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纳闷,这俩家伙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离老远我就看到树底下有人下棋。走近一看,居然是油娃子和黄振中!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俩了,原来他们撇下我躲到这来了。

别说,这地方还真不赖。树多、草多、花多,天蓝地绿的,挺对我胃口。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漂亮,但又不是公园,公园的漂亮那是人造的。你看那些树,自由自在、摊手摊脚地生着,想抚抚地就向下弯下一条胳膊,想摸摸天就朝上伸出一只手,没人嫌它们碍事,没人动不动就给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

黄振中接道:“病与身随,似敌似友,时进时退,是为伴,易坦然处之。”

我一下乐了,说:“得了,你俩别装大瓣蒜了。抬头看看我是谁,我是周汉呀!”我以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了他们能高兴。但他俩却不惊不乍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下棋了。

油娃子走了一步棋后才问我:“汉娃子,你这次来是想长住还是想看看就走?”

我说:“油娃子,这地方这么好你咋不早告诉我?”

油娃子说:“好与坏全凭个人感受而定,说好未必真好,说不好未必不好。你决定来了吗?”

我说:“看情况再说吧,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油娃子就说:“定与不定只一念之差。其实,定是不定之数,不定才是真正的定数。既然还没定下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黄振中也说:“对,去吧。去就是来,来就是去,来来去去,早早晚晚。”

我彻底蒙头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个是油娃子,那个是黄振中,对呀,没错呀!可说起话来咋就不像了呢?

正在这时,开来了一辆大客车。他俩立刻放下手里的棋,相跟着上车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这儿等车呢。我赶紧追上去,扒住车门刚迈上去一条腿,就见油娃子堵在门口挡住我说:“汉娃子,你着什么急呀?我看你还是先别去了,再等等吧。”说着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车了。

我呼悠一下就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身体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正没着没落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可是油娃子和黄振中看起来相处得还挺安逸的,咋一点也看不出油娃子怨恨他呢?

记得油娃子遭难前曾说过一句狠话。油娃子说:“黄振中,你有种就把我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红是黑!来世我油娃子登天入地也要挖出你的心看看,看你那个腔子里装的是不是驴粪蛋!”

黄振中这小子也真有抻头,不管油娃子怎么骂,脸上就是不起波澜。从那以后,我们就都有点怵黄振中了。

黄振中读过两天私塾,比我们都有文化。长相也文气,黄白净子脸,长鼻、薄嘴、细眼。就是个头矮了点,说到我胳肢窝有点屈了他,说到我肩膀头又太抬举他,反正怎么颠倒也就是个小矬个儿。俗话说:十矬九精。黄振中可算得上是九精里的精子尖儿了。油娃子遭难后,就把黄振中提起来配给我当指导员。我从心眼里不愿跟他搭,就去找李冶夫要求换人。我说政委你哪怕给我配头猪我也认了,我就是不能跟这只九头鸟搭!李冶夫毫不客气地回答我说,周汉我看你就是头猪。我把黄振中配给你,就是要把你那根从嘴巴直通屁眼的猪肠子别出弯弯来!

憋了一肚子气回到连里时,黄振中已经在连部等我了。

还没等我坐稳当,黄振中就掏出他的小本本说:“连长,有几个人的思想情况我得向你汇报汇报。”

我一下就炸了,我说:“黄振中,你爱上哪汇报上哪汇报,就是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瞎搅和!”

黄振中说:“连长,你冷静点。按组织原则,我有权利向你汇报。”

“我没法冷静!”我朝他吼道,“你把油娃子都汇报到地底下去了,还觍着脸叫我冷静,我怎么能冷静得了?!”

黄振中说:“油娃子是杀害团长的凶手,是张国焘分子,是国民党特嫌,我汇报他是对革命负责,他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边说还边点着手里的小本本。

我一看他那个小本本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来扔出门外说:“你给我滚出去!”。

黄振中不动声色地说:“连长,我提醒你,你应该站稳阶级立场!”

我说:“滚!你给我滚!”

黄振中没动,细眼深深地瞄着我,声音不高但底气很足地叫道:“通信员。”

“到!”

“把我的背包搬到连部来。”

“是!”

就是从这天起,我和黄振中开始做搭档。中间虽然也分开过几次,但总是一不留神就又撞到一块了,死活就是躲不开。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老话,算起来,我们俩竟断断续续地搭档了二十多个年头。

平心而论,黄振中还是挺有点能水儿的。不管是当指导员、教导员,还是当政委,有他在一边政治着,这军事上就能省下不少心。比如,一打完仗我就可以把打扫战场的那些烂头事一古脑儿地推给他,他保证能给打理得清清爽爽。再比如,我最不爱做俘虏工作,特别不耐烦跟那些哭哭啼啼的国民党军官家属打交道,在这些事上黄振中就从来不要我操心,而且总能处理得很好。

黄振中最大的本事就是特别能掌握思想情况,不管是谁,不管啥事都别想逃过他的眼睛。当指导员的时候还好说,反正一个连队就那么几十上百号人,好掌握。可当到团政委、师政委就不那么容易了,一个团就有千八百人,一个师可有几千人呢。再说那是战争年代,人员变化快,一场战斗下来就伤亡一批、补充上一批。黄振中就有这份能耐,不管怎么打仗,不管怎么变化,他总有本事随时随地掌握各种人员的思想情况。记得仗打得最紧的时候,我那个团里有个连队不到两个月就换了三任连长。第二位连长阵亡后,营里提出让副连长顶上来。我说行,副顶正顺理成章。黄振中说,不行,这个副连长是俘虏过来的,不考验成熟不能当正职。我说他俘虏过来都一年多了,仗打了多少次不说,彩都挂过了,还有啥可考验的?黄振中就掏出那个小本本说,去年底他私自捎回家五个大洋,据反映这五个大洋有可能是私藏的战利品。上个月部队休整时,他私下向一起俘虏过来的老乡发牢骚,说咱们这仗打得太没名堂,耗子似的整天窜来窜去……听到这里,我一下就火了。我说这叫游击战他懂不懂?他妈的少用他国民党正规军那套玩意儿在我跟前比画!撤了他!让他当战士去!黄振中说,不行,如果撤了他,会在解放过来的那批人中产生不良影响。我说提也不行撤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黄振中说还让他当副连长吧,连长嘛,我看反映这些情况的一排长就不错,可以让他接替连长。

我经常觉得纳闷,一样的行军打仗,也看不出来黄振中额外下了多少功夫,他从哪整来那么多情况?反正这小子眼睛贼得很,他当战士的时候就经常向油娃子汇报情况。一开始油娃子还对我夸奖他,说有文化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哩,你看黄振中读过两年私塾,觉悟起来就比别人快一大截。他就知道主动了解周围的思想情况,就知道主动找我汇报。结果,后来黄振中就主动了解到了油娃子的思想情况,就主动找上面去汇报了。油娃子这才知道了厉害。接受审查的时候,油娃子偷偷跟我说:“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那个九头鸟脑壳里的沟沟道道多你我不知多少倍。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有一次,他把一排长的信抄在小本本上拿给我看,我问他,人家的信你怎么能看到?他说是半夜里趁人家睡着后翻兜兜翻出来的。我这才知道他半夜里经常爬起来去翻别人的兜兜哩。当时我就冒了一身的冷汗。”听油娃子这么一说,我当时也冒了一身的冷汗。这件事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十年。我一辈子都记着油娃子那句话:你得提防着点黄振中哩!

黄振中不仅眼睛贼,还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个本事是在他当了高级干部以后显得越来越突出的。一般地来说,师以上干部认识的基层干部战士就不太多了,师的干部能把营一级主要干部认全就不错了。黄振中不。只要见过面、说过话的,黄振中没有记不住的。下一次再见面,不管中间隔了多长时间,他都能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这是一手绝活。凭着这手绝活,黄振中不管走到哪都下受拥戴,上得赞誉。你想,哪个战士不想被营团首长记住?一个普通战士一下被师政委叫出了名字,他能不喜出望外?能不顿生崇敬之情?能不把政委的好挂在嘴上?同样的道理,哪个基层干部不想在上级首长心里挂号?好家伙,军政委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能不受宠若惊?能不心存感念?能不念叨黄振中的好?这就是口碑!有了这些口碑,黄振中自然就在部队树起了威信,自然就在上级那里赢得了许多好的名声。这点,你不服还真就不行。

黄振中去世前曾一再提出身后不开追悼会,不通知部队,不搞遗体告别。他去世后,经研究组织上决定追悼会就不开了,部队也不发通知了,但遗体告别还是要在小范围内举行一下,主要是家属和我们这些老同志参加。

遗体告别的时间定在早上七点钟开始。这个时间定得早了点,北方的冬天夜很长,到七点天才蒙蒙亮。那天清晨还下起了漫天扬花的大雪,原以为不会有几个人来了,有好几个原定要来的老同志都因为天气关系临时决定不来了。但一到现场我就愣住了——来了那么多的部队!这些部队都是自己打听到消息后主动派代表来的。有的代表甚至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从偏远的边防部队赶来的!我在等候告别的长长的队伍中认出了那个解放过来的副连长。他在一位年轻军人的搀扶下,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到黄振中的遗体面前,久久地鞠着躬。抬起头时,我看到他那苍老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我一下就被这个场面深深地震撼了。我想,每一个带过兵的人,都会被这个场面所感动,都会在心底里受到强烈的震撼。因为这里没有假,人们犯不上在一个退休将军身上作假,犯不上在一个不再掌握他们命运的人身上搞感情投资。所有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在真挚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少的今天,当这么多的真挚突然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它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使所有人的心灵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

我对黄振中说,身为军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有这么多下级军人来为你真心相送,你小子值了!

走过黄振中身边的时候,我突然发觉自己真是很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很嫉妒他。说到底,我们这些当了一辈子兵带了一辈子兵的人,哪个不想得到士兵的拥戴?就像你养了一辈子的孩子,你能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真心爱你吗?但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个父母真能得到所有孩子的爱?又有几个将军能真正地得到士兵的爱戴?

这其实做起来很难。

我是说,我对我的部队、我的士兵会不会爱我没有多少把握。其实,我连对自己那几个孩子是不是爱我都没把握。

听起来,这是不是很悲哀?

于恩华最常骂我的一句话就是:周汉,你这个没人心,没感情的畜生!

虽然我最听不得这句话。但我承认,我对于恩华的确没多少感情,她有理由骂我,骂得再狠也不冤枉。但让我感到伤心的是,我后来又多次在孩子们的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

川川说这话是在结婚之前,当时她眼里含满了泪水,她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

东进是在跟我争吵时说出来的,记得他当时眼睛血红,声嘶力竭地朝我喊道:“难道你自己没有感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感情吗?!”

和平从来不说,但他的每个表情,每个行动表达出来的都是这样的狠话。

为什么他们都异口同声地指责我没感情?不论我爱或是不爱的人。我不知道到底错在哪了。我想,如果有错的话,也是从根上就错了——当初,我就不该讨于恩华当我的老婆。

说起来,这事全怪我,是我自己主动去找后勤协理员,用一支撸子枪贿赂他,让他给我包办了这件事。是我疯了似的当天就非要结婚,非要进洞房不可。在那之前,讨老婆的事在我脑袋里从来挂不上号。按规定,当时只要是“二七八团干部”就可以讨老婆结婚了。“二七八团干部”是指二十七岁以上,入伍满八年的团以上干部。按说这几个条件我是都够了,但我在这事上就是不觉悟。拿李冶夫的话说,就是我那杆子尿全从枪筒子里撒出去了,根本不往这上动心思。要不是黄振中,我还不知道得懵懂到什么时候才能觉悟呢。

黄振中那时盯上了肖萍,正忙着向肖萍发动攻势。开始,黄振中怎么发信号肖萍那边也没反应。我就劝黄振中说,我看你还是趁早拉倒吧,人家是北平学生,看不上你哩。

黄振中说:她是没看仔细,看仔细就能看出好来,就能看上我了。

我说你小子就这么有把握?

他说当然了,她们这些学生都喜欢有文化的,这一条在咱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里我就占了先。

我说,就算她能看上你那两年私塾,也看不上你的个儿呀?肖萍可不矮呀,她那个头儿怎么也得我这么高的站在旁边才压得住,你往她旁边一站还不没了?

黄振中警觉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不会是看上肖萍了吧?

我一下就乐了,我说我能看上她?她哪儿好,瘦得跟个罢园的茄子秧似的。

黄振中点着头说,我也就顾虑在这一点上。女人胖瘦倒没啥影响,但屁股得大。屁股大的女人才能下崽。

我问下崽就那么重要?

黄振中说那当然了,干革命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崽吗!活人是为啥?不就为在世上留点根梢吗!咱整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赶紧种出几个崽把根梢留下,一旦哪天光荣了不就白活一回了吗?!

黄振中这小子真他妈的厉害,一下就把我给点醒了。我只觉得脑瓜顶上轰隆一响,就像裂开了一道大口子似的,眼前立刻透亮了。

过了不久,上级给我们分来一批从山东来的妇救会女干部。组织上的意图很明确,召这批女同志来就是为了解决我们这些“二七八团干部”的个人问题。听了这个消息后,我特地把准备去领人的后勤协理员叫了来。

协理员一进门,我二话没说先把一支锃新的撸子拍到桌上,问道:这把枪怎么样?

协理员的眼儿立刻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着拿起枪,翻过来掉过去地在手上摆弄着,连声说好枪,好枪!

我说,想要你就拿去。

协理员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看着我说,团长,这枪……你真舍得给我?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让你拿你就拿着呗!

听我这么一说协理员反倒把枪放下了,说团长,我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呢?

我说有啥不对劲儿的?我当团长的就不能送你一把枪?

协理员脖子伸得长长的看着我,说平白无故你当团长的凭啥送我一把枪?

我说怎么是平白无故呢?我有事情要求你哩。

协理员这才乐了,说这就对喽。团长,有啥事?

我说,你要去师里接人吧?

协理员说对呀。

我说,给我挑一个行不?

协理员说行啊,我巴不得呢!

我说我可有条件。

协理员说,啥条件团长你尽管说。

我说只有一个条件,挑个屁股大的!

协理员差点笑岔气了,说团……团长,你这是啥标准呀?

我说我这是扩大革命队伍的标准。你给我挑回来个屁股大的,我就能让她给咱们扩充一个班的八路军战士!

协理员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跟日本鬼子遭遇上了。就是在那场遭遇战中,我的作战参谋牺牲了。他从红军在陕北改编为八路军的时候就跟着我,虽说是上下级,但处得像自家兄弟似的。记得部队长途跋涉深入敌后那会儿,我俩有一次在一起闲聊。我问他抗战胜利后你最想干啥,他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想干媳妇。我知道他家里有个小媳妇,他跟队伍走的头一天,家里急急忙忙让他跟小媳妇合了房,说是要留下个种。但不知为啥那晚竟没留下种。后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让他无论如何得抽空回去再种一回,但我们却越走越远,再也没回去过。作战参谋是死在我怀里的。临死前,他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团长,我不想死,我还没……留种呢……”说着说着眼睛就定住了,张得大大地望着我。

协理员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我还没从作战参谋牺牲的悲痛中拔出来,整天骑着马在野地里狂奔。协理员跑来找我,追在后面喊着说,他给我挑了个屁股比磨盘还大的女人,让我去看看模样中不中?我突然勒住马,回头大喝了一声:“看个鸟毛!老子今晚就娶下她,今晚就留下个种!”

当天晚上,我就和于恩华结了婚。说老实话,那一夜我只顾得做崽了,几乎连于恩华的脸盘子都没看清楚。我没想到做崽竟跟打仗一样的惊心动魄,一样的炮火连天,一样的痛快淋漓。从此,我打仗时便下死力气打仗,休整时便下死力气做崽。

我喜欢做崽,每次做崽时,我都大呼小叫地发狠。

我说,于恩华我可播种了啊!

我说,于恩华我播的可都是好种啊!

我说,于恩华你至少得给我生出一个班的编制!

于恩华从来不吭气,总是一完事就躲开我,眼神儿离我远远的。那神情常使我觉得自己是一头畜生,播种播出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我立刻就烦了,就想一辈子也不再搭理这娘们儿了。

但只要一打仗,只要一从战场上下来,我就忍不住想立刻抓住她做崽,恨不能把身下这块地犁得整个翻过个儿来。

川川正趴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打瞌睡。看得出她很累,眼皮子浮肿,脸色灰暗。还看得出她很忧虑,即使是睡觉的时候,她的眉头也微微皱着。这丫头心事重、内向,像她妈。虽然我不喜欢她妈,但我喜欢这个丫头。

于恩华生川川那会儿,我在外打仗。等见到川川时,她已经半岁了。我见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心里就不痛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于恩华说,你怎么把“把儿”给我整没了?!

于恩华白了我一眼说:你的种是挑出来的呀?还能个个带“把儿”!

我说我周汉的种就是挑出来的,就得个个带“把儿”!

于恩华说那你爱找谁生找谁生去,我可办不到!

我一听这娘们儿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不仅不虚心做自我批评,还跟我硬顶硬,就忍不住扬起手,准备结结实实地搂她个大耳瓜子,解解气。

正在这时,那丫头突然张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

举在半空中的手突然被叫停,我和于恩华都愣在那儿了。

于恩华说,怪呀,小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先会叫妈妈的,哪有她这样的,怎么教也不会叫妈妈,一张嘴就会叫爸爸了?

我说她这是叫爸?我怎么听着像“把儿”呢?

于恩华说“把儿”和“爸”的音儿一样嘛。

我一听就高兴了,说对呀,“爸”就是“把儿”,“把儿”就是“爸”,“爸”和“把儿”本来就是一回事嘛!我把川川抱起来说:“丫头,再叫个给爸爸听听。”

川川真就咧开嘴“爸、爸、爸”地叫了起来,叫得我心里这个乐呀,一下就忘了跟于恩华计较有“把儿”没“把儿”这码子事儿了。这丫头从小就懂事,招人疼。

说真心话,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就是川川。不疼她我也不会逼她嫁给吴根柱。虽然她当初并不理解我,甚至怨恨我,但我至今也认为我做得对。事实证明,他们两口子不是一直过得挺好吗?

吴根柱是我看上的,他那时是我的警卫员。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骂人,一急眼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谁骂谁。我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挨我骂。这毛病是打仗时落下的。打仗的时候图痛快不约束自己,只要仗打赢了别人也不计较你,两下一凑合这毛病就养成了。后来,一下子没仗可打了,心里憋屈得慌,我就更愿意骂人了。骂惯了,嘴头子上就管不住了。其实,说管不住也是姑息自己。我心里明白,我这也是倚老卖老、假癫不痴。说到底还是在心里头觉着自己是老红军,打过恶仗,立过大功,有骂人的资本。

赶巧那天我心里不痛快,刚刚下部队走了一圈,看到部队把政治突出得没了边,我问连队的军事训练情况,连队指导员给我介绍了半天政治学习、农副业生产和三支两军工作。我说不要扯那么远嘛,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听听你们军事训练搞得怎么样。指导员说,首长,我们不是战备值班部队,军事训练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我一听就火了,刚想拍桌子骂人,秘书刘希文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这才冷静下来。只听指导员接下去说道,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全连同志深刻体会到,我们的人民军队不仅是一支战斗队,还应该是生产队、宣传队……临走前,我强压着火气,语气很重地说,你们给我听着,军事训练还是要搞的,我们毕竟是军队,是要上战场打仗的!出来后,刘秘书悄悄告诉我,这个连队是黄振中政委抓的政治挂帅先进典型,连队干部都是通天的人物,让我说话千万小心,别让人家抓住单纯军事观点的把柄。我听后只苦笑了一下,再什么话也没说。

回到家,吴根柱就把这几天的文件都拿到我面前。我一看上面第一份文件就是那个连队的典型材料,气立刻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材料摔到地上。

吴根柱眼睛立刻直直地看着我。这小子平时挨我的骂不多,他有个最对我心思的爱好,就是喜欢侍弄地。我这一茬茬的警卫员虽然大多数都是从农村来的,但大多数都不喜欢种地,个个好像都憋着劲要把自己的根从农村拔出来,宁肯晾成城市的萝卜干子,还就吴根柱这小子喜欢这口。当然了,没一个警卫员敢当着我的面说不喜欢种地,说不愿意像个老农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侍弄地,但我能看出来。我一眼就看出吴根柱喜欢地,他看园子时的眼神儿不一样,眼珠子贼亮,犁尖似的细细把地从头到尾犁过一遍后,就贪婪地吧叽着嘴巴,情不自禁地搓开手了。当时我就乐了,我说小鬼会种地吗?他说会哩。我说喜欢这活?他咧开嘴巴说喜欢哩!然后手向前指着说,首长那几趟豆角该搭架子了。我说那还不动手等什么!他就欢天喜地地跟着我干起来。其实真要讲种地,院子里那点地还不够吴根柱一个人种呢,但这小子特别懂我心思,就知道我忙虽忙,地是不能不亲自种的,所以无论什么活他都给我留着点,说首长你下部队这两天我把小白菜间了,还剩几垄今天晚饭后干吧?或者说首长我把架子杆准备好了,今天给黄瓜秧搭架子怎么样?就为这,我对吴根柱就有了一种自然的亲近感,所以很少骂他。

吴根柱说,首长,你……你骂谁?

我不耐烦地说,骂你!

他脸憋得红红地说,那,你得把这话收回去!

我这里正火着呢,他小子还跟我胡搅,我立刻控制不住了,大喊了一声:收个逑!我就操你娘了!

没想到,还没等我话音落地呢,吴根柱就还了我一句:操你娘!

我一下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骂了这么多年人了,很少有人敢跟我对骂,个别有几个敢上来叫板的,也都是与我年龄、职务差不多的,从没有一个警卫员敢骂我!反了!我双脚一点,噌地蹦到沙发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吴根柱大叫道:你小子……你他妈的敢骂老子!

吴根柱骂完显然也傻了。看我气成那样,知道自己反正也没个好了,就干脆豁出去了,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了,咋的?!

我吼道,老子一枪崩了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敢骂老子?

吴根柱声音低下来,但仍不服气地说,首长,我本来不敢骂你,可一听你骂我娘就忍不住了。反正……反正谁骂我娘也不行!毛主席也不行!

我一下就噎在那了,理由充足哇,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孝子呢!这么一想,火气就消了一大半。我说,好小子,你有种!敢跟我周汉对着骂娘的人还真不多呢,你就不怕我给你个处分?

吴根柱红头涨脸地说,首长,给啥处分我都认了,就是不能骂我娘!

我突然发现这小子挺对我胃口!耿直,孝顺。我从沙发上跳下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问道,你娘还在?

在。

你爹呢?

早不在了。

兄弟几个?

四个。

就靠你娘一个人拉扯?

嗯。

吴根柱说他爹死得早,他们哥四个都是娘拉扯大的。娘白天干农活,晚上缝补,好不容易把儿子们拉扯成人了,自己也熬成了个半瞎子。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孝敬娘,能让娘顿顿吃上白馍。

我把吴根柱上上下下打量个遍,突然问,吴根柱,你给我当女婿怎么样?

我?吴根柱嘴巴张得像个瓢。

我说对,就是你。

吴根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说首长,我可……可不敢……

我打断他的话说,你小子连我都敢骂,当我女婿有什么不敢的?

吴根柱说,首长,我骂你不对,你处分我吧,怎么处分我都认。

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怪了,媳妇不要要处分,是不是看不上川川呀。

吴根柱赶紧说,不是,首长,是我配不上川川。

我问为啥?

吴根柱低声说,首长,我是战士,川川是干部,再说,我家在农村,是普通老百姓,家庭条件不好,和首长家没法比。

我说,吴根柱你给我说老实话,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别的吗?

他说没了。

我就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就做主把这事定下了:你,给我当女婿!

我万万没料到川川会坚决不同意。这丫头平时挺随和的,我以为她自己没啥主意,没想到她上来倔劲不比哪个差。于恩华也不同意。于恩华说川川大学毕业就是军医了,怎么能找个警卫员?我说你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嘛,吴根柱这小子今后肯定会有出息,冲他敢骂我这一条就没错。于恩华说,一个警卫员能有啥出息?我说我就是当警卫员出身的,你敢说我现在不出息?于恩华说,周汉,我看川川不同意是另有心事,她好像对刘希文不错。我看刘希文也不错,脑子来得快,办事又稳重。我一惊,立刻说道,那可不行,刘秘书早就订婚了。于恩华说订婚不等于结婚,再说他那个未婚妻是参军前父母给包办的,他根本就不情愿。我说那也不行!情愿不情愿人家未婚妻都搬家里住了,就等着他回去结婚呢。告诉你,可不能给我胡来呀,刘秘书是个好苗子,要是弄出喜新厌旧的舆论就把他给毁了。再说,我当司令员的身边也不能出陈世美!于恩华就不做声了。

想想不放心,我就把刘希文找来谈了次话。我说刘秘书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刘希文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还年轻,不想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工作学习,结婚的事我想放两年再考虑。我就说,刘秘书,其实个人问题处理好了并不影响工作学习,处理不好才会影响个人进步呢。我这回下部队,就发现基层有些农村入伍的干部,一提干就把农村对象甩了,赶紧找个城市姑娘。这叫什么思想?这叫喜新厌旧的资产阶级思想!这叫陈世美!我当时就告诉下面部队的领导,对这种思想长毛的人决不能姑息迁就,发现一个就给我处分一个,光给处分还不行,还要让他们老老实实回农村去,回到被他们抛弃的秦香莲身边去!刘希文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我才缓了口气说,扯远了,刘秘书,你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我的意见,你还是安排一下早点回去结婚吧。让家里老人放心,也让组织上放心。

响鼓不用重槌敲,刘希文果然很快就回家结婚去了。

看得出,那段日子川川的情绪很不好。但我没在意,年轻人嘛,什么事情都会很快就过去的。刘希文结婚以后,川川才同意与吴根柱相处。但提出一个条件:得送吴根柱上学。这事好办,就是川川不提出来,我也准备安排吴根柱去军校深造。正好当时后勤学院有个名额,就让吴根柱去了。这以后虽说看不出他俩恋爱谈得有多热乎,但很平稳,没啥起伏波折。每次我问川川他俩相处得怎么样,川川总是回答说就那么回事吧。直到我催他俩结婚时,川川才说,爸爸,这事我还没想好呢。我就急了,我说你都跟人家谈了好几年了还没想好,不是坑人家吗?不行,你马上给我结婚!川川说,爸爸,我不想马上结婚。我说,你就得马上结婚,除非你拿出叫人信服的理由!川川说,吴根柱这个人感情方面太粗糙,我……我一听就炸了,这算什么理由!男人嘛,又不是老娘们儿,男人粗糙能算毛病?我粗糙不粗糙?我这么粗糙你妈不也照样跟我过了一辈子吗?川川眼睛红红地望着我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妈妈的感情?你以为妈妈嫁给你生活得很幸福吗?我愣了一下说,反正我没亏了她,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川川的眼泪就下来了,川川说,爸爸,你没有感情,所以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

这是我和川川感情上伤害得最厉害的一次。虽然她后来还是按照我的意愿同吴根柱结了婚,但我和她的心里都明白。我知道她怨恨我,这使我常常觉得很伤心,我爱这丫头,从心里不愿意伤害她,但还是伤害了她。我希望能给她带来幸福快乐,但她似乎并不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风贴着地面横扫,卷起生硬的雪粒子,劈头盖脸地甩出去,甩出一片天昏地暗。

白毛风,北方最恶劣的天气。

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黑点,调近焦距才看清是两个巡线兵,一个背着线拐子,一个拎着爬线杆的脚蹬子。他们顺着架线的山梁,一段一段地走。走到一个线杆底下就停下来,爬上线杆,接通电话试一试。拎脚蹬子的一看就是个老兵,爬杆的动作十分熟练,一边做还一边讲解。背线拐子的显然是个小鬼,满脸稚气,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爬杆的样子显得十分笨拙,每次接通电话都兴奋地对着话筒使劲喊。天边渐渐聚集起一片铅色的阴云,阴云缓慢地向前推进着,面积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重。飘雪花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那架势像是要把天地一口吞没。

两个兵收拾起东西准备往回走了。正在这时,那个小鬼不知为什么突然扔下东西,向山梁下面跑去。老兵在后面喊了几句,小鬼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老兵急了,扔下手里的东西紧跟着追了上去。

糟糕,前面是一处石砬子!厚雪覆盖着石砬子,使人很难一眼看出这里的险恶,小鬼还在不知深浅地往前跑。我急得放声大喊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在老兵眼看就要追上小鬼的时候,小鬼的脚下一滑,突然摔下崖去。完了,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时,我发现小鬼并没摔到崖底,还好,崖边的一棵小树挂住了小鬼。老兵赶紧伸手去抓,但却怎么也抓不到。老兵急忙俯身趴在雪地上,把手臂伸得长长地去够。一次,两次,三次,老兵的手终于抓住了小鬼。我刚想松口气,但却发现还不到松气的时候,崖边太滑,老兵即便抓住了小鬼也很难把他拉上来。看得出老兵正使尽全身力气把小鬼往上拽,但却怎么也拽不动。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就向老兵喊道:你让小鬼抓住左前方那棵树,两下借力往上攀!虽然我还是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但老兵似乎是听到了。老兵急切地对小鬼说了几句,小鬼就开始抓左边那棵树。抓住那棵树后,果然就借上了不少力,小鬼开始往上攀爬了,一点点地向崖顶接近。

就在这时,我的耳边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很小,像是远处有人走来似的,在雪地上踩出吱吱嘎嘎的细响。但很快我就听出不对了,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仿佛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微微震颤。不好!就在我刚刚醒悟过来,正想开口大叫的时候,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片冰砌雪堆的崖头突然间坍塌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兵和小鬼坠落下去了。眼前腾起一片片白色的雪烟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爸爸!”有人在叫我。

是东进!东进怎么来了?他站在我的床边,吃惊地望着我。

我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见东进我就想皱眉头,这小子身上有股子让我受不了的劲儿。好长时间没见到东进了,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我知道东进不容易,部队里最难干的就是连长、团长这两级干部。特别是他这种边防部队的团长,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稍不注意一卡巴眼儿的工夫就会出事,而且只要出事就不是小事。边境无小事,再小的事处理不好也能弄成大事。我本想关心关心东进,问问他最近的情况,但一张嘴就习惯性地变成了责问:“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好像没听见,没应声。

我放大声音喝问道:“问你话呢,你怎么回来了!”

东进仍旧没听见,只吃惊地望着我,似乎不相信我会躺在病床上。很久,我才感觉到他在说:“爸爸,你怎么病了?你怎么一下子就病成这样了?”

我说感觉到是因为我并没看到他的嘴动,但我却感觉到了他对我说的话。我心里很生气,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我的问话都不肯回,我就气哼哼地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回来干什么?谁让你回来了?”

搁往常,东进肯定会跟我顶起来。也许他会说,对不起了爸爸,是领导让我回来的,我也不想回来,可惜军命难违呀。也许他会说,爸爸,我当然不敢管您的事了,我也斗胆求您一句,别管我的事好不好?我们俩就势就能干起来,结果当然是我大发雷霆,东进落荒而逃。但这次没有,这次东进似乎对我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他是真的没听见吗?

我感觉到东进又在说:“爸爸,我不相信你真会有病。你不该是躺在床上的这副样子,你应该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我大喊大叫,你怎么能躺下呢?”

我说:“你给我住嘴!少在那东扯葫芦西扯瓢的,你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东进是在回答我,还是在自顾自地说:“他们说你病得很厉害,他们说你……很危险……”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我没事。东进,你给我赶快回去。黑山口哨所出事了,有两个兵在暴风雪中掉到石砬子下面失踪了,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

东进对我的话丝毫没有反应,仍旧自顾自地说:“爸爸,他们说你几天来一直就这样昏迷着,什么也不知道。”

我说:“胡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仅知道他们把那些数字和线条当成我的生命天天盯着看,我还知道发生在黑山口哨所的那些事。他们才什么也不知道呢!东进,别耽搁时间了,你赶快回去吧,人命关天,晚了就来不及了。”

东进说:“爸爸,好像是第一次我们爷俩见面没有争吵,第一次你没对我发脾气,我觉得这不对劲。听不见你发脾气,心里好像空落落的,我不习惯这样。”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混蛋!老子早就发脾气了。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回去!”

东进仍旧呆呆地在床边站着。我这才发现,不管我怎么使劲喊,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起来,但身体像焊在了床上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正着急着,川川走过来了。川川告诉东进监护病房里不许家属呆的时间过久,说南征还在外面等着他呢,让他先出去。东进这才走了。

把东进交给南征我就放心了,南征会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好的。南征这孩子沉稳练达,从来说话办事都很牢靠,不像东进,老大不小了还像个生荒子似的,说不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突然给你蹦出个事来。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风雪太大了。

哨所里终于出来了两个兵。显然,他们是出来寻找老兵和小鬼的。他们沿着电话线走一路喊一路,好不容易才到达老兵和小鬼最后停留的那根电线杆,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线拐子、脚蹬子和工具包。他们停下脚步,开始转着圈在四周寻找。有一次,他们已经走到砬子边了,他们站在那里拼命地呼喊着,但风雪太大了,他们的声音立刻就被风雪吹散了。

没找到,他们似乎失望了,紧张地商量了一会儿,终于向哨所的方向折了回去。

我急了,在他们后面大声地喊道:“回来!你们俩给我回来!他们就在那个石砬子下面,现在把他们救出来还来得及,来得及!”

但他们听不见,只顾低着头急匆匆往回走。不,他们简直就是在跑。

“操他娘的!”我又骂人了,我说:“你们他妈的这是临阵逃脱!要是在战场上,我非毙了你们不可……”

且慢,我看到他们进哨所后很快就出来了,后面还跟出来了一条狗。好小子,我说,这就对了,早就该把军犬带上,有它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那条军犬开始好像有点不对劲,尾巴耷拉着,背也有点躬。但很快,它就振作起来了,一溜小跑地向前冲去,中间一次也没停留过,径直就跑到了那根电线杆下。它在电线杆处停了下,围着散落在地下的那些东西转了几圈,仔细地嗅着,寻找着,辨认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生怕风雪遮盖了痕迹和气味,使军犬难以分辨他们失踪的方向。过了好一会儿,军犬突然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朝着石砬子的方向跑去。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军犬站在石砬子上,朝着下面狂吠起来,两个兵也跟着一起大声呼喊。但他们叫了很久,下面也没有一点声息。

天在他们的叫喊声中渐渐地黑了下来,渐渐地黑得透透的了。

必须回去了,再不回去连他们几个也危险了。两个兵唤那狗,狗不理睬他们,仍旧哀哀地朝着下面叫着,嗓子已经嘶哑了。两个兵只好去拉那狗,却拉不动。两个兵说:“走吧,铁龙,我们赶紧回去报告,让上级派人来找他们。”狗仍旧挣着不动。两个兵急了,放松狗链子想上去打它几下子。就在这时,那狗顺势挣脱了链子,突然纵身跳下了石砬。

两个兵显然彻底蒙了,过了好久,黑暗中才传来他们带着哭腔的呼喊:铁龙——!

班长——!

鲁生——!

东进匆匆上了回去的火车,我忽然又有点于心不忍了。这小子连顿安生饭都没吃上,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朝他发火,我本想好好嘱咐他几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真够他这个当团长的呛的。但我克制不了自己,我总是这样,没见面的时候想得好好的要跟他认真谈一谈,但一旦见了面,除了瞪眼睛、发脾气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到一起就顶。毛毛说我和东进是同性相斥。的确,这小子和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人呐,太相像了就没法在一起相处,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都没法相处,这是常理。

我从来没这样放不下心过。我仿佛看见东进前面的路上阴云密布,处处是风霜雨雪,他能走过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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