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爸将米勒从起点站抬出来。米勒躺在起点站的阶梯上时,无力地张开眼睛。他侧腹伤口流的血已经将长裤都染红了。

“我想……我应该、完蛋了……”米勒小声呢喃。

“很遗憾,现在送去医院恐怕也来不及了。”

老爸说。我忍不住看着老爸,他面无表情。

米勒点点头。

“谢谢,我不想听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话,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请你帮我、把画、先送去大使馆。”

“没问题。”

“然后,打电话到我之前告诉你的号码,通知对方我死了。我相信……他们会将我、送回祖国。”

“我保证做到。”

米勒闻言露出微笑。

“只要能在祖国安睡,就……无所畏惧。”

老爸点点头。

“那个……婴儿、叫什么……名字?”

“珊瑚,海里的珊瑚。”

“珊瑚……,好美的名字。”米勒闭上眼睛说。然后,长叹一声,从此再也没有动静了。

“老爸……”

老爸注视着米勒。断了气的单帮客一脸安详,看起来很像大学教授或是艺术家。

终于,老爸看着我说:“来吧,该做个了断了。”

“要去是藏家吗?”

“对,要去营救安田五月。”老爸斩钉截铁地说。

我和老爸拿着米勒的皮包,坐上车窗玻璃被打碎的礼车。老爸的那辆Cedric不见了,应该是汉娜老太婆开着那辆车逃走了吧。

离开赛马场游乐园,行驶了数百公尺后才遇到警车。他们终于接到报案了。后面还有一辆警车。警官看到现场时,一定会吓坏吧。因为简直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巷战,唯一毫发无伤的礼车司机也被老爸打昏了。

“米勒最后是因为他该执行的任务以外的事送了命。”我对握着方向盘的老爸说。

“对,他的任务是将画带回去。照理说,他可以拒绝我们的要求。”

“不知道他后不后悔?”

“你忘了他说的话吗?他不愿意怀疑自己所做的事,如果不协助我们,对他来说,就是在怀疑自己。那是他根据自己的信念做出的选择,即使因此失去性命,他应该也不会后悔。比起活着后悔一辈子,他选择了不想后悔。”

“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气慨吗?”

“这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有很多男人整天都在后悔,也有女人讨厌后悔。”

“那到底是什么?勇气吗?”

“应该是自豪吧。身为一个人,能不能为自己感到自豪很重要。有些人会因为财产或是地位感到自豪,他是对自己的信念感到自豪。”

我没有答腔。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感到自豪,但要在自己身上寻找引以为傲的事情并不容易,要理解别人引以为傲的事也不容易。到底有几个人能够理解米勒带着怎样的自豪死去?

对自己感到自豪和在别人面前虚张声势,自以为是大人物完全是两码事。真正的自豪或许是无法从外表看到的。

礼车上的汽车电话响了。

“老爸——”

“应该是是藏打来的。他一定是担心结果,所以打来了解情况。”

“怎么办?”

“别理他,吊一下他的胃口,让他坐立难安吧。”

礼车沿着环状七号线行驶,已经进入世田谷区,距离是藏家所在的松原不远了。

“在下一个路口时换你开车。”

“好,你知道路吗?”

“大致上知道。”

换我开车后,老爸将米勒的皮包放在腿上,将事先预备的子弹装进米勒的枪里,又拿出了剩下的塑胶炸药。

“万一遭到临检会闹出大新闻吧,在下一个路口左转。”

老爸说着,将塑胶炸弹塞在后方的座位底下。

然后,又将手枪插在长裤的皮带里,皮包里只剩下催泪手榴弹和塞尚的画。

是藏的家出现在前方。他家的房子大得出奇,足足有一千坪。高墙上的监视摄影机监视着周围的动静。

我将礼车开到房子正门后,用力按着喇叭。

正门出入口有一道两公尺高的铁制大门,门柱上也装了摄影机。

摄影机缓缓转向礼车挡风玻璃的方向,老爸将卷起的塞尚名画摊开,从内侧贴在挡风玻璃上。

嘎嘎嘎嘎,铁门慢慢向旁边滑开了。摄影机应该拍到了塞尚的画,但应该看不清楚坐在车上的我们。

“做好准备冲吧。”老爸说,我用力踩下油门。

是藏豪三的豪宅以日本庭园隔成主屋和偏屋两部分,中间是铺水泥的停车区域,停了好几辆车。庭院内有好几座水银灯,主屋正前方有两个采照灯,照亮了停车区。

礼车一驶入,铁门立刻在背后关上了。

车子驶向停车区途中,出现了好几名士兵。面向停车区的主屋一楼是一片玻璃围起的平台。

我听从老爸的吩咐,将车子硬插进一辆厢型车和宾士车的中间。

一眨眼的工夫,拿着枪的士兵立刻包围了礼车。

老爸一下车,环视着杀气腾腾的士兵。他手上拿着皮包,画再度放回了皮包。

“带我去见是藏。”

“和辉大哥呢!?”一个站在士兵中央,持枪的男人大声问道。

“他找到比老头子更好的对象,所以弃暗投明了。”

“王八蛋,你说什么!”

“对方头上有光环,背上还长了翅膀。”

那个男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

他似乎很想一枪毙了我们。

“我如约带画来了,赶快带我去见是藏。”老爸压低嗓门说道。声音超有威严。

那个男人忿忿地看着老爸,然后头一偏说:“跟我来!”

我和老爸跟着他走向主屋的方向,其中一名士兵打开礼车车门,打算停去其他地方。老爸立刻阻止说:

“喔,不要动那辆车,我装了塑胶炸弹,搞不好连车带人都会炸飞。”

“怎、怎么可能!”走在我们前面的男人脸色大变。

“我是说真的,不然你试试?”

“妈的……你……”

男人以眼神向手下示意,他的手下立刻闪开了。

“你会后悔的。”

老爸耸了耸肩。

“老头子也说过相同的话,但我通常会对别人说,只要和我交手,没有人不后悔。”

“你……”

“沟口!”这时,主屋二楼的阳台上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在磨蹭什么!为什么不赶快带上来!”

说话的是身穿和服的是藏豪三。

我和老爸在主屋一楼的平台和是藏豪三面对面坐了下来。二十坪大的空间内,四个角落都有士兵站岗,是藏坐下来后,那个叫沟口的男人站在他身旁。

是藏叼着雪茄,沟口立刻帮他点火。是藏大口吐烟,看到雪茄点着后,目光才终于看向老爸。

“我的手下呢?”

“在和新纳粹的枪战中全军覆没了。”

“那个摩萨德的男人呢?”

“被你的心肝宝贝干掉了,他也挨了一颗子弹。”

“你和那个摩萨德联手陷害我……”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终于一偿夙愿了。”老爸满不在乎,大大方方地承认。是藏脸色大变,鼻孔里喘着粗气,把雪茄丢在地上。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你不想要画了吗?”

“就在你手上吧,等把你打成蜂窝后再说!”

“你想得太天真了,这皮包里也放了炸药,如果你想打开,整幅画都会炸掉。”

“和辉之前吃过一次闷亏,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沟口听了,立刻大叫起来。

“王八蛋!你居然敢骗我。”他拿手枪打老爸的脸,发出很闷的声音,鲜血从老爸脸上溅了出来。

“不相信就算了。”老爸还在嬉皮笑脸。他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来,停在庭院里的礼车轰地一声爆炸了。

“阿隆,趴下!”

老爸还没喊,我就已经趴了下来。平台的玻璃被震碎了,细小的玻璃片全都扑向屋内。站在窗边的士兵也被爆炸的强风震到另一侧墙上。

爆炸并非只有一次,而是连续炸了两、三次。因为火势引燃了周围的车子,导致油箱爆炸了。巨大的火焰窜到两层楼高。

老爸最先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的枪拿在手上。沟口好不容易瞄准老爸时,他的右手腕已经中了枪,沟口哀嚎了起来。

“轮到你了!”

老爸用左手将抱头缩成一团的是藏拎了起来,右手的枪一晃,几乎没有瞄准就开了枪。在房间角落举起步枪的士兵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我、老爸和是藏都是一身白色碎玻璃,一不小心就会割伤。

“带我去关安田五月的地方。”

庭院和屋子里到处传来惨叫声。

老爸踢开平台的门,举起枪,拉着是藏走了出去。

然而,没有人对他们开枪。

“你手下的士兵和以前一样,都是一群废物,只顾自己逃命,没有一个人来救你这个首领。”

“呜呜……”是藏发出呻吟。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和服上满是玻璃碎片,脖子也被玻璃割破了,流着血。

“安田五月在哪里?”

“地、地下室。”

“带我去。”老爸推了是藏一把。是藏摇摇晃晃地走在因为受到爆炸冲击,家俱东倒西歪的走廊上。

“快逃——”

“房子快烧起来啦——”

四处传来叫喊声,一名士兵从其他房间冲了出来,看到了我们。

“啊,会、会长!”

他跑过来时,老爸从后面拿枪托把他打昏了。

位在主屋走廊尽头的楼梯通往地下室,那里有一道铁门。

“我没有钥匙。”是藏喘着气说。

“钥匙在哪里?”

“沟口,在沟口身上。”

“0K!”我应了一声,跑回走廊。跑到平台出口时,沟口按着右手,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王、王八蛋……”他左手伸向插在腰间的手枪。

“我忘了拿东西——”我说着,对准他的下巴挥了一记直勾拳,沟口应声倒下,后脑勺撞到墙壁昏了过去。

他长裤皮带上挂了一串钥匙,我连同手枪一起拿走了。

走廊上弥漫着一股宛如白色雾霭般的烟,也有一股焦味,似乎真的着火了。

我冲下楼梯,来到地下室入口,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阿隆,你进去将安田五月带出来。”老爸站在楼梯上对我说。

“遵命。”我冲进地下室。

地下室比我想像的更宽敞,大约有十坪大。天花板上有很粗的横梁,必须弯下腰才能走进去。天花板上的灯光也被横梁挡住了,无法照亮整个地下室,感觉很昏暗。

“安田……安田五月……”我一边叫,一边往前走。

地下室最深处出现一个人影。是安田五月,他双手被绑在身体前,也被蒙上了眼睛,身上穿了那件尺寸太大的制服,旁边有简易马桶和铁管床。

“谁?”五月蒙着眼,脸转向我的方向。

“我是都立K高中的留级生冴木隆,我们之前见过,我是来救你的。”说完,我快步走向五月。我扶着他起来,准备解开蒙住他眼睛的布。

这时,地下室充满霉味的空气中,突然有一股碘药的味道。那股味道从背后传来。

我正想回头,侧腹一阵剧痛,好像被扁钻插了进去般。我呻吟着,向前弯下身体。

“小鬼……好久不见了。”

他拉着我的头发,把我拉起身。我的身体僵住了。

是铁仔。他满脸胡碴,神情瞧阵,眼睛也凹了下去。脏兮兮的浴衣敞开着,露出绷带包扎的胸口。我刚才进门时没有发现,地下室角落还有另一张床。

“都是因为你们逼供,所以害我受到处罚,被关在这里。”

铁仔从我腰上拔出枪,压在我的右眼上。

“这样就可以在会长面前将功赎罪了,嗯?”

铁仔痛苦地笑着,用力咳嗽起来。他好像是时代剧中那种得了肺结核的流浪武士。

“上面发生了什么事?”

“你自己去看啊。”

“好,跟我一起去!”铁仔拉着我,走到地下室入口。

老爸和是藏站在那里。

“会、会长!”

“铁仔,干得好。把这个小鬼干掉。”

“老爸——”

“这是怎么回事?”

老爸皱着眉头。是藏放声大笑。

“冴木!把枪和画给我。”

“怎么会这样?”

“老爸,完了——”

铁仔用手指锁住我喉咙,我忍不住用力咳嗽,痛得蹲了下来。

在泪水模糊的视野中,我看到是藏从老爸手上抢过手枪和皮包。

“画在里面吧?”

“对,但是——”

“铁仔,打开看看。”

是藏把皮包丢给铁仔,然后看着老爸。

“如果你的话属实,你儿子也会跟着一起上路。”

是藏歪着嘴说。他的脸上沾满玻璃粉和血,一块红,一块白。

“会长,什么意思?”

“你别管那么多,赶快打开!塞尚的画就在里面。”

是藏枪口抵住老爸的太阳穴命令铁仔。

铁仔把枪放在地上,打开皮包的拉链。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铁仔从皮包里拿出塞尚的画。

“找到了!会长,我找到了!”铁仔大声欢呼。

是藏咧嘴笑了起来,拿着枪的右手往上一顶,对老爸说:“你这个蠢蛋!去死吧!”

枪声响起。是藏瞪大眼睛,鲜血在他的和服上扩散。

“啊啊……”是藏哀号着,看着身上的血迹,回头一看。

“会、会、会长!”

汉娜老太婆拿着枪站在那里,原本盘在头顶的头发散开,身上的套装也撕烂了,脸颊黑黑的。她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简直就像巫婆。

“……”老太婆不知道用德文叫着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但听她的语气,应该是说“太痛快了!”

是藏噗咚一声跪了下来。

“会长!”铁仔冲上楼梯。

“死老太婆!”

老太婆扣下扳机,却只听到“咔嗒”的声音。她刚才打是藏的那一枪似乎是在枪战中用剩的最后一颗子弹。

铁仔看到是藏被她打死了,气得连枪都忘了拿,右手伸向汉娜老太婆的喉咙。

“死老太婆,我掐死你!”

汉娜老太婆张大眼睛,用弯得像钩爪的手指抓向铁仔的手臂。气得发疯的铁仔不为所动。

汉娜老太婆左手抓着自己右手上的戒指,她双脚悬空,踢着地板。她戒指上的宝石被她拔了出来,下面露出一根长达两公分的细针。老太婆把细针刺进铁仔的手臂。

“呃!”铁仔尽管发出呻吟,却没有松手。老太婆也发疯似地一次又一次将针刺进铁仔的手臂,铁仔的手臂被刺得血肉模糊。

终于,老太婆翻着白眼,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铁仔一松手,她就倒在地上。

“活、该……。会长——”

铁仔冲向趴倒在地上的是藏,后者已经断了气。

“阿隆,闪人啰。”老爸说。

“慢着,你们别想逃!”

铁仔想要站起来,却双腿发软。他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老太婆刺了他好几针,所以他毒性发作的速度比神谷更快。铁仔双手撑在地上,试图想撑起身体,但还是无力地倒在是藏的身体上。

看到这一幕后,我冲进地下室。

我带着安田五月,和老爸一起冲出主屋。庭园内没有人,好几辆消防车警笛大作地赶来了。

我们在庭园后方发现了后门,从后门溜走后,听到一阵好像爆炸声的巨响,是藏豪三的豪宅陷入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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