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切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话是周和平主动说出来的。周和平说,妮娜,你在我的公司兼个职怎么样?

兼职?黄妮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兼职做我的总经理助理。

我?

是呀。兼职不会影响你在省外贸的工作,你平时不用来上班,有什么事我找你,你给我办了就行了。反正你在那边有份固定的工资,我一个月再给你五百元钱补贴。你看怎么样?

黄妮娜打了个怔,她很想告诉周和平自己已经下岗了,但嘴巴张合了几回就是说不出口。想想先这样也行,钱虽然少点,好在不用坐班,还可以找份别的工作干。如果给周和平办好了一两件事,到时候再提出正式跟他干,可能会更好一些,也就答应下来了。

周和平办事倒挺痛快,很快就给黄妮娜印了名片,还配了一个传呼机。虽然一个月只有五百元钱,但漂亮的名片和崭新的传呼机足以使黄妮娜忘乎所以了。名片上清清楚楚地在黄妮娜的名字下边印着:总经理助理。黄妮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自己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怎么一下子就当上总经理助理了?

黄妮娜把这张名片递给六指时的样子显然很得意。

六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有什么不对劲的?黄妮娜挺不高兴地拖着腔问,她本来以为六指会替她高兴的。

六指说,总经理助理应该到公司上班,帮着总经理处理日常工作呀,怎么能不上班呢?

黄妮娜说和平不是以为我还在省外贸上班嘛,怕影响我的工作呗。

六指惊讶道,你怎么还没告诉他你现在的情况?

没有。

你这人也太……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一月给你多少钱?

五百。

五百?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就是五百嘛,黄妮娜的声音低了下来,和平说我已经有份工资了,这五百算兼职的补贴。

操,这算整的什么事呀,五百!打发叫花子也不止这个数!六指气得满地乱转,“呸”的一声狠狠地吐到地毯上一口痰。

黄妮娜立刻跳起来,尖起嗓子喊道,六指你干什么呀?总随地大小便!都说你多少次了,臭毛病就是不改!

六指看着地毯上的那口痰,理亏地嘟囔了一句,我擦了还不行吗?就弯下身子把痰擦掉了。

黄妮娜仍旧不依不饶地拉着脸,“咚咚咚”地把地板跺得山响,跑去拿来苏儿水又擦了一遍。

两人一时无话,都闷在那里了。

黄妮娜心里有点烦,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六指这种人搅和到一起。六指从长相到习惯几乎没一处优点。坐在你面前不是吱溜吱溜地嘬牙,就是没完没了地在胸前、腋下搓泥球。这还不说,还要把嘬出来的牙秽和搓出来的泥球小心翼翼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用手指搓一阵子,然后才心满意足地随便朝哪个方向一弹。六指做这套动作是一种习惯,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似乎毫无感觉。但黄妮娜可真是受不了。黄妮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搞的,有什么事总想跟六指叨咕叨咕,但一见了六指那副毫无教养的样子又打心眼儿里发烦。

六指也在生自己的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管这个女人的闲事。六指虽然丑,虽然长了六个指头,但六指不缺女人。而且一般情况下,六指都是尽着嫩的挑。六指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占着上风的,六指说东,那些女人就不敢说西;六指说鸡蛋是带把的,那些女人就赶紧说对鸡蛋是树上长的。女人在六指的眼里历来是不做数的,六指常竖起那根赘指吓唬那些不识相的女人,说女人就像他这根手指头,想要就留着,不想要立刻就可以剁掉。这法子很奏效,再难缠的女人听了这话也会乖乖溜走。六指没想到自己竟被这个比自己还大的女人辖制住了。这女人动不动就跟他耍小姐脾气,他却总能容忍她。最奇怪的是,六指至今也没想过要占这个女人的便宜,至今也没在这个女人身上讨到过一点儿便宜。

六指注意到黄妮娜对周和平的态度就完全不同。黄妮娜在周和平面前有点拿样,从不尖声尖气地大喊,笑起来的样子也更光鲜些。六指看得出黄妮娜总是极力想赢得周和平的好感,但又不想使自己显得太掉价。六指觉得这个女人很好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把面子金贵得跟命似的。六指认为黄妮娜其实是个不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

对周和平,六指有一种天然的敌意。六指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一眼看见周和平,心里立刻就生出了强烈的敌意。他几乎讨厌这家伙所有的一切:讨厌他高挑的身材,讨厌他苍白的面孔,讨厌他风度翩翩的举止,讨厌他目空一切的神态……六指看出周和平不是什么好鸟,但绝对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六指想得没趣,起身就走。

黄妮娜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你这人怎么说走就走呀?

六指头也不回地说,省得在这让你窝心。

黄妮娜说,人家话还没说完呢。

六指脚都不停地说,有话快说我还有事呢。

你走吧!黄妮娜气得大声喊道,你走吧你!

六指却在门口停下了,回过头说,我告诉你,跟那小子打交道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小心让他把你算计进去。

黄妮娜冷笑道,六指你是不是让你们那伙人算计出毛病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他算计我什么呀,我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再说我和周和平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们是老同学了,他算计谁也不能算计我呀。

六指一龇牙,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妮娜气得在后面直跺脚。

六指一走,黄妮娜就后悔了。今天是她把六指叫来的,她本来心情挺好的,想跟六指商量商量这件事,看是再找一份工作呢还是先这么干着,没想到刚一张嘴就把牙硌崩了。她其实心里挺感激六指的,人家六指跟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却整天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有什么困难一个电话就到,自己真不该为了吐痰的事朝六指发那么大的脾气。

黄妮娜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不知为什么自己特别爱跟六指发脾气。过去她是有这个毛病,越是在亲人面前,越是在跟自己亲近的人面前就越爱耍脾气。妈妈总说妮娜是活活被她爸爸惯坏了,亲近不得,越对她好她的脾气就越大,就越不讲理。但她已经很多年没耍过脾气了。没有亲近的人可耍,她几乎已经忘了耍脾气的滋味了。事情怪也就怪在这,这个六指并不是她什么人,可以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从没想过要跟这个长着六根指头的家伙走多么近,可为什么一到六指面前,自己过去那种感觉就全找回来了呢?为什么自己无缘无故地总想朝六指发脾气呢?

想起来,黄妮娜只有和东进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感觉最明显,和魏明坤都没有这种感觉。小时候黄妮娜挺怕东进的,东进无论在幼儿园还是在八一学校都是“八一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东进,都听东进的指挥。东进淘是淘,但从来不理睬女孩,也从来不欺负女孩。有一次,有个男孩拿一条毛毛虫吓唬女孩玩,把女孩们吓得尖声喊叫着到处乱跑。黄妮娜跑得慢了点,被那个男孩把毛毛虫扔进了脖子里。黄妮娜吓得浑身乱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东进冲上来一把抓掉毛毛虫,回头就给了那男孩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那男孩的鼻子上,血就流起来个没完了。老师见了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进拎到外面,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午饭后发苹果也没给东进,说是惩罚他。东进倒不在乎,这些课目他几乎天天操练,早就习惯了。但黄妮娜心里却过不去了。黄妮娜把分给自己的那个苹果偷偷藏起来没吃,下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塞到了东进的手里。黄妮娜至今还记得东进接苹果的时候朝她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结实雪白的牙齿。黄妮娜的脸当时一下就红了,赶紧扭头跑掉了。从那以后,他俩之间就有了一种比别人更近一些的感觉。后来,黄妮娜渐渐地就不怕东进了。在学校里他们见面从来不讲话,因为八一学校很封建,男女生之间基本不来往。但回到家他们却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两家住前后楼,东进有时会把黄妮娜领到自己家的地下室,让黄妮娜看他怎么拆那些枪。黄妮娜问怎么没子弹呢?东进说子弹都让爸爸给收起来了。黄妮娜说我爸爸就从来不收起来,就放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东进一听立刻高兴得不得了,说那你给我拿一点儿来好不好?黄妮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就是拿点子弹嘛,这还不容易。黄妮娜就回家在爸爸写字台的抽屉里抓了一把黄灿灿的子弹。给东进子弹的时候,黄妮娜说,东进你可得保密啊,不许说是我给你的。东进说那当然,谁问我也不说。没想到没过几天这些子弹就差点出了事,没想到为了保密东进竟被周伯伯打成那样,没想到东进的后背都被打烂了也没说出子弹是黄妮娜给的。这件事让黄妮娜在十分吃惊的同时也十分感动,从那以后,东进就长进黄妮娜的心里了。也就是从那以后,黄妮娜就越来越爱跟东进耍脾气了。

什么事情都有个头,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头,这个道理黄妮娜是后来才想明白的。最后跟东进分手的那一次,她就是耍脾气耍过了头,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把东进伤了,伤得很深。

黄妮娜和东进正式谈恋爱是在当兵以后。但当他们把恋爱关系分别告诉双方家长时,却遭到了两个家庭的一致反对。周家的反应最为激烈,周汉毫无余地地当场表示坚决不同意,说你休想把黄振中的丫头弄到我家里来,我绝不跟黄振中那套号人搭亲家!东进说爸爸你搞清楚了没有,我这是给自己找老婆,又不是给你找亲家!周汉说,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当老婆不好偏找他黄振中的丫头?!东进说爸爸我和妮娜之间是有感情的啊。周汉说,少给老子扯你们那个小资产阶级的鸡巴感情,老子就是不同意!东进就瞪红了眼睛冲周汉喊道:你是暴君!你是个不懂感情的暴君!难道你自己没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周汉就火了,说你个兔崽子你敢骂老子暴君?老子今天就暴君了,老子非暴君个给你看看不可!说着就把手中的杯子连同满满一杯热茶像撇手榴弹似的整个撇到了东进的身上。东进毫不示弱,立刻操起身边的一只花瓶砸过去。但东进不是朝着周汉而是朝客厅的窗户砸的,那只花瓶穿破两层玻璃窗飞了出去,玻璃顿时稀里哗啦地碎了满地。

事后,东进托着一只烫伤了的胳膊,很悲壮地对黄妮娜说,妮娜,这事谁反对也没用,咱俩好定了!

黄妮娜很感激东进为她做的这一切,但她心里的压力却更大了。如果只是自己家不同意还好说,她不怕自己的爸妈,反正他们就她这一个女儿,大不了跟爸爸妈妈多耍几回赖,他们早晚会对自己让步的。但周伯伯的态度这么坚决可就不好办了,搞成这个样子,她可怎么进周家的门呀。

东进上前线之前,黄妮娜哭着对东进说,东进,你可得给我好好回来,你最好给我立个功回来,我爸爸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了。你要是能在前线立个功,我就能保证说服我爸爸妈妈同意咱俩的事。到时候,周伯伯要是还不同意你就干脆搬到我家来,我们俩在我家结婚。

黄妮娜万万没想到东进竟会这么不争气,上了一回战场不仅没立功,还把自己弄得灰溜溜的。黄振中说,怎么样妮娜,你爸爸看人是不会错的,周东进这样的人就是不行,他的个性太像周汉了,这种人在部队是不会有发展前途的。黄妮娜赌气说,那周伯伯不是也发展得挺好吗?好?黄振中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是战争年代,跟现在部队的情况不一样。再说了,你周伯伯要是按正常发展的话,至少应该比现在高两个级别!

黄妮娜对东进很是失望。本来黄妮娜找东进在女兵中就有不少非议,那时女兵的眼睛都盯在机关,普遍认为找个机关里的参谋、干事、助理员比找基层部队的连长、指导员更体面,也更有发展前途。黄妮娜的条件在女兵中也算是好的,按说,她比别人的选择余地更大,谁也没想到她居然找了个小连长,大家都觉得黄妮娜有点亏,有点缺心眼儿。但黄妮娜以前对东进还是挺有信心的。她相信东进具有超人的军事素质,相信东进是最好的军事人才,相信东进在军事方面的发展不可限量。所以黄妮娜总是极力向自己的女伴表白说东进如何如何有发展前途,为了捞回点面子,黄妮娜还撒了个小谎,自作主张给东进提了一职,说东进提副营长了。黄妮娜想,反正东进是优秀连长,在团里排第一号人选,从前线回来肯定立刻就能提,早说出去几天也没啥。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线回来后,东进提职的事竟彻底告吹了。黄妮娜这下可沉不住气了,本来是想挣个面子的,结果她这边把话说出去了,东进那边的事却没影了,不仅没保住面子,反倒把原来那点面子也全搭进去了!这事要是让人说出去,该有多难为情呀。黄妮娜憋了一肚子的火,那次就一古脑儿地撒在了东进的头上。

他们那天去红房子吃西餐。黄妮娜和东进都很喜欢吃西餐,所以每次东进从部队回来,他们一定要抽时间来红房子吃一顿西餐。红房子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门面不大,但里面的环境布置得很幽雅。低垂的天鹅绒吊顶,明暗适中的情调烛光,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最主要的是这里的西餐做得十分地道。寻到这里来的客人,大多是一些懂得西餐,会吃西餐,真正想安安静静吃顿西餐的人。东进照例先给自己和黄妮娜各要了一杯餐前红酒,又给黄妮娜点了红菜汤、蔬菜沙拉、软煎鱼、啤酒苹果圈和一小杯雪利酒。东进自己点的是奶油番茄汤,随后又要了罐闷牛肉、奶汁烤杂拌、铁扒、柠檬牛舌,觉得还不过瘾,就又要了个五成熟带血筋的烤牛排,全是荤的。黄妮娜说东进整个就是一头山上下来猛兽,标准的食肉动物,东进这才给自己要了份酸黄瓜。酒要的是马提尼酒,东进说他今天想多喝点,就要了一整瓶。

举起酒杯,东进看着黄妮娜说,妮娜你今天情绪不好。黄妮娜没说话,沉闷地碰了一下东进的杯子,自顾自地把酒一口喝干了。

背景音乐换了一支很耳熟的大提琴曲,黄妮娜和东进互相看了一眼。

东进问,妮娜,还记得这支曲子吗?

黄妮娜点了点头。

东进说,小时候我们在北京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当时放的就是这支曲子。

黄妮娜又点了点头。

那次是你姥姥领我们去的。当时“文革”刚刚开始,“老莫”还没关门,记得走进莫斯科餐厅那高大宽敞的大厅时,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我镇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我也是,我到现在都觉得“老莫”不像餐厅,更像一个豪华舞场。

你姥姥真好,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最有教养的老太太。还是她教会我们怎么用刀叉、怎么品味西餐的。

姥姥年轻时跟着姥爷在欧洲住了将近十年呢,她比我爸爸、妈妈见识多。

你姥姥告诉我们这支曲子是柴科夫斯基作的,说柴科夫斯基是俄国有名的作曲家。当时你说,姥姥,我怎么听着心里觉得不好受呢?你姥姥说这就对了,这支曲子是《天鹅湖》里最悲伤的一段。你一听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弄得姥姥手忙脚乱地赶快哄你。我把餐巾递给你让你擦眼泪,你身子使劲一扭把餐巾甩到了地上。我记得你姥姥当时就长叹了一口气说,妮娜,你这个性子将来是要吃亏的呀。

黄妮娜说东进你少拐着弯子教训我,说着眼里已经含着泪了。

东进就把服务员喊来,让把曲子换了。不一会儿,背景音乐就换成了肖邦的钢琴曲。红房子这里就是这点好,从来不放那些让人坐不稳定不住的现代音乐,只放那些古典的清明的东西。

东进突然笑了,说,哎,还记得那次我送了你一样东西吗?

不记得。黄妮娜没好气地说。

我给你偷了一把叉子!东进说,你不记得了,那时“老莫”的刀叉勺都是银的呢。唉呀呀,可惜了可惜了,那可是我这辈子送给你的第一个定情物啊。

净瞎说,黄妮娜扑哧一下乐了,那时咱俩还是小孩呢。黄妮娜现在还保存着那把银叉子。记得当时东进把叉子塞进黄妮娜手里的时候,她先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心就开始咚咚跳起来。那种感觉很奇特,紧张、兴奋、刺激,只有打破常规干坏事才能带来那样强烈的快感。直到揣着这个秘密避开了所有的人,他们才把那把叉子拿出来。那是一把做工十分考究的银叉子,柄上的图案很古典很精细,黄妮娜喜欢得不得了。东进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想给你偷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了。黄妮娜惊讶地问他为什么会有偷东西给她的想法,东进认真地回答说,因为你给我偷过子弹呀。我欠你的,男的是不能欠女的东西的,真的。看着东进那副认真的样子,黄妮娜乐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至今,黄妮娜还记得东进当时那副傻乎乎的神情。

黄妮娜把雪利酒也喝光了,又伸手要倒马提尼酒。东进拦住他说,妮娜,你是不是在怨我。

黄妮娜使劲甩开东进的手,说,我哪敢呀。你多能啊,多无私啊,连到手的战功都让你给推掉了。

东进说,妮娜,你听我给你解释。

黄妮娜冷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行动就是最好的解释!它证明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不了解情况!

我了解,我什么情况都了解!你说,是不是前指已经决定给你和五连立功了?

是。

是不是你三番五次地找前指非要把功推掉?

是。

是不是你为了达到推功的目的,说自己在指挥上有失误?

那是事实。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其实,你完全不必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打听打听去,哪有指挥员打完仗不为自己部队争功的?听我爸爸讲,当年打完小流河阻击战后,你爸爸为了给部队争“小流河阻击英雄团”的称号,把一张八仙桌都拍碎了,要不是我爸爸拦着还差点动了枪。你回去问问周伯伯,当指挥员的在关键的时刻不为部下争谁还愿意跟着你打仗?!

妮娜,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只有这样做我在良心上才能过得去。

周东进,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让自己的良心过得去,你怎么就不想想别人?不想想你的连队,不想想那些牺牲了的战士?!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东进声音艰涩地说,我就是想到那些牺牲的战士才决定这样做的,我就是为了不再有这样的牺牲才这样做的!

可你想过我吗?想过我们的事吗?

我承认,当时那种情况,我确实没来得及想那么多。

没来得及?黄妮娜的眼圈一下就红了,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重要?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来得及想我?没来得及想我们的事?

……

周东进,你不要以为我非你不嫁!

妮娜,不许你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话!

你想让我用什么样的口气对你说话?你别自我感觉太好了,你也就能跟我吹吹牛,说自己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没机会上战场展示才干吧。现在怎么样,战场你也上了,才干你也展示了,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就我这个傻子才相信你吧,别人谁信呀。过去,我爸爸怎么说你在部队没发展我都不相信,人家在背后议论我缺心眼儿,说凭我这么好的条件不该找个小连长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我黄妮娜真是没眼光,真是缺心眼儿,我……

黄妮娜,你不用再说了!东进脸色铁青,攥着酒瓶的手微微发抖,我听懂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认为我周东进配不上你吗?你不就是觉得找我这个小连长委屈你了吗?好,从现在开始,你请便!东进突然大声喊道,你爱找谁找谁去!说完“咔嚓”一声把手里那瓶马提尼酒砸了个粉碎。

黄妮娜惊恐地站起来望着东进,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黄妮娜说,周东进这话可是你说出来的,你可别后悔!说罢,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第二天东进来找黄妮娜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来哄她的呢。从前,每次耍过脾气之后都是东进来哄她。这次她想把脸板得紧一点儿,让东进哄得费劲点,决不能轻易饶过他。但东进却什么话也没说,沉着脸把一包东西摔在她面前转身就往外走。待她看清那包东西是她从前写给东进的信和送给他的所有照片后,这才慌了。但无论她在后面怎么叫怎么哭,东进却始终连头都没回一下。黄妮娜怎么也没想到东进会这么绝情,没一丝悔意,没一句解释,连一点儿回旋余地都不给。

黄妮娜和东进冲破阻力艰难维系的关系,就这样突然结束在他们自己手里了。

黄妮娜接到第一个传呼时,简直有点欣喜若狂了。

传呼是周和平打来的,上面打着两行字:请黄小姐下午六点整到金座大酒店二楼牡丹厅。金座大酒店!黄妮娜一下子兴奋起来,这是全市最高档的酒店了,自己还从来没进去过呢。黄妮娜知道那座新建的大厦,整座大厦全部是用金色的玻璃幕装饰起来的,很显眼,很气派,很是与众不同。

黄妮娜看了看表,离六点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立刻慌张起来。到那样的地方吃饭,正儿八经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收拾收拾,这点时间真不知道够不够呢。

首先得决定穿什么衣服。有人说,女人的衣橱里永远缺一套衣服。这话一点儿没错,女人就是这样,无论衣橱里有多少件衣服,永远也找不到最适合今天出门穿的那套。何况黄妮娜已经很长时间没置办过像样的衣服了。不是不想买,是不能买。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看不上。每次上街,黄妮娜都在两难中徘徊,最后的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无功而返。外面还是得穿六指陪她买的那件风衣,可是里面穿什么呢?说老实话,衣橱里连件上档次的羊绒衫都没有,到那种地方吃饭,总不能就穿件普通毛衣吧?再说,还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呢,她再怎么样也不能给周和平丢人呀。想到这,黄妮娜立刻下决心,马上去买件羊绒衫,耽误点时间也得去买!

一提到买衣服,黄妮娜自然就想起了六指。六指搞了那么多年服装,还真没白搞,在品位上挺有眼光的。最主要的是六指特别知道品牌和行情,能把价钱谈到最低处。但黄妮娜不好意思再找六指了,自从那天她把六指得罪之后,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和六指联系了。再说,单为这事找六指的话,还会给六指带来错觉,以为她是想让六指给她买衣服呢。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喜欢占男人便宜的印象,她没那么贱。

黄妮娜冲到街上,比量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舍得买羊绒衫。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她只买了一件山羊绒衫回来。山羊绒衫新的时候看上去和羊绒衫区别不大,价钱却便宜很多,但洗过之后就截然不同了。黄妮娜实在舍不得花钱,也只能将就它了。买完衣服黄妮娜又咬咬牙比照羊绒衫的颜色精心挑选了一条很上档次的丝巾。黄妮娜特别看重穿着打扮上这些细节,她历来认为服饰搭配才是最能体现出一个人的品位的。穿名牌服装只能证明你有钱、有名牌意识,但不能说明你有品位。有多少阔佬穿着满身名牌,但由于颜色、款式或饰物搭配得不伦不类,结果把名牌的档次、人的品位抵消得一干二净。品位往往体现在细微处,也许是一组协调的颜色,也许是一套搭配得恰到好处的首饰,也许只是一枚小小的胸针或是一件打眼的披肩。只这一点细微的区别,就有可能一下子点亮你全身的装束,强调出你的档次,使你于平庸中脱颖而出。

穿上素色的山羊绒衫,配上精致亮丽的丝巾,歪歪地在脖子侧面打个漂亮的结,看上去整体感觉真挺不错的。黄妮娜总算是满意了,到这时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再就是化妆了。化妆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敷水、乳液、霜、粉,一步一步地描画眉、眼、腮、唇,但谁能想象得到女人在这个琐碎繁杂的过程中得到了多少满足和愉悦啊。黄妮娜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因为化妆麻烦而拒绝化妆。当她用粉底霜遮盖住瑕疵使皮肤变得光洁明快起来;当她扑上腮红让缺乏血色的暗淡面颊显得红润起来;当她精心描画着失神的眉眼使自己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当她最终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神采奕奕的女人的时候,所有因天生丑陋和逐渐衰老使女人失去的自信,在这一刻都被重新寻找回来了。感谢化妆,化妆在把虚荣和幻觉送给女人的同时,也赐予了女人更多的信心和力量。

镜子里的这张脸令黄妮娜看得很心酸,这张曾经那么丰润光鲜的脸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干枯暗淡了呢?黄妮娜记得曾经看到过一篇提倡“素面朝天”的文章,文章坚持说女人不应该化妆,说女人洗尽铅华的素面才是最美的。黄妮娜觉得写这篇文章的女人很是奇怪,她要么是年轻美丽得敢于傲视一切,要么就是诚心撒谎,故意发出不同声音来表现自己的不俗和个性。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自己真的敢于素面到老的话,黄妮娜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的。黄妮娜自己就没这个勇气,她不化妆简直就不敢出门,就连到对面小店买瓶酱油也得把脸抹好了再去,生怕破坏了在他人眼中的形象。

妆要画得浓艳一些,黄妮娜对自己说,晚宴嘛,灯光强烈,气氛也适合浓妆。粉底要厚,尽量遮住眼角、额头的细纹。眼线要上挑,弥补因为皮肤松弛开始下垂的眼角。好了,这样一来人立刻就显得精神多了。

最后一道程序是用香水。香水黄妮娜还真有点存货,都是法国名牌。她挑了一种自己最喜欢的,在耳后、颈下、手腕和衣服上都用了点。一种苦森森的香味幽幽地飘散开来,黄妮娜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种感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这样认真地装扮自己了,这熟悉的幽香轻柔地触摸着她的鼻息,萦绕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浸润进她的心里,心中那株枯萎了的骄傲便在幽香中苏醒了,慢慢地抽出了自信的绿叶。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黄妮娜对自己已经变得很有信心了。她记起自己从前每次带着这种幽香从人群中走过时,都会引起众多的注意;她记起那些羡慕、赞许的目光曾经给过她无数的欢乐和自信。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她黄妮娜无往而不胜。

虽然很心疼,黄妮娜还是打了辆出租车。黄妮娜认为到那样的地方,不坐辆车到门口,不让门童开门请下车是很没面子的。门童打开车门请黄妮娜下车的时候,黄妮娜微微一笑,在门童的招呼中优雅地点着头,款步走进富丽堂皇的大厅。前台立刻有小姐迎上来,轻声问了姓名后,微笑着引黄妮娜向牡丹厅的方向走去。上楼梯的时候,小姐甚至还回头扶了黄妮娜一把。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把一种久违了的上等人的感觉传递给黄妮娜。这种感觉真好!黄妮娜忍不住感叹道,她觉得自己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她多希望自己每天都出入这样的门口,每天都是今日啊。

牡丹厅原来是金座大酒店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刚一开门黄妮娜吓了一跳,迎面一个明亮的大客厅,并没有餐桌,几个人正在沙发上仰着喝茶聊天。黄妮娜以为走错门了呢,正想退回去,就听见周和平在里面叫她,来了妮娜?快进来呀。

黄妮娜感觉到那几个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稳了稳神儿,拿着步子走了进去。

周和平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老同学黄妮娜,当年我们八一学校有名的白雪公主。

“噢,幸会,幸会。”那几个人胡乱地点着头,眼睛不断地上下打量着黄妮娜。

你就是黄妮娜呀?一个人站起来,大虾米一样地晃到黄妮娜面前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原来不是跟周东进好过一阵子吗?

黄妮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人毫不在意地向黄妮娜伸出手说,我都知道,我是李小京的哥哥,李小兵。

与李小兵握过手后,和平说了句都到齐了,大家入座吧。立在一边的服务员立刻推开了客厅中间的一扇门。黄妮娜这才发现,客厅里面原来套着一个很漂亮的大餐厅。

入座后,和平又把大家逐个儿介绍了一番。一下子见这么多生面孔,黄妮娜根本就记不住。她只记住了李小兵和小不点儿。和平介绍小不点儿的时候虽然没多说,但这个名字却使黄妮娜吃了一惊。她早就知道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不仅家庭背景显赫,自己也是个通天的人物。圈子里的人常提起小不点儿这个名字,把小不点儿说得很神,好像天底下没他办不了的事。据说小不点儿生下来很小,又是他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所以从小到大就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小不点儿。但小不点儿的长相可与他的名字截然不同,他块头很大,黑得发紫,眼神儿阴森森的,眼珠子几乎不转动,看谁的时候便把整个身子转向那个方向,很笨拙,但也显得很有身份。

还有一个引起黄妮娜注意的就是小不点儿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怎么说呢,也许应该把她叫做女孩儿更合适一些,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儿。和平介绍她时只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这位是蓓蓓小姐,把姓氏和身份都省略掉了。那女孩儿穿着极讲究,外面是件比貂皮还昂贵的貂绒大衣,披着貂尾结成的披肩,里面只穿了一袭宝石蓝的晚礼服,低开领、收腰、长下摆,袒露的脖颈上吊着一颗大大的蓝宝石。这件晚礼服和蓝宝石的颜色很抬皮肤,把那女孩儿衬得冰雕一样晶莹剔透。

黄妮娜心里有点不得劲儿,自己费尽心思的打扮被这女孩儿的光艳反衬得既老气又没档次。最让黄妮娜不舒服的是女孩儿表现出的强烈优越感,那女孩儿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很吸引男人,知道今晚没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对手,所以她看其他女人的眼神儿中便带着明显的居高临下的轻慢。

黄妮娜很感谢周和平,幸亏和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断地关照她,一会儿往她的盘子里搛一只鲍鱼,一会儿又夹给她一只对虾,使她不至于在陌生中感到拘谨尴尬。尤其令黄妮娜感动的是,和平在忙着招呼大家喝酒的同时,还单独敬了黄妮娜一杯。

和平举起酒杯说,妮娜,我们俩喝一杯吧。

大家就在一边起哄,说就是就是,你们两个老同学喝一杯。

黄妮娜有些为难地说,我喝不了这么多喝一半行不行?

大家说不行不行都得喝了,老同学敬你酒哪能半心半意只喝半杯呢。

趁碰杯的时候,和平俯在黄妮娜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妮娜,你今晚打扮得真漂亮。

一句话感动得黄妮娜眼睛都潮湿了,被那女孩儿的气势压抑着的心境顿时开朗了起来,她充满感激地看了和平一眼,一使劲儿把满满一杯酒一口都喝了进去。

好!周围一阵喝彩,说妮娜这酒喝得有气势,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女。

李小兵说,妮娜我们俩是不是也得喝一杯呀?我也在你们八一学校上过学,只不过上了没几天就转到北京去了。算不上同学好赖也能算一校友吧?

大家就又起哄让他俩喝了一杯。

喝完这杯李小兵还没完,说要跟和平、妮娜一起喝一杯,理由是他们三家的老爷子从红军时期就在一起了。大家应声说这杯酒得喝,太难得了,红军时期呀!他们三个就一起喝了一杯。

连着喝了三杯酒,黄妮娜的脸都喝红了。正说不能再喝了的时候,那个倒霉的李小兵又提议,说凡是老爷子在小不点儿他爸爸下面部队干过的,大家一起来敬小不点儿一杯。结果呼啦啦一下子站起来五六个人。黄妮娜无奈,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小不点儿没起来,京腔很重地问了一句,怎么喝?

李小兵说听您的,您怎么喝我们随您。我们老爷子当年都听您老爷子的,我们不听您的听谁的?

小不点儿咧开黑紫的嘴唇一乐,说小兵你小子到哪儿都想给我找点事儿是不是?

李小兵说我哪敢呀,您就是沾沾嘴,让我们全喝了我们也没二话。您是大哥嘛。

小不点儿说那好,我把这杯喝了,你们也都喝了,小兵你喝两杯。

成!李小兵爽快地答应着,大家一起把酒干了。

几杯酒下肚,李小兵的话就开始多了。他扭过脸对和平说,昨天晚上我在中国大饭店吃饭时碰上建军了。和平问建军现在干什么呢?李小兵说操,瞎折腾呗。你也闹不清他现在干吗呢,一会儿穿军装一会儿穿便服,一会儿扛上校牌子,一会儿扛大校牌子,要不是将军受限制我看他早扛着少将牌子出来逛了。他那一桌的几个人虽然都穿着便服,但一打眼就能看出是军方的。我看建军在那紧着张罗,估计里面肯定有军委刚宣布授衔的那批人。建军这小子也真他妈的没劲,他爸爸五五年第一批授衔时就是中将,老中将了。那时这帮人算什么呀?什么都不是!你用得着跟在他们后面拍马屁吗?

旁边有人接话茬说,小兵你这话不对,此一时彼一时嘛。说得俗点,能利用的关系为什么不用?

操,那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呀。我家保卫干事老曹,还有和平他家刘秘书现在不都是少将吗?我有事找他们办从来都是溜溜的,一个电话就得。我就看不上建军那副巴结样,自己好赖也是将门之子,犯得上紧着往人家那个圈子里凑合吗?

你也别说,那个圈子里的人比咱们老头子当权的时候可厉害多了。那人又说。

要不怎么一提这茬儿我就来气呢!李小兵说,现在这些人玩得那才叫明白呢,会吹会拍会送会靠,能吃能喝能玩能要。想想也真替老头子们冤得慌,提着脑袋把江山打下来了,在位置上的时候一个比一个革命,顶多自己享受个吃小灶的特权,老婆孩子还不能跟着沾光。老太太们更惨,跟着南征北战地吃了那么些苦,到五五年咔嚓一下一刀切,全被打发回家当家庭妇女去了。那会儿谁家不是五七八个孩子,大多数还不都靠老头儿一人儿工资紧巴巴地过。到孩子们大了想给找个出路吧,社会上又左一个反对走后门,右一个反资产阶级法权,连老头子带咱们一起给收拾得灰溜溜的。好不容易改革开放有盼头了吧,他们这茬人又老了,妨碍干部年轻化了,赶紧下台给人家倒位置,眼睁睁地把好日子让给人家去过了。你们说冤不冤?

大家立刻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

其实呀最冤的还是咱们。李小兵接着说道,老头子们这辈子好赖还都混得有头有脸的,咱们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那些新贵,哪个不把自己的子女安排得好好的?不是弄到国外去,就是利用老子的关系做买卖挣大钱?可咱们这些人现在有几个混出人样的?有几个干过老爷子了?今个儿在座的咱们好赖生活上还算过得去,还有不如咱们的呢。黎丽你们知道吧?怎么不知道?她爹比你爹资格还老。对,她爸爸挺早就病死了。就是她,外号娇皮娃娃,长得特精神,小时候嘿不得了,骄傲得跟公主似的,是男生都不理。现在怎么样,整个一妓女,给俩儿钱就能领走。为啥?你到她住那地儿一看就明白了,那才叫破!进门像掉坑里了似的,屋里地面比外面矮一大块,地当间儿还支着个蜂窝煤炉子,得自个儿烧土暖气!

黄妮娜听得心里发酸,黎丽怎么混到这个地步了呢,记得她小时候娇气极了,真想象不出她也能捅煤炉子。再想想自己又比黎丽好到哪去了呢,工作工作没了,家庭家庭没了,在外面受刘科长那种人欺负,回到家跟自己的女儿生气伤心……想到这,黄妮娜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一头钻进了洗手间。

那个漂亮的女孩儿正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补妆,黄妮娜稳定了一下情绪,对着镜子用纸巾轻轻沾去眼角的泪痕。

那女孩儿突然鼻音很重地哼问了一句:您用的是什么香水?

黄妮娜很高兴那女孩儿注意到了自己的香水,心想这就是品位,有品位的人才会注意有品位的细节,于是很愿意地答道,我用的法国香水。

什么牌子?

黄妮娜有些得意地想,看来她是真对我的香水感兴趣了,问得还挺仔细呢。就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就是法国香水嘛,法国的。

那女孩儿瞥了黄妮娜一眼,说我知道是法国的,我是问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法国香水。

黄妮娜一下蒙住了,她还真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法国香水。

看黄妮娜愣了,那女孩儿一边认真地往鼻尖上拍着粉,一边解释说,虽然都用法国香水,但每年流行的不一样。今年流行“第五大道”,就是我用的这种。去年流行“绿毒”来着,前年……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是“香奈儿”的一种吧。反正你这几种都不是,你的香水闻起来有股怪怪的味道。

听那女孩儿说自己的香水有股怪怪的味道,黄妮娜显然不高兴了,故意很淡地说,我的香水市面没有,是前几年从法国带进来的,正宗法国货。

怪不得呢,那女孩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早些年就过时了的香水呀,我说这味儿怎么这么艳呀。说罢收拾停当,朝黄妮娜嫣然一笑出去了。

黄妮娜独自站在那里,噎得半天都没喘过这口气来。

后来黄妮娜常想,如果不是那女孩儿她后来就不会喝那么多酒,如果她不喝那么多酒和平就不会开房留她在金座住,如果不在金座住她就不会……

从洗手间出来黄妮娜就开始闷着喝酒,谁敬酒她就跟谁喝,没人敬酒她就自己喝。散席的时候黄妮娜虽然脑子还很清楚,但脚底下已经打飘了。

和平见了走过来对她说,妮娜等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先在这坐一会儿吧,我把他们送到楼下就回来。黄妮娜想,让和平送也好,要不自己还得花钱打车,就坐下来等。等了一会儿,和平果然回来了,但手里却拿了两个门牌,说是看黄妮娜喝多了不放心,给她开了个房间让她今晚住在这。黄妮娜说我不住这我不习惯我得回家。和平说我也喝多了不想开车,我自己也开了个房间,准备今晚住下不走了。黄妮娜还想坚持,但和平说妮娜你喝成这个样子自己回家我也不放心呀,反正房间已经开了不住也是浪费,你就住下吧。黄妮娜这才答应住下了。

房间感觉好极了。黄妮娜进去后东摸摸西看看地感叹了半天,然后,放了满满一缸水,把自己舒舒服服地整个泡进浴缸里。

躺在浴缸中,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感受着热水拥抱的温暖,黄妮娜心中渐渐涌动起一阵冲动。这冲动来得有点突兀,使黄妮娜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赶紧坐了起来。

左面是个大镜子,黄妮娜对着镜子慢慢从水中站起来时,看见了一个出水芙蓉般的漂亮女人:白皙的脖颈、丰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大腿。她轻轻扭动身子,仔细地欣赏着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同龄人中像她这样始终保持完美体形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她从不节食,也从不锻炼,连她自己都奇怪自己的体形为什么总也不变。她的身体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悲伤。她骄傲自己拥有这样完美的身体,悲伤没有人拥有她的身体。一种孤寂的伤感突然袭上心头,黄妮娜抱着双肩缓缓地蹲了下去。

正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黄妮娜顾不得擦身子,急急忙忙穿上浴衣跑出来。

谁呀?黄妮娜隔着门问。

我。是和平的声音。

有事吗?

有点事。

我……那你等一会儿,我穿上衣服。

不用,我说句话就走。

打开门,和平穿着睡衣站在门外。

什么事?黄妮娜把着门问。

让我进去呀。

黄妮娜犹豫了一下,自己浴衣里面可什么都没穿。但只犹豫了一下,她就放和平进来了,心想反正他说句话很快就走。

和平进来看了黄妮娜一眼问,你洗澡了?

可不是吗,正洗着呢你就来了,什么事?

和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盯着黄妮娜看了半天才说,妮娜,你真漂亮。

黄妮娜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紧张起来,说和平你有什么事快说,我还得洗澡呢。

和平就那么看着黄妮娜,直截了当地说,妮娜,我想你需要我。

黄妮娜一惊,说和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平不动声色地说,我的意思就是说,我很理解你。

和平,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把你当一个有正常需求的女人,我把你当一个孤独的缺少爱抚的女人。和平缓缓地说。

黄妮娜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望着和平,半天说不出话来。

和平说,妮娜,你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坐下来说吧。说着上前来拉黄妮娜。

黄妮娜一下甩开和平的手,说和平你不能这样!

和平却乘机把黄妮娜揽进怀里,说为什么不能?我想我应该来,我应该来关爱你,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是不应该缺少关爱的。妮娜,和平扳起黄妮娜的脸轻声说,你太叫人心疼了。

黄妮娜开始还在挣扎,但和平的话却使她心中的块垒轰然崩塌了。她没想到和平会说出这样一个令她感动的词:心疼。她已经很久没尝到被人心疼的滋味了,她没想到和平会心疼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男人这样心疼着。黄妮娜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立刻停止了挣扎,老老实实地偎在了和平的怀里。

黄妮娜真想在一个心疼他的男人的怀里这样依偎一辈子。恍惚间,黄妮娜觉察到和平的手轻柔地滑进了浴衣,奇怪的是她不仅没想拒绝,反而感受到一种肌肤相亲的快感。随着那只手的抚摸,黄妮娜发现自己体内那沉睡已久的欲望开始渐渐复苏了,那欲望一经复苏就带着令人心悸的冲动狂奔起来,顷刻间便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黄妮娜知道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她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黄妮娜从来不知道做爱是这样的惊心动魄,她似乎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会儿被推上浪峰,一会儿被抛向海底,在颠簸中品尝着失重般眩晕的美妙,在眩晕中感受着灵魂出窍般的快感。当她终于扑倒在岸边,疲乏地看着潮水从身边退却的时候,竟忍不住感动得失声痛哭起来。

和平,和平,和平,黄妮娜整整一夜都紧紧地偎在和平的怀里,不停地诉说着、啼哭着、抚摸着、亲吻着。

第二天,当黄妮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缕明媚的阳光。那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直直地射在黄妮娜的脸上,照得黄妮娜眼前一片辉煌。

黄妮娜闭上眼睛,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不想起来,头有点疼,是酒喝多了之后的那种头疼。黄妮娜这才记起昨天晚上喝酒了,是在金座喝的,喝得还挺多。后来呢?后来她怎么回家的呢?是和平……不,她没回家!

黄妮娜蓦地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流淌进来,房间里到处都飘荡着金色的温馨。黄妮娜想起来了,她想起了和平,想起了昨晚的一切,她的心立刻同这房间一样充满了金色的温馨。

和平,和平,和平,黄妮娜轻声唤着向身旁摸去——身边的床是空的!黄妮娜呼隆一下坐了起来。

没有,根本就没有和平!和平如果有事要走,应该叫醒她,应该告诉她呀。即便不叫醒她,也应该给她留个字条什么的。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黄妮娜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与和平有关的任何痕迹。

回到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黄妮娜竟有些恍惚了,她越来越无法确定昨晚和平是否真的来过,越来越无法确定她与和平之间是否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情。

懵懵懂懂地走进洗手间,见浴缸里的水还在,已经冰凉了,黄妮娜没敢碰浴缸,似乎怕把什么东西碰碎了。她钻进淋浴间打开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头,又用压强很大的喷头把全身皮肤冲得通红。

出来时,黄妮娜已经彻底精神了。她把窗帘拉开,看见阳光迫不及待地“呼啦”一下涌了进来。黄妮娜决定不再去想和平是不是真的来过了,她想今天是个好天气,从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第一缕阳光起,她就认定自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永远像今天这样充满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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