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坤没想到他还没找周东进呢,周东进倒先找到他头上了。周东进在电话里说,他决定立刻返回部队,想在临走前约魏明坤谈谈。也好,他俩是该坐到一起谈谈了。

魏明坤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叫红房子的地方。按说这些年酒饭吃了无数,别的地方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基本上一提就知道,但他却从未听说过红房子。一看红房子是个西餐厅,魏明坤就有点头疼了。魏明坤从来不喜欢吃西餐,连偶尔回家陪儿子吃顿肯德基、麦当劳什么的都觉得受罪。他实在吃不惯那些怪里怪气的洋玩意儿,怎么闻怎么都有一股子甜唧唧腻乎乎的洋鬼子味。魏明坤真不明白西餐到底有什么好吃,反正他是宁肯吃大白菜炖粉条子也不吃那些莫名其妙的花哨东西。

尽管灯很暗,魏明坤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周东进的背影。谢绝了引台小姐的招呼,魏明坤径直向周东进走过去。

坐!魏明坤刚走到周东进身后,周东进就头也不回地说,随后一仰脖自顾自地喝干了一杯酒。

周东进对面的座位空着,魏明坤刚想坐下,却被周东进拦住了。你坐这。周东进指着侧面的一个座位说。周东进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脸色虽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通红通红的。魏明坤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来,先喝酒。周东进说。

魏明坤不屑地看了一眼斜插在冰桶里的半瓶红酒说,这也叫酒?

周东进没听见似的把一只高脚杯推到魏明坤面前,举起酒杯道,干!咱们三个先干它一杯!说罢,先在魏明坤的杯子边使劲碰了一下,又在旁边空座上的那只杯子边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干掉了。

魏明坤有些纳闷,但没问什么,刚想喝手中这杯酒,周东进却指着空座位上的那只杯子说,碰一下再喝。

魏明坤不解地望了望那只杯子,又望了望周东进。

碰一下!周东进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魏明坤心中的不快陡然升起,目光凛厉地注视着周东进。

周东进那双眼睛仿佛是在红酒中浸泡出来的,血红的底色上漂浮着许多反差强烈的色彩,有火焰般的亢奋、燃烧着的焦灼,还有水淋淋的哀伤和灰烬一样的颓丧。但这双眼睛的基调却是真诚,一如既往地真诚。魏明坤仔细打量了半天,也没在里面找到丝毫挑衅和故意为难的成分。

我从不喝没名堂的酒,魏明坤说,指了指旁边那个空座位道,什么意思?

周东进默默地望着魏明坤没说话。

魏明坤看到有一些忧伤的水色突然从周东进的眸子深处漫了出来,一瞬间就湮灭了燃烧着的火焰,灰烬痛苦地发出嗤嗤的声响,挣扎冒出缕缕的青烟。周东进的目光就在浓浓的青烟中渐渐散乱了,模糊了。

那是妮娜,周东进说。停顿了一下,他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对魏明坤道,跟妮娜喝一杯吧!

魏明坤的手一抖,杯子里的酒一下溅了出来。酒从魏明坤的手上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白色的桌布上,像鲜血一样慢慢洇开,洇成了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魏明坤控制着手的颤抖,轻轻地在那个杯口上碰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干了。

我们两人手上都有血。周东进说。

魏明坤抓起餐巾慢慢地擦着手上的酒,突然问道,你一直爱她?

周东进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她?

因为我太自私,因为我太自尊,因为我太不懂得珍惜,因为我这个人……太混!

……

你呢?你爱过她吗?

……

你不爱她。周东进叹了口气说,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你不爱她但却得到了她,你得到了她但又不去珍惜她。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因为……她爱的是你。

……我知道。我以为早晚有一天她会来找我,我一直等着她亲口告诉我离开我她有多么后悔,亲口告诉我她心里只爱我,可是……

东进,你不要太自责了。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坤子!就算妮娜不是你老婆了,但了了可是你的孩子呀!你难道就一点也不……

东进!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从来没对那孩子尽过一点责任,从来没给过那孩子哪怕一点点父爱,你敢说了了的死没有你的责任?!你敢说妮娜的死没有你的责任?!

东进!

你不敢!你和我一样,我们谁都无法推卸责任!

不!我和你不一样!魏明坤说,我比你内心承受的痛苦要多得多!因为我比你在道义上应该承担的责任要多得多!

有白酒吗?魏明坤突然问。

周东进示意服务生拿瓶白酒来。

服务生恭敬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西餐厅不备白……

买去!周东进吼道。

请问先生,买什么牌子的白酒?

只要是高度的就行,没牌子都行!

满满地斟上一杯白酒,魏明坤迫不及待地饮了进去。酒很辣,跌跌撞撞地刚从喉咙眼处折进胃里,火苗子立刻就蹿上来了,火烧火燎地直冲头顶,人仿佛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东进,魏明坤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我?周东进瞪着血红的眼睛吃惊地盯住魏明坤,以为魏明坤在说谎,但魏明坤的眼神儿分明很真挚。

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羡慕你,因为你有爱。东进,你有让你动真心、动真情的人,也有牵挂你、真心爱你的人。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周东进呆呆地望着魏明坤,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悲怆的惨笑。我有爱,周东进说,是的,我有爱。可是我……周东进突然抓起那瓶白酒,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起来。

魏明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酒瓶子从周东进的手里抢下来。东进,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喝酒!周东进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你说,我现在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你不是要找我谈谈吗?

是,我是要找你谈谈。可你能跟我掏心窝子吗?周东进盯住魏明坤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你不能。你们都那么虚伪!你和周南征,你们全都是一套号的!

魏明坤心里的火气直往上顶,他强压着自己,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喝了三四杯酒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周东进,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谈黄妮娜,那我就跟你掏一回心窝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欠她的,什么也不欠!

周东进的目光带着凛凛逼人的寒气,“刷”的一声横扫过来。

魏明坤毫不退缩地迎着周东进的目光,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和黄妮娜的结合是对等的。我没有爱,她也同样没有爱。黄妮娜不爱我,这我在结婚前就知道,但那时我不在乎。那个时候,爱情对我来说是生活的奢侈品,就像……你别见笑,就像我小时候对猪肉的那种感觉。想吃,但心里明白如果真由着自己的性子吃一顿,这一个月的日子就没得过了。我很清楚我奢侈不起,如果我想要爱情,恐怕我这一辈子的日子都没得过了。这样的感受你恐怕很难理解,因为你从来就没为生存忧虑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太知道生存的艰难了,所以我最看重的就是生存,首先是生存。当然,那时我还对她怀有希望,希望结婚会使我们逐步建立起感情来。但直到离婚时我才明白,我没法爱她,就像她也没法爱我一样。离婚,对我是一种解脱,对她同样也是一种解脱。所以,我们的离婚也是对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谁也不欠谁。

我知道,许多人都像你一样指责我,为了那个孩子。但离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直到现在我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我是在听说她生孩子后,从日期推算出这孩子应该是我的。信不信由你,我去看过孩子,不止一次。但她每次都不让我见孩子的面。她一口咬定这孩子不是我的,说如果是我的她早就做人流了,绝不会让这孩子生下来。东进,你是了解妮娜那个脾气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她什么了。但这件事她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孩子是我的,看长相就知道是我的!

魏明坤一口把酒倒进嘴里,突然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认那个孩子吗?

因为她不爱你,因为她知道你也不爱她。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魏明坤长叹了一口气说,父亲告诉我,有一次他在鞋摊前把那孩子叫住了。那时我虽然又结婚了,但儿子还没出生。老人喜欢孩子,用一块黄色的皮子精心剪了一只小狗送给那孩子。当时孩子高兴极了,双手捧着小狗直喊谢谢爷爷。但过了不久,孩子却哭着送回来了,说妈妈打了她,不让她要这只小狗。妈妈还说今后不许她再到鞋摊玩了,免得沾上一身的臭皮子味。父亲当时就落泪了。父亲流着泪对我说,坤子,爹知道人家这是瞧不起咱,往后爹准保不再撩扯那孩子了。爹不是怕被人瞧不起,爹这辈子让人瞧不起惯了,爹是心疼咱孩子,不能让咱孩子心里屈着呀!

东进,你知道我最忍受不了黄妮娜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她的任性,就是她身上那股子干部子女的酸劲儿和傲慢劲儿。

周东进默默地注视着魏明坤,他知道魏明坤说的都是实话。这是黄妮娜,黄妮娜从来都这么任性,她总是在伤害别人的同时更深地伤害着自己。他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被黄妮娜的任性伤害过。与魏明坤不同的是,他仍旧爱黄妮娜,包括她的任性,甚至爱她的任性。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任性吧,他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黄妮娜,他们是同类。否则,他俩就不可能相爱;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分手;否则,他俩就不可能在分手后谁也不肯再回头。

虽然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我不后悔。魏明坤说,离婚给我的感觉很奇特,走出黄家小楼的那一刻,我仿佛是从茧壳里钻出来了一样,发现自己身上扑扑棱棱地长出了一对陌生的翅膀,当时我就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有了一种展翅欲飞的冲动。我知道我成了,我又一次完成了新的一轮精神蜕变,我更加成熟了。

成熟?周东进突然反应激烈地用挑衅的口气问道,坤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这份不知哪辈子修炼来的成熟!在我的印象里,你从来都是成熟的,很小的时候就像活过了好几辈子似的,成熟得像块焐不热、冻不裂的石头,永远测不出温度高低,永远看不出形态变化!

我不认为成熟有什么不好。魏明坤冷冷地回答,人总是要成熟的,这是自然规律,无论你喜欢还是讨厌,你都无法拒绝成熟。

说实话,坤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总也不够成熟?

你现在已经成熟多了。魏明坤很有保留地回答。

周东进无奈地笑了笑,行,也算是一种回答吧。至少比周南征说得动听。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

他说,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四十岁的浪漫就只能是可笑的了。他找过你吧?周东进突然问。

找过。

周东进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会找你,我就知道他会把什么都做得天衣无缝!看来,你是准备帮他说服我了?

我是准备帮你解决那笔经费。

噢,明白了,周东进点着头说,也算是一种说服吧。

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回去就可以到分区提钱了。

我倒觉得你好像比我更像是周南征的弟弟,也难怪他会欣赏你。

东进,你还是那么容易感情冲动。其实,有什么困难你尽可以提出来嘛,只要是能解决的我就会在分区范围内尽量给你解决,何必要闹到军区?何必要闹到北京呢?你大哥确实很替你担心,他让我好好劝劝你。

你觉得,你能劝得了我吗?

如果只是差在钱上,没有其他问题,我看问题就不大。魏明坤话里有话地说。

如果有其他问题呢?

那就要看具体情况了。

两人互相对视着。

魏明坤的目光扫描般长长地伸了出来,向周东进的深处探寻着。

周东进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目光却似乎无法凝聚在一起。黑色的瞳仁仿佛是一片深色的海水——沉重而不安。渐渐地,海面上掀起了层层波涛,海水逐渐变得汹涌澎湃起来,一个个浪头带着激越的冲动翻腾着、奔涌着、呼啸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岸来……

魏明坤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扑面而来的海水,等待着波涛汹涌的冲击。

但那奔涌的海水却被坚硬的堤坝阻挡住了,巨大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在堤坝上撞得粉碎,变成细碎的泡沫呻吟着退向大海的深处,如落潮般地消失了……

周东进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你们都高估我了,周东进说,我没你们想象得那么不入流,更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具有杀伤力。过去我可能是那样,过去……周东进沉默了一下说,我不想提过去那些事,我只想说现在。现在,我时刻记着我是二团团长,我得对二团负责,我得对二团所有的官兵负责。所有的,包括已经牺牲的和已经离开二团的那些人。所以,我不可能再像从前那么冲动,那么浪漫,那么在乎个人的心理感受了。

突然就有了一种失望的感觉,魏明坤不由对自己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着什么。

周东进自嘲地问魏明坤,你看,我是不是已经很成熟了?

魏明坤怔了一下才回答,我看还欠点火候,如果你真的很成熟了,恐怕就不会为几万元钱追到这里来了。想了想又说,其实,你大哥这样做也是为了……

别跟我提他好不好?周东进不耐烦地打断了魏明坤。

魏明坤奇怪地看了周东进一眼,继续说道,其实你大哥……

别他妈的跟我提他!周东进的拳头“咚”的一声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魏明坤愣了,他看见周东进垂下头,似乎在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胸膛却仍在剧烈地起伏着。

魏明坤没想到周东进也会发出这么软弱的声音,他几乎是在低声恳求:坤子,跟我说点别的吧,说什么都行。

愣了半天,魏明坤才干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那我们就出去走走吧,这屋里实在是有点太闷了。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今年的冬天似乎显得格外长,雪也似乎格外多,格外大。这应该是最后的一场雪了吧?下过了这场雪,天就该转暖了,这个漫长的冬天就该过去了。

东进,今天我去医院看你父亲了。

我知道,川川说你在他的床边坐了很久。

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他的意识很难再恢复了。

从第二次脑出血后医生就一直这么说,可我总不相信。

是啊,老人家一辈子生龙活虎,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东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多呆两天吧,在老人家身边尽尽心,别急着回去了。

不,我想回去。今天我已经去医院看过他了。

这边的事情都办完了?

基本都办完了。通讯设备已经发出去了,团里很快就能收到,只等天一转暖就可以施工了。经费问题你不是也给我解决了吗?我想,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是急着回去搞你的项目吧?

是。

我正好一直想问问你呢,进展得怎么样了?

图纸已经完成了,我这次就能带回去。工厂也已经联系好了,回去就可以让他们抓紧干了。

东进,你这个项目如果搞成了,可给边防部队解决大问题了。

能解决一些问题,至少对边境线上的监视更严密了,处理边境突发事件的应急能力会有很大提高,战士日常巡逻的作业强度也能大大降低。

好!如果成功了分区给你们请功。

那倒不必了,如果搞成了就请分区给我们奖励点研究经费吧。这个项目花进去团里不少钱呢。

可以考虑,精神上的奖励和物资上的奖励可以同时都搞嘛。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和我一起搞项目研究的那个参谋叫陈奇……

我知道,不就是你骗到手的那个大学生吗?

你怎么知道?

魏明坤一笑,全分区上下谁不知道?

对,是我骗到手的。这是个人才。我这样说不单是指在技术方面,我是指在军事思维方面。过去我很自负,总觉得自己在军事方面的思维一直很先进,听他谈了一些对世界军事发展的看法后我很震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思维已经大大落伍了。我想,大概是海湾战争给我们的刺激太强烈了。当我们看到“爱国者”导弹在空中拦截“飞毛腿”,看到精确制导炸弹沿着很小的通风口钻进建筑物爆炸,看到那些我们想都没想过的“外科手术式”和“非接触性打击”的新战法后,我们的脑子一下子就全乱了。这种突然的大量信息的冲击是最容易使人在极度兴奋下产生错觉的。从海湾战争以后,我们就满脑袋都是高科技现代战争,满脑袋都是高新技术武器。以为与人家相比我们只差在装备上,以为只要这方面搞上去我们就能应对现代战争了。其实,面对战争,尤其是面对未来战争,起决定作用的往往不是武器和战法的运用,而是战争思维的更新!武器和战法的运用无一不是由战争思维来决定的。战争思维,这才是我们最应该重视、最应该倾力研究、最有可能带领我们突破装备落后的囿制进入军事前沿领域的!

有点意思!魏明坤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突然道,哎,接着说呀?

不说了。这么重要的思想一句半句哪能说得清楚,等我把论文写出来你再看吧。周东进得意洋洋地补充道,不过,我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对那些习惯了平庸思维的平庸头脑来说,恐怕一时还接受不了。

魏明坤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周东进。他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周东进还像从前那样一提起这类话题立刻就能进入亢奋状态,眼睛溜圆,眼神贼亮,骨子里的自负和骄狂丝毫不减当年。所不同的,只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复述古今中外的战例和几个新名词来炫耀自己了,不再只了解点皮毛就大发议论了。看得出来,他现在的思维已经跳出了一般层面,有了更高的参照、更宽的视野和更深层的思考。

还是说陈奇吧。周东进把话题拉回来说,我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高知识层中的年轻人会对军事这么关注。这段日子我和他谈了不少,周东进突然问,你知道与他交谈时我心里感触最深的是什么吗?

老了。

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觉。告诉你,每当他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大谈数字化部队的优势和局限,大谈超微机器人在未来战争中的作用,大谈纳米空间技术可能带来的无人化战争前景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爸爸。当年,有一件事曾给我留下过很深的印象。记得,有一次我向爸爸炫耀部队刚下发的一种先进武器的性能。当时我讲得很兴奋,没注意到父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尴尬,他显然已经听不懂那些技术参数了。后来,父亲就突然和我大吵起来。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听到后来我才明白了,他说:别他妈的以为老子老了,别他妈的以为没有这些花哨玩意儿就打不了仗。当年我们就是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大炮!告诉你小兔崽子,老子现在上战场照样能打胜仗!那时,我并不理解父亲的心情,但现在我有点理解了。

周东进的声音突然有些沉重:当你发现年轻人的思维已经超越你的时候,当你发现你所掌握的知识已经无法企及更高领域的时候,你就会感到一种老之将至的悲哀。当然了,我比我老爹强,虽然我也不服气,但我还是从心里赞赏他们,连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幼稚我也赞赏。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等我这里的研究结束后,把陈奇调回分区怎么样?

你怎么舍得放他了?

我是想让他在更大层面上得到锻炼,在更广的范围发挥作用。

年轻人多在基层锻炼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人才也得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

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你这也是一种僵化的人才观念。人才也有多种多样的类型,有些人才适合长期扎在基层,有些人才就不一定适合。如果把擅长宏观研究的人才长期放在基层,不给他们纵览全局的机会,就会限制他们的眼光,损害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另外,陈奇这个人太傲,个性强,处理问题生硬,不成熟。他这样的人很容易得罪领导,断送前程。你知道他是怎么评价我的研究的吗?他说我的研究最多只能算是农业机械化的初级产物——手扶拖拉机。说我只不过是想用手扶拖拉机来代替牛马拉犁,连联合收割机都算不上!当时真把我气蒙了,我把拳头都捏紫了,差点让他那两颗门牙就地阵亡。你说,像他这种浑小子怎么可能讨领导的喜欢?怎么可能为自己创造一个好的发展环境?所以,我想把他交给你,让你尽可能关照点他,别让他稀里糊涂地夭折了。

为什么要交给我?

因为你的现在地位使你具备关照他的能力,再说……你听了可别得意,我觉得你能把握得了他。你的那份成熟老练使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信任感,交给你我放心。

你不是最讨厌我这份不知哪辈子修来的成熟吗?

不错,但你身上最吸引我的也正是这份成熟。周东进诚恳地说,不瞒你说坤子,你的成熟从小就对我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对你身上这种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我一直是既讨厌又欣赏,既嫉妒又羡慕。周东进突然孩子气地笑了一下,我从来没说过,是怕你知道了会骄傲,会误以为你比我强了。

不过,对陈奇这小子我还希望你魏司令能多包容着点。手下留情,千万别轻易修理他,宁肯让他永远不成熟,也别伤了他的个性,别扼杀了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周东进思忖着说,战争其实比艺术更需要想象力,无论多么大胆的想象都很难超出战争的发展进程。所以,战争思维中最可贵的恐怕就是永远走在现实前面的、充满鲜活气息的、层出不穷的想象力了。没有一个天才的军事家不对未来战争充满了丰富的想象,没有一个成功的战例不是想象力的杰作。坤子,我们的学识和经历已经把我们限制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珍惜他们了。就好好珍惜他们吧!

魏明坤一直默默地望着周东进。这是一个无论经受多少挫折都始终保持真纯和激情的人,这是一个无论经历多少坎坷也不肯放弃真诚和理想的人,面对他,你会不由自主地被感动,被震撼,甚至会感到有点不舒服,心里或身体的某个部位会隐隐作痛。

此时,魏明坤很想对周东进说点什么,应该是一些赞许的感慨的话,或是一些亲近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话。但是不行,也许对别人行,但对周东进他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结果,魏明坤一张口,竟冒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的话:东进,到分区来当参谋长吧,我们一起干!

周东进愣了一下,倒不是对魏明坤的提议感到奇怪,而是对魏明坤采用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感到奇怪。以他对魏明坤的了解,魏明坤是绝不可能轻易说出这种带有许诺性质的话的,尤其是对他。沉默了一会儿,周东进神情复杂地说,坤子,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可不是把你当朋友才对你说这些话的。

我也不是把你当朋友才对你说这句话的。魏明坤冷冷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是个不错的参谋长。

那我就踏实了。周东进说,我们两个人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就像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山。山和水不一样,水可以各流各的,也可以归流到一起。但山不行,山永远是各自为中心,永远无法走近,无法靠拢。一句话,你我不可能成为朋友。

东进,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的是什么吗?魏明坤说,就是你身上这股子干部子弟的傲慢劲儿!但我也不想否认,你身上最吸引我、最能激发起我的激情的也恰恰就是这股子傲慢劲儿。说老实话东进,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你成为朋友,但我也从不认为我们两人就不能在一起合作。就算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山,就算是永远无法走近无法靠拢,总还可以遥相呼应,共同撑起一片风景吧?

两人停下脚步,互相对视着,目光贴近而疏远、胶着而冷淡。

没错,至少你的判断是准确的。周东进说,我肯定是个不错的参谋长!

远远地就看见周东进笔直地立在站前广场中间。陈简悄悄地绕到周东进背后,伸出手刚要拍肩膀,周东进却猛地回转身,一把拧住了陈简的手腕子。陈简“哎哟”了一声,周东进这才发现是陈简,立刻松开了手。但陈简已经疼得蹲下身去了。周东进赶紧跟着蹲下查看陈简的手。还好,没伤着,幸亏及时放手了,否则这只手还不定拧成什么样子了呢。

看到陈简眼泪含眼圈的委屈样子,周东进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就凭你这个样儿还想在背后偷袭我?我可告诉你,今后千万别再跟我开这种玩笑了。我可是经过训练的,一遇到紧急情况就有习惯性反应,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要把你弄伤了可怎么办?

谁知道你这么狠呀?陈简悻悻地说。

谁知道你这么傻呀?周东进嬉皮笑脸地说。

你?!陈简气得抽回手转身就走。周东进赶紧追了上去。

一直追到候车大厅门口,周东进才把陈简堵住。陈简怒目而视瞪着周东进,想等周东进说一大堆软乎话再决定给不给他好脸。没想到周东进却什么话也不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拥着她走进了大厅。

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走路,陈简心里有点发慌。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这个宽厚、坚实的胸膛给了她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她觉得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气息似乎源源不断地从那里发散出来,缭绕着她,温暖着她,无声地渗入她的内心。一种微醉的幸福感顿时油然而生。她仰起脸去看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发现周东进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视而不见。他就那么心无旁骛地拥着她向前走,把一段长长的路走成很短。

径直进入候车室的咖啡茶座后,他才像放贵重物品一样把她轻轻地放在了沙发上。喝点什么?周东进俯下身问。

周东进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真情,突然令陈简十分地感动。喝杯咖啡吧。陈简温顺地说。

咖啡上来了,是一种劣质的速溶咖啡,喝进嘴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味道。

怎么样?周东进一脸坏笑地问。

陈简装模作样地品了一口,夸张地说,味道好极了!

真的很好?

真的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周东进说。这才把外衣脱下来,踏踏实实地在陈简面前坐下了。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尽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坐一会儿了。

哎,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了?陈简问。

事情都办完了呗。周东进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

陈简盯住周东进看了一眼说,你有心事?

周东进叹道,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是你的一根肋骨嘛。

周东进神情暗淡下来,默默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不想说就别说了。陈简拍了拍周东进的手。

陈简,周东进突然问道,你被欺骗过吗?被你最亲近的人欺骗过吗?

……

你没有,如果被欺骗过,你的眼睛就不会是这么明朗了。

一种不安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陈简赶紧说,咱们说点别的好吗?东进,咱们说点别的吧。

陈简,你就让我说吧。周东进几乎是恳求地说,除了你,我再没人可说再没处可说了!

陈简怔怔地看着周东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周东进缓缓地垂下了头。看得出他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牙关紧咬,两腮紧绷,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胸膛急剧地喘息起伏,拧绞在一起的两只大手也压抑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陈简担心地伸出手抚摸着周东进的后背,轻声地说,那就说吧,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好受一点的话,就都说出来吧。

过了很久,周东进才抬起头,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下来了。周东进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算了吧,不说了。见陈简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又解释道,有些事是必须由自己来承担,而且也只能是由自己来承担的。你放心吧,我能承担得了。

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劣质咖啡的味道,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简突然想起带来的图纸,心中一振,立刻边掏图纸边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差点把正事忘了。给!她使劲地把图纸推到周东进面前。

周东进的眼睛果然一亮,没问题了吧?周东进问。

一点问题都没有!

太好了!周东进说,我该怎么谢谢你呢?

我看哪,陈简笑着说,你怎么谢我都不过分。

没错,周东进深情地说,我怎么谢你都不过分!

那就别傻看着了,赶快把图纸收起来吧。陈简说。

看着周东进小心翼翼地往包里装图纸的样子,陈简不由笑了,用不着那么小心吧?那是图纸,又不是贵重仪器。

对我来说它就是贵重仪器。

哎,我问你,陈简突然问,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你也是贵重仪器。周东进说。

陈简扑哧一下乐了,滚你的,谁是仪器呀?

你不是仪器是什么?我这些图纸不都是用你这个仪器校正出来的吗?

你?你还真把我当仪器了呀?

当然了,周东进说,你是我手里最贵重的一件仪器呢。

陈简咬牙道,周东进,原来我只是你使用的一件仪器呀?原来你只是为了让我为你校正那些图纸呀?!

不,周东进突然收回笑脸正色道,你是我的一切!

陈简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有……有那么严重吗?

周东进真诚地点了点头。

心突然急促地跳起来,陈简的脸兴奋得绯红。

知道刚才追你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吗?周东进问。

陈简的眼睛里闪出一个问号。

我想,我不会让你跑掉的,无论你跑到哪我都要把你追回来,因为你是我的。

你就那么肯定?

没错。

如果我不是朝这边跑,而是跑到那边上车走了呢?陈简调皮地笑着问。

那我就坐车追。

吹牛!你不赶火车了?

不赶了。

为什么?

因为火车还有下一班,可你只有一个。

我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比什么都重要!周东进对着陈简的眼睛说,过去我不懂得珍惜,我也因此失去过很多很多。说到这里,周东进的眼睛暗淡了一下。但现在我懂了,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是属于我的,知道什么是我不应该放弃的。我不会放过你的陈简,你休想从我手里跑掉。

陈简把额头伸过来抵着周东进的额头,低声说,我真想……

什么?

陈简看了看四周,狠狠地说,我真想咬你一口!

两人会心地笑了。

周东进缓缓搅动着咖啡,又陷入了沉思。

你在想什么?陈简问。

我在想,周东进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沉重,谁能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知道什么东西是不能放弃的呢?

你怎么了?陈简诧异地打量着周东进。

我问你,如果一边是你想要得到的所有东西,一边是你心里一直坚守着的一种东西,你会要什么?

我听不懂。

这么说吧,假如你非常想要得到一些东西,而要想得到这些东西,你就必须放弃你始终坚守着的一种信念或是准则,你会怎么办?

我会先搞清楚哪些是我最需要的。

可是你搞不清楚哪些是你最需要的。

那我就搞清楚放弃哪方是我心理能够承受的。

不,放弃哪方你的心里也无法承受。

那就简单了:放弃所有的,只留下你心里最后的那点东西。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是你的,因为他就是你,因为你无论放弃什么也不能放弃自己。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是?……

没有可是。你就是这样一种人,永远得瞧得起自己,永远得坚守住自己。如果你放弃了自己,哪怕得到的再多,那些东西对你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周东进呆呆地看着陈简,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陈简一笑,又忘了,我是你的一根肋骨。

可是,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周东进颓丧地说。

陈简认真地审视着周东进,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放弃。如果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再来问我了。

咖啡早已凉了,周东进还在下意识地不停地搅拌着。

别苦自己了东进。陈简说,其实什么样的选择都有道理。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理解。

我怎么选择你都能理解吗?

都能理解!

陈简,答应我,永远也不要欺骗我。周东进一把抓住陈简的手,死死地盯住陈简说,哪怕全世界都陷入同一个骗局,哪怕说真话会把我打入地狱,哪怕需要用你我的生命做代价,你也不要欺骗我!

我答应。陈简认真地说。

周东进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动情地说,陈简,你是我的希望,是我在快要溺死之前抓到的惟一的一根稻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力量把我浮起来,但至少你没让我立刻就沉入水底,你是惟一给我希望的人……

不,东进,你的希望是你自己,只能是你自己!陈简说。

周东进蓦地抬头看着陈简。

……

手机突然响了。耳机里响起川川急切的声:东进吗,你赶快回医院来,爸爸……

爸爸怎么了?

爸爸病情突然变化,正在抢救,你快点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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