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欢迎您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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