿,有几个月了。我喜欢听卡基对我说的那些话,像什么“朋友,今晚感觉怎么样”,或是“朋友,有阵子没见啦”之类的。

我们约会那天,我带唐娜去了“百老汇之外”。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约会。

午夜刚过,我就走出了医院。晴空,满天星。刚才和帕蒂喝的那点儿威士忌还让我的脑袋嗡嗡地叫着,但我还是想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趟新吉米酒吧,再来上一杯。

唐娜的车停在了我的车旁边的空位上,她正坐在车里。我想起了我们在厨房里分享的那个拥抱。那时她说:“现在不行。”

她把车窗摇下来,掸烟灰。

“我睡不着。”她说,“我脑子里有事儿,睡不着。”

我说:“咳,唐娜,看见你,我很高兴。唐娜。”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说。

我说:“想去哪儿喝一杯吗?”

“帕蒂是我朋友。”她说。

“她也是我朋友,”我说,“走吧。”

“反正我可跟你说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她说。

“有个酒吧,是个黑人去的地方,”我说,“音乐不错。我们可以喝一杯,听点儿音乐。”

“你开车?”唐娜问。

我说:“好,你挪边上去吧。”

她立刻说起了维他命的事儿:维他命不行了,维他命暴跌了,维他命的市场一败涂地了。

唐娜说:“我真不想这样对待帕蒂。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她在想办法让事情变得好起来。但我可能还是得辞职了。你得发誓,别跟别人说呀。我得吃饭,我得交房租。我需要双新鞋,需要件新的大衣……卖维他命不管用了。”

唐娜接着说:“我觉得维他命缓不上劲儿来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好卖了。我还什么都没跟帕蒂说呢,现在还只是想想而已。”

唐娜把手放在我的腿边上。我够到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她捏了捏我,把手抽了回去,打开了车上的打火机。点上烟后,她又把手放了回来。“我最不想的就是让帕蒂失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是一个团队呀。”她把香烟递给我说,“我知道这不是你抽的牌子,但试试吧,抽一口。”

我在“百老汇之外”的停车场里停下车。三个黑人倚在一辆旧克莱斯勒前面,挡风玻璃已经碎了。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待在那里,一个裹在纸袋里的酒瓶在他们手上传来传去,这人喝一口,那人喝一口。他们看着我们。我下了车,走过去给唐娜打开车门。关好车门后,我挽上唐娜的胳膊,向街那边走去。那几个黑人只是看着我们。

我对唐娜说:“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想搬到波特兰那边去吧?”

走在甬道上,我的手搂在她的腰上。

“波特兰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没想过去波特兰呀。”

“百老汇之外”的前厅,和普通的咖啡厅或酒吧没什么两样。零星有几个黑人坐在吧台边,还有几个人坐在铺着红色餐布的餐桌旁边,对付着各自盘子里的食物。我们穿过前厅,走进后厅,那里比前厅宽敞许多,靠墙有一长排火车座包厢,最里面是个乐队演出的舞台,舞台前面的空地就算是舞池了。别的酒吧和夜总会该是还在营业,所以这儿现在还没怎么上座。我帮唐娜脱下外衣,选了一个包厢,把香烟放在桌上。那个叫汉娜的黑人女招待走了过来,冲我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唐娜。我点了两杯RC特饮,决心怎么也得把“现在不行”变成“现在行了”。

饮料上来了,我付了钱。我和唐娜各自吸了一口之后,就搂抱起来。我们挤压着,抚摸着,吻着对方的脸颊,就这样持续了一会儿。有时,唐娜会停下来,向后躲着,把我推开一点,攥住我的手腕,盯着我的眼睛。然后她会慢慢闭上眼,我们又吻在一起。

没多久,人多了起来。我们停下了亲吻,但我的手一直搂着她,她的手也放在我的腿上。两个黑人小号手和一个白人鼓手开始玩起他们手中的那些家伙。我琢磨着,和唐娜再喝上一轮,听一曲音乐,然后就去她那儿,把事儿做完。

我刚又要了两杯酒之后,一个叫贝尼的黑人走了过来,边上还跟着个壮汉,是个衣着笔挺的黑人。这个大家伙,眼睛又小又红,穿一身三件套的细条纹西服,玫瑰红色的衬衣,打着领带,披着宽大衣,戴着浅顶软呢帽。总之是一全套的行头。

“哥们儿,还好吗?”贝尼说。

贝尼伸出手,和我握了握。我和贝尼以前就聊过天。他知道我喜欢这儿的音乐。过去,只要我们在这儿碰见,他就会过来和我聊几句。他喜欢谈强尼·霍奇斯,谈他给强尼吹萨克斯伴奏的事。他会说“想当年,我和强尼在曼森城有过这么一次演出……”之类的话。

“你好,贝尼。”我说。

“我想给你引见一下纳尔逊。”贝尼说,“他今天刚从越南回来,就今天早晨。他是来这儿听音乐的,还穿着双舞鞋以防万一呢。”贝尼看着纳尔逊,点点头。“这就是纳尔逊。”

我看了看纳尔逊油光锃亮的皮鞋,又看了看他。他看起来像是正在记忆里搜肠刮肚,想认出我似的,仔细地观察我之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了牙齿。

“这是唐娜。”我介绍道,“唐娜,这是贝尼,这是纳尔逊。纳尔逊,这是唐娜。”

纳尔逊说:“你好,姑娘。”

唐娜立刻回话:“你好啊,纳尔逊。你好,贝尼。”

“要不我们就加进来,和你们坐一桌吧?”贝尼说,“怎么样?”

我嘴上说:“当然行。”心里很烦他们非得坐我们这桌。

“我们可待不了太久。”我说,“把这杯酒喝完,就得走了。”

“我知道,哥们儿,我知道。”贝尼说着,坐在了我对面,而纳尔逊早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们还有事儿,还要去别的地方。没问题,先生,贝尼我明白。”贝尼一边说,一边冲我眨了眨眼。

纳尔逊看看唐娜,摘下帽子,一边用他的大手转着那顶帽子,一边向两边寻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在桌子上给帽子腾出了个空地,抬头看唐娜,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每隔几分钟,他就要活动他的肩膀,仿佛那对肩膀是很重的东西,他已经驮了很久,累得都不行了似的。

“我敢肯定你跟他是很近的朋友。”纳尔逊对唐娜说。

“我们是好朋友。”唐娜说。

汉娜来了一趟,又走了。贝尼要了RC特饮。纳尔逊从他的大衣里掏出了一瓶一品特装的威士忌。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纳尔逊一边说着,一边拧开了威士忌的瓶盖。

“纳尔逊,小心点儿,别让别人看见。”贝尼指着他手里的那瓶酒说。接着他又对我们说:“纳尔逊刚从越南回来,才下飞机。”

纳尔逊举着瓶子,喝了几口后,拧上盖子,把瓶子放在桌上,又把帽子扣在了上面。“很好的朋友……”他嘟囔着。

贝尼看着我,转了转眼珠。他也醉了。

他对我说:“我必须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从他们点的两杯饮料里各喝了一口,把酒杯拿到桌子底下,偷偷地兑上了威士忌,然后把酒瓶子放回他的大衣口袋。“哥们儿,我的嘴都有一个月没碰萨克斯了。我得赶紧重新拾起来,再学点儿时髦的曲子。”

我们在包厢里挤成了一团,酒杯扔得到处都是。纳尔逊的帽子还在桌子上。“你,”纳尔逊对我说,“你其实是跟别人在一起的,对不对?这个美人不是你老婆。我知道。但你和她是很好的朋友。我没说错吧?”

我又喝了点儿酒,但没尝出威士忌的味道,我嘴里现在什么都尝不出来了。我说:“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有关越南的事儿,都他妈是真的吗?”

纳尔逊用他的红眼珠盯着我,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你知道你老婆现在在哪儿吗?我敢打赌,就在你在这儿装模作样地和你的好朋友坐一起的时候,她正和别的家伙在一块儿呢,抓别人的奶头,帮人家撸鸡巴呢。我敢打赌,她也给自己找了个好朋友。”

“纳尔逊!”贝尼说。

“别管我。”纳尔逊说。

贝尼说他:“纳尔逊,你别烦人家了。那边那个包厢里也有人,我以前跟你提过的。”然后,他对我再次解释说:“纳尔逊今天早上才下飞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纳尔逊接着冲我说,“我能肯定你在想,现在这儿有个又黑又壮的醉鬼,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可能我得动动手,抽他一顿!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环顾左右。我看见卡基正站在舞台前面,身后,那些乐手正忙着。舞池里有几个跳舞的。我想卡基正看着我,不过,即使他看了我一眼,现在他的脸又已经转了回去。

“是不是该你说句话了?”纳尔逊还没完没了,“我只是跟你逗着玩。离开越南后,我还没和别人开过玩笑呢。那些越南蛮子,我倒是逗过他们几回。”他又咧开嘴笑了笑,大厚嘴唇向后翻着。然后,他不笑了,直愣愣地瞪着我。

“给他们看看那只耳朵。”贝尼把酒杯放在桌上说,“纳尔逊从那些矬子脸上割了只耳朵。他身上带着呢。给他们看看呀,纳尔逊。”

纳尔逊坐在那儿,摸起了大衣口袋。他把兜里的东西翻出来,掏出了几把钥匙,还有一盒咳嗽糖浆。

唐娜说:“我可不想看什么耳朵。恶心,恶心死了。天哪!”她看着我。

我说:“我们得走了。”

纳尔逊还在摸自己的口袋。他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个钱包,放在桌上。他拍了拍钱包,对唐娜说:“这里面有五张大张的。听着,我给你两张。你明白吗?我给你两张大张的,你给我吹吹箫。就像那边那个女的正给那个大家伙做的那样。你听见了吗?你知道,这会儿,那人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时,她的嘴正放在那人的家伙上吹呢。我不骗你,这钱给你。”他从钱包里,拉着钞票的一角,接着说:“这还有一百块,给你的好朋友,这样他就不会觉得太失落了。不过,他什么都不用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纳尔逊转过来,对我说,“你就坐这儿,喝你的酒,听你的音乐。这儿音乐很好。我和这个女人一起出去一下,就像好朋友一样。然后她会一个人走回来。等不了多久,她一会儿就回来。”

“纳尔逊!”贝尼说,“别说了,纳尔逊。”

纳尔逊笑了。“我已经说完了。”

他找到了他一直想摸到的东西:一个银烟盒,打开它,我看见了里面的一只耳朵,正坐在一团棉花上,就像一块干蘑菇。但那是一只真耳朵,被穿在一根钥匙链上。

“天哪!”唐娜说,“真恶心!”

“怎么样,有意思吧?”纳尔逊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唐娜。

“去你妈的,滚蛋。”唐娜说。

“嘿,姑娘……”纳尔逊说。

我叫了一声:“纳尔逊。”

纳尔逊的红眼睛盯着我。他把他的帽子,钱包,还有烟盒推到了一边,叫道:“你想怎么着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卡基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放在了贝尼的肩上。他向前靠过来,光头在灯光下闪着亮。“哥儿几个,怎么样啊?玩得都还高兴吧?”

“都挺好,都挺好,卡基。”贝尼说,“都没事。他们俩正要走,我和纳尔逊再坐会儿,听会儿音乐。”

“那好,”卡基说,“我的口号就是‘大伙儿都高兴’。”

他看了看包厢四周,目光停在了纳尔逊放在桌子上的钱包上,还有钱包旁边打开的烟盒。他看见了耳朵。

“那是真耳朵?”卡基问。

贝尼说:“没错。拿给他看看呀,纳尔逊。纳尔逊带着这只耳朵,从越南回来,刚下飞机。这只耳朵可是转了半个地球,才来到今晚这张桌子上的。纳尔逊,给他看看。”

纳尔逊拿起烟盒,递给卡基。

卡基仔细研究起耳朵来。他拿起钥匙链,在自己面前晃悠链子上的耳朵。他看着它,任由它前后摇摆。

“我以前听说过干耳朵这类的东西,还有干鸡巴呢。”

“我是从一个越南蛮子身上割下来的。”纳尔逊说,“他再也听不见什么喽。我只是想给自己弄个纪念品。”

卡基把拴在钥匙链上的耳朵翻了个面儿。

我和唐娜起身,要从包厢里面出来。

“姑娘,别走啊。”纳尔逊说。

“纳尔逊!”贝尼说。

这时,卡基不再看耳朵,而是看着纳尔逊了。我拿着唐娜的外衣,站在包厢边上,腿抖了起来。

纳尔逊扯开嗓门喊道:“你要是想跟这个混蛋走,你要是想让他在你身上尝尝鲜的话,你们俩都得先问问我行不行!”

我们从包厢里蹭出来。人们的目光都落到这边。

我听见贝尼还在说着:“纳尔逊今儿早上才从越南飞回来,我们喝了一整天的酒,一直没睡,真是创纪录了。但我和他,我们俩没事,卡基。”

纳尔逊的喊叫压过了音乐声:“这样做对谁都没好处!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帮不了谁的!”

我开始还能听见他嚷嚷这些,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音乐停了一下,又继续响起来。我们只顾着走,没有回头看,一直走到了外面的便道上。

我打开车门,让唐娜坐进去,开车回医院。唐娜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烟,一直不说话。

我试着打破沉默,说:“唉,唐娜,对不起,发生了这些……但别因为这个烦了。”

“我其实需要那些钱,”唐娜说,“我是在想这个呢。”

我继续开车,没去看她。

“真的,”她晃晃脑袋,接着说,“我真的需要钱。我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低下头,哭起来。

“别哭了。”我说。

“我明天不去上班了,哦,是今天。反正闹钟响了,我也不去了。”她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刚才的事就是对我的暗示。”

我把车上的打火机推了进去,等着它再弹出来。

我把车停在了我的车旁边,熄了火。我看了看后视镜,担心会看见纳尔逊坐在那辆老克莱斯勒里,跟着我开过来。我的手在方向盘上停了一会儿才放到腿上。我不想去碰唐娜。那晚在我家厨房里分享的拥抱,刚才在“百老汇之外”里的亲吻,都已是过去了。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但我不关心答案。就算那时她的心脏病犯了,死在那儿,对我也没什么意义了。

“可能我会去波特兰吧。”她说,“波特兰肯定有什么特别之处,要不怎么现在好多人都总想到那里去呢?波特兰怎么就这么吸引人?成天波特兰这个,波特兰那个的。可能波特兰也不比别的地方好到哪儿去。它们都一个德性!”

“唐娜,”我说,“我得走了。”

我准备下车,开车门,车里面的灯自动亮了起来。

“天哪,把那灯关上!”

我赶紧说了声:“晚安,唐娜。”就下了车。

我离开的时候,她只是盯着仪表盘看。我把我的车打着了火,打开车灯,向后倒出来,踩下油门。

我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一口,拿着酒杯走进卫生间。我刷完牙,刚拉开医药箱的抽屉,帕蒂就在卧室里嚷嚷起什么来,然后推开了厕所门。她还穿着衣服。我想,刚才她没脱衣服就睡着了。

“几点了?”她尖叫着,“我睡过头了!天哪,我的天哪!你怎么让我睡过了头,你这个该死的!”

她穿着衣服,疯了似的站在门口。她刚才可能正准备上班去,但这儿既没有样品箱,也没有维他命啊。她只不过是又做了个噩梦,不过如此。她开始左右摇晃脑袋。

今晚,我真是没法再忍受这些了。我对帕蒂说:“接着睡吧,亲爱的。我正找东西呢。”我把什么东西从医药箱里碰出来了,它们滚进了水池里。我问她:“阿司匹林哪儿去了?”我又打翻了一些别的东西,但我管不了太多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正管不住自己似的翻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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