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得热火朝天,讨论也如火如荼,大伙儿的情绪可谓高涨。这正是我喜欢的——不是喜欢开会,而是这种火热。观察我的同类的行为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们的脸色、挥舞的手臂、说话的声调、敲桌子的拳头、有趣的交流方式,当然,在那些言语背后还隐藏着许多别的东西。我沉默地看着,享受着。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年轻的同事,他刚才提出了一个不错的方案,不过很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有些人觉得棒极了,而有些人则大呼“可笑”和“没有经验”,要立刻推倒,进行下一个议题。不过大会主席想先听完所有人的看法,再让大伙儿投票。

我看见坐在旁边的那个同事把一张大会出勤表藏在一堆纸下面,在出席人的名字后面悄悄地画上加号和减号,分别表示支持和反对他的提议。显然,等到加号达到一定数量时,他就会向主席提出投票的要求。两个反对提议的老家伙(亲爱的同事们,不好意思)稳稳地坐在我们对面,而他们旁边的那个人却很沉默,还没有表明一丝一毫的态度。

我那可怜的邻座正犹豫着在他的名字后面画个加号还是减号,想等那个沉默者开口,可他就是缄口不言。“画个减号吧。”我在他耳边小声说。邻座见自己的小把戏被揭穿,吓坏了。“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问。“你看看他的胳膊、脑袋,还有他喝咖啡和抬眉毛的样子就知道了。”同事非常气愤地看着我。要不是我们有年龄差距,他肯定会撇嘴骂我,在接下去的会议中把我当成空气。“他又没说什么!”他朝我小声说。“孩子,那是镜像行为,就画个减号吧,他反对你的提议。”主席不高兴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发现“有些同事在下面开小会”。所以,我只好等到会间休息时再向他一一道明。

镜像行为是诸多行为化石中的一种,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可几乎没人意识到它的存在,不过,这对行为生物学来说,却是一种非常值得研究的有趣现象。一方面,人类想要表现出相互间的差异,比较强势或者自以为比较强势的人,会通过发送强势信号将态度清楚地表现出来。谁害怕什么东西,同样也会发出信号;谁觉得别人不如自己,就会被一个带有同情的俯视的眼神出卖。而另一方面,当人与人之间没有区别或者不想被区分开时,也会通过行为表现出来,多为模仿彼此的态度或姿势。人们互相模仿,把对方的行为从“镜子里”投射出来,这在生物学里叫“镜像行为”,还有人称之为“回音行为”;也有人叫它“全等行为”,不过这听起来更像一种病的名字。

如果人与人之间互相喜爱,可能是爱上对方,也可能只是普通的互相赞同,是可以通过他们的镜像行为看出来的。他们不使用语言,而是通过模仿,想表达的是:“看,为了清楚表明我们处于同一高度,我很想爬进你的皮肤里,可那还挺难的,那我就模仿模仿你吧。我尽可能地效仿你,这样我们多多少少就成了一个人。”好吧,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不过这就是这种行为的基础。在餐厅里,你能通过最大化的镜像行为看出,哪些情侣互相恩爱,而哪些人的脚在桌子下面打架,因为后者的姿势和动作的差别会很大。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反对我的提议?”同事跟个间谍似的,一边小声问我,一边搅着咖啡,以此掩饰他想听我讲述那颠覆性的理论。“因为他双手交叉、架着胳膊的姿势,跟那两个反对你的提议的老家伙一模一样。那两个人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你的方案还不如垃圾,而那个没说话的人则通过相同的姿态,发送出跟他们处于同一战线的信号。”看来我的话还不够有说服力,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说:“这么说,你只是根据他的胳膊判断出来的?那谢谢你的……”“不是的,”我说,“很明显,他脑袋的姿势和摆动时的样子也在模仿反对你的人。还有他的眉毛,每次反对你的人一抬眉,他也会这么做。这些都是很微小的动作,属于微观运动,几乎不被察觉,但也会发生在镜像行为中,只是你几乎看不到罢了。你注意到了吗,他每次喝咖啡的时候,拿起杯子的样子几乎跟那两个人完全一致。我们把这个叫作‘镜像行为式喝咖啡’,好玩吧。”那位同事可笑不出来,不过也不难理解,横在那份方案前的强大阻力让他不知所措。他说:“你说的都很有意思,不过,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能帮得上我吗?又能运用到实际中去吗?还是只想在会间休息的时候制造紧张气氛?”

我很同情他,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提交方案的机会。”我试图给他一些希望,尽管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镜像行为也能反过来使用,通过人为模仿来影响对方。虽然机会很小,你还是可以通过对自身姿势和动作的控制,去效仿那个不说话的人。要是能坚持几分钟,就有机会让其下意识地对你产生同情,从而支持你。有些人会使用这种方法来取悦别人,比如售货员。心理咨询师也会用镜像行为来获取病人的信任。要是那个不说话的人时而注意到你,你就可能通过人工镜像行为来改变他的想法。不过这机会真的很小,一张厚实的支票可能更管用。”我的话并没有使他高兴起来。看来,他不想再跟一个只会取笑他战役失败的老同事聊下去,于是,他放下咖啡杯,走回会议室。这时,主席也伸手指了指那间屠宰场,一群刽子手便跟了进去。

“鉴于话题的敏感和气氛的紧张,我提议不记名投票。”主席说,“大家都同意吗?好的,发选票吧。”秘书把选票发了出去,一会儿又收回去仔细统计起来。“主席投了反对票。”我凑近那可怜的邻座说。“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是他的眼睛吗?”邻座小声问。“不是的,这次我偷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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