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重镜见到顾从絮沉默, 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幽幽道:“你在想什么?”

顾从絮足尖一点,长发胡乱飞舞,摇摇头:“没啊, 我能想什么。”

相重镜像是看破了他, 小指勾着顾从絮的衣带,似笑非笑道:“你想在我手腕上戴什么?”

从之前顾从絮喜欢咬他后颈、指尖, 又爱握着他脚踝摩挲的古怪癖好, 就能看出来这条色龙哪怕表面上再纯情,骨子里还是免不了本性的“淫”。

果不其然, 顾从絮听到相重镜这句话, 金色龙瞳都亮了, 他强行绷着,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你若想戴,那就戴个……”

锁链什么的,最好能在床笫上戴。

叮叮当当,胡乱作响。

相重镜一把勒住他的衣襟,皮笑肉不笑:“住口。”

顾从絮立刻闭了嘴, 默不作声继续往上飞。

相重镜靠在顾从絮怀里,听着恶龙明显有些缓慢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轻声道:“我不喜欢被人困着。”

“我没想困着你。”顾从絮当然知道相重镜多厌恶被剥夺自由,立刻反驳道,“我就是想让你在床上戴, 一动就叮铃铃作响,可好听了。”

相重镜:“???”

顾从絮:“……”

顾从絮的狼子野心直接暴露,说完就后悔不已,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相重镜用一种利刃似的眼神将他浑身上下剐了个遍,古怪道:“你有胆子就试试看。”

顾从絮:“……”

恶龙胆子还挺大的。

相重镜不想这个时候和他商讨床笫上的癖好,原本想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但越想越觉得生气,抬手在顾从絮头上的龙角上薅了一把。

顾从絮:“……”

顾从絮的竖瞳倏地就缩成一根线,强压抑着无名的冲动低头看相重镜,他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喑哑:“怎么?”

相重镜没注意到他的视线,他拽着顾从絮的衣襟,毫无征兆地道:“当年……溯一曾将我困在玲珑墟中。”

顾从絮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他。

“什、么——?!”

玲珑墟是相重镜千年前的住处。

那里曾是一处守护秘境宗门留下的遗址废墟,后因重建成琉璃高楼成为历代宗主住处,名字却还是唤作玲珑墟。

溯一在地脉一朝入魔,残害当年所有族人后,将神智昏沉的相重镜囚禁在此。

无数封印一道一道布在玲珑墟周围,就连天空乌鸦飞过也会被禁制击为齑粉。

原本用琉璃筑成的精致高楼,却成了囚禁相重镜的牢笼。

相重镜被族人强行推去殉道,只需要恢复一丁点灵力便能跃入地脉中以血肉之躯彻底熄灭三毒火,所以给他喝得药全是虎狼之药,硬生生逼得他恢复一成灵力。

因溯一的插手,相重镜未殉道完成,反而因为那灵药的反噬吐血不知。

他昏昏沉沉了许久,耳畔有时是族人的嘶喊,有时又是那医师让他逃的喘息,不知在泥沼地狱中挣扎了多久,相重镜终于在一片血光中呛出一口喘息,缓缓清醒过来。

四肢百骸似乎被用铁锤碾个粉碎,相重镜呼吸一声似乎都将内府牵连得一阵阵地疼。

熟悉的床幔,熟悉的熏香。

相重镜盯着床幔上的柳絮纹看了许久,才撑着手缓缓坐起身。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半分声音。

相重镜看着窗外的花团锦簇,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那浴血地狱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噩梦。

他呆坐在榻上好半天,将一旁厚厚的大氅披在肩上,下了塌。

院子中依然种着溯一为他四处寻来的奇花异草,花圃的小路用灵石铺着,源源不断滋养花根。

相重镜浑身发软,一步步走到门槛旁,只是这几步他便喘得几乎要窒息,扶着门框艰难立了片刻,一片白絮突然缓缓飘至自己身边。

相重镜一愣,茫然抬头看去。

偌大庭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种了一棵参天大树,白絮从那棵树上源源不断地飘落,很快就飘至相重镜身边,将他团团围住。

相重镜茫然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他看了多年却从未碰到过的柳絮,惨白的指尖一寸寸向前,终于触碰到了那片白絮。

轻微一声脆响,白絮仿佛泡泡似的骤然炸裂,消散在他指尖。

相重镜手指微颤。

一旁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喜欢吗?”

相重镜浑身一抖,愕然偏头看去,窗棂旁的长廊处,溯一正坐在栏杆上冲他笑,眉目间依然是熟悉的悲天悯人。

相重镜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记忆中那残忍杀害族人的溯一只是一场噩梦。

溯一好像将残害同族之事当成无事发生,笑着朝相重镜道:“怎么,看到白絮不欢喜吗?”

相重镜猛地将手指缩回,迷茫的神色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至极的漠然。

“溯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溯一手指在木栏杆上轻轻敲着,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相重镜:“你……”

“你想要自由,我给你了。”溯一的语气十分平淡。

相重镜自小便被当成宗主养大,一直到十六岁前连玲珑墟都未曾出去过,溯一怕他寂寞,自小到大给他带来无数外面的东西。

溯一总是说,等到相重镜卸下宗主之位,两人就一起游历九州,将之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全都走一遍。

他们一一细数着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完成的事,给足了相重镜对自由的期望。

溯一此时的语调就像是平时承诺带相重镜出去哪里哪里玩时一样,又温柔又随意。

相重镜之前听到溯一说话只觉得欢喜,但现在在无数族人的惨死下,他却只觉得心惊胆战。

溯一抬袖一挥,庭院中的大树被一阵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无数白絮顺着溯一的牵引朝相重镜而来,围着他的身子不停地旋转,还有几片将相重镜披散着的墨发卷起几绺。

相重镜猛地一挥袖,冷冷道:“够了。”

他力道用的太大,堪堪披在肩上的大氅直接滑落在地,露出单薄纤细的病体。

溯一脸色一寒,脸上笑容收敛,默不作声地起身走来,弯腰将地上的大氅捡起来,温柔地披在相重镜肩上:“别生气,你不喜欢我便将树移走。”

相重镜冷漠看他:“溯一,你入魔了。”

“嗯?”溯一语调漫不经心,好像相重镜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回答也很随意,“是吧。”

相重镜一把抓住溯一想要扶他的手,厉声道:“你杀了那么多族人……”

“那又如何?”溯一笑着说,“他们一开始就是想要保护地脉,现在三毒火不是没烧起来吗?他们得偿所愿,也会瞑目。”

相重镜:“你!”

溯一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好了,不生气,事已至此,你就算把身体气坏也于事无补。”

相重镜死死握着手,昏睡数日已经长得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深可见骨。

溯一瞧见他指缝中的血,眉头轻轻一蹙,他正要开口,相重镜就漠然开口。

“你杀了我吧。”

溯一瞳孔微缩,好一会才露出一抹温润如玉的笑容:“胡说什么。”

相重镜瞳孔虚无,朝着溯一伸出了手。

溯一也不躲,笑着看着他,任由相重镜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

“阿镜。”溯一淡淡道,“你想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报仇吗?”

相重镜一愣,放在溯一脖子上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他惊恐地发现,即使溯一入了魔,屠杀了宗门同族,他竟然对溯一下不了丝毫狠手。

溯一见到他抖着的手指,轻轻一哂,垂着眸将他鲜血淋漓的手展开,用一团黑雾想要为他治愈伤口。

相重镜手轻轻一动,转瞬用血划出一道法阵,手臂大小的阵法猛地出现,瞬间将溯一手中的三毒黑雾击散。

溯一动作一顿,他还未动作,相重镜反倒像是被击中似的,闷咳一声,直接一口血呛了出来。

击散三毒的阵法,消耗的是相重镜的生命。

溯一一把将相重镜扶住,一直笑着的脸上头一回出现了冷冷的戾气。

相重镜死死扣着溯一的袖子,一字一顿全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杀了我吧。”他喃喃道,“我本就没打算活着,也早就知道以身殉道便是我的归宿,你为何……”

“为何阻拦我?”

溯一垂眸漠然看他:“我给你夺来的自由,你不想要吗?”

相重镜看到溯一眸子倒影中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卑劣之人。

他沉默许久,才咬着牙,道:“是。”

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自由太重,他要不起。

溯一沉默许久,突然惨笑一声,讷讷道:“原来……你不要啊。”

溯一抬起手轻轻按在相重镜的心口衣襟上,垂着眸像是在打量一件物件似的,像是落寞又像是自嘲似的,轻声道:“相重镜,我好想将你的心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用冰雪做成的。”

否则,他为什么能这般冷血无情说出“不要”这句话。

相重镜沉默不语。

溯一起身,居高临下看他,道:“既然你不想要,那就继续在此处待着吧。”

说罢转身离开。

相重镜坐在台阶上,怔怔看着他堪称狼狈的身影,掌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被囚禁在玲珑墟多日,每日会有黑雾凝成的人形为他送来药,相重镜看也不看将药碗整个扔掉。

第七日,溯一终于出现。

相重镜正仰着头看天边白絮,瞧见溯一过来视线只是随意一瞥,没有丝毫停留。

溯一也不生气,淡淡道:“走,我带你去地脉。”

相重镜终于抬眸给了他一个眼神:“地脉?”

“嗯。”溯一,“去不去?”

相重镜迟疑一瞬,才起身道:“去。”

溯一将他困在四处皆是法阵的玲珑墟不得自由,既然能有机会出去,相重镜自然不会放过。

两人顺着长长地宫台阶往下,终于到了地底地脉。

地脉的三毒火已经不会再烧起来了,当日那狰狞血泊也被清扫干净,相重镜瞥见那空旷的地宫,鼻间恍惚泛起一道浓烈至极的血腥气,逼得他捂住嘴,险些吐出来。

溯一瞥了他一眼,道:“阿镜,你可知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从何处来的?”

相重镜并不知晓,宗门并未将此事告知与他。

溯一嘲讽地笑了:“是人心啊。”

地脉深处的三毒是九州大陆沉淀了成千上万年的三毒,地脉镇压三毒,却被修道之人毫无节制地吸纳灵力只为得道飞升。

“三毒火焚烧地脉,令修士化为恶兽。”溯一道,“归根究底,皆是人类咎由自取。”

相重镜脸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

地宫很安静,两人越往下走就越能听到一股奇奇怪怪的声音,似乎是土壤落地的沉闷声响。

相重镜一愣,环顾四周,终于在地脉旁寻到了一个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孩子穿着宗门的弟子服,此时正跪在地上,用一双小手用力地扒着地上的土壤。

在他旁边,全是被三毒火焚烧过后的骸骨。

相重镜呆怔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那小小的孩子不知在此处挖了多久的土,一双手已经鲜血淋漓,有的地方甚至深可见骨,但他像是不知疼似的,眸光呆滞地用手挖了一个坑,恭敬地将旁边的一副骸骨放进去。

相重镜声音微微发抖,喃喃道:“你在做什么?”

孩童呆怔地顺着本能动作了一会,才像是听到了似的,茫然地回头看他。

相重镜不记得这个孩子的名字,只知道他好像平日里总是跟在之前为护他而死的药师后面跑。

孩子仔细辨认相重镜,好半天才轻轻“啊”了一声,木着脸俯下身磕头行礼:“宗主。”

相重镜眼眶发酸,盯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几乎落下泪来,他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收敛族人骸骨。”孩子乖乖地回答,“我想让所有人入土为安。”

相重镜呆怔看了他许久,突然俯下身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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