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被看透了。

卫桓愣在门边,好像雕塑一样僵住。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回应,应该说点什么,甚至不知道手应该怎么摆,不自在的同时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是穿着一只拖鞋来的,于是更加尴尬。

可对方就这么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一定很傻,卫桓只好故作轻松地摸摸后脑勺,咧开嘴,“是因为传心,教官才能看透我的想法吗?”

云永昼摇了摇头,“我随便猜的。”

卫桓又笑了一下,“云教官真是料事如神,这都能盲狙到,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他转过脸去,淡淡道了句,“把门关上。”

云永昼说话的时候总有种无可违抗的感觉,卫桓听话地将门带上,本来想跳着过去,后来一想自己都已经光着脚走了那么久,也无所谓这一下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沙发边,专程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可屁股还没有挨上去,就看见云永昼直直地盯着他。

感觉很不满意。

这是让他坐过去?

卫桓干笑着用手摁了两下自己本来准备坐的地方,装模作样道,“啊这个沙发这个好硬啊。”说完,他立刻挪到了云永昼旁边,隔着十厘米的间距一屁股坐下来,惬意地整个人靠上去,“还是这个沙发比较软。”

云永昼这才收回眼神,卫桓心里松了口气,心想这家伙脾气还是这么古怪。

两个人无言地靠在沙发上,在扬昇那儿的时候,卫桓还有那么一点点困意,可现在到了这儿,卫桓忽然一点也不困了,不光不困,心里还直打鼓。

他觉得他是怕云永昼的,可又不是忌惮的怕,更不是真的对待师长的那种敬畏。说不清,反正每次遇到云永昼,他都觉得他不再是自己了。

夏夜很静。

云永昼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阳光与云雾的味道。

这样的念头一从脑子里冒出来,卫桓就觉得不可思议。

他刚开始学会飞行的时候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子,总是喜欢飞得很高很高,飞进云里。晴空里的云朵被太阳晒得暖和松散,可总归是还是水雾,触到皮肤上凉凉的,融化开,最后又被暖阳带走。

那种交织着温暖与微凉的奇妙混合体,和云永昼如出一辙。

“在想什么?”云永昼忽然间开口,打断了卫桓悬浮在高空中的遐思。

“没有,就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睡?”卫桓笑道,“一定是扬教官想把我赶走,讨个清静才告诉教官你的。”

云永昼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光。

卫桓习惯了他不回答。

“我今天去做了件事。”卫桓开口,又担心云永昼责难,“我绝对没有给您添麻烦……”

“我不认为你给我造成了麻烦。”

以前的他还不够麻烦吗?

“嗯……”他又开始不可避免地想要用以前的自己来试探云永昼,但他忍住了。

“你累吗?”云永昼忽然开口。

卫桓假装毫不在意,伸手抓住一枚飘落在他眼前的光点,笑着问道,“为什么要这么问?我看起来很辛苦吗?”

云永昼没有说话,像是一种默认。

卫桓的笑终于凝住,他松开那枚光点,“我只是感觉自己走在大雾里,什么也看不清。有时候就想,我干脆就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干好了,大不了一辈子出不去这场雾,浑浑噩噩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好像不行。”卫桓抱住自己的膝盖,“我如果真的那样活下去,可能就不是我了。”

“比起在雾中挣扎、受挫,我更害怕失去我自己。”

“那就去。”

云永昼忽然开口,令卫桓不由得转过脸,望向他。

“去找回你自己。”

心忽然静下来。卫桓垂眼,笑了笑。

“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云永昼开口,“可以告诉我。”

这个傲娇的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了。卫桓不禁笑起来,“好啊。让我想一想,有什么事呢?”

他想到扬昇说的关于还魂的事,心想云永昼会不会知道什么,于是他试探性开口,“对了教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他想了想怎么才能说的不那么直白,“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类迷信玄学,他们觉得人死之后会堕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所以同样的魂魄,可能会有前世今生。不知道这个故事你有没有听说过?”

云永昼似乎知道他在暗示什么,“所以?”

“所以……”卫桓笑起来,“其实我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妖有没有类似的说法?”

“没有。”云永昼回答得干脆直接,毫不留情面。

他的答案好像准备了很久,说出来的时候都可以不经过思考。

“妖魂来源于天地万物,只有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大妖怪血统可以通过繁殖维系,其他妖都是依靠生灵元气炼灵。这么庞大的体系想要运转,唯一的可能就是循环往复。”

云永昼没有看卫桓,自顾自说完一切。

“所以妖一旦失去生命,魂魄会立刻四散,回归天地之间,这样妖界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元气,才会有新的妖魂出现,妖心诞生,从而生出新的妖。”

这些说辞,身为大妖怪的卫桓再清楚不过,但他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真的觉得有奇迹,而且发生在自己身上。

“没有例外吗?”卫桓刚说完,觉得自己这样过于不依不饶,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自己的坚持。

忽然,卫桓想到一个绝佳的例证,“可是教官你,你不就是传说中初代金乌的转世吗?”

“我所知道的初代金乌是远古时期的大妖怪,那时候凡洲都还只是荒原一片,人类文明都没有开化就已经有了金乌的传说。”

“传说初代金乌最终化作了太阳。”云永昼看向卫桓,“你真的觉得天上的太阳就是他吗?”

“还是你觉得天上的太阳是我?”

他的咄咄逼人让卫桓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很快又绕回来,“不,我不想知道太阳是不是金乌,我就是想知道,所有人都说你是金乌转世,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这不是与妖魂无法转世相悖了吗?”

他的追问换来的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云永昼轻笑一声,终于开口。

“谎话说多了,就会变成真的。”

卫桓有些惊异。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并不是初代金乌转世?还是他发现自己说谎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卫桓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觉得光好看吗?”

猝不及防,云永昼问出这么一句。卫桓看向天花板与沙发之间的星河,对他突兀的话题转换没有任何质疑,很肯定地给了答案,“当然好看。”他转过头,看向云永昼的侧脸,“你觉得不好看吗?”

光芒下几乎半透明眼睫晃了晃,垂下来,云永昼的声音很沉,仿佛一片冷掉的即将坠落的云,他没有回答卫桓的反问,而是开启了另一个故事。

“我带着火的能力出生在一个偏僻的海边村庄,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我没有父亲,但我妈很爱我,让我像所有小孩一样快乐地长大,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这是第一次,卫桓听见云永昼讲关于自己的事。可这个故事和他想象中相差甚远,他一直以为,云永昼就是所有人口中那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少爷,从蓬莱搬入昆仑虚,又顺理成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山海,顺风顺水这么多年。

“我并不是一生下来身上就有初代的图腾。大概是……”他思考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聚焦在某个地方,“……我四岁或者五岁的时候吧,某一天,母亲发现我胸口忽然多了一枚太阳图腾,她很慌,告诉我,这个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这么瞒下去,也没有发生什么事,直到我上小学。那个地方很偏僻,不像蓬莱也不像昆仑虚,没有那么多大妖怪,因为靠近海,班上大多都是一些水属性的小妖,我是整个班级唯一拥有火属性的孩子。”说完他轻笑一声,“所以我就成了众矢之的。”

卫桓的心沉下去。

在某些时候,优秀等同于孤独。

“我的特殊让我无法合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抓住我没有父亲这一点来嘲笑我,这些话他们可能在家里也听了很多,所以说出来的时候根本不经过思考。那时候的我被关进一个黑屋子里,他们绑住我的手脚,将那些可怜又弱小的能力用在我身上,攻击我,羞辱我。”

你妈妈勾引别人才有了你。

她被抛弃了。

你们母子俩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那个时候,我母亲几乎每天都会对我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在意,就当做没有听过。”云永昼抬眼,眼神冷厉,“可我那天没有听她的话,我反抗了。”

“或者说,我的意识替我反抗了。”

说着,他轻轻摆动着自己的手指,漫天星光变成了如同龙卷一样汇聚,变成了一个孩子,他的身边乍现无数的光刃,每一个都锋利无比。

“那是我第一次,觉醒光的能力。”

云永昼明明在对他笑,可卫桓却觉得好难过。

“我伤了好几个孩子,从那个黑屋子里跑了出来,吓到很多人。因为我的头发变得很长,还变成了白金色,连瞳孔也忽然变成金色,我的脸上还沾着他们的血。我甚至不敢回家。”

卫桓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靠近一些,缩短距离,“然后呢?”

“然后……我妈妈想办法弥补他们,向他们道歉。等到处理完那些事,我的身体也恢复之后,她带着我躲到了另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记得我当时还问她。”

“妈妈,我是怪物吗?”云永昼的声音还是没有太多波澜,淡淡的,没什么感情。但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卫桓的心。

“她说不是。可如果真的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害怕?连我母亲都害怕我。”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告诉我,以后绝对不可以使用光的能力,否则她就不要我了。”

“我很怕被抛弃。”

“但这样也没有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永远被隐瞒的,只要发生过,一定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所以我们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卫桓已经猜到是谁了。他伸手,够到沙发边的一张毛毯,打开来盖到云永昼的身上,又扯了一点虚虚地盖住自己,侧着身子面对着云永昼,“被谁发现了?”

“妖域联邦政府的总理,金乌家主云霆,不对,当初他还什么都不是。”云永昼的声音变得更冷了,“他亲自过来,带着几个亲信,向我母亲要走我,她当然不愿意,用自己的妖力造了一个结界把我藏在里面。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她躲了那么多年原来躲的人就是他。我母亲极力阻止,他烦了,所以对我母亲下手。”

那个被光凝聚而成的孩子一瞬间碎裂开来,化作缓缓流淌下来的金色液体。

“他知道我看得到也听得到,所以告诉我,他就是我从未谋面的父亲,他想把我接回家,只要我愿意出来,他就放了我母亲,我们一起回家。”

卫桓几乎能够想象到当时的他有多么害怕,他几乎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孱弱的孩子,躲在结界背后,瑟瑟发抖。

“后面的事,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云永昼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出来了,我母亲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为了胁迫我,特意找到妖巫,将她的妖魂抽出来,封印在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把我会说会笑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躯壳。”

云永昼忽然沉默了。

大概是不知道应该如何继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一次开口,“我好像跑题了,本来要说初代金乌的事。”

“总之,他把我这个原本应该被他抛弃的私生子带回蓬莱,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儿子,反正他的正妻也死了,没人再阻止他。他利用传闻和谣言,让所有人相信我是初代金乌的转世。因为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再度拥有光属性的妖,我成了天选之子,身为父亲的他也越来越有声望,一步步走到权利的最顶峰。”

“我的光属性和初代金乌并没有关系,它就这么萌生了,从那以后……”

我的世界也就彻底毁灭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些光芒纯粹、干净、耀眼、美好,是遥不可及的太阳的象征,但这些都是我内心深处的黑暗催生出的产物,肮脏、恶心、噩梦一样缠绕着我,在我愤怒恐慌的时候,他们自顾自出现,变得尖锐而锋利。

每个人都在夸赞我的能力,如同赞赏一称手的兵器。听得多了,云永昼也就麻木了。

他渐渐地也觉得,这就只是一件很适合杀生的武器而已,武器是没有罪恶、也没有灵魂的。他也只不过是自己父亲最具有威慑力的武器而已。

他并不需要多么真诚的感情,只需要他们畏惧自己就够了。

唯独有一人,他从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独一无二的能力而畏惧自己,他甚至从不挑选时机,只要相遇就会靠近,缠着他,用各种手段逼迫他接受除自己以外的世界。

云永昼永远记得,身负重伤的他们被困在不死城,以为再也不见天光,再也无法回去,即便到了最绝望的时候,那家伙依旧充满希望,缠着他说话,和平常没半点分别,兴致勃勃地计算着逃出生天的可能。

直到云永昼终于忍不住,想要打碎他的希望。

[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还是说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你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他终于停下来,脸色苍白地捂着自己的伤口挪动身体,一点点贴近云永昼。

[小金乌,变个光给我看看。]

得不到回应,他便一直要求,像撒娇那样要求,明明声音都虚弱到说话都费力。

[就一下,给我看看嘛。]

无论云永昼如何沉默,神色如何冷硬,他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你就不能满足我这一个愿望吗?]

云永昼终于妥协,摊开被血和尘土弄得脏污的掌心,变出一枚幽微的光。

他像是夙愿得偿一样,头靠在墙壁上,伸出手,轻柔地贴近那枚光芒,满足得笑起来。

[云永昼,我喜欢你的光。]

云永昼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刻自己胸口涌动的情绪,仿佛一股冲破冰川的热流。

[虽然这里很黑,但是我有我的太阳。]

他用那双透着幽蓝的澄透瞳孔看着云永昼,笑得坚定。

[所以我不害怕。]

这一段回忆太过熟悉,熟悉到只要闭上眼,每一帧画面都会缓缓重放。

他当时的笑容,他的眼神,他说话时会有那么一点点扬起来的尾音,还有他手掌传递到自己手腕的温热体温。一切都真实反复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一次又一次入夜。

以至于在他死后,自己根本不敢合眼。

不敢做梦。

每一个梦都在与他脆弱的意志残酷地切磋。

情绪一点点收紧。感觉就是一个晃神,七年就这样逃走了。

他到现在都时常以为,他回来的这件事,才是真正的梦。

云永昼转过脸,用那双淡漠的浅色瞳孔望着卫桓的双眼。

星光再一次复现。

“现在我再问一遍,你觉得……这些光好看吗?”

这一次卫桓没有闪躲,他直接而坦诚地回望着云永昼的双眼。

从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他就觉得不解。哪有这么冷的太阳,卫桓总是这样想。直到这一刻所有的问题才有了答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云永昼并不是真的认为这些光带来了不幸。

光就是他本身。

在他心里,不幸的根源是他自己。

卫桓的眼睛被星光照得发亮,缩在毛毯里的他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他们之间原本十厘米的距离已经快要缩短为零,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很轻很轻的声音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云永昼的瞳孔闪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眉心微拧,闷声道,“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可以不用开口,没有必要……”

话没有说完,卫桓就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早知道我就不问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卫桓有种夙愿达成的错觉。

薄薄的毛毯掩蔽住两颗贴紧的伤痕累累的心,他们鲜活地跳动着,与各自的命运抗争,也和对方的命运交缠生长。

“我不是不想回答。”卫桓的下巴抵在云永昼柔软的肩窝,“我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回答你。”

过密的相拥让云永昼的胸膛涨满了酸楚。这样真实的拥抱,在梦中也出现过。

“你的光很美。”卫桓的声音很近,近得可以直接落尽他心中那潭沉寂的湖水里,将**的他打捞出来,重见天日。

“我喜欢你的光。”

果然,他一点也没变。

云永昼把头埋在卫桓的肩窝,也将自己的苦笑埋进去。他说这些,大概就是仗着这个人善良,仗着他有着全世界最纯粹最深刻的同理心,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把伤口扒给他看,换一个拥抱。

这明明是他最不齿的行径。

但如果为一个人剖开自己,只可能是卫桓。

“我不需要你同情我。”

“我不想同情你,我只想让你抱一下我。”卫桓紧紧地抱着他,像是在很努力地抓住一片阳光中逐渐消弭的云。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觉得这一切很熟悉,他似乎在很久以前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

他不是没有安慰过别人,但遇到云永昼之后,他好怕自己的安慰是徒劳的,明明云永昼说得那么冷静,可他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酸涩。

这种忐忑的情绪甚至让他开始愧疚。

“我好像一直欠你一句谢谢。”卫桓闷闷地开口。

“在我觉得我失去一切的时候,你出现了,把我拉起来。”

你让我知道,即便我遭受非议与误解,即便我失去至亲好友,失去我自己的身份。

我依然没有失去你这样一个对手。

就好像一枚悬在空中的太阳,只要太阳不消失,他就始终有追赶的目标。

空中的光点一枚一枚接连消失,黑夜逐渐恢复它本来的样子。

“公平起见,我其实也应该告诉你一个秘密……”卫桓的声音沉下去,云永昼听得出其中的迟疑。

他的手抚上他后脑,声音温柔如夏风。

“下次说吧,等你再也没有负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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