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座那个夜晚之后,黄妮娜就变得魂不守舍了。她从早到晚尖着耳朵听电话,神经质地一会儿查看一遍传呼机上的信息,满脑袋想得都是周和平,全身心都在期待着周和平。那个温馨之夜,突然间唤醒了黄妮娜体内沉寂已久的对男人的渴望和激情。她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着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回想着那令人心醉的亲吻,回想着那使她战栗不止的抚摸,回想着那腾云驾雾般的愉悦感受……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这竟是黄妮娜第一次体验到这样无比美妙的感觉。在此之前,她从未想到过这种事会给她带来如此的欢愉,从未想到过女人是可以这样愉快地去做的。与魏明坤在一起的短暂夫妻生活经历,不仅没有开启黄妮娜做女人的兴致,反而使她对男女之事从紧张到厌恶,最后几乎到了恐惧的程度。说心里话,黄妮娜从来就没爱过魏明坤,她是与周东进赌气才遵从父亲的意愿与魏明坤结婚的。

刚与周东进分手的那阵子,黄妮娜整天哭哭啼啼地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看到女儿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黄振中心里又心疼又生气。他劝女儿说,妮娜莫哭,这是好事情嘛,就是周东进那小子不提出来,我们早晚也要提出来的。

黄妮娜抽抽搭搭地说,我就是不服这个气,凭什么他先提出来跟我黄?现在别人都知道我让他给甩了,弄得我在大家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了!

黄振中说,这有什么嘛,爸爸再给你找个好的不就行了。

黄妮娜就耍起脾气了,说,我不要你给我找,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样的!

黄振中说,笑话!我是你爸爸,我还不知道该给你找什么样的吗?妮娜呀,你不要忘了,爸爸就是管干部的,爸爸给你找的保证符合革命接班人的标准!

黄振中当即就给两个关系密切的军政委分别打电话,让他们帮忙在部队物色人。人家问都要什么条件,黄振中就说,首先要政治思想好,阶级立场坚定,能够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服从领导,遵守纪律。生活作风嘛要正派,品行要端正,对了,身体还要健康。反正你就按选拔干部的标准报给我就行。正好过几天我要下部队,到时候我可要当面考核哩。

几天后,黄振中从部队回来了,兴冲冲地把魏明坤的照片、简历和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组织鉴定一起放在黄妮娜面前。

黄妮娜哭笑不得地说,爸爸,你这是给我找对象呢还是为部队选拔干部呢?

黄振中说,这两件事不矛盾嘛,爸爸就是要按照选拔干部的标准,为我们妮娜找个好对象哩!

黄妮娜瞥了一眼魏明坤的照片,发现这个人有些面熟。仔细看后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是对面的野孩子头儿坤子!黄妮娜把这些东西一下子摔在地上,生气地说,爸爸,你给我找个了什么人呀?!

黄振中莫名其妙地说,妮娜呀,你好好看看,这个魏明坤可是个好干部苗子,很有发展前途哩。

黄妮娜说你知道啥呀?他爸爸是个驼子!

驼子?黄振中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爸爸是个驼子?

我怎么不知道?他爸爸就在咱们大院对面掌鞋,不信你去看看。

噢?黄振中沉吟着说,这么说,他的家庭成分是手工业者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手工业者也是劳动者嘛。

爸爸!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能找个驼子的儿子?我怎么能找个鞋匠的儿子?我要是找他,还不得被别人笑掉大牙呀?!

胡说!黄振中突然严肃起来,皱着眉头说,妮娜,我发现你的思想很成问题呀。你说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找鞋匠的儿子?

我……黄妮娜一时想不出理由,一下子卡住了。

你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是门第观念!黄振中说,鞋匠的儿子怎么了,鞋匠的儿子就不能有出息了?我还是农民的儿子哩,我现在怎么样?当初你妈妈是北平学生,你姥爷还留过洋哩,你妈妈不也嫁给我了?妮娜呀,你不要非在干部子弟里面找,不要搞资产阶级门当户对那一套。干部子女应该与工农子女相结合,应该与工农子女打成一片嘛!

黄妮娜耍赖说,反正我不同意!小时候他和东进一人领一帮小孩儿,总在一起打群架,他净打咱们大院的小孩儿,我看见他就烦。

这么说他和周东进是老对手喽。黄振中说,这倒挺有意思,我听他们军干部处长介绍说,他俩从入伍后就一直摽着劲儿干,各方面都不分上下。本来这次提拔营职干部周东进是排在魏明坤前面的,从平时训练看,周东进的军事素质更好一些,但上战场真刀真枪地一打仗,周东进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而魏明坤在实战中的表现却十分突出,所以他们就把魏明坤提起来当了副营长,周东进就……

原来他就是四连连长!原来就是这个鞋匠的儿子击败周东进当上了副营长!黄妮娜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莫名的兴奋。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偏偏就把他送到我面前了!如果我真跟魏明坤谈朋友,周东进还不得气死?只可惜魏明坤的家庭条件太差了,他爸爸哪怕是个工人也能说得过去呀,偏偏是个鞋匠,而且还是个驼子。一下子把标准降低到这个地步,黄妮娜实在有点不甘心。她有点泄气地想,女伴儿们要是听说我找了个驼子鞋匠的儿子,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但转念又一想,自己身边的女兵大多数找的都是些连排职干部,魏明坤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个营职干部了。再说,他刚立了战功,又是军里认定的培养苗子,有发展前途。找这样一个有战功、有发展的营职干部,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要不然我就答应下来跟他谈着,先气气周东进再说。好呢就谈下去,不好就拉倒。黄妮娜想,反正凭他的条件,他绝不敢像周东进那样欺负我,成不成还不是得我说了算。对,我就是要和魏明坤谈朋友!我要让周东进难受,让周东进后悔,把周东进气死!

打定主意,黄妮娜抬头对黄振中说,爸爸,你安排我和魏明坤见面吧。

黄振中反倒被弄愣了,他半天也没想明白妮娜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过你得快点安排啊,晚了没准我又改主意了。黄妮娜说。

这丫头真是被自己惯坏了,黄振中想,太任性了。

黄妮娜对魏明坤的第一印象不错。与周东进相比,魏明坤显得更稳重成熟一些。魏明坤不像周东进话那么多,他习惯用眼睛默默地观察周围。他的眼睛藏在高高的眉弓之下,很深,也很锐利。黄妮娜常常觉得他像是一只苍鹰,不动声色地圪蹴在那里,低头可寻觅猎物,仰面能直冲云天。

与魏明坤在一起,黄妮娜有一种沉静感,这也是与周东进截然不同的。周东进几乎一刻也停不下来,有事没事总拖着黄妮娜到处跑,想着法的满世界找乐子,找累。常常累得黄妮娜怨气冲天,两个人就吵、就闹,然后再和好,再到处跑。魏明坤则只静静地坐在那里,只要黄妮娜不提建议,他可以接连几个小时连地方都不挪动。黄妮娜常常会忍不住奇怪地盯住他问,你到底多大了?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已经活了几个世纪了似的。

每当黄妮娜这样发问的时候,魏明坤只能僵硬地笑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这个家里感到拘谨,更不能告诉黄妮娜他在她的面前感到拘谨。

魏明坤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军里的干部处长刚找他谈话的时候他很吃惊,但这最初的吃惊几乎立刻就变成了兴奋。只有魏明坤自己心里知道,他从小就对大院里的女孩子有一种朦胧的钟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钟情那些既骄傲又娇气的女孩儿。开始,他常常故意站在她们必经的路上玩,悄悄地观察她们,希望引起她们的注意。但她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看过他一眼,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子。他很失望,曾不止一次地发誓再也不走近她们了。但他管不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她们越是高傲、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是钟情于她们。当他那次砸碎车窗,第一次引起她们共同的注目,听到她们为他发出的尖叫声时,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那以后,他就常常故意当着她们的面找茬跟大院的男孩子打架,只要知道她们在旁边围观,只要听到她们的惊叫声甚至怒喊声,他就能兴奋起来,就会越战越勇。渐渐地大院里那些女孩都认得他,都怕他了,她们常常离得老远的对他指指点点,但只要见他向她们走近,她们就会一哄而散,虽然他从不追她们。望着她们奔逃的背影,他常得意地想,我让你们跑,等长大了我一定要从你们中间逮一个回去给我做媳妇!

魏明坤万万没想到,当他成熟到已经把她们淡忘,不再沉溺于自己的想象,不再对不现实的事耿耿于怀的时候,这个臆想的现实却真真切切地摆到了他的面前。连魏明坤也感到纳闷,命运为什么会这样宠幸自己。自己一个鞋匠的儿子,先是在周汉的帮助下穿上了军装,现在又有黄振中女婿的位置在等待着他。难道真像父亲魏驼子说的那样,老魏家到了他这一代上,祖宗坟冒青烟了?

魏明坤对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儿顾虑都没有。特别是当他得知黄妮娜在此之前一直在与周东进谈恋爱,得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结束之后,他的心就有点发虚了。虽然,魏明坤自信作为男人自己绝不比周东进差,但他心里明白,无论是在长相、个头,还是家庭条件方面自己都没法与周东进相比。谁知道那个黄妮娜是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外在条件呢?尽管有顾虑,魏明坤还是想试一试。他知道自己这种家庭背景的人能被提名到黄政委面前,能够得到黄家的认可,本身就是对他的肯定。这说明他魏明坤多年的努力已经得到了承认,说明他魏明坤已经具备了与周东进们一样的竞争实力。仅此一点,就足以令魏明坤兴奋了。他几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与黄政委的女儿产生爱情。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自己得到了与周东进同等的竞争机会,在乎的是怎样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周东进们占据着的那个圈子。魏明坤心里很清楚,正因为黄妮娜与周东进谈过恋爱,这件事对他的诱惑力才更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得到周东进想要而未能得到的女人,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另一个战场上击败周东进夺取全面胜利,魏明坤就会不由自主地进入临战前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状态。

兴奋归兴奋,魏明坤并没有忘乎所以。他深知自己面临的处境十分微妙。他是被干部处长和军政委选出来交给黄政委的,这情形就如同层层立下军令状,把他派到前线去打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恶仗一样。胜了,他将得到更多的掌声和鲜花,也许会从此青云直上;败了,他就得接受加倍的处罚,也许会因此断送了自己。干部处长送他来的时候把话说得很清楚:魏明坤,你可是我在军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军政委也是在黄政委面前打了保票的,你得把这事当成政治任务来完成,千万给我长个脸,给咱们军首长长个脸!尽管如此,魏明坤还是甘愿冒这个险,他认为这值得,他对自己有信心。

魏明坤原以为自己有过去周家的经历,就可以从容镇定地走进黄家了,但他的信心从迈进黄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接受挑战。他没有想到,黄家不仅有着与周家一样的庭院小楼,还有着比周家更大的规矩和讲究。

一进门,公务员就客客气气地迎上前,递给魏明坤一双拖鞋请他换上。魏明坤当即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进门还要脱鞋,他的脚上刚好穿着一双露脚趾头的破袜子。魏明坤心里懊恼得要死,早知道他就换双袜子了。磨蹭了半天,魏明坤才在公务员的注视下红着脸脱下了鞋。袜子上那两个窟窿,使原本有备而来的魏明坤顿时就乱了方寸。结果,在整个见面和谈话的过程中,魏明坤满脑袋都是那两个窟窿,满脑袋都是怎么把脚藏起来不让人家看见招摇在外的那两个脚趾头。

以魏明坤的生活经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生活可以讲究到这种无微不至的程度。魏明坤在黄家几乎是步步尴尬。走进每一个房间之前,魏明坤都要踌躇一会儿,不知道是该穿着拖鞋进呢还是该光着脚进。每个房门口都有踏脚毯,房间里有地毯、床前毯、镜前毯,浴室里有脚垫,甚至在浴盆前都铺着一块漂亮的浴室地毯。家里所有的家具上面都铺着东西,写字台上有台布、饭桌上有桌布、沙发上有沙发巾,甚至连暖壶和电话上都搭着一块漂亮的手绢。魏明坤喝了一口茶后,随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公务员立刻上前把茶杯重新摆好。魏明坤这才发现茶杯应该放在一个精致漂亮的镂空杯垫上。这个家里的每一个摆设,每一件装饰都有固定的位置,甚至包括那些定期更换的花。魏明坤在处处感到新鲜的同时,也处处感到拘谨。他总觉得自己像个闯进后花园的野生动物,不是踩坏了草坪就是碰掉了花瓣,呆在哪都不合适,怎么呆着都浑身不自在。

面对黄妮娜,魏明坤更是感到拘谨。见面之前,魏明坤绝没想到黄妮娜会长得这么漂亮,如果早知道的话,他或许就没那么自信了。黄妮娜的美是那种很打眼的美,一下就能把你镇住,让你半天都挪不动眼珠。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美缺少内容,显得太雅、太单纯,缺少那种能使人产生亲近愿望的甜和媚。最令魏明坤动心的还不是黄妮娜的美,而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慵懒的气息。黄妮娜似乎总是一副很闲适的样子,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她的所有动作都很轻柔缓慢,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慢慢的,带着轻轻的唇音。魏明坤喜欢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黄妮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总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媳妇。面对黄妮娜,他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周东进。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长、有多深,但他不太相信是周东进先提出不干的。他宁愿相信黄妮娜自己的说法:是黄妮娜把周东进甩了。这种说法在心理上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支撑,为他追求黄妮娜提供了最充足的理由——得到周东进想要而不能得到的。虽然,魏明坤在接触中也逐渐发现了黄妮娜的一些缺点,譬如黄妮娜喜欢使小性子,譬如黄妮娜眼神儿中时常流露出的冷傲和轻慢也使魏明坤感到很不舒服,但魏明坤认为这些毕竟只是这种女人身上常有的小毛病,在大目标面前小毛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何况,黄妮娜在一般情况下都显得很有教养,即便是气极了也只会尖起嗓子嚷两句“讨厌”“烦人”之类的话,绝不会像他们胡同里那些女孩子一样张嘴破口大骂。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成全了魏明坤。魏明坤给黄家留下的印象好极了:成熟老练、稳重谦和、聪明朴实、本分可靠……很快,他们的婚事就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黄振中、肖萍夫妇以极大的热情开始为女儿张罗婚事。

直到这个时候,黄妮娜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地步了。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跟魏明坤结婚,她已经跟魏明坤谈了那么长时间的恋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俩十分般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俩应该结婚了。尽管她对魏明坤始终没有什么热情,但她说不出魏明坤的不好。况且,父母又几乎每天都在她的耳边说魏明坤的好话,女伴们也都对魏明坤表示了赞赏。黄妮娜只好由着父母张罗去了。但越临近结婚的日子,黄妮娜的情绪越不好。直到眼看就要举办婚礼了,黄妮娜才想明白,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结婚。可是此时家里已经为他们做好了结婚的一切准备。

结婚的前一天,黄妮娜把周东进给她的信件和照片清理出来准备烧掉,但结果却是捧着那些东西大哭了一场。她最终还是没舍得烧掉那些东西。到这时她才明白,这些东西已经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她不能毁掉它,就像她无法把自己的生命剖开一样。她把这些东西锁在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子里。

他们的婚礼是在黄家办的,新婚之夜就住在了黄家。对此,魏家没有异议,黄家的客人随便哪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魏家那间小房的确是太寒碜了,迎不起人。更何况他们结婚的所有费用都是黄家出的,魏家没出一分钱。连媳妇进门那天第一次叫爸妈的改口钱,都是魏明坤用自己的钱悄悄替爸妈准备好的。但魏驼子说了,毕竟是我们魏家娶媳妇,再怎么着也得在咱家住一住。哪怕只住一宿,我们在街坊四邻面前也就有个脸面了。魏驼子知道媳妇金贵,为了能让儿子、媳妇在家住上一宿,魏驼子坚持着把小房腾了出来,自己和老伴儿早早就搬进偏厦子住去了。

那段新婚的日子,对魏明坤和黄妮娜来说都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经历。

新婚之夜,在魏明坤手忙脚乱之时,黄妮娜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魏明坤的动作很笨拙很粗重,他好像丝毫没有想关照黄妮娜的意识,丝毫没有调动对方的情绪使她与自己相呼应的耐心,他迫不及待地只想尽快满足自己,只想尽快地占有这个女人。闭着眼睛感受着魏明坤的粗鲁,黄妮娜不由想起了周东进。东进是绝不会这样对待她的,她想,东进虽也粗犷,但在东进身边她总能时刻感受到一种被怜爱的关切。这种关切不是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它是一种感觉,有时候是一个眼神儿,有时候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虽然只是很不经意的一点点表示,却能在瞬间把深藏于对方内心的全部信息传递给你,准确地告诉你你在他心目中所占据的位置。突然一阵剧痛,黄妮娜惊叫着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魏明坤。

黄妮娜的惊叫吓了魏明坤一跳,魏明坤猛然停了下来,犹豫地看着黄妮娜,他从黄妮娜那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恐和反感。那种不加掩饰的反感如利剑般深深地刺痛了魏明坤,他心中一紧,突然就毫无来由地想起了周东进。周东进,魏明坤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渐渐地感觉到体内如同注入了强心剂一般,精神又重新亢奋起来。他猛地扑向黄妮娜,用更粗暴的动作继续向着既定目标挺进,直到筋疲力尽,才轰然瘫倒在床上。

魏明坤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黄妮娜独自拥被而坐,默默地看着身边这个自顾自熟睡着的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委屈如潮水般漫上心头,汩汩地从眼中流淌出来,把新婚之夜冲得一片狼藉。

第二天,当魏明坤与黄妮娜商量到魏家去住这件事时,黄妮娜一口就回绝了。

“为什么?”魏明坤问。

“不为什么,”黄妮娜懒懒地回答:“我不想去。”

“总得说出个理由吧?”

“没理由,我就是不想去。”黄妮娜傲慢地回答。

“妮娜,你是不是嫌我家条件差?”魏明坤目光阴郁地盯住黄妮娜道,“不错,我家条件是差点。但你既然跟我结了婚,既然做了魏家的儿媳妇,总得进我们魏家的门吧?”

……

见黄妮娜不吭声,魏明坤又劝道:“我爸妈早就把房子腾出来,什么都给咱们准备好了,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在家将就一宿,让老人……”

“别说了,反正我不在你家住。”黄妮娜不耐烦地打断魏明坤。

魏明坤强压着火气说:“妮娜,结婚住婆家这是老规矩了,我家已经作出让步破了这个规矩,你也该让一步,别让街坊四邻说咱们太不讲究了。”

黄妮娜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反正我们部队大院没你们老百姓家那么多穷讲究。”

“黄妮娜,你不要太过分了!”魏明坤的目光里渐渐透出一股子寒气,“这件事我定了,今天你必须跟我过去住!”

“我就不过去住,你能把我怎么样?”

魏明坤咬牙道:“没有正当理由,你就得给我过去住!”

黄妮娜一仰头:“好,你非让我说出理由,那我就告诉你,我讨厌你家那股臭鞋子味……”

话音未落,魏明坤的脸骤然变了颜色,只见他眼中寒光一闪,拳头随之就挥了过来……

黄妮娜惊惧得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就听得“咣当”一声脆响,墙上的镜子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魏明坤面色阴沉地看着满地碎片,血顺着手背流淌出来,嘀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

肖萍跑上楼问出什么事了,黄妮娜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魏明坤把那只受伤的手藏在背后,平静地打开门对站在门外的岳母说:“没事,是我不小心把镜子碰碎了。”说着,还歉意地咧开嘴朝肖萍笑了笑。

肖萍隔着门缝看了看满地的碎玻璃片,说:“我喊公务员上来收拾收拾。”

魏明坤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碎玻璃不好收拾,收拾不干净还容易伤着人,自己收拾放心。”

吃饭的时候,魏明坤很懂事地征求岳父母的意见,问他和妮娜今天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招呼招呼那边的客人。黄振中两口子立刻表示赞同,说这是应该的嘛,你们俩就在那边住两天吧。黄妮娜还没等张口,魏明坤就用十分体谅的口气说:“妮娜不习惯睡炕,我们白天过去就行了,晚上回来住,反正也不远。”

黄妮娜没想到魏明坤会这样说,一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心里不由有了些愧意。所以,那一整天黄妮娜在魏家的表现都很乖,魏驼子让她给客人剥糖她就剥糖,让她给客人点烟她就点烟。魏家儿媳妇的漂亮和知礼得到了街坊四邻的一致称赞,替魏家挣足了脸面。魏驼子高兴得满脸都是笑褶,连罗锅儿都快抻直溜了。

当天晚上,魏驼子和黄妮娜都喝了不少酒。魏驼子夸一句儿媳妇,魏明坤就劝他和黄妮娜喝一杯,回头再劝黄妮娜回敬一杯。不知不觉的一瓶多酒就进去了。魏驼子本来就没多少酒量,喝到最后,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魏驼子挤着通红的泪眼说:“我老魏家祖上积德呀,要不坤子咋能娶到这样画片似的媳妇?”

魏驼子流着泪说:“共产党好哇,要不我魏驼子咋能跟这么大的官攀上亲呢?”

魏驼子指点着魏明坤的鼻尖说:“坤子,你可得好好待你媳妇哇!你媳妇金贵,搁过去,你媳妇这样的身份就是金枝玉叶。你算啥?你小子不过是个土坷垃!”

魏驼子拍打着桌子说:“坤子你小子有福啊!不像你爹,一辈子都没直过腰,一辈子都被人瞧不起……”

魏明坤一反常态地听任魏驼子耍酒疯闹腾。直到最后才抢过酒瓶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匀到两个杯子里,对黄妮娜说:“妮娜,来,咱俩把这点酒喝了。”

黄妮娜说:“不……不行了,我不能……喝了,我要……要回去。”

魏明坤说:“不要紧,妮娜,我知道你有酒量。把这点喝了咱们就回去。”说着自己一仰脖先把酒喝下去了。

黄妮娜说:“喝……喝了就……就回去……”说着也把酒喝了。

第二天早上黄妮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魏家的土炕上。魏明坤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炕沿上抽烟。黄妮娜很奇怪,问魏明坤:“我怎么睡在这了?昨天我是不是喝多了?”

魏明坤抽着烟没吭声。

身下的炕烧得很热,烤得嗓子眼儿干得冒火。黄妮娜觉得浑身发软,就对魏明坤说:“你给我倒点水喝,我……”

魏明坤站起身,狠狠地踩灭了烟蒂,只说了句:“起来吧大小姐,要喝水回你家喝去,我家的水可有股子臭皮子味。”

从魏家回来之后,魏明坤和黄妮娜之间的关系就越来越冷淡了。魏明坤很少同黄妮娜说话,需要时不管黄妮娜醒着还是睡着,拉过来就干。没有任何过程,不带丝毫温情,黄妮娜对于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没有知觉没有生命的工具。黄妮娜越来越怕魏明坤,越来越怕与魏明坤做那种事了。每一次,黄妮娜都能在魏明坤的眼睛里看到令她恐惧的寒光。她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魏明坤在自己身上宣泄的不是欲望,而是仇恨。

但魏明坤与黄妮娜的父母之间却始终维持着良好的关系。魏明坤对岳父母十分恭敬。他有空就陪黄振中下棋,和黄振中一起滔滔不绝地谈部队的事情,谈对部队现状的看法,谈自己对部队建设的想法。在岳父母面前,魏明坤从不粗暴地对待黄妮娜,即便黄妮娜无理取闹发脾气故意激他,他也会忍耐住一声不吭。所以,在黄振中夫妻眼里魏明坤是个难得的好女婿,而他们的女儿简直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刁妇。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一年就结束了。离婚是黄妮娜提出来的,黄妮娜这时已经很了解魏明坤了,她知道魏明坤虽然也想离婚,但他是绝不会主动提出离婚的。魏明坤太精明了,他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他宁肯充当受伤害的角色,宁肯让别人认为他窝囊,说他不够男人。黄妮娜当然更愿意由她主动提出离婚,黄妮娜在乎的是面子,在乎的是她先甩了别人而不是被别人甩了的感觉。两人一拍即合,很顺利地办了离婚。

结果,最终受到伤害的当然是黄妮娜,因为她受到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父母的谴责,而魏明坤则得到了所有人的理解和同情。黄振中甚至还专门为这事找了魏明坤的军政委,说离婚的责任完全在自己女儿身上,让他们千万不要因此对魏明坤有看法,更不能为这件事影响对魏明坤的正常提拔使用。

在经历了周东进的绝情和魏明坤的粗暴之后,黄妮娜原本对自己、对男人都已经失去了信心。远离男人独居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男人,已经可以不再想要男人了。但周和平只轻轻地对她说了两个字:“心疼”,她苦心修筑了多年的防线就于顷刻间彻底崩溃了。

心疼,这个充满了怜爱的字眼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黄妮娜心中最深的伤口,使她的心剧烈地颤抖着,把伤感、哀怨、激动、渴望和兴奋电流般传遍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连指尖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心醉的震颤。黄妮娜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复述着这两个令她感动不已的字,一遍又一遍地体验着那只温柔的手带给她的醉心的震颤,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被人心疼着而流下感动的泪水。

黄妮娜从心里感激周和平,是周和平使她记起自己还是个女人,是周和平让她感受到被男人心疼着该有多么的幸福,是周和平让她品尝到了做女人的快乐。

从天明到夜晚,从夜晚到天明,黄妮娜就那样放任自己,躺在床上不停地想。想得心旷神怡、心力交瘁,想得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对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黄妮娜心里也觉得很难为情,但她没办法,她没办法让自己不去想,没办法扼制自己渴望一遍遍体验、一遍遍感受的欲望。

有时候,黄妮娜会忽然觉得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其实并不曾存在过,所有的场景都是她用想象构筑起来的,所有的细节都是她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出来的。每当这个时候,黄妮娜就会恐惧得惊坐起来,抓过传呼机一遍遍仔细地看着上面那行字:请黄小姐下午六点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楼牡丹厅。

这行字证实了她确实去过金座,但这行字也只能证实她去过那个地方,却不能证实她和周和平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不能证实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的存在。

黄妮娜越来越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有过那个金色的温馨之夜了,她真怕这一切仅仅只是个梦,她真怕在给了她这样美好的梦之后又狠心把她叫醒,她真怕从梦中醒来时会发现所有的感动和美丽都不曾存在。

她需要再一次证实,需要从周和平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但整整两天过去了,周和平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黄妮娜不敢主动给周和平打电话,如果真有那一夜,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会语无伦次,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如果没有那一夜,她怕自己会贸然说出令周和平和自己都尴尬的话,会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会不顾一切地失声痛哭。

每次电话铃声一响起来,她都不顾一切地抢在了了前面接,弄得了了莫名其妙,说老妈你怎么了,不是你说的咱家电话十个有九个是找我的,剩下一个是打错的吗?从来没见过你接电话这么积极呀,不是有什么情况了吧?

黄妮娜脸色微红,嗔怒道,了了你别胡说,妈妈有正经事。

了了嬉皮笑脸地说,老妈,谁说你这不是正经事了?就算你有什么情况,也是应该的,也是正经事啊。

黄妮娜沉下脸,说了了你能不能不用这种腔调跟妈妈讲话?

了了毫不在意地迎着黄妮娜的目光,说老妈你能不能不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

正僵持着,电话铃响了。母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去接。

电话铃声固执地一遍一遍地响着,黄妮娜终于耐不住了,说了了你接电话呀。

了了得意地一笑,拿起电话听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递给黄妮娜说:老妈,恭喜你,终于等来了。

黄妮娜慌慌地抢过电话,听到里面传来周和平的声音:妮娜,你能到公司来一趟吗?有点事。

能,能。黄妮娜忙不迭地回答。

那你现在就过来吧,我在公司等你。

周和平说完就把电话放下了,什么都没提,什么都没说,甚至没容得黄妮娜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黄妮娜呆呆地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他在约自己呢,还是老板在对员工下达指示呢?

走进周和平办公室的时候,周和平正在打电话。黄妮娜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等他。

这个电话很长,足以让黄妮娜忐忑不安的心境一点点平静下来。她默默地看着一边打着手势一边不停讲话的周和平,突然被周和平的手吸引住了。她十分熟悉的这种手型:手指修长,指甲很大,指关节十分突出……这是一双骨感很强,坚毅有力的手。这双手与周东进的手简直长得太像了,几乎就是周东进的复制品!只是周东进的小指不像周和平的小指那样僵硬,那样冷静。周东进的小指是微微向里弯曲着的,显得不安分,容易冲动。黄妮娜太熟悉这种手了,它把一种早已陌生了的熟悉突然带到黄妮娜面前,猛烈地叩击着她的记忆,叩得她眼里霎时汪满了泪水。

周和平的电话终于讲完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含泪水的黄妮娜关切地问:“妮娜,你不舒服?”

“没。”黄妮娜摇摇头,赶紧恢复了常态。

周和平笑了笑没多问,把放在写字台上的一个信封推给黄妮娜说:“妮娜,这是给你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多出来的算是奖金。”

看到黄妮娜有些惊讶,周和平咧嘴笑了一下说,那天晚上你表现不错……

黄妮娜的脸呼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道周和平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虽然她非常想从周和平的嘴里验证那天晚上的事,但真的当面提起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赶紧低下了头。黄妮娜心里有些不舒服,周和平说给她“奖金”,还说那天晚上她表现不错。周和平为什么非要把他们之间的事与钱联系在一起呢?不,这不对头!黄妮娜觉得心像被一把尖利的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疼得紧紧地缩在了一起,眼泪跟着就涌上来了。她伤感地想,周和平怎么能这样看待我呢?他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我不能要这些钱!

黄妮娜猛地抬起头,却听到周和平在说:妮娜,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喝酒,你陪客人喝酒喝得很到位,客人们都很满意,这些奖金就是我对你工作的肯定。

原来周和平谈的是工作!原来周和平一直是在与她谈工作!黄妮娜恍然大悟,这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又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周和平。

从黄妮娜的眼神里,周和平看到了他希望看到的全部内容:失望、孤寂、忧郁、渴求、焦虑、哀怨……周和平伸出两只手,缓缓地把黄妮娜从沙发上拉起来,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积蓄在心中的泪水立刻决堤般地从黄妮娜的眼中奔涌出来。

周和平一边为黄妮娜擦着眼泪,一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妮娜,我为你买了一套内衣。

这是一套淡紫色的名牌真丝内衣,做工精美、典雅高贵。黄妮娜又惊又喜地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那滑爽的面料,她早就希望能有这样一套高档内衣了。和平你对我真好,黄妮娜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突然,她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拼命地吻起了周和平,边吻边不停地念叨着,和平你对我真好,和平你对我真好!

中午,他们出去吃了一顿比萨饼。

吃饭的时候,周和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得很少。黄妮娜关切地问周和平怎么了,周和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没事,生意上碰到了点棘手的事情。黄妮娜问什么事让他这么为难?周和平却不肯说,说他不愿意让黄妮娜跟着他一起着急上火,他自己想办法处理就是了。黄妮娜深受感动,说和平,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说吧,就算我没能力帮你的忙,也能帮你想想办法找找人啊。你不告诉我我才真会为你着急上火呢。周和平就只好告诉了黄妮娜,说前不久,他去美国与MG公司谈一笔大生意,本来已经很有把握了,但听说省外贸也在与MG公司谈。他已经找了MG公司的亚洲事务助理,对方同意向总裁渗透倾向性意见,尽力协助他们公司谈下这笔生意。但提出他们公司给MG的条件必须要比省外贸的条件优惠。比省外贸优惠倒不成问题,问题是不了解省外贸的底线没法报价。报低了没赚头,报高了又面临前功尽弃的危险。只有摸清省外贸与MG公司谈判的情况,才能报出最合适的价格。MG的总裁近期就要到中国来定夺这件事,届时周和平必须报出最合适的价格,但他虽然想了不少办法,可直到现在还没搞到省外贸的谈判资料,没法下决心。周和平说,为了谈成这笔生意,他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前期准备,投入了很多财力物力,几乎把全部家当都抵上了。如果这笔生意做不成,他就彻底完了。现在,眼看着离MG公司总裁到来的日期越来越近了,他整天在外面跑着想办法,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和平,那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黄妮娜急切地问。

跟你说有什么用?还不是害你跟我一起瞎着急。周和平一脸的无奈。

和平,黄妮娜说,你忘了我就是省外贸的人了?

是又怎么样?周和平说,这笔业务跟你那摊儿也没关系,再说你就只是个普通业务员,这种重要项目的谈判资料你也接触不上。

那我就不会找别人吗?黄妮娜埋怨道,我在省外贸那么多年,再怎么着也有几个不错的朋友吧!

周和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说,妮娜,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能不能帮上我倒说不准,但我可以试试嘛。

周和平高兴地吻了一下黄妮娜说,妮娜,你太好了!

黄妮娜不好意思地说,你看你,当着这么多人。

那有什么,周和平说,他们在我眼里只是一些萝卜白菜。说着又吻了黄妮娜一下说,妮娜,我眼里只有你,这件事我就靠你了!

黄妮娜脸色红润地抬头看着周和平说,和平,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好!周和平说,那我们现在就说好,等你把资料一拿到手,我们俩立刻去金座订个房,好好地庆祝一下。说罢,又俯在黄妮娜的耳边轻声补充了一句,妮娜,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把这套内衣穿上啊。

黄妮娜很振奋,从来没有人像周和平这样信任过她。周和平说,妮娜,我相信你的能力,你一定会帮我办成这件事的,这笔生意做完后,我要任命你当我的副总经理。黄妮娜想,她不能辜负了周和平的信任,她得对得起周和平,她要打虎上山,让周和平知道她黄妮娜配当他的副总经理。

但跑了两天之后,黄妮娜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改革后的省外贸与过去大不相同了,管理上比她在的时候严格多了,所有重要的商业资料都实行了微机管理,只有公司领导和个别技术人员才能接触到。

黄妮娜几乎都绝望了,这两天周和平虽然常给她打电话,但从来没提过这件事,都是问点不要紧的事,说几句关心她的话。但周和平越是不提,黄妮娜心里就越是着急,她知道周和平心里急着呢,只不过是不忍心催她罢了。黄妮娜为此更是感动得要死,更想赶快把这件事办成办好了。

急中生智,黄妮娜想起了一个人,省外贸负责微机管理的小赵。小赵是计算机专业研究生,小伙子很文气,在对公司人员进行微机培训的时候,他特别关照黄妮娜。有几次晚上上完课,小赵还主动提出送黄妮娜回的家。那时黄妮娜没太在意,她已经太习惯有男人对自己感兴趣了,何况这个小赵在她的眼里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当她离开外贸的时候,小赵竟专门送她来了。这一次,小赵给黄妮娜留下的印象很深。他虽然没说什么,但他的眼睛里装着那么多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同情和爱慕。

黄妮娜去找小赵,说她现在找工作需要考计算机,让小赵给她补几个晚上的计算机操作课。小赵果然欣然同意了。跟小赵一起在公司的电脑房里折腾了两个晚上,黄妮娜果然把密码套了出来,又趁支小赵出去买夜餐的机会,把资料全部拷贝了下来。黄妮娜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克格勃,面对兴致勃勃买夜餐回来的小赵,黄妮娜心里愧疚得要死。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是为了和平才不得已这样做的,我只做这一次,只做这一次。

后来黄妮娜想,其实当她把磁盘给周和平的那天,心里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不过当时她不愿深想,不愿确定罢了。

周和平查看磁盘时的表情令黄妮娜很不舒服。他眼神儿贪婪地盯着显示屏,一边急切地点击鼠标,一边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伸进嘴里,不停地噬啃着指甲,那模样活像一头获得猎物后亢奋不已的野兽。

黄妮娜在旁边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周和平也没和她说一句话,他显然早已把黄妮娜忘了。关上电脑抬头看见黄妮娜时,他甚至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黄妮娜一直在旁边等着呢,这才赶紧现在脸上弄出了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黄妮娜最怕见周和平笑了,他这种不会笑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假模假式的,有点瘆人。不像周东进的笑那么有阳光,那么有感染力。

周和平点燃一支雪茄,心满意足地靠在老板椅上吸了一口说:“妮娜,这下你可帮了我大忙了,改日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黄妮娜一愣,她想说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等资料一拿到手立刻就去金座订个房间庆祝庆祝吗?怎么又改日了?但又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就绕了个弯子提醒周和平道:“和平,我们俩去……去吃个饭吧?”

周和平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表“哎哟”了一声,说:“糟了糟了,你要不提醒我还忘了,我晚上有个饭局,请客户吃饭。现在已经晚了,我得快点赶过去,这些客户咱们可是得罪不起呀。”

黄妮娜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里的包,里面装着周和平送给她的那套漂亮的内衣,这是她特地带来的。黄妮娜很失望,又对自己的迫不及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不知所措地望着周和平,看到黄妮娜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周和平边往外走边说:“这样吧妮娜,今晚儿你找几个朋友出去吃饭,到哪吃都行,回头开个票我给你报销,就算我请客了。”说罢一头钻进车里走了。

黄妮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走到金座大厦来的。直到门童向她问好,为她推动转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发觉自己是站在灯火辉煌的金座面前。来不及细想,黄妮娜赶紧挺直腰身调整姿态,款款地迈步走了进去。

礼宾小姐迎上来问她住宿还是就餐,黄妮娜没直接回答,只微笑着问我可以用牡丹厅吗?小姐愣了一下,说对不起,牡丹厅已经有客人了。又问请问您有几位客人?我可以给您安排其他包间吗?黄妮娜微微皱了下眉头说,既然牡丹厅有客人那就算了吧,我还是习惯用牡丹厅。小姐疑惑地对黄妮娜说,真对不起,我们这里牡丹厅最紧张,客人一般都是提前三天预订的。看到黄妮娜脸上有些不自在了,又赶紧说,我带您去芙蓉厅看看好吗?芙蓉厅也很不错,碰巧今天预订芙蓉厅的客人没来,您先看看那里的环境,如果满意就用,不用也没关系的。其实黄妮娜知道牡丹厅是不会空闲的,她原意是想给自己找个体面的台阶离开,没想到反倒露了怯。幸亏这位小姐识趣,又很会招呼人,弄得她倒不好意思立刻抽身走了,只好跟在小姐后面去看芙蓉厅。

芙蓉厅的确不错,与牡丹厅一样的富丽堂皇,只是比牡丹厅小了一点。屋里昏黄柔和的灯光一下就把黄妮娜带回到了那个难忘的晚上。还没等小姐开口,黄妮娜就回头说,好吧,我就用芙蓉厅吧。

坐在空荡荡的芙蓉厅里,黄妮娜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该请谁来吃这顿饭。这些年她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会交往,没有朋友,也从来没请人吃过饭。想来想去,她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六指,对,把六指找来!连黄妮娜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一想到六指,自己的情绪立刻就高涨起来了。她兴致勃勃地马上给六指打了传呼。

黄妮娜记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六指联系了。自从她到周和平的公司后,自从那天六指从她家赌气走后,她就再没找过六指,六指竟也从来没再找过她。想起来,黄妮娜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六指的,六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诚心诚意地帮她,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而她呢,不仅从来没正儿八经地答谢过六指,还总对六指耍脾气。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有点小事就找六指商量,处境刚好一点就整个把六指忘到脑勺后边去了。黄妮娜想,她今天一定要补偿一下,好好答谢答谢六指。

六指什么时候进来的,黄妮娜一点也没听见。她常觉得六指走路像个豹子,步伐矫捷且悄无声息。直到六指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才发觉六指已经站在她身后了。黄妮娜没想到自己见到六指会这么兴奋,这么愉快。她忘乎所以地“腾”地一下从沙发上蹦起来,大喊大叫地边拉着六指上桌,边使劲埋怨六指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跟她联系,说六指一定是钻进钱眼里忙活他的臭买卖去了,还说六指是重钱轻友早把她给忘了,说着说着竟真动起气来,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委屈,弄得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

六指一直没说话,任着黄妮娜闹腾,直到看着黄妮娜闹腾得差不多了,才问了一句:“发财了?”

“谁发财了?”黄妮娜莫名其妙地问。

“没发财跑金座来请客?”

“噢,”黄妮娜恍然大悟道,“有人给我报销。”

“是周和平吧?”六指的脸立刻阴沉了。

黄妮娜不高兴地说,“你管是谁报销干吗?是我请客不就行了。”

六指又不说话了,点着一根烟默默地抽起来。

黄妮娜恨恨地用眼睛抠了六指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扫兴呀?早知道不请你来吃饭了!”

六指使劲吐出嘴里的烟说:“是呀,你应该跟周和平一起吃饭嘛。那小子跑哪去了?怎么把你自己撂这了?”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说:“你管得着吗?六指,你要是不愿意吃我这顿饭你就走,别在这跟我阴阳怪气的。”

六指一龇牙说:“你急什么呀?你总得让我弄清吃谁的再下嘴吧?万一吃出了耗子药我也知道是谁下的药哇。”

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咬牙切齿道:“六指,你等着,啥时候我非偷偷给你下点耗子药让你尝尝厉害不可!”

六指对着手指间的烟头说:“你不用偷偷下药,你只要明说让我吃,不管是什么我六指保证二话不说立刻吞了它。”

黄妮娜心中一动,抬眼去看六指,只见六指正专注地盯着烟头。不知为什么黄妮娜心里突然有点发慌。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仔细一看,烟头已经燃到了六指的手指头了。

黄妮娜大叫起来:“六指,快扔了,烟!”

六指若无其事地抬起手,像欣赏首饰似的认真地看了看,这才把烟头掐灭,按在烟缸里慢慢碾成了粉末。

这顿饭最终还是没吃多久就不欢而散了。原因是几杯酒下肚后,六指又提起了周和平。六指告诉黄妮娜说:“你爱信不信,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黄妮娜说:“六指你有完没完了?你了解周和平还是我了解周和平?再说我又不是傻子,好赖人我自己看不出来呀?”

六指哼了一声说:“别以为自己不是傻子,我看人家说的没错,你就是个大傻逼!不信我把话撂这,就凭你,周和平把你卖了你还得替他数钱!”

黄妮娜呼地一下站起来说:“六指,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

六指说:“不就是说你傻吗?不想让人说你傻,往后你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儿。”

“我让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黄妮娜的脸都发白了。

六指愣了愣,这才明白黄妮娜指的是那个“逼”字。他没吭声,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刚想喝,却被黄妮娜拦住了。

黄妮娜不依不饶地说:“你把那个字给我收回去!”

六指不耐烦地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你的。”

“谁说的?”

六指没吭声。

黄妮娜冷笑道:“你倒说呀,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

六指端起酒就往嘴里倒。

黄妮娜一把将酒杯夺过来,“啪”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上,带着哭腔说:“六指,你是个混蛋!你欺负我还想往别人身上赖!你说的没错,我是太傻了,我瞎了眼把你这种人当朋友!我……我是个大傻……你给我滚!”

六指默默地看了一眼黄妮娜,缓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手搭在门把上的时候六指犹豫着停了下来,低沉地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那句话是周和平说的。”

黄妮娜一愣,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撒谎!你撒谎!你这人怎么这么卑鄙呀?!”

六指背对着她又补了一句:“不信,你可以去问周和平的司机,如果是撒谎也是他在撒谎。”说罢,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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