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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在冬夜的雾气里变得像是两排金黄色的灯笼。冯九思身穿礼服呢大衣,围着围巾,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每走两三步周孝存就在他身后猛地推上一把,还举着手枪不住地用日语威吓。

他们从安德森的房子后边跳墙出来,绕了两三个街区才回到吉田次郎住的这条街,冯九思很担心遇到日军的巡逻队,因为周孝存告诉他说,他留学日本的时候,在关东、关西转过好几所不同的学校,日语口音南腔北调,说多了怕是会让真正的日本人起疑。

远远地能看到吉田次郎家门前的卫兵了,周孝存在他身后悄声道:“你别说话,也别演戏,只管低着头往前走。”这时,那些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雾气中传来拉动枪栓和问话的声音,周孝存也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些卫兵没有开枪,但也没把枪放下,而是紧紧将他们围住,不住地盘问。周孝存倒是有问必答,话语显得很流利。

有一个卫兵跑到吉田次郎的房前去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吉田次郎的那位退休相扑手仆人才迈着螃蟹样的步子走来,缴了周孝存的手枪丢给卫兵,又在他的腰肋间搜了搜,这才推着他们向房中走去。

吉田次郎衣装整齐,像是已经准备好要出门了,一见他们进门便笑道:“周先生果然弄懂了我写在通缉令中的意思,您是怎样做到的?”

冯九思则按原计划大叫道:“原来你们早有预谋,你骗了我……”

周孝存大笑道:“怎么能说是我骗了你呢?原本是你这个共产党骗了我这么多年,我这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于是,周孝存便一五一十地对吉田次郎讲他是怎样看出通缉令上暗示的他与冯九思之间的区别,又怎样取得了冯九思的信任,让他相信自己会帮助他刺杀吉田次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他又是如何经过搏斗生擒冯九思。

冯九思知道,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和满脸血迹恰好正是周孝存这番话的佐证,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向来多疑的吉田次郎为什么此时会一脸真诚的开心呢?难道自己当真上了周孝存的当?他又往周孝存脸上望去,发现周孝存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除非这家伙当真擅长表演,否则,自己的这个冒险的计划就有可能从一开始便落入了对手的圈套——莫非这家伙借着出去弄炸药的机会跟吉田次郎早有勾结?于是他大声质问周孝存:“你为什么要骗我?”

周孝存冷冷地笑道:“如果我不骗你,就必须得冒险来杀吉田先生,但你的计划漏洞百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跟吉田先生同归于尽,我可不想死,所以才在电话里跟吉田先生商量出这么个办法,对不住了。”

冯九思原本的计划是,让周孝存假装背叛,捉住他送给吉田次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绑在身上的炸弹胁迫吉田次郎发布命令开放租界,然后他再打电话给蓝小姐,让她通知上级领导。他知道,根据他的周密安排,只需几个小时,被围困在租界里的同志们就能全部转移。等开放租界的命令生效后,他就可以命令吉田次郎撤掉门外的卫兵,然后他跟周孝存一起押着吉田次郎乘汽车逃出租界。

不想,刚一进门情况就变了,周孝存与他的对话全然不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台词”,所以,冯九思根本就无从猜测周孝存是在按计划行事还是当真背叛了他。他此时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不论是他想完成任务,还是想保住性命,都得靠自己努力了。

他试了试捆在手腕上的麻绳,发觉很紧,绳子也很结实,但是没办法,这原本是他向周孝存提出的要求,以免被吉田次郎看出破绽。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让蓝小姐替他缝在袖子里的那一小片德国裁纸刀了。自从在三号仓库中见识了杨炳新从绳索下逃脱的技术,他便着实地羡慕,但又学不会,无奈之下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但愿周孝存没有在炸弹上也做了手脚,否则这个当可就上得太大了。他不能坐沙发,因为在沙发上拆刀片割绳子会引起沙发的震动,很容易被敌人发现,于是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目光在吉田次郎和周孝存两个人的脸上来回察看。

吉田次郎过来再次检查了一遍他手上的绳索,然后回到书桌旁与周孝存用日语低声谈话,中途还打了两个电话。他用目光去询问周孝存,周孝存却故意垂着目光不看他。

这家伙真的把自己出卖了吗?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这家伙想脚踩两只船,否则,这家伙就应该告诉吉田次郎他身上的炸药完全可以把这座小楼炸毁,而操纵这颗炸弹的起爆器就在他右边的大衣口袋里,而电线则是在衣袋里剪了个洞穿过去的。

双手被捆得很紧,他只能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刀片轻轻地割腕上的麻绳。该死的,为什么我没想到周孝存可能会临阵背叛呢?唉,你平日里的多疑都是做给别人看,用来吓唬人的,其实你还是太轻信别人,以至于把周孝存“租界人”的君子形象当成了可以同生共死的依靠。然而,这件事可不像是误交损友那么简单,误交损友损失的不过是钱财,此时你损失的却可能是两百多位革命同志的性命。

他看不到也感觉不清手腕上麻绳的位置,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地割,没割上几下两根手指便僵硬了,疼得要痉挛。糟糕,刀片从手中滑落了……他轻声惊呼了一声,引得屋内的其他三个人都扭头来看他。吉田次郎向相扑手一摆手,相扑手对准冯九思的嘴便狠狠地打了一拳,就在他的头向后仰,身子在椅背上猛烈撞击的一瞬间,他重又抓住了掉落在椅面上的刀片,但是,他的右手中指却被割破了,血流到刀片上又黏又腻,紧接着他便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孝存的目光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关注和警觉,而是透露出一股深深的失望,与吉田次郎的交谈也越发地亲密起来。

这家伙还肯帮我吗?冯九思知道自己必须得迅速做出判断。如果割断绳索,向吉田次郎亮出炸弹,重新掌握了主动,周孝存还会不会帮我?他知道周孝存的身上还藏着一把只能装两发小口径子弹,小到可以藏在手掌里的手枪,如果自己亮出炸弹,他拿手枪逼住吉田次郎,那么一切都还可能按照原计划进行。此时,吉田次郎与周孝存已经离开书桌移坐到了沙发上,吉田次郎十指交叉,身子前倾,目光不住地向斜上方望去,表面上显得很亲近,其实这种体态和眼神却说明他正在说谎,但这个体态周孝存能不能识破呢?还是他已经被吉田次郎轻柔的语调和冯九思听不懂的那些话语所征服了?

刀片又从他的手中滑落了两次,但他终于将绳索割断了。不要着急,小子,不要着急,不要慌张,现在可是个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他仍然将双手背在身后,将手指上的血在大衣上擦干净,免得一会儿弄得起爆器短路,同时他也在观察室内的局面——这个该死的相扑手离自己太近了,周孝存也已经不再将目光向他这边望过来,如果他现在想要完成任务,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头撞开相扑手,然后从衣袋里取出晾衣夹制成的起爆器,除去捆在上边的橡皮筋,让衣夹合上,接通电源,引爆炸弹。这样一来,他也就不得不成为一个像杨炳新那样跟敌人同归于尽的英雄了。但是,他不想成为这样的英雄,他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活得欢蹦乱跳的英雄,一个吃香喝辣的英雄,一个娶了蓝小姐,然后富贵寿考,赶上了共产主义好日子的英雄……

他又向周孝存望过去,并且像个热恋中的女人那样不住地对他使眼色,然而,周孝存居然无动于衷,仍然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跟吉田次郎交谈。完了,周孝存不肯帮忙,这让他想不成为那种活在同志们心中的英雄也不行了,再等一会儿,说不定周孝存为了立功赎罪,就会交代出他身上带有炸弹的这件事,以便求得新主子的信任。

就在他终于横下一条心,打算用头去撞相扑手的时候,突然门上一响,蓝小姐被人从门外丢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卫兵手里提着一串炸弹。看来,一定是蓝小姐没有等到他们的电话,认为他们的行动失败了,这才只身前来,想替他完成任务。这个可爱、可敬又可怜的女人,为了我这么个不着调的男人居然想死,冯九思惭愧得无地自容。

吉田次郎挥了挥手将卫兵赶出门去,然后笑容满面地扶起倒在地上的蓝小姐,改用汉语道:“您不是已经脱离中共了吗?这又是何苦呢?”他扶着蓝小姐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轻声道:“像您这样可爱的女人,不应该参与这类事,共产党可真是不知道疼入,看把您逼的!”

蓝小姐根本就没理会吉田次郎,而是望着冯九思问:“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可怎么办哪!”冯九思却冲着周孝存说:“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上了周先生的当。”蓝小姐目光惊恐地望着周孝存,嘴唇颤抖着像是要破口大骂,但最后却伤心地对他说:“您是个正派的君子,我在领导面前替您打了保票的,您怎么能这样对我?”

周孝存叹了口气说:“就算是你的领导不枪毙我,就算是他们最后把我给放了,我的上司能饶过我吗?”蓝小姐怒道:“难道你投降了日本鬼子,你的上司就能饶过你?”周孝荐苦笑道:“吉田先生答应我,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他会让我跟着运送法意各国侨民的轮船离开……”冯九思忙插言道:“日本人背信弃义是出了名的,你怎么会认为他们的诺言比我对你的承诺更可靠呢?”周孝存笑道:“对不起,依现在的局面看,谁掌握了主动,我就会跟谁走……”

冯九思大喜,因为这句话是他们预先设计好的“台词”,是在问他要不要开始行动。于是他忙依照“剧本”问:“你这话可当真?”周孝存脱掉身上的大衣,拿了沙发上的羽绒靠垫放在怀中说:“是的,现在是吉田先生掌握主动。”然后他转过身来,把吉田次郎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口中道:“吉田先生,请您再用汉语重复一遍您对我的承诺,也让他们开开眼。哎呀,我的头好疼啊……”

“我的头好疼”是冯九思与周孝存约定好的行动暗号,他立刻弓身低头,一边抖落腕上的绳索,一边用力朝相扑手的肚子撞去……该死的,相扑手的肚子硬得如同石头,他只听到咔嚓一声,以为自己的颈椎粉碎了,只觉得脖子上剧痛,头晕目眩,紧接着,他便感觉到双脚离开了地面,仿佛驾了云一般——该死的相扑手捏着他的脖子,把他举到了半空中。

他连忙从衣袋中掏出起爆器,大叫一声:“大家一起死吧。”不想,他的手上也是一阵剧痛,原来,他握着起爆器的手被相扑手蒲扇一般的大手紧紧捏在了手心里,好像每一根指骨和掌骨全都粉碎了,根本就无法松开晾衣夹上的橡皮筋,引爆身上的炸弹。

可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他踢,他用头向后撞,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大叫蓝小姐快来帮忙,但同时他也看到,蓝小姐正拼命抱住想要逃出门去的吉田次郎,两个人滚在地上。该死的周孝存到哪去了?

啪,啪,在他耳边传来两声像是手掌拍击的声音,然后周孝存出现在他身前,双手小心地捧住相扑手和他握在一起的右手,口中不住地叫道:“小心,别松手,当心哪你这个笨蛋……”周孝存的脸色煞白,显然很怕他一个不小心引爆了炸弹,然后他们便一起扑向吉困次郎。

冯九思这时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周孝存是用羽绒垫子包住手枪在相扑手头上开了两枪,所以声音才这么小,没有惊动外边的卫兵。于是他喘着粗气对周孝存道谢,周孝存却说:“我以为你小子挣脱不开那绳子哪,急得我满头大汗。”他却说:“我以为你真的把我给卖了哪,也同样急得我满头大汗。”他们相对大笑。

这下子好了,相扑手已死,吉田次郎就擒,周孝存也终于拿定了主意,该办正事了。冯九思从地上拉起吉田次郎,发现他满是伤疤的脸上很平静,也不再挣扎,于是他说:“吉田先生,现在按我说的去做,过后我保证给你一个痛快的。”吉田次郎却咧开没有嘴唇的嘴笑道:“你们根本就逃不出去,杀了我也没用。”

周孝存却插言道:“但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死,就像你知道我根本就不想死一样。”吉田次郎惊异道:“为什么?”周孝存笑道:“因为我知道,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你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酒鬼,如果不是因为怕你,那酒鬼怕是早就把你的女儿给打死了,是不是这样?”吉田次郎无言以对。周孝存接着道:“咱们都是有女儿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还是别说硬话,好好跟我们合作吧。”

为此,冯九思发觉周孝存的城府比自己要深得多,真不知道这家伙肚子里还藏着什么重要的情报没与他分享。

然而,要想让吉田次郎跟他们合作确实很难。现在马上就要到吉田次郎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了,外边的卫兵也随时都可能进屋来,而他们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对付十几名武装士兵的进攻,除非他们引爆炸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但这又是冯九思最不想做的一件事。

这时蓝小姐出了个主意,她对周孝存说:“周先生,实在不行,您冒充吉田次郎给日军华北司令部打个电话,让他们开放租界怎么样?”周孝存看了冯九思一眼,面带惭色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我的日语口音跟吉田次郎差别太大了,就像是一个人讲宁波话,一个人讲唐山话,任何一个日本人都能听出来我不是吉田次郎。”

冯九思忙道:“但我们也不能死等在这儿,这个地方是块绝地,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们必须得带着吉田次郎离开。”周孝存也赞同他的意见,但还是问了一句:“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吗?”

冯九思知道他这是在问他是不是打算兑现承诺,于是他真诚地说:“是的,不管怎么样,只要能逃出去,我就会遵守诺言。”蓝小姐问:“你们说的是什么诺言?”冯九思可不想让她参与此事,便笑道:“是周先生像大舅哥一样逼着我娶你为妻。”于是蓝小姐便现出满脸羞涩的幸福。

炸弹从冯九思的身上解下来,被周孝存从厨房里找来个烤肉用的机械计时器改装成定时炸弹,又捆在了吉田次郎身上。蓝小姐帮吉田次郎在炸弹外边穿好大衣,绑上手,堵紧嘴,然后又在他的脑袋上用围巾缠了个结结实实。吉田次郎脸上的伤疤见不得冷风,每天出门都是这个样子,想必卫兵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冯九思也被反剪了双手,绳子头握在自己手里,蓝小姐带来的那一串炸弹就挂在他的脖子上。蓝小姐没有被绑,而是双手插在衣袋里,紧握着吉田次郎的手枪。

咱们走吧,周孝存扫了大家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紧张、恐惧,还有一股子狠劲。冯九思却对周孝存和蓝小姐说:“等一会儿如果被卫兵发现,你们两个要赶紧躲到汽车后边去,我会引爆炸弹的。”周孝存却说:“没这么麻烦。”然后他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将手伸进他的大衣里说:“我把定时炸弹调到五分钟起爆,到时候就炸死这老小子一个人。”然而,冯九思相信周孝存和蓝小姐都清楚得很,只要是他们被发觉,即使炸死了吉田次郎,他们也难逃一死。

他向蓝小姐望过去,发觉蓝小姐也在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不方便,只好说:“来吧亲爱的,我还没能好好亲过你哪。”蓝小姐用力将他抱住,泪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不想周孝存却催促道:“炸弹已经启动了,还有四分钟,若是逃不出去,你们在奈何桥上再亲热也不迟。”

由此,却让冯九思想到了那部《地狱变》手卷。吉田次郎把这么个玩意拿出来指点他破案,确实不是一伞好兆头,大为不吉,说不定今天就一语成谶了。

2

外边的卫兵在严冬中冻了一整夜,想必已经很疲倦了,一个个鼻涕眼泪的样子很难看。周孝存走在一行人的前边,手臂大开大合,口中大叫大喊,把卫兵们指挥得团团转。来到那辆罗尔斯·罗伊斯跟前,周孝存扶着吉田次郎先进了后座,又将冯九思连踢带打也赶进了后座,让他坐在折叠椅子上,然后又让蓝小姐和吉田次郎并排坐在一起,这才将日本司机赶到副驾驶座,自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还特地对卫兵们大喊了一阵,才开动汽车上路。

冯九思从后窗望出去,发现身体被冻得僵硬的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爬上卡车,从后边跟了上来,于是他从蓝小姐手里接过手枪,用枪柄狠狠砸在日本司机头上,见他歪倒昏过去了,这才问周孝存:“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让他们跟上来了?”

周孝存却大叫道:“别废话,你赶紧把炸弹上的定时器拨停了,怎么这么没脑子,那东西马上就要炸了。”冯九思为此也吓了一跳,连忙将吉田次郎身上的那个厨房用定时器拔下来,拨回到零,然后又重新装好,还特地拍了拍吉田次郎的肩膀说:“等一会儿出租界的时候可别胡闹,否则,这东西一炸谁也跑不了。”

这时周孝存才说:“那些卫兵是受命保护吉田次郎的,寸步不离,我也没办法支开他们。”他抬头向后视镜中看了看又说:“不过咱们的车比那辆卡车可快多了,等一会儿出了租界,我很快就能甩掉他们。”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在一条条狭窄的小街中转来转去,妤熟悉这辆“右驾”的英国车,同时也在不断地尝试着加速、减速和快速转弯。

见此情形,冯九思认为周孝存想得周到,可以放心,便一边盯着跟在后边的卡车,一边问蓝小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干什么要冒险过来?”蓝小姐并没有因为他的埋怨口吻生气,而是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面。她说:“这件事我也不想讲什么抗日救国的大道理,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有两个理由可以让我牺牲。”冯九思问:“是什么混账理由让你想死?”蓝小姐低声道:“一是我没想到领导还会信任我,将我重新召回组织当中,用你们老爷们儿的话说,这叫‘士为知己者死’,所以我愿意为党牺牲。”冯九思忙问:“另一个理由呢?”蓝小姐苦笑道:“既然我决定跟着你,就不会后悔,你死我也死。”

该死的,这算是哪家的道理呢?冯九思挺生气,觉得蓝小姐一根筋。不想,吉田次郎听了蓝小姐的话却在一边频频点头,让他恨得在吉田次郎的头上打了一巴掌,但心中却又不由自主地为蓝小姐的感情涌起一阵感动。

从吉田次郎的住处前往位于海光寺的日军华北司令部很方便,但周孝存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向西,选择了一条在马场道上的出口。在这个街口上,日军停了两辆卡车当路障,车顶上架着机关枪。

冯九思把手枪交给蓝小姐,让她用枪顶在吉田次郎的腰上,自己则抻起袖子把脸擦拭干净,然后摇下半截车窗,准备必要时好把蓝小姐带来的那串炸弹丢出去。

周孝存一定是故意慌慌张张地把车停在路障前,摇下车窗大叫,还找日军要了个急救包交给冯九思,让他按在受伤的日本司机头上,然后拼命地挥手,让日军把路障移开。这时,后边的卡车也跟了上来,停在他们身后,司机楼子上的机枪手正在满面狐疑地向这边张望。

充当路障的卡车想必是停得太久,水箱被冻住了,一时发动不起来,日本兵不得不一点点地推车。这时,从后边卡车上跳下一个日军下级军官,来到周孝存近前,弯下腰向车内张望。他一定是看到了正在给日本司机止血的冯九思没有被捆绑,手便开始向腰上的枪套移动。

见此情形,冯九思连忙从蓝小姐手中接过手枪,打开保险。如果这个家伙开口呼叫,或是拔枪向周孝存射击,他就不得不还击了。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吉田次郎想必也看到了脱身的希望,便猛地挣扎起来,用头往车窗上撞去。

那个日军下级军官必定是明白了一切,拔出枪来指着周孝存大叫,但周孝存早有准备,脚下加油,手中换挡,汽车猛地向前一蹿,撞倒了两名正在推卡车的日本兵,在两辆卡车之间的夹缝中冲了出去,同时,后座上靠近吉田次郎那一边的车门也被剐掉了,蓝小姐只能狠命地将吉田次郎抱住,这才阻止了他跳车逃走。

周孝存把车开得很快,后边的日军想必还在清除路障,卡车一时没能追上来。在这个时候,冯九思很想让周孝存停车,好让蓝小姐和周孝存先下车逃走,自己开车拉着吉田次郎把追兵引开。他毕竟曾答应周孝存放他回家与女儿团聚,大丈夫一言九鼎,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想周孝存却说:“我必须得看着吉田次郎死掉才能逃走,要不你现在就开枪把这家伙打死?”冯九思举枪想了想,却又把枪放下了,因为他看到了后边追兵的车灯,此时杀了吉田次郎,便等于平白丢掉一个极好的筹码,不是生意经。于是他对周孝存道:“还是赶紧跑吧,后边追兵来了。”说着话,他顺手又在刚刚苏醒的日本司机头上敲了一枪柄,让他接着昏睡过去。

外边的天还很黑,周围的影物模模糊糊的,冯九思猜测周孝存正在把汽车开向八里台大道。他觉得周孝存的这个选择挺不错,八里台一带水坑和芦苇甚多,很适合逃跑和躲藏。不想,快要接近八里台的时候,他看到从六里台方向有两辆汽车亮着车灯正向这边驶来,想必是关卡上的日军打电话通知了日军司令部,这应该是从海光寺派过来的追兵。

糟糕!周孝存口中骂了一声,因为他也发现了六里台方向斜插过来的追兵。然而,在这么黑的凌晨开车,他们又不能不开车灯。等汽车驶上八里台大道时,后边的两股追兵也汇成了一处,死死咬住他们,穷追不舍。

停车逃入芦苇丛?冯九思的脑子急转,思索脱身之计,但这个办法显然不行,因为后边是三辆卡车,上边至少也得有二三十个日本兵,他们一旦停车步行逃跑,便等于舍弃了这辆英国高级汽车的优势,而日本兵在芦苇地里捉住他们也是早晚的事。

要不,像上次从仓库区逃出来那样,用炸弹炸毁后边的汽车?这也不是个办法。他们现在只有蓝小姐带来的那一串炸弹和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弹,就算是都成功了,也只能炸毁两辆汽车,还有一辆车上的敌人他们必定是斗不过的。

实在不行把吉田次郎推下车去,日本兵发现了他,会不会就停止追赶了呢?不会的,日本人都是死心眼儿,上司命令他们追车,他们必定会穷追不舍……

怎么办呢?冯九思很发愁。这辆倒霉车上拉着的都是他的“业债”,因为他答应了杨炳新杀死吉田次郎,替他完成任务,还答应了周孝存放他回家与女儿团聚,更要紧的是,他答应了蓝小姐娶她为“一夫一妻制的太太”,所以,就算是他想不管不顾地自己跳车逃走,也是不成啊。

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公路上逃命,这辆罗尔斯·罗伊斯高速、舒适的优势反而变成了劣势,因为它的底盘太矮,每一次猛烈的颠簸,都会使汽车底盘剐蹭到地面,让冯九思很担心这辆车的排气管会被撞掉。

后边的卡车开得也不是很快,但仍然紧追不放。这时周孝存突然骂道:“这个该死的玩意儿太费油,油箱已经要空啦。”冯九思忙道:“还是你带着蓝小姐快跑吧,让我开车引开追兵。”

周孝存却说:“把我放走了,你怎么办?这可不是充义气的时候,我知道你们党内的事,就算是你今天死了,有了这条私自释放敌人的罪过,你也成不了烈士;现在你们都听我的……”

冯九思还想跟周孝存争辩,周拳存却说:“看见前边转弯处那所房子了吗?转过这个弯就要上万家大桥了,我把车停在房子后边,追兵看不见,你们带着吉田次郎赶紧下车,我把追兵引过桥去。”

汽车转过弯去猛地停了下来,冯九思打算推吉田次郎下车,然后再去跟周孝存交换位置,不想却被周孝存一把拉住,然后他伸手要去吉田次郎的大衣里启动炸弹的定时器。冯九思连忙拦住他说:“杀死这家伙是我的事,不劳你动手。”周孝存却叫道:“如果他不死,我这一生就永无宁日……”但他也没再争执,而是把蓝小姐带来的那串炸弹抢了过去。

这就对了,冯九思心中暗道,这些日子我也太不成样子了,如果再让周孝存替我动手杀了吉田次郎,我也就太对不起我那义兄了。只是这个时候没时间考虑太多问题,周孝存驾车远去了,吉田次郎下车后便开始疯狂地挣扎,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于是,冯九思伸手到吉田次郎怀里把定时器轻轻拧了一下,然后说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你小子还是得被炸死。”然后,他便拉着蓝小姐跑下公路,钻进芦苇丛,只把吉田次郎一个人丢在公路上。

冬夜里的水坑像是一面面镜子反射着微光,周围的芦苇又粗又密,每年割芦苇的农民此时还没有开始工作,所以,他们可以不必担心双脚被扎伤,但跑起来却很困难。

他们能听到追兵的汽车声,也能听到卡车上的机枪已经开始射击,但不是朝着他们的这个方向,而是正在追杀周孝存。冯九思拉着蓝小姐拼命往河堤方向跑,只要到了河堤下边,路就好走了。

轰,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爆炸,应该是吉田次郎身上的炸弹爆炸了,这个早就该死的侵略者,终于偿还了他的“孽债”,应验了《地狱变》里精细描绘的那些报应。于是他在心中暗自告慰杨炳新:大哥,义弟总算是不辱使命,您就在天上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吧。

这时,蓝小姐却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叫道:“你快看,周先生的汽车要停了。”他抬头望去,果然,那辆罗尔斯·罗伊斯已经驶上了桥头,但开得很慢,太慢了,应该是没油了,而后边追赶的卡车也已经来到了近前。

轰,又是一声爆炸,将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炸成了一团火球,翻到桥下,在结冰的河面上砸出一个大洞,很显然,周孝存跟敌人同归于尽了。蓝小姐难过地扑倒在他的怀里,他也跺脚恨道:“他妈的,为什么英雄都让别人当了呢?”但是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既要代替周孝存开车引开敌人,又要带上吉田次郎跟他同归于尽,更何况他还答应过蓝小姐要娶她为妻。唉,为此他感慨多日。

上级领导对冯九思能活着回来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为周孝存会与敌人同归于尽感到意外。吉田次郎死后,英法租界的边界很快便开放了,通过冯九思的精心安排,天津党组织凡是有暴露危险的同志全部被安全转移至根据地,中央领导临行前也特地开会批准了他的二等功,为此,冯九思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英勇牺牲的杨炳新和“百灵”等同志了。只是,蓝小姐对于周孝存的死却一直不能释怀,觉得对不起他,而且可怜他那两个失踪的女儿,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让冯九思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两年之后,一九四三年元旦,冯九思带着蓝小姐来到香港,接手了一个专门搜集航运情报的地下组织。不想,他们刚刚来到伪装身份的报关行,便发现有一张圣诞贺卡在等着他们。他注意到,贺卡上加盖了檀香山的邮戳,落款写着“知名不具”,内容只有一句话:“我在桥下踏冰而行,迎来的是女儿们佛罗里达阳光般的欢笑。”

于是他对蓝小姐笑道:“你也别再难过了,周孝存这老小子把所有人都骗了,他一定是用你的那串炸弹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非但没死,而且已经带着女儿到了美国,这个狡猾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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