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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冯九思小心翼翼地开车来到十一号仓库,发现杨炳新已经等在那里。他故作轻松地笑道:“您的脚下可够快的!”杨炳新瞥了他一眼,似乎嫌他笑得没心没肺,只是说:“别说没用的,赶紧把水手包弄出来。”

看着杨炳新手脚麻利地制作了两枚定时炸弹和两枚拉发投掷的炸弹,冯九思便忍不住恭维他两句,说:“哪天您有空,请一定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杨炳新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因为他的这股子出人意料的兴奋而有些哭笑不得。

冯九思此时的心情确实有些意外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愉快,完全没有马上就要面临一场生死恶战的紧张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些想不明白,反正是感觉挺激动,而且忍不住还想再开两句玩笑。

这时,他看到杨炳新把周孝存用来装钱和金条的皮包倒空,先将一枚定时炸弹放在里边,转动定时旋钮,把起爆的时间指同一小时,然后再装入钞票和金条作伪装。于是他凑趣说:“不到万不得已,可别真让它炸了,这笔钱不是小数,至少够讨两房姨太太。”然而,等他发现杨炳新愤怒的眼神时,这才明白自己绝不应该在钱上开对方的玩笑,因为此刻他还是杨炳新五块钱的债主。

该死的,我这是怎么了,吃错药啦?没来由地瞎兴奋什么?是不是因为杨炳新接过了行动指挥权,我在这件事上没了责任,便开始放任自流了?不会的,即使不是我指挥,这件事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出现一点错处都少不了我的一份,当然了,功劳也少不了我的一份,只是功劳不如错误和事后的处分给人的印象深刻罢了。

他又看到杨炳新把挎包里的雷管取出来放在一边,再将三枚拉发炸弹放进去,然后将装满炸药的水手包放进汽车后边的后备厢,同时对他说:“这个车太小,等一会儿救出人来,你拉上她们姐儿仨快跑,我带着周先生另外想办法脱身。”

对于这项“保命”的任务,冯九思没有什么可推让的,因为这辆小汽车确实坐不下六个人,而且杨炳新也不会开车。于是他爽快地接受了杨炳新的这番好意,甚至在杨炳新将剩下的雷管藏在汽车的驾驶座下的时候,还不无感激地说了一句:“您老人家可得当心,别炸着我的屁股。”然而,杨炳新并没能听懂他的这句“租界式的”感激之词,而是生硬地对他说:“你还是赶紧脱衣服吧。”

“狸猫”让他们脱光了衣服去送赎金,但他们决定只光着上身。然而,当冯九思看到杨炳新动手先脱掉上衣,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时,他自己的身上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寒战。十二月份的天气,地上能冻出裂缝来,他知道对自己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你小子享了半辈子福,也该遭点儿罪了。他在心里拿自己开着玩笑,也将上衣脱光了。

天气确实极冷,不过,对此事他并非毫无办法,因为他永不离身的那只纯银的扁酒壶里,还剩下大半壶白兰地。他拧开酒壶的盖子,递给杨炳新说:“喝两口暖暖身子。”杨炳新没接酒壶,而是说:“我量浅,喝了酒犯迷糊。”

然而,等冯九思喝了两口酒之后,杨炳新却又将酒壶要了过去,并且从衬裤里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锡纸包,将包里的粉末倒进酒壶摇匀,然后让冯九思把身子转过去,他用酒壶里的东西往冯九思脊背上涂抹。

冯九思顿时感觉背上一阵火烧火燎,忙问:“这是什么东西?”杨炳新一边用那东西在冯九思的上半身仔细地擦了个遍,一边说:“是‘红砒’,你在大街上一定见过,冬天赤身讨饭的那些人都是用这个办法挡寒。”然后他们换过位置,由冯九思给杨炳新擦药。杨炳新接着说:“有一件事你可得记住,药都擦在了身上,咱们要是当真被敌人制住,就再也没有药自杀了。”

冯九思原想开玩笑说咱们可以互相舔对方身上的毒药,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重要得以至于让他丢掉酒壶,热烈地拥抱杨炳新。

杨炳新显然无法适应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忙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说:“你小子一定是出门时忘了吃药啦。”

哈,杨炳新居然也会开玩笑,冯九思的心情更好了。原来,当他们像一对儿好朋友在浴池里互相搓背一样给对方擦毒药时,他的心中一感动,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不,算不上是道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自己。他今天晚上一个劲地乱开玩笑的原因,其实是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大错了,不单单是对杨炳新,对领导,包括对蓝小姐,他都错了。他发现自己以往的种种行为,都说明他不单不是一个好同志,不是一个好下级,而且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他妈的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稀不溜丢的浪荡子,是个自命不凡,装模作样的混蛋……

然而,正是因为他刚才已经感觉到这一切,却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才不断地自嘲。是的,他乱开玩笑其实就是在自嘲,好让他像以往每次发现这些问题时一样,把对自己的深刻认识重新模糊起来,把这一切都混过去,然后他便又可以毫无愧疚地去享受以往的那种无原则的奢侈生活。真的是这样吗?他问自己。是这样的,他得出了结论。他发现他这一次比以往哪一次对自己的认识都更真切,更深入,而且确实有了悔改之意。

看来你小子还有救,他在心中高兴地对自己说。望了一眼正在将手枪塞入裆下的杨炳新,又低头看了看赤身露体的自己,他暗道,这次只要能够活着完成任务,我一定要跟所有的人都好好谈一谈,向领导承认错误,争取杨炳新的友谊,当然了,还要娶蓝小姐为妻……于是他兴奋地问:“杨兄,下一步你有什么安排?”

杨炳新的行动计划很复杂,很冒险。当他们布置好一切之后,冯九思甚至认为这个计划复杂得难以实施,冒险得近乎自杀。就在他们提着装钱的提包向三号仓库的前门走去,经过周孝存埋伏的变电室的时候,冯九思忍不住问:“如果你义弟在这附近,比如在七号仓库里设有伏兵怎么办?”

杨炳新冷冷道:“我义弟知道我是个老实人,不会耍花招,就算是他设了埋伏,也不是对付我的。”冯九思忙问:“难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啦?”杨炳新瞟了一眼变电室说:“是的,我信不过那家伙,这件事里边一定有错处,但我又不知道是在哪出的错。”

然而,他们二人很快便知道了错误出在什么地方。

当他们走近三号仓库的前门时,门前突然亮起了几盏大灯,照得四下里明如白昼。“狸猫”从仓库里走出来,仰天哈哈笑了一阵,好似《华容道》里的曹操。他说:“大哥,冯先生,没想到呀没想到……”冯九思抢过话头说:“你没想到今天要死吧?”“狸猫”笑道:“我让周孝存那个老混蛋拿你们两个来换他老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把你们给骗来了,哈哈……”

糟糕,上当了,自己费尽心机,还是没能料到周孝存会阴险到如此地步,那封信上的涂抹之处原来就是出卖他们俩的关键。冯九思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像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打算转身逃跑。就在这个时候,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的脚后。他妈的,退路也让周孝存给堵住了,难道“现世报,来得快”,真的要应验他刚才想到的玩笑话,被捕之后只能跟杨炳新互相舔对方身上的毒药自杀不成?

再看看杨炳新,他惭愧了,真的惭愧了。只见杨炳新双脚不丁不八,稳稳站定,双臂向两侧平伸,示意对方自己没带武器,同时口中道:“老三,今天我不是来找你拼命的,麻利儿地把人送出来,你拿钱,我领人,咱们各走各的路,反正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杀害同志的账,日后总还是要算的。”

“狸猫”向身后招了招手,只见仓库里推出一辆轮骑,上边坐着虚弱的“百灵”,在她身后推轮椅的,是身穿皮裘的蓝小姐和衣着单薄的大福妈。

“狸猫”兴奋地搓着双手笑道:“大哥,‘百灵’我是不能放的,放了她我没法跟上司交代,要不我先把大嫂放了吧,您娶亲时我没能过去道喜,这也就算是我补送的一份贺礼吧。”

这时大福妈却突然高声叫道:“亲人哪,别管我,你快逃吧!”看守大福妈的人一掌把她击倒在地,但大福妈仍然发了疯一样高叫着让杨炳新快逃。

冯九思看到,杨炳新居然不为所动,依旧是稳稳地站在那里,将装钱的皮包往“狸猫”脚下一丢,跷起拇指指向他说:“老三,你拿上钱,把她们姐儿仨交给我兄弟,我留下。”

“狸猫”在脸上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我的老板指名要你们五个人,只有大嫂不在此列,所以,其他人谁也走不了。”

就在这时,冯九思听到身后一阵嘈杂。他回头一看,发现机枪已经被人从变电室上丢了下来。得,周孝存机关算尽,结果自己也被抓住了。

三号仓库足有二十多米宽,四五十米长,两侧多半是空置的隔间,中间一条十字通道,通向仓库的四个门。“狸猫”把三个女人和周孝存关在前门近旁的一个隔间里,特地将冯九思和杨炳新远远地押在中门后边的一个隔间里。

冯九思觉得,“狸猫”这样安排,也许是因为有话要与他,或是杨炳新谈,却又不想让周孝存知道。方才对方将他背剪双臂,捆了个结实时,“狸猫”特地问他:“我大哥怎么称呼你‘兄弟’,你也跟我大哥拜了把子?”杨炳新在一边证实道:“是的,我是跟他拜了把子。”

“狸猫”却没再深问,而是对捆绑杨炳新的手下怒道:“别这么无礼,我大哥可是行意拳的行家,惹恼了他,一拳就要你们的命。”

说着他走到近前对杨炳新亲热地说:“大哥,这些小角色不明白您有大道行,哪知道这几根细麻绳根本就捆不住您,我只好得罪了,您别介意,回头我给您赔礼。”说着话,他从背后拢住杨炳新的双臂,向侧后方一抬,便将杨炳新的双肩摘脱了臼,然后伸手到杨炳新的裆下把藏在那里的手枪掏出来,这才对手下人说:“用绳子在身后拢上一点就行了,别太紧了,我哥哥是个老实人,不会耍花活……”

什么叫世事难料?这就是世事难料。冯九思发觉,杨炳新的计划不论是多么缜密,多么的令人赞叹,但都太过复杂了,而复杂的计划往往会因为一点微小的意外受到阻碍,以至于一败涂地。

他相信,杨炳新一定没想到他的义弟会对他防范得如此严密。如今,他自己被捆了个结实,而杨炳新则不单双肩脱臼,还被向后捆住了手腕,就算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此时怕也无法施展了。不过,他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埋怨杨炳新,因为杨炳新毕竟尽力了,他觉得,既然杨炳新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而距离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还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必须得再次调动起自己的机智、勇敢,甚至是混蛋劲头,替所有的人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2

尽管刚才冯九思并没说什么,但杨炳新知道,冯九思必定是对他的行动计划不放心,如今他们不但被“狸猫”抓获,还被牢牢地控制住,冯九思也就更有理由埋怨他了。然而,让他感动的是,冯九思的脸上并没有显现出对他的一丝不满,相反,这家伙居然还在不断地宽慰他,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变化之后咱们却可以随机应变。这家伙毕竟与常人不同,在如此绝望的地步,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还对“狸猫”说:“连‘二房’也没娶上就死在这儿,我是不会甘心的,你呢?”

“狸猫”横了冯九思一眼道:“你很快就要死了,没娶上‘二房’只能认命。”冯九思却又笑道:“其实我还没娶亲哪,你能不能把蓝小姐请过来?既然我这辈子不能娶她,临死前亲热亲热总是应该的吧。”

蓝小姐曾经是“狸猫”的未婚妻,杨炳新不知道冯九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撩拨“狸猫”。果然,“狸猫”老实不客气地挥拳打在冯九思的嘴上,让他合着血污吐出来两颗门牙,这才气哼哼地去了。

冯九思跑到隔间门口向外看了看,然后对杨炳新说:“这小子上前边去了,你赶紧用牙帮我把绳子咬开。”杨炳新原本也有这个想法,难得冯九思跟他想到了一处,但他却说:“你身上是五花大绑,绳子松了瞒不住人,还是你帮我把绳子咬开吧。”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方便讲,就是“狸猫”是他练行意拳的师弟,武功高强,冯九思独自肯定对付不了他。但冯九思却问:“你的肩膀行吗?”杨炳新说:“我自有办法,别瞎耽误工夫,快动嘴吧。”

杨炳新倚在门边监视前门方向,冯九思则蹲在他身后笨拙地解绳索,弄了好一阵子,他腕上的绳子也不见动静,反倒是扯得他双肩剧痛。他不禁暗道,要不我说你这小子不知深浅哪,你撩拨我义弟干吗?现在门牙被打掉了,你也只能用“狗牙”了。

这时,他看到“狸猫”又回来了,连忙示意冯九思,两个人相对倚在两侧的墙边。“狸猫”站在门口对他们说:“有件事挺让人为难,想跟你们二位商量商量。”他们都没搭话。“狸猫”又说:“我的老板来电话了,说是让我把大哥您、周先生和他太太先送过去。”

糟糕,杨炳新心下一沉。现在他腕上的绳子还没解开,而离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还有一阵子,要是现在就被他们带走,可就真的满盘皆输了。于是他问:“你老板是谁?”“狸猫”笑道:“当然是日本人。”这时冯九思突然插言道:“既然你卖身投靠了日本人,想必日本人已经原谅了你炸死吉田次郎和他的家人了?”他相信“狸猫”也和他一样,并不认识所有参与行动的同志。

“狸猫”大惊道:“这跟‘吉田事件’有什么关系?”

杨炳新说:“关系很大,被你杀掉的和正在被你追杀的这些人,全都参与了‘吉田事件’。”冯九思也说:“除去死人不算,‘吉田事件’的参与者,还活着的都在这间仓库里,当然了,也包括你自己。”

“狸猫”不解地问:“不可能。日本人要给吉田报仇,自己干就是了,为什么要费劲巴力地从张家口把我找来?”

冯九思说:“因为日本是个奇怪的民族,他们必定是想利用你找到所有‘吉田事件’的参与者,不论你认识还是不认识,一律杀掉,而到了最后,他们才会杀你;现在你明白了吗?小日本儿爱干净,这样一来,沾在他们手上的就只有你一个人的脏血了。”

“狸猫”显然弄懂了眼前的局面,明白了日本人阴险的诡计,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又无奈。然而,很快他又站起身,间杨炳新:“大哥,您告诉我实话,真的是这样吗?”杨炳新也正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而激动,于是痛快地说:“是真的,冯老弟说的也是真的,日本人把你当猴耍哪。”“狸猫”仍然心有不甘地问:“日本人怎么会知道我参与了‘吉田事件’?我在张家口打家劫舍,他们又怎么会找到我的?”冯九思这时插话了,他说:“是我告诉他们的,你装死能骗得了你大哥,却骗不了我。我没工夫出远门去杀你,只好用用日本人了。”

杨炳新知道,冯九思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他很佩服这小子机敏的头脑。只是,他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把时间白白消耗掉,因为,如果他不提前做好准备,等一会儿定时炸弹很可能就会白炸了。于是他道:“你背叛了党,背叛了人民,也背叛了你自己……”

冯九思也抢上一句,恰好与他形成“双簧”。他说:“但我们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带上钱远走高飞……”杨炳新却假意发怒道:“这是个叛徒,怎能让他活命……”冯九思也假意为“狸猫”求情说:“他毕竟是你义弟,难道你真要杀他不成?你在关老爷面前跟他立的誓和跟我立的誓应该一样吧?是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二人吵得热热闹闹,实际上是在像两扇磨盘一样消磨着“狸猫”的意志。

然而,“狸猫”的意志并没有被消磨掉,因为杨炳新看到,“狸猫”此时的目光就如同被逼到墙角里的恶狗一样疯狂,一样孤独和绝望。他说:“大哥,冯先生,你们二位的好意我这里先谢过了,但是,这件事挺复杂,必须得从长计议。”冯九思说:“现在哪还有闲工夫让你从长计议,壮士断腕,当机立断,再磨蹭‘黄花菜都凉啦’。”

“狸猫”像是心中很痛苦,很为难,站在那里不住地摇头,他说:“这件事我得先跟周先生谈谈,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冯九思问:“这件事跟周孝存有什么干系,这可是你自己的性命。”

“狸猫”定定地瞅着冯九思,半天才转过头来对畅炳新说:“当初是周先生花钱买通我,让我拖延时间,故意晚十几秒再引爆炸弹的。”冯九思大叫道:“结果你就制造了‘吉田事件’?所以嘛,我早就对领导说过,应该根据‘罗马原则’推断,‘谁是获利者,谁就是凶手’……”

“狸猫”转身去了,冯九思还在用漏风的嘴不停地叫骂。但此时杨炳新却觉得自己糊涂了,忙对冯九思道:“别扯没用的,你赶紧告诉我,‘狸猫’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把周孝存扯进来了?”

于是,冯九思一边用牙帮他解绳扣,一边断断续续地对他讲述了他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理解。他认为,当初必定是周孝存先收买了“狸猫”,让他故意破坏针对吉田次郎的刺杀行动,设法炸伤平民,这样一来,就将中共党组织的抗日行动变成了人神共愤的“恐怖行动”。杨炳新问:“周孝存为什么要这么干?当初不是‘国共合作’吗?”冯九思说:“现在来看,周孝存这一招实在是太阴毒,但也太聪明了;当时全世界都在支援中国抗战,很多外国大人物都主张武装咱们的八路军,而国民党必定不想武装共产党的八路军……”杨炳新不懂外国的事,忙问:“炸死了吉田的老婆、下人,跟武装八路军有什么关系?”冯九思说:“关系大了,外国人看不得平民被杀,所以才停止了对八路军的援助。”杨炳新还是不明白:“那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我们好几十万老百姓,那不也是屠杀平民吗?”冯九思说:“所以他们才支持我们抗击日本侵略,只可惜,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周孝存和‘狸猫’给毁了。”

冯九思的牙确实被打坏了,费了半天的工夫,才刚刚把绳子咬松,“狸猫”却又回来了。他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看来,你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了。”冯九思问:“怎么救?”“狸猫”阴森森地说:“我把周孝存和他太太分别带过来,你们把他们杀了。”杨炳新问:“为什么?”“狸猫”说:“事到如今,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当初周孝存送钱给我,让我干那件事,我觉得反正是炸日本人,多死几个也无关紧要,这才惹下大祸;后来我怕领导发现真相后处置我,便逃了,想找周孝存帮我想办法,给我弄个小官儿什么的,谁想到这家伙翻脸不认账,居然假装不认识我;没办法,我才远远跑到张家口去干些‘没本钱的买卖’,直到两个月前日本人找到我……”

杨炳新不禁怒火中烧,骂道:“你这个叛徒……”冯九思却拦住他的话头问:“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我问你,你刚才跟周孝存是怎么商量的?”“狸猫”说:“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原想把周孝存他们两口子都放了,周孝存说他可以把我送到大后方,但很快我又发现这事不对,在‘吉田事件’上这家伙就先是利用了我,过后却把我撂在了旱岸上,这次我绝不能再上当。”

杨炳新恨道:“这回你知道国民党特务不可信了吧,他们事后没把你杀掉灭口就算你祖上有德了,你还不亲手杀了他?”冯九思又拦住他的话头说:“周孝存杀不得,只有他才能让‘吉田事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杨炳新问:“为什么?”冯九思却没再言语,想必是当着“狸猫”的面碍口。

“狸猫”却笑道:“真相有个屁用?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日本入也想知道真相,这才利用我来抓你们;你们现在都知道真相了,但你们活得了吗?”

杨炳新却在心中暗道,如果我早知道真相,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再看冯九思,发觉他一脸的沉重,看来一定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不过,到底冯九思的脑袋瓜儿转得快,他对“狸猫”说:“现在你明白了这件事的原委,知道咱们全是日本人砧板上的肉了吧?所以,要想活命,就听我的主意,一定能救你的命,但是得抓紧办,晚了就没用了。”杨炳新知道,冯九思必定也在担心定时炸弹。

“狸猫”问是什么主意。冯九思说:“你可以把你的手下支开,再把我们大伙儿都放了,然后你带着钱独自逃走。”“狸猫”说:“这可是个馊主意,我的那些手下都是日本人派给我的,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抓住我的错处,好取代我的位置,想让他们帮忙,别发你娘的春秋大梦了!”冯九思一点也不恼“狸猫”的态度,接着又说:“我还有另一个办法,你把我们俩人放了,再把被你抓住的人都弄过来,咱们一起逃走。”“狸猫”拍拍腰里说:“咱们三个人,就我这一支手枪,还想救人?我告诉你,就算是我自己想逃走也不可能,日本人派来的奸细盯着我哪;我可真他妈的糊涂,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总算是把你们全都抓齐了,结果却送了自己的‘忤逆’。小日本儿真不是玩意,原来他们在张家口找到我时就憋着坏要耍我。”

这时杨炳新灵机一动道:“我也有一个主意。”“狸猫”说:“大哥,我对不住您……”杨炳新说:“你把‘百灵’,也就是周太太请过来,让我跟她谈谈;我是她的领导,她必定能听从我的意见,然后你再把周孝存弄过来,让他太太跟他谈,看看能不能把他争取过来。”“狸猫”摇头道:“他是国民党特务,而且是‘吉田事件’的真凶,他会听您的?”杨炳新说:“我自有分寸,你快去吧。”

“狸猫”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迟疑了一会儿才不着边际地问:“您难道不想跟大嫂说说话吗?”杨炳新摇头道:“如果能跟周孝存谈妥,我们就变成了四个人,你再带几支手枪过来,然后你回到前边,等开战时,我们在这边射击,你拿着机枪在他们背后射击,那时,你的手下必定顶不住。”“狸猫”仍然在问:“然后呢?”杨炳新知道此时他必须得给义弟一个承诺,就像那个“但求同年同月同曰死”的承诺一样。于是他道:“然后我们各奔前程,上级领导那里,我去替你求情,拿我的性命担保,保证不让他们杀你。”

“狸猫”像是被说动了,转身去接“百灵”。冯九思却急着问:“你真要替他担保,他双手沾满了同志们的鲜血呀!”杨炳新只能摇头道:“忠孝尚且不能两全,何况兄弟之义,只要能把你们救出去,到时候我陪着他死就是了。”

冯九思终于将杨炳新腕上的绳子咬开了,但双肩脱臼仍然是个问题。他让冯九思叼起他右手的拇指放到墙上,他想用身子和后背的压力压住手臂,但总也压不住,最后不得不冒险让冯九思叼着他的手卡在门框与墙壁之间,他这才一压一掰,裟上了右臂。他将右臂活动了几下,感觉疼得并不厉害,然后才用右手轻松地装上左臂。

冯九思说:“还有我哪。”但他只替冯九思解开了绳扣,让他依旧在背后拉紧绳子头,然后看了看他腕上的手表说:“离后门爆炸还有不到五分钟,咱们得利落点。”

过了好半天,“狸猫”这才推着轮椅过来,他说:“日本人已经派汽车来接人了,你们要是再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就只能把你们三个都打死,然后再在日本人面前拼命抵赖,反正没了你们的指证,周孝存绝不会给自己招祸。”

冯九思突然问:“我问你,你知道招募你的日本人是谁吗?”“狸猫”说:“没人告诉我他们叫什么,只知道是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调查课的。”杨炳新向冯九思望了一眼,他们都想到了,那些日本人应该就是小仓的学生,这里边难说没有小仓的事。

“狸猫”到外边去望风,冯九思问虚弱的“百灵”:“你感觉怎么样?”“百灵”却皱着眉头说:“你们赶紧记密码。”说着她便开始口述。杨炳新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记不住那一连串的数字,便望向冯九思。然而,冯九思也在对他失望地摇头道:“时间怕是来不及了。”杨炳新说:“那就干吧。”冯九思也咬着他那有缺口的牙说:“干他奶奶的。”

这时“狸猫”一步闯进来,举着腕上的手表说:“谈得怎么样了?没时间啦。”冯九思歪头看了看“狸猫”腕上的手表说:“时间刚好。”他的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仓库的后门爆炸了,尘土飞扬,砖头木片四射,将“狸猫”吓得双手抱头。

杨炳新连忙抖掉腕上的绳索,一个“崩”拳打在“狸猫”的后脑上,巨大的“崩”劲将他冲得扑到对面的墙上,然后他也如法炮制,将“狸猫”的双臂摘脱了臼,这才拔出“狸猫”的枪握在手里。

他探头向前门望去,发现凶手们已经端着步枪向这边摸过来。再回头看,他看到冯九思也已经抖落了臂上的绳索,正推着轮椅等在他身后。于是他对冯九思说:“再过几秒钟左边的中门就会爆炸,敌人会躲到右边的通道里;然后右边的中门也会爆炸,那时咱们再从后门冲出去。”

冯九思却问:“咱们的老婆都不要了吗?”杨炳新没法回答。冯九思又问:“周孝存也不要了吗?那小子可是关键,没有他向全世界人民坦白交代,‘吉田事件’没法真相大白,咱们的党也就只能一辈子跟着背黑锅啦。”

这时杨炳新发现敌人已经来到通道的十字路口,便朝那边开了两枪,把他们逼进中门的通道,然后掐住“狸猫”的脖子拉到身前,这才对冯九思说:“我有个办法,回去之后让小仓帮你传话,咱们拿我义弟把他们换回来……”

轰,左边的中门爆炸了;轰,几秒钟后右边的中门也爆炸了。借着敌人陷于混乱之机,杨炳新让冯九思推着“百灵”的轮椅在前,他掐着“狸猫”的脖子在后,一起从后门逃了出来。

三处大门爆炸只是杨炳新设计的救人计划的第四步。第一步是进入仓库,他们成功了,但出了点小差错;第二步生擒“狸猫”,也算是成功了;第三步是救出所有的人,但他们只救出了“百灵”,他们的亲人和“吉田事件”的关键人物周孝存却还在敌人手里。

计划的最后一步,是他们冲出后门之后,冯九思推着“百灵”飞也似的向他们隐藏汽车的方向跑去,而他则从墙角后取出事先藏在那里的挎包,拉出拉发雷管的引线,将两枚炸弹投进仓库,然后再拉起一根长引线,在仓库门口设了个“绊索地雷”,这才押着“狸猫”去追赶冯九思。

这个自作主张的营救计划算是成功了吗?杨炳新问自己。把周孝存丢给了日本人,就有可能失去揭露“吉田事件”真相的唯一机会,为此他觉得对不起领导;把蓝小姐和大福妈丢下不管,他觉得对不起冯九思,也对不起躺在医院里的大福。杨炳新对自己很不满意。

“狸猫”显然被眼前这个复杂的局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并没有挣扎,只是一边跑一边对杨炳新说:“大哥,您大仁大义,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把我给放了吧,哪怕交给日本人也行,可千万别带我回去见领导……”

3

就在冯九思将“百灵”扶到副驾驶座上的时候,仓库那边又传来一阵爆炸声。他知道这应该是装赎金的皮包爆炸了,出人意料的是,他发觉自己一点也没心疼那一大笔钱,而是担心会炸到蓝小姐和大福妈。

等到杨炳新和“狸猫”也上了车,他便猛踩油门。这辆该死的苏联汽车工艺太粗糙,他换挡太快,结果把车弄熄火了,一时发动不起来。杨炳新跳下去推车,他重新换挡打火。后边的追兵也赶了上来,子弹乱飞,砰砰地打在车上。

杨炳新的力量很大,居然将坐了三个人的汽车推动了,车也总算是打着了火,杨炳新一边射击,一边追着汽车飞跑,终于跳进后座,于是,冯九思这才从容地换挡加油,转过前边的仓库,将追兵甩得远远的。

这才叫惊险万分,却被他们逃了出来。他与杨炳新击掌大笑,“百灵”也开心得很,只有“狸猫”阴沉着脸坐在一边。

冯九思知道,现在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朗,他们下一步的工作也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要用“狸猫”换回周孝存、蓝小姐和大福妈,然后再利用党组织的报纸和广播电台,向全世界揭露“吉田事件”的真相。终于能够洗脱自己身上的污点了,他感觉很轻松,便对杨炳新说:“咱们得找个可靠的地方跟他们换人。”杨炳新说:“还是租界里安全,日本人还不敢乱来。”

要从这里进入英法租界,他们必须得经过火车站,然后从法国桥过河,然而,他们的汽车刚刚驶到苏联领事馆附近时,便突然从后边传来机枪射击的声音。只听“狸猫”大叫道:“那是日本人派来接你们的车,他们追上来了。”

从后视镜中他可以看到,追上来的是一辆大卡车,驾驶楼子上架着机枪,正在向他们射击。这都怪他刚才太高兴,以至于大意了,忘记了日本人派车来接人的事,所以才没拼命地开车逃跑。不过他也知道,就凭这辆苏联破汽车,如果拼命飞跑,说不定很快就会散架。

火车站是日军占领区,驻守有很多日军,他根本就无法带着一辆不断射击的日本军车穿过站前广场,更不要说通过日军检查站进入租界了。无奈之下他只能向右拐,但右边不远处是北宁铁路的道口,再过去就是墙子河了。

哗的一声,敌人的子弹把后窗玻璃打碎了,他连忙让“百灵”伏下身子。紧接着他听到杨炳新在后边叫道:“你小子给我趴在地上,不许动。”忙乱中他回头一看,发现杨炳新将“狸猫”踩在脚下,正忙着拆后座的靠背。他问:“你这是忙什么呢?”杨炳新说:“我把后备厢里的炸药掏出来做个炸弹,炸死这帮小日本儿……”

前边已经能看见铁路道口了,他担心的是,就算是冲过铁路道口时这辆车能经得起颠簸,但过了道口之后,在河岸满是深深车辙的土路上,他的这辆比锅盖大不了多少的小汽车,必定跑不过大卡车。没办法,他只能向左转上一条他并不熟悉的小街,但日军的卡车仍然在后边紧迫不舍,子弹把车篷和后备厢打得乱响。

“怎么样啦?”他大声问杨炳新。“给我拿根雷管来。”杨炳新高叫。他让“百灵”从驾驶座底下摸出一把雷管递给杨炳新,不想杨炳新却说:“一根‘拉弦儿的’就够了,别糟蹋东西,都还有用哪。”

就在这个时候,车身猛地一歪,让他手上险些把握不住,紧接着他便感觉到汽车右后轮爆胎之后的倾斜。他回身对杨炳新大叫:“车子不行啦,我转个弯你们跳车,然后我开车把他们引开。”杨炳新说:“你混蛋,让你死了我没法跟领导交代,给我找个窄点儿的水马路开进去……”

后边的卡车已经追到近前,冯九思猛打方向盘,将汽车开进一条挂满红灯的胡同,惊得各家门前的妓女四散奔逃。就在他刚刚转进胡同时,只听杨炳新叫道:“你们先走,别等我啦。”接着,杨炳新便打开后门跳了下去。

冯九思知道,这类下等妓院盘踞的地方绝对不会是死胡同,规矩是要给江洋大盗或是怕老婆的男人留下逃生之路的。果然,冲出前边的胡同口便又是一条小街,他将车身歪得随时都可能倾覆的汽车停在街边,跳下车便往回跑。他没有武器,顺手从一家妓院门口抓了根挑灯笼的杆子,也不管身后“茶壶”、妓女的乱骂,径直向来路冲去。他不能让杨炳新一个人去拼命,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是他们两个人的交情。于是他对自己大叫一声:“他妈的,我这辈子还没交过一个真正的朋友,杨炳新你小子可不能死……”

轰的一声爆响,堵在胡同口的卡车被炸得着起了大火,气浪将扑上来的冯九思冲了个跟头,他爬起来接着再冲上去。啪啪几声枪响,他看到杨炳新正在向车上跳下来的日本兵射击。这时,一个摔倒在地的日本兵爬起来,举着步枪向杨炳新刺去,刺刀正扎在他的腰上,杨炳新翻身倒地。日本兵拔出刺刀还要再刺,冯九思腾身而起,大喝一声“拿命来”,便一杆子砸在日本兵的头上……

这下好啦。他拾起日本兵的步枪向前搜索,发现司机楼子已经起了大火,司机肯定死了,另外两个日本兵也都被杨炳新打死了。他扶起杨炳新,把挑灯的杆子给他当拐杖,自己则端着步枪在前边引路,一路走一路把看热闹的“茶壶”们搭在肩头的白毛巾抓过来,等一会儿好给杨炳新包扎伤口。胡同中此时挤满了人,虽然每个人都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但眼中却充满了敬意,等他们即将走出胡同口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回过神来,便像在戏园子里一样,齐声给他们叫了一个“好”,然后鼓起掌来。

这真是一份令人尴尬的赞誉,让冯九思感觉挺不好意思。他将杨炳新扶回车中坐好,又把毛巾交给“百灵”,让她替杨炳新包扎伤口,而他则手脚麻利地换上了备用轮胎。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好,现在开车啦!”他学着列车长的口吻,兴高采烈地叫道,然后便开车朝火车站方向驶去。

抗战四年多,我终于杀了一个日本兵,大丈夫得偿所愿,真是快慰。冯九思感觉自己高兴得像是在驾云。不过,“百灵”的话给他兴奋的心情泼了一盆冷水,她说:“冯先生,杨先生的伤很重,血止不住。”

这件事他必须得迅速做出决定,先找家中国医院?不行,日本人对那些地方盯得很紧,这样的外伤很容易引起怀疑;去意租界的医院也不行,意大利人跟日本人关系密切,难保那些轻浮的意大利医生和护士不会向警察或日本人告密。

“他能坚持得住吗?还是先回英租界再说吧。”他对“百灵”说。杨炳新却插话道:“我死不了,开你的车吧。”

然而,就在他们接近火车站的时候,却发现那边的情况很乱,有不少中国人正在打劫车站附近的小商户,背着抱着各种物品的人四处乱窜,而远处临近法国桥的广场上,则聚集着大批的日本军队,甚至还有坦克和军车。

冯九思把车停下来,问已经被移到副驾驶座位上的“狸猫”:“出什么事了?”“狸猫”说:“我哪知道。”他又问:“你这两天没听说日本人有什么行动吗?”“狸猫”说:“日本人防我跟防贼似的,有事也不会跟我说。”

他又问杨炳新:“怎么办?”杨炳新却问“狸猫”:“周孝存会被押到什么地方去?”“狸猫”说是宪兵队。“百灵”惊叫道:“那他一定活不过明天,尤其是日本人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必定立刻开始拷打、审问。”

“看来,就算是硬闯,我们今晚也必须得赶回英租界,没有个安全的地方,没办法跟日本人换人,特别是换周先生。”说着话,冯九思让“百灵”用手枪顶在“狸猫”的腋下,然后小心地开车向法国桥驶去。站前广场上的大群日本兵好像正在做着什么准备,很忙乱,没人注意他们。等他将车开到法国桥头时,发现日军检查站用沙包堆垒的工事都已经拆掉了,只有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正在举枪向他们瞄准。

他停下车,把玻璃摇下来,对一名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招了招手。那人仔细地看了看车上苏联使馆的专用车牌,然后走到近前,举手向他行了个军礼。他用英语问:“请问,我现在能过桥吗?”这位日本军官的英语很好,他说:“你们现在不能。”冯九思又用手指了指后边浑身是血的杨炳新说:“领事馆附近出现了很多暴民,追着我们开枪,还把使馆的工作人员打伤了,我必须得送他去医院;苏联和日本不是刚刚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吗?你不应该拦我。”

那位日本军官去打电话,冯九思突然感觉车身震动不止,回头一看,发现一辆日本坦克已经来到他的车后,而在这辆坦克后边,则是长长的一队日本军车。他再向法国桥的另一边望过去,发现法租界那边只有几名腰间挂着黑白两色警棍的安南巡捕在站岗,连个带枪的警官也没有。

这时那名日本军官跑步回来,挥手让他迅速开车过桥,而在他身后,日本军队的坦克和军车也隆隆地跟了上来。该死的,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很像个变节分子,亲自引着日本人毁掉了他心爱的租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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