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了两小时才出来找人,我没想到他们这么细心。凯文先到,像玩捉迷藏的孩子探头进来,趁酒保倒酒时急忙发条短信,接着开始在我桌旁打转,到我决定救他一命,示意要他坐下为止。我们没有交谈。两个姑娘捱了三分钟才出现,甩掉外套的雨水,一边咯咯低笑,一边斜眼打量酒吧。

“老天,”洁琪拿下围巾,用自以为已经压低的音量说道,“我还记得以前好想来这里,因为那时女生不准进来。时代真是变了。”

卡梅尔疑心地瞄了坐椅一眼,用面纸匆匆擦拭之后才坐下来。

“谢天谢地,妈没有来,否则一定心脏病发。”

“不会吧?”凯文猛然抬头,说,“老妈要来?”

“她很担心弗朗科。”

“想挖消息吧,我猜。她该不会决定跟踪你吧?”

“你躲不过她的,”洁琪说,“老妈情报员。”

“她不会来,我跟她说你回家了,”卡梅尔说完用指尖按着嘴巴,露出自责又淘气的神情。

“罪过罪过。”

“你真是太聪明了。”凯文说得真心诚意,松了口气靠回座椅。

“他说得对,老妈只会把咱们的脑袋弄得爆炸,”洁琪转头试着引起酒保注意,“有人会来招呼我吧?”

“我去,”凯文说,“你们想喝什么?”

“帮我们点杯高杯鸡尾酒。”

卡梅尔将椅子拉近桌边说:“你觉得他们有没有小鹿斑比卖?”

“哦,卡梅尔,拜托。”

“我没办法喝太烈的饮料,你应该知道。”

“不用怕,”我说,“这里还是一九八O年,吧台后面可能有一整箱小鹿斑比。”

“还有棒球棒等着伺候讨打的人。”

“我去点酒。”

“谢伊来了,”洁琪略微起身,让他注意到我们,“他去就好,他已经在那里了。”

凯文说:“谁找他来的?”

“是我,”卡梅尔对他说,“你们两个最好成熟一点,像个文明人,今晚是为了弗朗科,不是你们两个。”

“干杯。”我说。我很气,但气得很乐,因为我已经喝到世界一片祥和,多彩多姿,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见到谢伊也不会令我心烦。通常亲情温暖只会让我立刻改喝咖啡,但那天晚上我打算好好享受,一秒都不放过。

谢伊悠哉晃到我们桌前,一手拂去头发上的雨水。

“没想到你的品位竟然这么低,”他说,“你刚才带你警察朋友来过?”

“场面很感人的,大家对他就像兄弟一样。”

“真想看,要我付钱都可以。你们喝什么?”

“你要请客吗?”

“请就请。”

“太好了,”我说,“我和凯文要健力士,洁琪要高杯鸡尾酒,卡梅尔想喝小鹿斑比。”

洁琪说:“我们刚才正想请你过去点。”

“没问题。看好了,学着点。”谢伊走到吧台,轻轻松松引来酒保招呼,显示这里是他的地盘,随即胜利地朝我挥动一瓶小鹿斑比。洁琪说:“真爱现。”

谢伊稳稳拿着所有杯子回来,那副身手肯定身经百战。

“那么,”他将酒杯放在桌上对我说,“老实讲,弗朗科,是你马子吗?搞得这么大阵仗。”他发现所有人僵住不动,就说,“少来了,你们明明想问又不敢问。到底是不是,弗朗科?”

卡梅尔挤出最像老妈的语气说:“别烦弗朗科,我刚才跟凯文说过了,现在再对你说一次,你们两个今晚安分一点。”

谢伊笑了,伸手拉过一张椅子。过去两小时,虽然我脑袋依旧迟钝,但还是有充裕的空档思考到底要让忠诚之地知道多少,或让家人知道多少——其实两个是同一件事。

“没关系,梅儿,”我说,“目前什么都不确定,但看起来的确像萝西。”

洁琪倒抽一口气,所有人沉默不语,谢伊低低长吁一声。

“愿她安息。”卡梅尔柔声说道,和洁琪一起在胸前画了十字。

“你同伴是这么对戴利家说的,”洁琪说,“就是和你讲话的那个家伙。但不用说,没有人知道他的话能不能信……警察嘛,你也知道。他们什么话——不是你,是其他警察。他或许只是想让我们以为是她。”

“他们怎么知道?”凯文问。他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我说:“他们不知道,还不知道。他们会做鉴证。”

“像是DNA?”

“我不晓得,小凯,这不是我的专长。”

“你的专长,”谢伊手指夹着酒杯旋转说,“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有什么专长?”

我说:“就是这啊那的呗。”不用说,卧底面对民众,通常会说自己在做智慧财产权或随便什么工作,只要能让话题到此为止就好。比如洁琪,她就认为我负责执行策略人力运用方案。

凯文问:“他们能不能判断……她出了什么事?”

我张开嘴巴,然后闭上,耸耸肩膀,喝了一大口啤酒。

“肯耐迪没跟戴利夫妇说?”

卡梅尔抿起嘴巴说:“一个字也没提。他们求他,求他说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真的,但他一个字都不肯说,直接走人,让他们自己去想。”

洁琪气得身体挺直,连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却说她是否遭人谋杀不关他们的事。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同伴,弗朗科,这么做简直下流,我是说真的。”

球王留下的第一印象竟然这么好,真是令人意外。我说:“肯耐迪不我同伴,那个家伙我偶尔才会遇到。”

谢伊说:“我敢打赌你们交情一定不错,他肯定跟你说了萝西出了什么事。”

我环顾酒吧一眼。交谈声变多了,音量没有提高,但更快,也更专注:消息终于传到这里来了。没有人看我们,一方面因为谢伊,一方面是会来这种酒把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麻烦,因此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我身体往前,手肘撑着桌子压低声音回答:“好吧,我说出来可能会被开除,但戴利夫妇有权知道警方知道的。我要你们保证,我讲的话绝对不会传回肯耐迪耳中。”

谢伊露出一千瓦的怀疑目光,但其他三人立刻点头附和,像布偶庞奇一样骄傲:经过这么多年,咱们家的弗朗科始终是那个社区男孩,而其次才是警察,大伙儿都是一家人,这种场面多么好。这就是左邻右舍会从两姐妹嘴里听到的,加上我个人附送的一点小讯息:弗朗科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说:“看起来她被谋杀的可能性很大。”

卡梅尔倒抽一口气,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洁琪说:“愿神保佑与救赎。”

凯文依然一脸苍白,问:“怎么杀的?”

“这目前还不知道。”

“但他们会查出来的,对吧?”

“也许。经过这么多年,可能很难,但鉴证科很有本事。”

“就像《CSI犯罪现场》里的一样?”卡梅尔瞪大眼睛。

“嗯,”我说。没用的鉴证人员听我这么说肯定会得动脉瘤——鉴证科所有人都讨厌《CSI犯罪现场》,因为漏洞百出——但一定会让老太太们乐翻天。

“差不多。”

“只是没那么神。”谢伊对着酒杯冷冷地说。

“那你要吃惊了,因为那些家伙不管去哪里,几乎什么都辨认得出来:旧血迹、微量DNA、几百种不同的伤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辨不出的。他们在查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同时,肯耐迪和他同事会查是谁做了这些事。他们会调查之前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问清楚她和谁要好,和谁吵过架,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为什么,她生前最后几天在做什么。她失踪的那天晚上,有没有谁察觉什么异状,有没有人察觉谁在事发前后形迹诡异……他们会查得非常彻底,无论要花多少时间。任何事,再小、再琐碎也可能是关键。”

“哇哦,”卡梅尔吁了一口气,说,“就像电视演的,对吧?真夸张。”

此时此刻,这一带每一家酒吧、每一间厨房和客厅,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努力回想、挖掘记忆,交叉比对,综合拼凑出百万种说法。我们住的这一带,嚼舌就像奥运比赛一样,而我也从不介意八卦。如同我对球王说的那样,消息是我们的弹药。现在一定有许多活灵活现的弹药冒出来,夹杂不少空包弹。我期待八卦能集中火力,挖出实弹,而且务必送到我这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球王一旦惹毛戴利家,就很难从方圆一公里内的任何人身上问出什么。但我希望确定一件事,假如这一带有人正在害怕什么,那他可有的提心吊胆了。

我说:“只要我得知任何消息足戴利夫妇应该知道的,绝不会让他们蒙在鼓里。”

洁琪伸手按着我的手腕,说,“很遗憾,弗朗科,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感觉很复杂,我不晓得,只要不是……”

“可怜的小姑娘,”卡梅尔柔声说,“她才多大?十八岁?”

我说:“十九岁出头。”

“哦,天哪,几乎和我家的戴伦一样大。这些年竟然孤零零待在那间可怕的屋子里,她爸妈一定急坏了,不晓得她去哪里,结果……”

洁琪说:“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还真要谢谢莱瓦瑞整顿那间屋子。”

“希望如此,”凯文说完将酒一饮而尽,“谁要再点一杯?”

“我要,”洁琪说,“你是什么意思,希望如此?”

凯文耸耸肩说:“希望会没事,就这个意思。”

“拜托,凯文,什么叫做没事?那个可怜的女孩死了!对不起,弗朗科。”

谢伊说:“他的意思是,希望警察不会找出什么东西,否则我们宁可莱瓦瑞的工人当初把手提箱扔了,一切让它随着时间悄悄消逝,也不要像现在这样。”

“小凯,”沽琪问,“你意思是?”

凯文将椅子往后一推,忽然信誓旦旦地说:“别再说了,我受够了,我想弗朗科可能也受够了。我现在要去吧台,要是我回来发现你们还在胡扯这些东西,我就当场把酒一放,走人回家。”

“各位听听,”谢伊嘴角上扬说,“小老鼠发飙了。干得好,小凯,你说得对死了。我们来聊现场秀节目《生存者》吧,快去帮我们买酒。”

我们又喝了一轮,然后再一轮。大雨击打窗户,而酒保将暖气开得很大,只有门开的时候才有冷风窜入。卡梅尔鼓起勇气到吧台点了六个烤三明治,我忽然发觉自己上回吃的东西,是老妈的煎培根,而我早就肌肠辘辘,那种让你只想大口吃肉的饥饿。

我和谢伊轮流说笑,让洁琪喝高杯鸡尾酒的时候呛了鼻子,卡梅尔虽然常常有听不懂的地方,可是她一旦听懂了就会尖叫打我们手腕。凯文模仿圣诞晚餐的老妈,学得维妙维肖,让我们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全身发疼。“停,”洁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他挥手说,“真的,我的肾脏快受不了了,你要是不停下来,我就要尿裤子了。”

“她一定会的,”我说,试着让呼吸恢复正常。

“到时你就得拿抹布清理了。”

“我不晓得你在得意什么,”谢伊对我说,“今年圣诞你也会和我们一起受难。”

“去你的,我会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喝着单一纯麦威士忌,一边想着你们几个可怜虫,一边哈哈大笑。”

“等着吧,小子。老妈的魔爪又伸向你了,你以为她会放过马上要来的圣诞节?错过一次让所有小孩痛苦的机会?等着瞧吧。”

“想打赌吗?”

谢伊伸出一只手。

“五十镑,赌你会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过圣诞。”

“一言为定。”我说着和他握手约定。他的手掌很干很壮,长满粗茧,握手瞬间窜起一道静电,但我们都不动声色。

卡梅尔说:“你知道吗,弗朗科,我们说好不问你,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洁琪,你能不能住手,不要再捏我了?”

洁琪总算还能自持,末日恶魔似的狠狠瞪着卡梅尔。卡梅尔很有威严地说:“他要是不想讲,可以自己跟我说。弗朗科,你之前为什么都不回来?”

我说:“我很怕老妈会拿木汤匙把我打得只剩半条性命,你能怪我吗?”

谢伊哼了一声。卡梅尔说:“哎,说真的,弗朗科,到底为什么?”

她和凯文,就连洁琪(她之前问过好几次,从来没得到过答案)都盯着我,表情微醺、困惑,甚至有一点受伤。只有谢伊看着酒杯,想挑出酒里的细渣。

我说:“请让我先问你们一件事,你们愿意为什么而死?”

“老天,”凯文说,“你真是玩笑大王,实在是。”

“哎,别这样,”

洁琪说,“这一天已经够他受了。”

我说:“老爸曾经跟我说他愿意为爱尔兰而死,你们会吗?”

凯文翻了个白眼。

“老爸还活在七十年代,这年头已经没人这么想了。”

“试试看,算是测验。你会吗?”

他一脸困惑望着我:“为什么要为爱尔兰而死?”

“比方说英国再次侵略我们。”

“他们才懒得这么做。”

“打比方,小凯,只是要你想想看。”

“不晓得,我从来没想过。”

“这个,”谢伊拿起酒杯指着凯文,声音里并没有挑衅的意思,“听好了,这就是我们国家毁灭的原因。”

“我?我做了什么?”

“你以及像你一样的人,还有你们这该死的一代人。除了劳力士和波士,你们还关心什么?还想些什么?弗朗科说得没错,他这辈子总算说对了一次。人应该愿为某件事牺牲性命,小子。”

“他妈的,”凯文说,“那你愿意为什么而死?健力士?爽一炮?”

谢伊耸耸肩说:“家人。”

“你在胡扯什么?”洁琪问,“你明明恨透老爸和老妈了。”

我们五个全都哈哈大笑,卡梅尔笑得头往后仰,揩去眼角的泪水。

“我是恨他们,”谢伊承认,“很恨,但那不是重点。”

“那你会为了爱尔兰而死吗、嗯?”凯文问我,语气依然有些气恼。

“我会才怪,”我说,所有人又捧腹大笑。

“我曾经被派驻到梅约一阵子。你们去过梅约吗?那里除了景色、羊群和混蛋,什么都没有。我才不会为了这些东西而死。”

“那你愿意为什么死?”

“就像我的弟兄谢伊说的,”我对凯文说,一边朝着谢伊摇了摇酒杯,“为什么牺牲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我为什么牺牲。”

“我愿意为小孩而死,”卡梅尔说,“呸呸,上帝保佑。”

洁琪说:“我会说我愿意为了老加而死,但得是真有必要的时候。这太变态了吧,弗朗科?你不想聊点别的?”

我说:“当年我愿意为萝西·戴利而死,我想跟你们说的就是这个。”

一阵沉默。接着,谢伊举杯说:“敬我们愿意为之而死的一切,干杯。”

我们互相碰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放松地靠回坐椅。我真高兴,我知道应该是我已经喝到近乎烂醉的缘故,但我真他妈高兴他们来了,包括谢伊。而且,我很感激。他们或许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谁晓得他们心里怎么看我,但这四人却放下可以自在消磨的夜晚,牺牲自己的生活,过来陪我一起度过。我们就像拼图一样契合,这种感觉包围着我,仿佛一道温暖金黄的光晕,又像一场完美的意外,让我摔到正确构位置。幸好我足够清醒,没有让心里的感受脱口而出。

卡梅尔凑到我面前,近乎羞怯地说:“多娜还是小婴儿的时候,肾脏出了毛病。医生认为她可能需要做移植手术,我马上对他们说,没有半点犹豫,说可以用我的肾脏,两个都行。我连想都没想。多娜后来没事了,而且本来就只需要一颗肾脏,但我永远忘不了那时候。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嗯,”我对她微笑,说,“我知道。”

洁琪说:“唉,多娜好可爱,真的,小乖乖一个,总是笑嘻嘻的。你一定要看看她,弗朗科。”

卡梅尔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每回看着戴伦,就好像看着你一样。一直都是,从他还是小不点开始。”

“老天保佑他。”洁琪和我异口同声。

“嗯,到现在都是,不过是好的方面。比如上大学,他完全不靠我或崔弗出钱。要是他肯继承他水管工老爸的事业,我们会很高兴的。但没有,戴伦自己打定主意,一个字也没有对我们说。他自己搜集课程表,自己决定念什么,疯狂打工挣钱去上毕业考试相关课程,像头蛮牛一味往前冲,跟你一样。我一直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她脸上涌出一股哀伤。

“我记得你想要什么通常都要得到,”我说,“崔弗不就是吗?”

哀伤消失了,我让她咯咯娇笑,笑里带着淘气,仿佛回到少女时光。“对哦,是吧?那支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我只看了一眼,就对路意丝·蕾西说:‘他是我的菜。’,他身上那条风行一时的喇叭裤——”洁琪开始笑了。

“别取笑我,”卡梅尔对她说,“你的加文老是穿那条破破烂烂的旧牛仔裤,我喜欢比较用心的男人。崔弗穿喇叭裤屁股满翘的,真的,而且身上味道好好闻,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你真是花痴啊你。”我说。

卡梅尔拘谨地喝了一口小鹿斑比,说:“才不是。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你要是迷上一个男的,宁可死掉也不能让他知道,你必须让他追你。”

洁琪说:“老天,你以为你在演傲慢与该死的偏见啊?我是主动约加文的,不骗你。”

“我告诉你,真的有用,比现在那些狗屁方法还棒。什么女孩不穿内裤泡夜店,胡说八道。我不是把想要的男人弄到手了?二十一岁就订婚,你那时不是还在这里吗,弗朗科?”

“嗯,”我说,“三个星期后,我就走了。”

我还记得那场订婚派对:两家人挤进我家前门,两个老妈像是两只过胖的斗牛犬彼此怒视,谢伊展现大哥风范,猛骂崔弗脏话,吓得崔弗目瞪口呆,直吞口水。卡梅尔满脸通红,却又得意洋洋,硬是将自己塞进一件可怕的粉红绉折婚纱,活像肚子翻上来的死鱼。那时的我还很自大,崔弗的胖弟弟和我坐在窗台上,但我完全不理他,心里暗自庆幸很快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用忍受有鸡蛋三明治的订婚宴会。我发现自己这样的愿望是错误的,看着他们四个,我感觉自己这一晚似乎错过了什么,或许是一场订婚派对,至少是某样值得拥有的东西。

“我穿那件粉红婚纱,”卡梅尔心满意足地说,“所有人都说我美呆了。”

“真的,是那样,”我朝她眨眨眼说,“可惜你是我姐姐,不然我一定会爱上你。”

她和洁琪大声尖叫:“恶心,住嘴!”但我不再注意她们。谢伊和凯文坐在桌边一角窃窃私语,凯文话里带着明显的反驳,让我不禁竖起耳朵。“那是工作,工作有什么不对?”

“拼命舔雅痞屁眼,这就叫工作?是,先生。不,先生。三袋装满,先生。这些赚得脑满肠肥的公司只要时局一坏,就把你们扔去喂狼。你每周帮他们赚几千英镑,结果得到什么?”

“我拿到薪水。有了这份工作,明年夏天我就可以去澳洲,潜水环绕大堡礁,在邦迪海滩吃汉堡,和漂亮的澳洲辣妹喝到烂醉。有什么不好的?”

谢伊笑了,声音剌耳急促。

“最好把钱存着。”

凯文耸耸肩:“反正还会赚更多。”

“更多个屁,他们就希望你这么以为。”

“谁?你在说谁?”

“时代变了,小子,不然你觉得莱瓦瑞干吗——”

“你他妈白痴,”我们异口同声,由于卡梅尔已身为人母了,所以她只说了句:“你这个白痴。”

“不然你觉得莱瓦瑞干吗要拆房子?”

“管他昵。”凯文火了。

“你当然要管。莱瓦瑞那家伙是贱坯,很懂得观望形势。他去年高价买下这三间房子,发了一大堆漂亮传单,表示要改装成豪华公寓,现在却突然打消念头,把房子统统拆了?”

“那又怎样?也许他离婚了或被人查税之类的,这关我什么事?”

谢伊倾身向前,手肘撑着桌子瞪了凯文好一会儿,接着又笑着摇头。“你根本不懂,对吧?”他伸手拿酒,“他妈的一点概念都没有。人家喂你什么垃圾,你都吞下去,你以为未来一片光明美好是吧?我真想看你到时候的表情。”

洁琪说:“你生气了。”

凯文和谢伊一向处不来,但刚才的对话里有许多我显然不晓得。感觉就像隔着强烈的静电干扰听广播,抓得到大概,但搞不懂究竟怎么回事。我无法判断“干扰”来自过去二十二年,还是刚才的八杯酒。我闭起嘴巴,睁大眼睛,静观其变。

谢伊将酒杯猛地放到桌上。

“我告诉你莱瓦瑞为什么不把钱浪费在豪华公寓上,因为等他盖好,没有人有钱买。这个国家已经快完蛋了,这会儿正在悬崖边上,随时会以百米速度往下坠。”

“没公寓就没公寓,”凯文耸耸肩说,“那又怎么样?反正盖公寓只会带来更多雅痞让老妈抱怨而已。”

“雅痞是你的衣食父母,小子。他们要是绝迹,你也玩完了。万一他们开始靠救济金过日子,谁来买大屏幕电视?客人破产了,小弟又能过得多好?”

洁琪打了谢伊手臂一掌。

“哎,我说你啊,你真差劲。”卡梅尔一手遮脸,对我做了个“他醉了”的口型,神情夸张,又充满歉意,但她自己也喝了三杯小鹿斑比,而且遮脸用错手了。谢伊完全不理会她们俩。

“这个国家的根基就是狗屁,还有好公关,一踢就垮,而这一脚就快来了。”

“我不晓得你在爽什么,”凯文郁郁地说。他也有点醉了,但不是变得更咄咄逼人,而是更内向。他无精打采地靠着桌子,闷闷地望着酒杯,“假如真的垮了,你也会跟我们大家一起死。”

谢伊摇摇头,咧嘴笑说:“不不不,老兄,很抱歉,没那么惨。我已经有计划了。”

“你总是有计划,但有哪一次真的实施成功了?”

洁琪大声叹了一口气。

“气氛真好。”她对我说。

谢伊对凯文说:“这次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啊。”

“等着看吧,小子,等着瞧。”

“听起来很有意思,”卡梅尔语气坚决,宛如想要挽回晚宴场面的女主人。她将椅子往前拉,身体坐得笔直,淑女般的用莲花指轻举杯子,说,“何不告诉我们呢?”

过了半晌,谢伊转头看她,靠回坐椅开始哈哈大笑。

“哦,梅儿,”他说,“只有你才能让我守规矩。你们几个知道吗,我十几岁的时候,卡梅尔有一回狂打我的小腿肚,打得我抱头鼠窜,就因为我骂崔西·隆恩是个荡妇。”

“你是罪有应得,”卡梅尔正儿八经地说,“不能这样谈论女孩子。”

“没错。这几个家伙都不知感激,只有我感激你。老姐,跟着我准没错。”

“跟你去哪里?”凯文说,“失业救济处?”

谢伊将目光移回凯文身上,但有些吃力。

“他们没告诉你这个,”他说,“景气好的时候,大机会都在大鱼身上。工人可以过日子,但只有富人才会变得更有钱。”

洁琪问:“难道工人就不能好好喝酒,和兄弟姐妹开心聊天吗?”

“情况开始变糟的时候,就得看有脑袋又有计划的人大显身手了,那就是我。”

“晚上和辣妹约会”,谢伊经常对着镜子梳头一边说道,却从来不肯透露是谁。要么就说“我今天多赚了几块钱,梅儿,给你和洁琪买冰淇淋吃”,但你永远不晓得钱从哪里来。

我说:“你说来说去,到底要不要讲清楚?还是打算整晚吊我们胃口?”

谢伊盯着我,我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弗朗科,”他说,“你这个肉奸,体制内的人,干吗关心我这样的叛徒怎么过日子?”

“兄弟情谊。”

“我看你是等着看好戏吧,想看自己又赢我一回,满足虚荣感。那你听好了:我打算买下自行车店。”

光是说出口,就让他颧骨泛起淡淡的红潮。凯文嗤之以鼻,洁琪本来就高的眉毛挑得更高。“真有你的,”她说,“咱们家的谢伊是个生意人了,对吧?”

“漂亮,”我说,“等你变成自行车界的唐纳·川普,我一定来找你拿极限身行车。”

“柯纳奇明年就退体了,他儿子不想继承父业。那小子喜欢卖高档车,看不上自行车,所以柯纳奇决定给我优先承购权。”

凯文总算摆脱郁闷,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问:“你的钱从哪里来?”

谢伊眼神中的炙热光芒让我看见姐妹对他的期望。

“我为这事存钱存了很久,我已经有一半了,再向银行借另一半。他们正在紧缩贷款——他们知道麻烦来了,和莱瓦瑞一样——但我正好抢先一步。明年这个时候,各位,我就能自食其力了。”

卡梅尔说:“做得好。”但她话里有某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竖起耳朵。她似乎有所保留。

“啊,真是太棒了,做得好。”

谢伊喝了一口酒,想要装酷,但嘴角不禁扬起微笑。

“就像我跟小凯说的,没有必要卖命工作填饱别人的口袋。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当老板,赚多少是多少。”

“那又怎样?”凯文问,“就算你是对的,国家真的垮了,你还是会跟管完蛋。”

“这就是你搞错的地方了,老兄。要是那些有钱混蛋这星期发现自己麻烦大了,我的机会就来了。八十年代,我们身边认识的人都买不起汽车,大伙儿是怎么撑过去的?骑自行车。只要经济泡沫一破,有钱老爸就买不起宝马给亲爱的小鬼开车上学了,他们就会出现在我店门口,我真等不及想看这些小杂碎脸上的表情。”

“随便,”凯文说,“很好,真的,太好了。”他继续低头盯着酒杯。

卡梅尔说:“这样你不是得住在自行车店的楼上了?”

谢伊目光移向她,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嗯,是啊。”

“而且必须全职工作,时间不再自由了。”

“梅儿,”谢伊说,语气温柔许多,“没问题的,柯纳奇还有几个月才退休,到时候……”

卡梅尔轻吸一口气,点点头,仿佛准备好迎接什么。“是啊。”她说,几乎像是自言自语,接着将酒杯举到唇边。

“我说了,不用担心。”

“哦,不是,你很棒,这是你应得的机会。你前一阵子那样,呃,我就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我只是没……我很为你高兴,恭喜。”

“卡梅尔,”谢伊说,“看着我。我会那样对你吗?”

“嘿,”洁琪说,“怎么回事?”

谢伊伸出一只手推开卡梅尔的酒杯,好看清楚她的脸。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温柔,而且比卡梅尔还温柔。

“听着,所有的博士都说只剩几个月了,最多半年,等我买下店面,他已经在家或坐轮椅,反正虚弱得很,不会惹什么麻烦。”

“愿神宽恕,”卡梅尔轻声说,“希望……”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转头看我,两双同样毫无表情的蓝色眼眸。这是我头一回觉得他们长得很像。我说:“你们的意思是老爸还在打老妈?”

桌子像是电击似的微微一颤,有人轻轻屏息。

“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谢伊说,“我们的事情我们会处理。”

“谁选你当狗屁代言人了?”

卡梅尔说:“我们希望家里随时有人在,以防老爸昏头。”

我说:“洁琪跟我说老爸已经停手了,许多年前。”

谢伊说:“我早就跟你说了,洁琪根本不晓得,你们几个都不晓得,所以他妈的别管闲事。”

我说:“你知道我已经受够你这样了,好像家里只有你忍受老爸似的。”

没有人呼吸,谢伊笑了,声音低沉又难听。他说:“你觉得你也被他欺压过?”

“我有伤疤作证。老兄,我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记得吗?唯一的差别是我现在长大了,能够控制自己,不会三两句就拿出来说道。”

“你根本什么鸟都没遇到,小子,什么鸟都没有。我们才没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天都没有。你过得可享受了,比起我和卡梅尔的遭遇,你、洁琪和凯文舒服得很。”

我说:“你不要再说我过得很爽。”

卡梅尔想用眼神制止谢伊,但他没注意,目光死盯着我。

“你们三个被宠坏的小子,你们以为自己很惨?那是因为我们拼命不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惨。”

“你要是能向酒保借到卷尺,”我说,“我们就来比比疤的大小、鸡巴的大小,看你到底不爽什么。否则的话,你最好将自己的殉道情结收起来,别再指教我的生活,让大家今晚过得愉快一点。”

“很好,你老是以为自己比我们都要聪明,对吧?”

“只比你聪明,亲爱的,我向来凭证据说话。”

“你为什么比较聪明?因为我和卡梅尔十六岁就离开学校吗?你以为我们是太笨念不下去?”谢伊身体向前,双手紧握桌缘,发烧似的颧骨泛红,斑斑点点。

“那是因为老爸不赚钱,而我们得赚钱养家,让你们三个有东西吃,有钱买课本、买校服,拿到毕业证书。”

“老天,”凯文对着酒杯喃喃自语,“又开始了。”

“没有我,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当什么警察?我说我愿意为家人而死,你以为我只是随口说说?妈的,我就是这样做的。我放弃了教育,放弃了所有的机会。”

我挑起一边眉毛。

“不然你现在就是大学教授了?别逗了,你什么屁也没损失。”

“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失去多少。那你又放弃了什么?这个家从你身上得到过什么?给我举个例子,一个就够。”

我说:“这个家让我他妈的失去了萝西·戴利。”

沉默,彻底僵住的沉默。他们四人全都看着我,洁琪拿着酒杯喝到一半。我过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站了起来,身体微微摇晃,说话的声音接近嘶吼。我说:“离开学校不算什么,被打几个巴掌也不算什么,我宁可辍学宁可被打,也不要失去萝西。但她却不在了。”

卡梅尔语气充满惊诧:“你觉得她是因为我们而离开你的?”

我知道刚才说的有些地方不对,意思偏了,但是无法控制。我一站起来,酒精就让我双脚发软。

我说:“不然怎样,卡梅尔?我们前一天还浓情蜜意,彼此相爱到永远,甚至打算结婚。我们连船票都买了,我发誓我们什么都做了,梅儿,所有事,所有让我们能够厮守的事情。但第二天,他妈的第二天,她却甩了我。”

酒吧常客开始瞟向这边,交谈声也少了,但我无法放低音量。不管在任何打斗场面或在任何酒吧里,我都是头脑最冷静、血液酒精含量最少的人。但今晚远非如此,要挽回也已经太迟了。

“这期间唯一的差别是什么?老爸喝得烂醉,半夜两点闯进戴利家,而你们这群好样的在街上大吼大叫,表演推拖拉扯。你一定记得那天晚上,梅儿,整个忠诚之地都记得。经过这样的事情,萝西怎么不退缩?谁要和这种家人成为姻亲?谁希望自己小孩拥有这样的血统?”

卡梅尔轻声细语,依然不带情绪地说:“所以你才始终不回家?因为你心里一直这样认为?”

“要是老爸规矩一点,”我说,“假如他不是醉鬼,哪怕他不要这么招摇也好,如果老妈不是老妈,谢伊不会每周每天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

凯文困惑地说:“但要是萝西根本哪里都没去——”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这一天的辛劳忽然压在我身上,我累得感觉双腿就要融进脚下的破地毯里。我说:“萝西甩了我,因为我家人是一群禽兽,而我一点也不怪她。”

洁琪开口了,我听出她受伤的语气:“哎,不是这样,弗朗科,这么说不公平。”

谢伊说:“萝西·戴利一点也不讨厌我,小子,相信我。”

他已经恢复镇定,轻松靠回座椅,颧骨的红潮也褪了。不变的是他说话的样子,眼里闪耀的傲慢与嘴角慵懒的讪笑。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说萝西。非常友善,喜欢交际,这样的形容没错吧?”

我的疲惫顿时消失。我说:“你要是想趁女孩子不在说她坏话,起码摊开来说,有点男人的样子。假如没胆,就闭上你的鸟嘴。”

酒保砰的一声将酒杯放在吧台上。“嘿!你们几个!够了,马上给我安静,不然统统滚出去。”

谢伊说:“我只是赞许你的品味,奶子大、屁股翘、态度又好,应该很好上,对吧?直接让你全垒打。”

我脑中有人厉声要我立刻走开,但隔着重重酒精只剩模糊不清的呢喃。我说:“萝西连你一根指头都不会碰。”

“想清楚一点,小子,她可不只碰碰我而已。你扒光她衣服之后,难道没有一次闻到我的味道?”

我一把抓住谢伊的衬衫领子,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准备朝他挥拳。其他人立刻采取行动,只有酒鬼的孩子反应才会这么利落:卡梅尔挡在我们之间,凯文攫住我挥出的拳头,洁琪将酒拿开免得碰倒。

谢伊将我抓住领子的手扳开(我听见撕裂声),我们各自向后踉跄几步。卡梅尔抓着谢伊的肩膀将他压回座位,按住他不动,不让他看到我,一边说话安抚他。

凯文和洁琪架住我的胳膊,带我转身朝门口走。走到一半,我恢复了平衡,同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情。

我说:“放开,放开我!”但他们还是拖着我走。我想要挣脱,可是洁琪紧缠着我,我稍微用力就会弄伤她,而我还没醉到那个程度。

谢伊越过卡梅尔肩头咒骂了几句,卡梅尔大声嘘斥,凯文和洁琪带我灵巧闪过桌子、椅子、还有一脸茫然的常客,然后走出酒吧,刺骨冷风从街角迎面扑来,店门啪地关上。

我说:“干什么?”

洁琪语气平静,仿佛在和小孩说话:“哎,弗朗科,拜托,你应该知道不能在那里打架的。”

“洁琪,是那个混球自己讨打,求我揍他。你都听见了,你敢说我不应该打得他屁滚尿流吗?”

“他是欠打,但你不能砸了那个地方啊。我们去散散步,好吗?”

“那你们干吗拉着我?明明是谢伊——”

他们勾住我的胳膊开始往前走。

“出来透透气,你会舒服一点。”洁琪向我保证。

“才怪,才不会。我一个人喝酒喝得好好的,没妨碍任何人,是那个讨厌鬼进来之后开始胡闹。你们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凯文说:“他喝醉了,而且整个晚上都很白痴。怎么,难道你没发现?”

“那为什么是我被拖出来?”我知道自己像个大吵大闹“是他先动手”的小孩,但我实在控制不住。

凯文说:“这里是谢伊的地盘,他每两天就会来一次。”

“放屁,这地方又不是他的,我和他一样有资格——”我想摆脱他们折回酒吧,但差点没站住。冷风一点也没有让我清醒,反而从四面八方甩我巴掌,阻挠我,让我耳朵嗡嗡作响。

“你当然有资格,”洁琪说,一边使劲拖着我往其他地方走,“但你要是留在那里,他只会继续烦你。你没必要继续和他耗,完全没必要。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

意识有如冰冷的针尖,戳穿我体内的酒精迷雾。我停下脚步,摇头将醉意甩去几分。

“不,”我说,“不要,洁琪,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洁琪转头一脸焦虑看着我:“你还好吗?你该不会想吐吧?”

“没有,离吐还早得很。但你要我跟着你走,最好慢慢等吧。”

“哦,弗朗科,别这么——”

我说:“你还记得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吗,洁琪?你打电话给我,说服我回到这个罪恶深渊。我发誓自己一定是被车门打了,否则绝对跟你说门都没有。你看看现在这样,洁琪,你自己看。你满意了吗,嗯?是不是觉得任务圆满达成?你开心了吧?”

我身体摇摇晃晃,凯文想用肩膀撑住我,但我将他们两人推开,身体沉沉靠在墙上,双手捂住脸庞。几万个光点在我眼皮底下飞舞。

“我早该知道的,”我说,“妈的我早该知道。”

三人沉默片刻。我感觉凯文和洁琪眼神交会,想靠着挤眉弄眼商讨对策。后来,洁琪开口说:“嘿,我不晓得你们两个怎么样,但我冷到奶子都冰了。我想回去拿外套,你们愿意在这里等我吗?”

凯文说:“顺便拿我的。”

“好,你们别乱跑哦。弗朗科?”

她试探似的捏了我手肘一下,我不理她。过了半晌,我听见她轻叹一声,之后便大步踩着高跟鞋喀喀沿原路回去了。

我说:“真是天杀的、混蛋的一天。”

凯文靠在墙上,和我并肩站着,我听见他的呼吸轻轻推着冷风。他说:“这其实不是洁琪的错。”

“我知道,小凯,我知道我不该不理会她的感受。但现在你得原谅我。”

小巷飘着尿臊味与油味。一两条街外,两个男的开始对吼,声音不成句子,只有沙哑的谩骂。凯文挪了挪身子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一起厮混的感觉很好,当然不是指萝西的事,还有……你知道,我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说了,我知道,但事情不一定总是照我们想的方向走。”

凯文说:“因为,我的意思是,家人对我确实很重要,一直都是。我不是说我不会为家人而死——你知道,就像谢伊说的那样。我只是不喜欢由他告诉

我应该怎么想。”

我说:“谁不是这样呢?”我放下双手,脑袋离开墙壁几公分,看地球是不是稳了一点。摇晃得不太厉害。

“我们小时候,”凯文说,“事情简单多了。”

“我印象中完全不是这样。”

“呃,我是说,老天,是不简单,可是……你知道吗?起码我们晓得该做什么,哪怕事情有多糟糕,但至少我们知道。我想我很怀念这一点,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吗?”

我说:“凯文,兄弟,我必须告诉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

凯文转头看我,冷风和酒精让他双颊泛红,眼神朦胧,身体微微颤抖,时髦的发型被弄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就像旧式圣诞卡上的小男孩。“嗯。”他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也许不懂,但无所谓。”

我小心翼翼离开墙边,虽然我的膝盖很稳,但还是一手扶着以防万一。‘舫万’,我说:“洁琪不该一个人在街上走,你去找她。”

他朝我眨眨眼说:“你该不会……我是说,你会在这里等我们吧?我很快就回来。”

“不会。”

“哦,”他似乎犹豫不决,“那么,嗯,明天呢?”

“明天怎样?”

“你会过来吗?”

“应该不会。”

“那……以后呢?”

他看起来是他妈的那么年轻,那么迷茫,让我心头一痛。“去找洁琪。”

我找回平衡感,开始往前走。不久,我听见凯文的脚步声在我背后响起,缓缓朝另一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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