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年轻情侣出现在餐厅大门旁,接待他们的女服务员问:“请问您预订了吗?”年轻男士带着稍许歉意,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只见他咬着下嘴唇,把脑袋从左晃到右,明显比平时摇头的时间长。他会责怪自己没有遵守餐厅的就餐守则吗?这时,女服务员的眼睛把所有桌子扫了个遍,试图解决这对情侣的就餐问题。她说:“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情侣中的那位女士将头稍稍低下,肩膀也挂了下去,眼睛盯着鞋尖,就像犯了错被抓了个现形似的。一个小小的、透着害怕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回到了那对幸运儿身边,看来有办法了。她说了声:“跟我来吧!”三个人便朝我旁边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写着“预约”的小牌子被悄悄拿走了,女服务员对情侣眨了眨眼,示意那张桌子可以给他们用。年轻男士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双腿微曲,还挠了挠脑袋,然后坐了下去。接着女士也坐了下去。两人面对面,身体前倾,像是要越过桌子抱到一起似的,最后还不忘透过眼角偷偷打量四周。有人看见他们的“罪行”了吗?自己没预约,却占了一张别人预约的桌子!

而我却非常感谢这家餐厅,不光因为他们为这对情侣解决了就餐问题,还为我在等待主餐时提供了一个有趣的场景。那两个年轻人的每一个脚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映射出人类社交行为中最基础的元素之一:对愤怒的抑制。微笑、低头、屈腿、挂肩等动作使身体变得矮小,这些都是人类行为规律中虽然微小却十分清晰的信号,用来表明自己没有任何愤怒的意图。

对了,那个微笑,您可能会说是友好的象征。那也没错,不过它首先还是一种抑制愤怒的信号。人们说错话、摔破东西、在街上撞到别人时,紧随其后的都是一个微笑,好像在说:不好意思,我做了件蠢事、违反了规则、冒犯了您,可我不是故意的,没什么恶意,不想找麻烦。把微笑想成友好的象征也没错,因为友好也可以解释成对愤怒的抑制。一个人总不能既友好又愤怒吧。如果你想表明自己没有恶意,那么一个友好的信号就是个好办法。难道人类的大脑都能这么理智地运转吗?不,当然不会。这与一个天生的行为系统有关,而系统的绝大部分由编了码的基因组成。在深入讨论之前,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我的邻桌。他们为什么要发送那些信号呢?不就是来吃点东西吗?

那位男士和女士是被负罪感玩弄了。他们没有预约而是占了别人预约的桌子,从而导致了问题的出现。虽然只是小小的负罪感,可还是现身了;而我们的大脑又非常敏感,即便只是情感、情绪、动机等方面极其微小的变化。这两人坏了规矩,于是想向众人表明他们并没有恶意,不会制造麻烦,也不会袭击他人,只想乖乖地把面前盘子里的菜吃光。不过他们发送的愤怒抑制的信号极其微弱,几乎不被察觉,可以算作微观信号,不过起先也只是个微观错误罢了。

服务生带来了个坏消息:维也纳炸猪排没了。他说:“真不好意思,炸猪排都卖完了,真是对不起,您觉得这个怎么样?”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菜单,又接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这也是对愤怒的抑制,因为他也打破了规则。试想,一个顾客点了炸猪排,那端上来的就应该是炸猪排。服务生的基因指挥他去抑制愤怒:别打我,我知道我错了,不过错就至此,不会再严重了。“对不起”是我们时常听到的一种愤怒刹车,它以语言信号的形式呈现于以上情境中。这个词语及其发音虽不由基因决定,却是抱歉的发条,因为道歉就相当于抑制愤怒。在这里,文化再次对由基因控制的行为做出了补充。基因说“快道歉,抑制愤怒”,文化就找到了一个常用的词。

讲到现在,您可能早就产生了以下疑问。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碰到的这些小情节和愤怒能有多大关系?愤怒不是应该和街头打群架或者丢炸弹这种事有关吗?跟去餐馆吃饭又没关系咯。是的,您说的没错。不过愤怒无处不在,或者说,随时会产生,只是它平常到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而已。只有愤怒的极端形式,比如打架或发生了武器冲突,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幸好这些都只是特例。愤怒深植于我们的社交系统已经好几百万年了,各个系统发展到十分精细的程度,使一切都按照固有的轨道进行。事实就是这样。

在所有动物中,人的社交性最强,我希望您不会因为我再次强调这个观点而感到厌烦。人和社交性几乎成了一组同义词。生活在一个结构良好的群体中,对于一个通过累积而形成文化的高级系统来说,是个理想的营养基础,而这个系统就是合作。很多动物都会合作,可从来也没达到人类的精细程度。我们觉得合作很自然,是因为我们总是身处在社会中,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法为一个巨大的系统添砖加瓦。没错,您和我也在其中。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别的情况,也就觉得这再平常不过了。但从生物学角度来看,就远远不止平常了。即使由互相合作的个体组成的最精细的系统,也会被成员间的小摩擦打乱秩序。举个例子,比如,您和我一起搬动一张很重的桌子,我们可以通过各自抬起一头,举到相同的高度,保持一致的脚步,往同一个方向前进来完成,可一旦我觉得您跑得太快而跟您吵起架来,桌子也就搬不远了。要是桌子再重一些,需要四个人抬,只要其中两个人之间有矛盾,就别想再往前搬了。合作的人越多,合作系统就越脆弱。合作的个体之间是需要相互配合的。这也就不难想象,要盖一座摩天大楼需要何等精细的社交结构啊!

对我们的祖先而言,也就是几万、几十万年前,合作也非常重要。他们得组织好捕猎、筑屋和教育小孩的人。其中所需的平衡非常脆弱,因为人多的地方,总会有摩擦甚至冲突。合居的好处很多,比如互相保护、猎食、合作等等,不过也有其不足的地方。对所有高级的、具有社交性的动物来说都是这样。群体中的成员越多,由食物、社交、利益等原因造成的竞争就越大,迟早会引发冲突。这便是合居的矛盾所在,有得有失。为了避免其中的“失”,便产生了抑制系统,这再次适用于所有具备社交性的动物。每个摩擦,每个潜在的由愤怒引起的冲突,都要在初出苗头之时抹杀掉。愤怒的代价太高了,而合作的好处大到,一旦失去,人们就无法生活。抑制系统可以通过发送行为信号,使集体中的每个成员都能向别人清楚地表明自己没有生气,合作可以照常进行。一个经过训练的人能观察到无数个具有这种功能的信号,那就不光是在餐厅里了。

不通过语言来表达——也就是无声的行为,在愤怒抑制中已经存在很久了,而且散布极广。所有这些信号都可以通过一个现象来总结:将自己的身体矮小化。它们与表现出强势的信号恰恰相反,那些信号会使人变得高大。在抑制愤怒的过程中,人的肩膀会下垂,膝盖会微曲,头也会低下,眼睛也常会看着地面,绝不会盯着另一方。盯着别人,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灵长目动物来说,通常都意味着愤怒。再者,我们的文化通过词句补充了生物遗传中抑制愤怒的象征:“对不起”“别生我的气”“哎哟,我不是这个意思”等等。数数看我们每天在日常对话中要用多少次这类语句啊。

又要说到微笑了。起先,这是一个用来减缓摩擦和冲突的刹车。当我们被介绍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时,会立刻送去一个微笑。不管这个笑容多么微小,那扬起的嘴角总能让对方感到安心。我们想说的是:虽然我不认识你,但绝不会无缘无故打你。如果跟您握手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丝毫变化,那他(她)要么就是有坏心眼,要么就是面瘫,要么,他天生就是颗酸李子,想不到要表达友好,从而抑制愤怒。由此我得出了一个独创的结论:没有人不会微笑!合作是人类的核心,只能通过不断地抑制愤怒来保持运行,微笑是其中最重要的元素,也是人类固有的。也许我的话说得重了些,不过肯定没错。

当然了,生活中一定会出现您完全不想抑制愤怒的情形。比如您的妻子跟一个同事跑了,同事还有胆子打电话来让您去取妻子的内衣。那您就只能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了,完全不用抑制内心的愤怒。说到这儿我就不再阐述下去了,再说就该跑题了。不过最后再想一想,打仗的时候,战争是如此的兽性,不允许士兵接受敌方可能发出的抑制愤怒的信号。谁都不用考虑降低自己的愤怒。

吃完甜点,我又看了看那小两口。男士一边跟服务生说话,一边指着账单,眼里透着愤怒。我完全不用去猜账是不是结错了,服务生脸上的苦笑和带着歉意的眼神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为了把所有的愤怒都扼杀在萌芽阶段,我决定就不结账了。看,进化也有便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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