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的宅子里,莉迪娅最喜欢的家具之一便是那件安妮女王式的多功能书柜。书柜已有两百年历史,柜身漆成黑色,上面依稀可见金色的中式宝塔、柳树、岛屿和花草。将折叠的面板放下,书柜就成了写字台,露出柜子内部衬有红色天鹅绒的信函搁架以及存放纸笔用的小抽屉。书柜底部向外凸出,装有几只大抽屉,而书架上方,与莉迪娅坐在桌前视线平齐的地方是一扇装有镜子的柜门。古旧的镜子反射出她身后模糊变形的晨用起居室。

写字台上摆着一封尚未写完的信,收信人是她那住在圣彼得堡的姐姐,也就是亚历克斯的母亲。莉迪娅的字迹又小又乱。她在信中用俄语写道:我不知该如何看待夏洛特。信写到这里便停下了。她坐在桌前,凝视着模糊的镜子陷入了沉思。

这个社交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糟糕透了:先是妇女参政论者在王宫里搞抗议,接着又在公园里遇到了亡命之徒。她以为这下不会再出乱子了。她也的确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夏洛特顺利初入社交界;亚历克斯也不会扰她的清净,因为他已经躲到了萨沃伊酒店,不再出席社交活动。贝琳达的舞会极为成功。那天晚上莉迪娅抛开了一切烦恼,玩得十分尽兴。她跳了华尔兹、波尔卡舞、两步舞、探戈,甚至还跳了奥斯曼帝国快步舞。她与半数的上议院议员都跳了舞,还与几个潇洒倜傥的年轻小伙子跳了舞,不过,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与丈夫共舞。像她这样总是与自己的丈夫跳舞,实在算不得时髦。但是系上白领带、身着燕尾服的斯蒂芬仪表堂堂,舞姿也风度翩翩,莉迪娅不由得心醉,抛开了顾虑与丈夫共舞。她的婚姻无疑正处于甜蜜期。回顾往年,她在社交季一向有如此感受。不料此时安妮现身,把一切都毁了。

对于安妮在沃尔登庄园做女佣的事,莉迪娅只有模糊的印象。在这样的名门大宅里,主人不可能认识家中所有的佣人——仅在室内工作的佣人就有约五十个,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园丁和马车夫。佣人们也不是个个都认识家中的主人,一个广为人知的事例是:有一次莉迪娅在大厅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女佣,问她沃尔登伯爵在不在自己的房间,她得到的回答是“我这就去看看,女士——我该告诉他是哪位在找他呢”。

然而,莉迪娅清楚地记得,那天沃尔登庄园的管家布雷斯怀特太太来告诉她,他们必须解雇安妮,因为她怀孕了。布雷斯怀特太太没有明说“怀孕”二字,而是说“道德上有过失”。莉迪娅和布雷斯怀特太太虽然都窘迫不堪,但也见怪不怪:这种事情在女佣当中有过先例,而且想来还会再次发生。这种女佣必须解雇——只有这样才能维护家族体面。这种情况下,被解雇的女佣自然得不到推荐信。女佣没有良好的“口碑”,自然无法在服务行业找到工作。话虽如此,这些女佣通常也无须再工作,因为她可以嫁给孩子的父亲,或者回到娘家。实际上,多年以后,等她把孩子养大之后,这样的女工甚至可能设法回到旧主家中,做一名洗衣女工、厨房女工或在其他不必与雇主正面接触的岗位工作。

莉迪娅本以为安妮的人生也会沿着这条老路发展。她记起一个年轻的低等花匠连辞呈也没交便逃到海上去了——这件事之所以会引起莉迪娅的注意,只是因为这个年月里很难以合适的工资雇到小伙子做花匠。至于安妮和这个小伙子之间有什么关系,自然没人告诉过她。

我们并不苛刻,莉迪娅心想,作为雇主,我们可谓宽厚。然而看夏洛特的反应,好似安妮的困境是我造成的。我真不知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说什么来着?“我知道她做了什么,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谁做的那件事”,我的天,这孩子是从哪里听来的,竟然这样讲话?我倾注一生精力,只为把她培养成一个纯洁、清白、正派的人,不能让她像我一样,想都别想——

莉迪娅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笔。她很想向姐姐诉说自己的忧虑,可是这种事很难诉诸笔端。即便是当面谈论,恐怕也很难说清楚,她心想,我真正想与之交流想法的人是夏洛特。可是为什么每当我想这样做的时候,我就变得不依不饶、尖刻专横呢?

普理查德走进房间说:“有位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先生想见您,太太。”

莉迪娅皱起了眉头:“我觉得我不认识这个人。”

“这位先生说事情紧急,太太,他说您会记得他的,他来自圣彼得堡。”普理查德的神情带着犹疑。

莉迪娅犹豫了一下:这个名字确实十分耳熟。常有她并不熟识的俄国人到伦敦来拜访她,这些人通常主动提出为她捎带信件,谈到后来才开口向她借路费。莉迪娅倒不介意向他们伸出援手。“好吧,”她说,“带他进来。”

普理查德走出了房间。莉迪娅又蘸了蘸墨水,继续写道:孩子长到十八岁,自有一番见解,这时父母该怎么办呢?斯蒂芬常说我担心的事情太多。我真希望——

我甚至无法和斯蒂芬好好交流,她想,他只会柔声细语地安慰我。

门开了,普理查德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先生到了。”

莉迪娅头也不回地用英语说:“我马上就好,列文先生。”她听见管家关上门离开了,继续写道:——自己能够相信他说的话。她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来。

他用俄语对她说:“你还好吗,莉迪娅?”

莉迪娅低声道:“噢,我的上帝!”

她心头仿佛被某种冰冷的重物压住,使得她喘不过气来。费利克斯就站在她眼前:他还像从前那般又高又瘦,身穿一件破旧的外套,颈间系一条围巾,左手拿着一顶傻里傻气的英式礼帽。她对他是那样熟悉,仿佛他们昨天刚见过面似的。他依旧留着乌黑的长发,不见一丝白发。他皮肤白皙,鼻子的弧线形同刀片,嘴巴宽阔而灵活,眼神中透出哀伤与温柔。

他说:“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

莉迪娅说不出话来。震惊、恐惧、欣喜、惊骇、爱慕、忧虑,种种情绪席卷而来,而她在情感的风暴中奋力挣扎。她凝望着他:他老了,脸上生出了皱纹——面颊上有两道明显的皱纹,可爱的嘴角也出现了向下弯折的皱纹。那些皱纹像是痛苦与磨难的见证。他的面容中隐约现出某种前所未见的神情,也许是无情、残酷,或者只是刚毅。他看上去疲惫不堪。

他也端详着她,“你仍像个姑娘。”他不无疑惑地说。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扯开。她的心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忧虑之情渐渐占据了她的内心。她心想:万一斯蒂芬提前回家,此刻就走进房间,投给我一个疑惑的眼光,仿佛在问“这人是谁?”;而我则面红耳赤,支支吾吾,而且——

“你说句话吧。”费利克斯说。

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她狠下心说:“你走吧。”

“不。”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既没有精力,也没有意志力催他离开。她看了一眼召唤普理查德用的那只呼唤铃。费利克斯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已经过去十九年了。”他说。

“你老了。”她不客气地说。

“你变了。”

“你以为会怎样?”

“我料到就是这样,”他说,“就是你不敢对自己坦诚,见到我你其实很高兴。”

他那温柔的目光总是能将她的灵魂一眼看穿。伪装又有什么用呢?他能看破一切伪装,她暗自回忆。自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起,他就看透了她。

“怎样?”他说,“你难道不高兴吗?”

“主要是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接着才发觉自己默许了他的问题,“你呢?”她赶快补上一句,“你又是什么感受?”

“我什么感受也没有,再也不会有了。”他说道。他扭曲了面孔,挤出一个怪异而痛苦的笑容。她过去从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直觉告诉她,此时此刻,他所言属实。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不由自主地猛然闪开。他对她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莉迪娅笑道,笑声之尖刻出乎她的意料,“你会把我这一生都毁掉的!”

“你已经毁掉了我的一生。”他说完皱了皱眉,仿佛自己也吃了一惊。

“噢,费利克斯,我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二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他的脸上又皱起那饱含苦痛的笑容,问道:“出了什么事?”

莉迪娅犹豫了一阵。她忽然意识到,多年以来,自己一直在期盼着把整件事向他解释清楚,于是说道:“你把我的长袍撕破的那天晚上……”

“衣服撕破了,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

“侍女会在我赶到使馆之前缝好的。”莉迪娅答道。

“你的侍女还随身带着针线?”

“不然我为什么要带着侍女出去赴晚宴呢?”

“有道理。”他躺在床上看着她穿衣服。她知道他喜欢看她穿衣服。有一次他模仿她提上内裤的动作,笑得她肚子都痛了。

她从他手里接过长袍,穿在身上。“为了参加晚宴,每个人都要花一个小时更衣,”她说,“在我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在五分钟之内穿戴完毕。快帮我把扣子扣上。”

他替她扣上了长袍背面的钩扣,她自己则对着镜子梳理头发。他扣完以后吻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缩脖子说:“别再闹了。”然后拾起那件棕色的旧斗篷,递给了他。

他帮她披上斗篷,说:“你一离开,把这里的光明都带走了。”

她深受感动,因为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动情的人。她说:“我明白你的感受。”

“你明天会来吗?”

“会。”

在门口处,她吻了他一下,说:“谢谢你。”

“我非常爱你。”他说。

她离开了他。下楼梯时她听见身后有动静,便回头看了一眼。费利克斯的邻居正在隔壁公寓门口盯着她看。二人四目相对时,那人面露窘色。莉迪娅有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那人便退了回去。她这才想到,那人可能隔着墙壁听见了他俩做爱的声音。她并不在乎。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丑恶而可耻,但她不愿多想。

她走出楼房来到街上,侍女正在街角等她。二人走进公园,马车已在园中等候。当晚天气寒冷,但莉迪娅感到自己由内而外散发着热量,容光焕发。她不禁纳闷,只凭自己的脸色,不知人们能否看出她刚刚有过一番云雨。

车夫为她放下马车的踏板,躲避着她的目光。她心中一惊,暗想,他知道了;不过马上又断定那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在马车上,侍女匆匆修补好莉迪娅长袍背后的破损。莉迪娅脱掉棕色斗篷,换上皮毛斗篷。侍女忙着为她整理头发,莉迪娅给了她十个卢布做封口费,然后她们便到了英国使馆。

莉迪娅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她发现,要装出另一种人格,变成那个为上流社会所熟悉的谦虚纯洁的莉迪娅并不难。她刚一踏入现实世界,便被自己对费利克斯那种狂热的激情震慑住了,她变成了一枝战栗不已的娇花。这其中绝无假装。实际上,她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都相信这个品行端庄的少女才是她真实的自我,而她与费利克斯共处的时间则像是被附了身。当他在她身旁,或者她在深夜里孤枕难眠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对外展现的人格才是邪恶的,因为它不许自己享受有生以来的最大乐趣。

莉迪娅这样想着走进了大厅,她穿一身得体的白色礼服,看上去稚气未脱,又略带些紧张。

莉迪娅与堂兄基里尔碰了头,在名义上他是她的陪同者。三十多岁的基里尔是个鳏夫,生性易怒,为外交部长工作。他和莉迪娅彼此并无好感,只因为他的妻子已故,莉迪娅的父母又喜欢外出,于是基里尔和莉迪娅令社交界周知:他们二人应该共同受邀出席各类活动。莉迪娅总是告诉基里尔不必费神来接她,这便是她得以与费利克斯幽会的原因。

“你迟到了。”基里尔说。

“对不起。”她的回答并无诚意。

基里尔带她走进客厅。大使和大使夫人与他们打了招呼,然后把她介绍给了海康姆勋爵——沃尔登伯爵的长子。他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身上的衣服剪裁合体,样式却很朴素。他是个地道的英国人,淡褐色短发,湛蓝的眼睛。他脸上总带着笑容,性格开朗,不禁使莉迪娅有些心动。他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他们彬彬有礼地闲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便被介绍给其他人了。

“他看上去很好相处。”莉迪娅对基里尔说。

“别被他骗了,”基里尔告诫道,“据说他是个混混。”

“此话怎讲?”

“他曾与我认识的一些官员打牌,他们告诉我,有时他会把他们灌得烂醉如泥。”

“你对别人总是了如指掌,而且结论总是坏的。”

基里尔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笑容来:“那是该怪我还是怪他们自己呢?”

莉迪娅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来圣彼得堡?噢,据说他父亲非常富有,但个性专横,他们父子彼此看不顺眼;于是他到世界各地饮酒、赌钱,等着他老爸去世。”

莉迪娅本没指望再次与海康姆勋爵谈话,但是大使夫人觉得二人很般配,便在晚宴时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与莉迪娅攀谈起来,“不知你认不认识财政部长?”他说。

“恐怕不认识。”莉迪娅冷淡地说。实际上,她对这位部长了如指掌,他本是沙皇眼中的红人,却与一个离了婚的犹太女人结婚,使得人们不愿邀请他出席活动。她突然想到,不知费利克斯对这种偏见会有怎样尖刻的回应。这时,那位英国人又开腔了。

“我很想与他见上一面。我听说他精力异常充沛,而且颇有远见。他提出修建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工程,真有见识。不过听说他举止并不怎么高雅。”

“我相信谢尔盖·尤勒维奇·威蒂一定是我们广受尊敬的统治者的忠实子民。”莉迪娅礼貌地说。

“那是自然。”海康姆说完,转而与坐在他另一侧的女士说话去了。

他认为我很无趣,莉迪娅心想。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经常旅行吗?”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旅行,”他答道,“我几乎每年都到非洲去打猎。”

“真了不起!你都打哪些动物?”

“狮子、大象……有一次还打了头犀牛。”

“在丛林里吗?”

“打猎是在东部的草原上,但我有一次的确一路向南,来到了南边的雨林,只是想去亲眼见识一下。”

“那里真的和书上描写的一样吗?”

“没错,甚至还有裸体的黑皮肤俾格米人”

莉迪娅感觉脸上涌起一阵热浪,便转过脸去。他为什么偏要谈起这种事情?她心想。她没有再与他攀谈。他们的交流已经满足了出于礼节所需的交流,而且他们彼此明显都无意再进行更加深入的交谈。

晚餐过后,她在大使那架琴声优美的大钢琴上弹奏了一会儿,然后基里尔便送她回家了。她直接上了床,到梦中与费利克斯相会去了。

第二天早晨,用过早餐之后,一位佣人把她叫到了父亲的书房里。

伯爵今年五十五岁,身材瘦小,生性易怒。莉迪娅是他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上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已经成家。他们的母亲尚且在世,但是长期卧病。伯爵很少与家人相聚,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看书上,还有一位老朋友常来与他下棋。莉迪娅依稀记得,从前一家人也曾围坐在饭桌旁其乐融融,但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如今被父亲召唤到书房只意味着一件事:糟了。

莉迪娅走进书房的时候,父亲正站在写字台前,背着手,脸都气歪了。莉迪娅的侍女站在门口,双颊挂满了泪珠。莉迪娅见状便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父亲开门见山,劈头吼道:“你一直跟个臭小子暗中来往!”

莉迪娅抱起双臂,好不让自己发抖:“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着,埋怨地看了侍女一眼。

父亲发出一声令人厌恶的声音。“你不用看她,”他说,“车夫和我说,你们在公园散步,时间长得不正常。昨天我派人跟踪了你,”他又提高了嗓门,“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简直像个乡下野丫头!”

他究竟知道多少?不会全都知道,肯定不会!“我恋爱了。”莉迪娅说。

“恋爱了?”父亲咆哮道,“我看你是发情了!”

莉迪娅以为父亲要动手打她,连忙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逃跑。他什么都知道了。这真是彻头彻尾的灾难。他会怎么做呢?

他说:“最糟的是,你绝对不可能和他结婚。”

莉迪娅被吓呆了。她已经做好了被逐出家门、净身出户、颜面扫地的心理准备,但是父亲却想出了比这更可怕的惩罚。“我为什么不能和他结婚?”她哭喊道。

“因为他基本算是个农奴,此外还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你难道还不懂吗——你被毁了!”

“那就让我嫁给他,彻底毁了我!”

“没门儿!”他大吼道。

接着是一阵沉重的死寂。侍女仍然流着眼泪,不时抽泣几声。莉迪娅感到一阵耳鸣。

“你妈若是知道这件事,准会被活活气死的。”伯爵说。

莉迪娅低声说:“你打算怎么办?”

“从现在起你在房间里待着不许出来。我一安排妥当,你就到修道院去做修女。”

莉迪娅惊恐地望着父亲。这简直是给她判了死刑。

她跑出了房间。

再也无法见到费利克斯——这念头让她无法承受,泪珠从脸颊滚落下来,她跑进了卧室。这样的惩罚我实在无法承受,我宁愿去死,她心想,我宁愿去死。

若要她永远离开费利克斯,她宁愿永远离开家人——她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意识到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而且她必须立即行动,趁父亲还没派人把她锁在房间里。

她看看自己的钱包,里面只有几个卢布。她打开首饰匣,拿出一只钻石手镯、一条金项链和几枚戒指,把这些东西塞进了钱包。她穿上大衣,沿着房后的楼梯跑下楼,走佣人进出的房门离开了宅子。

她步履匆匆穿过街道。人们纷纷盯着她看,她穿着华丽的衣服在街头奔跑,脸上还挂着泪珠。她才不在乎呢。她决心永远离开上流社会。她要与费利克斯远走高飞。

她很快便精疲力竭,放慢脚步往前走。这整件事情突然好像没那么糟糕了。她可以和费利克斯一起去莫斯科,或者去乡下小镇,甚至可以到国外,也许可以去德国。费利克斯得找份工作。他受过教育,至少可以做个文员,也许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她则可以做些针线活。他们将租一幢小房子,然后对其稍作装饰。他们会生孩子,男孩健壮、女孩秀美。她即将失去的一切似乎都一文不值:绫罗绸缎、社交闲谈、奴仆成群、高宅阔院和美味佳肴。

跟他一起生活将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一起上床,并且可以真正同床共寝——多浪漫啊!他们可以一起散步,手牵着手,无须担心被人看见他们彼此相爱。入夜后,他们可以坐在壁炉旁边,打牌、看书或者只是闲谈。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抚摸他,亲吻他,或者为了他而宽衣解带。

她终于赶到他的住处,爬上了楼梯。他会作何反应呢?他先是震惊,然后转为欣喜,接着做起务实的打算来。他们必须马上离开,他一定会这样说,因为父亲会派人追赶他们,捉她回家。他定会行动果决。“我们去某某地吧。”他会这样说,然后便会谈到车票、行李箱和伪装。

她掏出了钥匙,却发现他公寓的房门敞开着,斜挂在合页上。她走进房间,唤道:“费利克斯,是我——噢!”

她走到玄关处便停住了脚步。整座公寓里乱成一团,像是刚遭过抢劫,或是有人在这里搏斗过。费利克斯并不在屋里。

她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

她在狭小的公寓里转了一圈,茫然而不知所措,傻乎乎地到窗帘后面和床底下查看:他的书全都不见了,床垫被刀划破,镜子也砸碎了。彼时午后窗外飞雪,他们曾在那面镜子中观赏自己做爱的情景。

莉迪娅漫无目的地来到走廊里,隔壁公寓的住客正站在房门口。莉迪娅见了他便问:“出什么事了?”

“他昨晚被捕了。”那人答道。

天塌了。

她头晕目眩,靠在墙上才没有倒下。被捕了!为什么?他在哪儿?是谁逮捕了他?若他已经身陷囹圄,自己怎么可能与他私奔呢?

“他好像是个无政府主义者,”那位邻居暗示性地咧嘴一笑,又说,“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人士。”

她实在无法承受,这些事情竟然都发生在同一天,父亲刚刚——

“父亲,”莉迪娅自言自语道,“一定是父亲干的。”

“你好像不舒服,”邻居说,“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莉迪娅对那人的表情十分反感。她刚经历了这一切,实在无心再去对付这个色眯眯的男人。她强打起精神,没理会他,慢慢走下楼,来到街上。

她缓步走在街上,不知该去向何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必须设法把费利克斯从监狱里救出来,可她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去做。她也许该去请求内政部长帮忙,或者向沙皇求情。然而,除非正式受邀,她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他们。她可以写信,但是她今天就想见到费利克斯。她能不能去监狱探视他呢?这样她至少可以获知他的处境,他也能知道她在为他奔走。若她乘着马车穿金戴银地现身监狱,或许能够威慑住看守……但她不知道监狱在哪里,而且监狱可能不止一座,何况她身边此刻没有马车;倘若她回家乘车,父亲定会将她锁起来,她将永远无法再与费利克斯见面——

她竭力忍住眼泪。她对警察、监狱和罪犯的世界一无所知。她该去问谁呢?费利克斯那些无政府主义的朋友一定了解这种事情,可她从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她想到了两个哥哥:麦克斯在乡下管理家族房产,他看待费利克斯的眼光必定与父亲如出一辙,因而会完全赞成父亲的做法。德米特里——脑壳空空、软弱无能的德米特里——会对莉迪娅表示同情,但他也爱莫能助。

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她必须去向父亲求情,让他释放费利克斯。

她疲惫地转身朝家里走去。

每走一步,她对父亲的怒火便增加一分。他本该疼爱她、关心她,让她感到幸福,可他是怎么做的?他想毁了她的一生。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很清楚什么才能使她幸福。这究竟是谁的生活?谁才拥有决定她命运的权力?

她回到家时已怒火中烧。

她径直来到书房,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你叫人把他逮捕了?”她责问道。

“没错。”父亲说。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满面怒容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心机深重。

莉迪娅说:“你必须马上让人放了他。”

“此时此刻,他们正向他施以酷刑。”

“不,”莉迪娅低声说道,“噢,不。”

“他们正在用鞭子抽打他的脚底——”

莉迪娅尖叫起来。

父亲提高了声音:“——用的是又细又韧的马鞭——”

写字台上有把裁纸刀。

“——几下就能抽破他柔嫩的皮肤——”

我要杀了他——

“——直到从他身上涌出鲜血——”

莉迪娅彻底暴怒了。

她抓起裁纸刀冲向父亲。她把刀高举在半空,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细瘦的脖颈刺去,嘴里不断地尖叫着:“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父亲闪到一旁,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丢下刀,然后一把将她推到椅子上。

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过了几分钟,父亲又开口了,语气平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可以让人立即停止折磨他,”他说,“我可以随时让人放了这小子。”

“噢,我求你了,”莉迪娅抽泣着说,“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照办。”

“你真能照办吗?”他问。

莉迪娅抬起头,透过泪光望着他。一线希望使她平静下来。他说的是真话吗?他真的会释放费利克斯?“任何事情,”她说,“任何事情我都照办。”

“你出去的时候,我接见了一位客人,”父亲闲谈似的说,“是沃尔登伯爵,他请求我允许他与你见面。”

“谁?”

“沃尔登伯爵。你昨晚见到他时他还是海康姆勋爵,但他的父亲昨夜去世了,所以现在他是伯爵了。”

莉迪娅茫然不解地望着父亲。她想起了自己与那个英国人见面的情景,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突然闲扯起这个人来,于是说道:“别折磨我了。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了费利克斯。”

“嫁给沃尔登伯爵。”父亲干脆地说。

莉迪娅停止了哭泣。她望着父亲,惊得目瞪口呆。他真是这样说的吗?这话听上去像是疯子说的。

父亲继续说道:“沃尔登一定想快点结婚。你将离开俄国,随他去英国。如此,这件恶劣的事情就会被遗忘,不会被人知晓。这是最理想的解决办法。”

“那费利克斯呢?”莉迪娅轻声问。

“今天就停止拷打。一旦你上路前往英国,这

小子就会被释放。只要你活着,就永远别想再见到他。”

“不,”莉迪娅喃喃自语,“看在上帝的分上,不。”

八个星期之后,他们结婚了。

“你当时真想刺死你父亲?”费利克斯的神情半是敬佩,半是忍俊不禁。

莉迪娅点点头。她心想:谢天谢地,其余的事情他都没有猜中。

费利克斯说:“我真为你自豪。”

“这样做够过分的。”

“你父亲本就是个过分的人。”

“我现在不再这样认为了。”

二人沉默了一阵。费利克斯又柔声说:“如此说来,你从来没有出卖过我。”

莉迪娅感受到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想要把他拥入怀中。她迫使自己纹丝不动。这种冲动片刻之后便消失了。

“你父亲遵守了他的诺言,”他沉思着说,“他当天就停止了拷打。你动身前往英国的第二天他们就把我释放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哪儿了?”

“你的侍女给我留了消息。她在书店留下了一封信,不过她当然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交易。”

他们要谈的事情太多、太沉重,以至于两人陷入了沉默。莉迪娅仍然不敢挪动。她注意到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大衣口袋里,她不记得他以前有这种习惯。

“你学会吹哨了吗?”他忽然说。

莉迪娅禁不住笑起来:“我从来没掌握吹口哨的诀窍。”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莉迪娅真希望他离开,可让他留下的渴望也同样强烈。她终于问道:“自那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费利克斯耸耸肩:“四处旅行。你呢?”

“把我女儿养大。”

对他们二人来说,这两次会面之间的多年光阴似乎是个不大愉快的话题。

莉迪娅又问:“你到这来做什么?”

“哦……”费利克斯似乎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想见奥尔洛夫。”

“亚历克斯?为什么?”

“一名信仰无政府主义的水兵被关进了监狱,我想说服奥尔洛夫释放他……你知道俄国是什么样:那里不讲正义,只拼权势。”

“亚历克斯不住在这儿了。有人企图抢劫我们乘坐的马车,把他吓坏了。”

“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呢?”费利克斯问道。他似乎突然紧张起来。

“萨沃伊酒店,但我怀疑他不愿意见你。”

“我总可以试试看。”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你仍然……热衷于政治?”

“它是我的生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大部分年轻人都会对此失去兴趣。”

他面带愁容地笑笑:“大部分年轻人还会结婚、生子。”

莉迪娅不由得满心遗憾:“费利克斯,真对不起。”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猛地缩回手,并站了起来。“别碰我。”她说。

他惊讶地望着她。

“即使你没有得到任何教训,我也得到了教训,”她说,“自幼所受的教育告诉我情欲是邪恶的,它可以把人毁掉。曾有那样一段时间,当我们……在一起时……我不再相信这种说辞,或者至少装作不再相信。可你瞧瞧这件事的下场——我不仅毁了自己,也毁了你。我父亲是对的——情欲的确能把人毁掉。这个教训我从未忘记,也将毕生难忘。”

他悲伤地望着她:“你一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吗?”

“这是事实。”

“这便是托尔斯泰的道德观。做好事不见得会使你幸福,而做坏事必然会让你不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希望你马上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沉默地凝视了她许久,然后站起身说:“非常好。”

莉迪娅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费利克斯向她走近一步。她站在原地不动,她明知道自己应该离他远一点儿,却挪不动步子。他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与她对视,就在此刻,一切都为时已晚。她想起了当年他们深情对视的情景,不由得神魂颠倒。他把她拥进怀中,吻了她,用双臂将她紧紧搂住。此时的情景一如往昔,他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吻向她柔软的嘴唇,那样焦急,那样充满爱意,那样温柔;她仿佛融化了。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下身似有一团火焰,她快活得战栗不止。她找到他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她想把什么东西抓在手里,抓住、捏住他的身体的一部分,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

他痛得惊叫一声。

两人分开了。莉迪娅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他把右手放到自己的嘴边。她看到他手上有处伤口,且伤得不轻,被她一捏,伤口里又渗出血来。她上前想拉住他的手,和他说声对不起,但他却连连后退。他似乎经历了某种转变,方才的魔咒被打破了。费利克斯转身大步向房门走去。她惊恐万分地看着他离开。门砰的一声关上,莉迪娅觉得自己失去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凝视着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她觉得自己饱受摧残,跌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

她的感情在胸中燃烧、翻涌了几分钟,只觉得思绪万千无法思考。待到感情渐渐平息,最后只剩下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宽慰——她抵挡住了诱惑,没有将故事的最终章节透露给他。那个秘密深深地嵌在她心底,像愈合的伤口里埋藏的弹片;它将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它将随她一同埋入坟墓。

费利克斯在大厅里停下脚步,戴上了帽子。他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脸色一转,露出了大获全胜之后的冷笑。他定了定神,走出宅子,来到室外的阳光下。

她竟会如此轻信。他未经深思熟虑便编出了那套关于无政府主义水兵的说辞,而她竟然相信了,并且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到哪里才能找到奥尔洛夫。想到自己对她仍有这样大的影响,他不由得深感欣喜。她是为了我才嫁给沃尔登的,他心想,现在我又让她出卖了自己的丈夫。

尽管如此,这次见面对他而言也不是毫无危险。莉迪娅讲述时,他一直望着她的脸,内心涌起一种可怕的悲痛,那种奇妙的哀伤惹得他想流泪;然而,他已不知多久没流过眼泪了,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流泪,此刻,那些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我可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他告诉自己,我向她撒了谎,辜负了她的信任,吻了她,又突然跑掉。我利用了她。

今天命运站在我这一边。这是个完成危险任务的好日子。

他先前把手枪掉在了公园里,因此他需要一件新武器。要想在酒店客房里行刺,最理想的武器是炸弹。炸弹无须精确瞄准,因为无论它落在什么地方,都能杀死房间里所有的人。倘若沃尔登那时碰巧和奥尔洛夫在一起,那就更好了,费利克斯想。他忽然想到,莉迪娅实则帮助他杀死了她的丈夫。

那又如何?

他暂且把她放在脑后,考虑起化学药品来。

他来到卡姆登区的一家药剂商店,买了四品脱常见的浓酸。酸分装为两瓶,每瓶两品脱,连同瓶子的可退还押金,总共花了四先令五便士。

他把瓶子带回住处,把它们放在地下室的地板上。

他再次出门,在另一家药店买了四品脱同样的酸。那里的药剂师问他买这么多浓酸打算做什么用。“扫除。”他答道。那位药剂师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在第三家药店里,他买了四品脱另外一种酸。最后他买了一品脱纯甘油和一根一英尺长的玻璃棒。

他一共花了十六先令八便士,但等他把瓶子里的东西用完后,可以拿回四先令三便士的押金。那样他剩下的钱接近三英镑。

由于他的原料是从不同药店分别买来的,因此哪个药剂师也没有理由怀疑他打算制造炸药。

他上楼来到布丽吉特的厨房,向她借了只最大的搅拌碗。

“你要烤蛋糕吗?”她问他。

他说:“是的。”

“可别把我们都炸了。”

“不会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到邻居那里度过了下午,以防万一。

费利克斯回到楼下,脱掉夹克衫,卷起袖子,洗了手。

他把搅拌碗放在水池里。

他看看地板上一字排开的棕色大瓶子,瓶口都盖着毛玻璃瓶塞。

第一步的工作不算十分危险。

他将两种不同的酸以2:1的比例放进布丽吉特搅拌碗里混合,等碗冷却下来之后又把混合物重新装进瓶子。

他把碗洗净,擦干,放回水池,然后把甘油倒进碗里。

水池里有一只橡胶塞子,用链条拴住。他把塞子斜塞在排水洞里,堵住部分洞口,然后拧开水龙头。池里的水位几乎与搅拌碗的边沿齐平时,他又把水龙头拧小,使流出的水流与流入的水流速度相同,而水池内的水位保持不变,水也不会流进搅拌碗。

接下来这个步骤炸死的无政府主义者比暗探局杀死的人数还多。

他小心翼翼地把混合酸添加到甘油里,同时用玻璃棒不断地轻轻搅拌。

地下室里闷热难当。

碗里偶尔会升腾起一缕红棕色的烟雾,那是化学反应开始失控的迹象。每到这时,费利克斯便立即停止加酸,但继续不停地搅拌,直到水池内的流水将碗冷却,使反应缓和下来。烟雾消失后,他又等了一两分钟,然后继续混合。

他想起,伊利亚就是这么死的:站在地下室的水池旁,把酸和甘油混合在一起。也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当人们终于将破砖碎瓦清理干净时,伊利亚早已尸骨无存。

午后时光渐渐转为夜色,空气变得清凉起来,但费利克斯仍然汗流浃背。他的双手稳若磐石。他能听见孩子们在外面的街道上唱着歌谣做游戏:“食盐芥末胡椒醋,食盐芥末胡椒醋。”他希望自己有冰块,希望自己有电灯。房间里满是浓酸挥发出的酸雾。他的喉咙生痛。碗里的混合物仍然清澈。

他发现自己正做着有关莉迪娅的白日梦。门里的她走进地下室,赤身裸体,满面笑容,而他叫她别过来,因为他正忙着呢。

“食盐芥末胡椒醋。”

他把最后一瓶酸倒进甘油,像倒第一瓶酸时一样轻柔而缓慢。

他一面继续搅拌,一面拧开水龙头,增大水流,让水溢进搅拌碗,然后他仔细地洗净了剩余的酸。

这些全部做完以后,他便有了一碗硝酸甘油。

这是一种爆炸性液体,威力是火药的二十倍。这东西可以用雷管引爆,但是这样的引爆器并非必需,因为仅用一根擦着的火柴,甚至仅凭附近某处火焰的热量便可以将它引爆。费利克斯认识一个蠢货,那人把一瓶硝酸甘油装在大衣胸口的口袋里,结果他身上的热量引爆了炸弹,不仅把他自己炸死在圣彼得堡的街上,还炸死了另外三个人和一匹马。装在瓶里的硝酸甘油一旦被打碎、掉在地上、被摇动,甚至只是被猛地一扯,都会被引爆。

费利克斯极尽小心地,把一只干净的瓶子浸入搅拌碗,让炸药缓缓灌进瓶子。灌满以后,他塞住了瓶口,确保瓶颈与毛玻璃瓶塞之间不沾一点硝酸甘油。

碗里还剩下一些液体,这东西自然不能倒进下水道里。

费利克斯走到床边拿起枕头,枕芯似乎是废棉花。他在枕头上撕开一个小洞,掏出一部分填充物,原来是碎布块和几根羽毛。他把填充物倒进碗中残留的硝酸甘油里,填充物吸收了不少酸;费利克斯又加进一些填充物,直到液体被全部吸收;然后他将混合物团成一个球,用报纸包好。现在这包东西的性质稳定多了,像是一包炸药。实际上它正是炸药,这种炸药爆炸起来要比纯液体慢得多,点燃报纸有可能会引爆它,也有可能无法引爆。要引爆这包炸药,真正有用的是一根装满火药的纸质吸管。但费利克斯并不打算使用炸药包,因为他需要的是既可靠又迅速的武器。

他把搅拌碗重新洗净擦干,塞住水池,往里注满水,轻轻地把那瓶硝酸甘油放进水中,以免受热。

他上楼把搅拌碗送回布丽吉特的厨房。

回到楼下,看了看水池里的炸弹,他心想:我毫不害怕,这整个下午,我没有一刻惧怕过死亡,我仍然无所畏惧。

这念头让他很高兴。

他出门去侦察萨沃伊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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